斑斓的天空

2016-12-05 23:31杨光
地火 2016年4期
关键词:财务处

杨光

财务处在机关大院的北面,办公室是一排平房,十数间,每间都有一个小隔间,小隔间约占整个空间的三分之一。隔墙的门洞上吊个帘子,就可以住人办公两不相扰了。门前的土地几近荒芜,雨水多的时候会长一些杂草,几棵歪七扭八的树也会因此显得郁郁葱葱。

处长办公室在这排房子居中偏西的位置。

松处长常从办公室出来,低着头很迟疑地在门口原地转圈,像一只口尾相衔的看家犬,总也拿不定主意向东还是向西。也有直接要去的方向,但走几步又站住,反身再走回来,回来,过去,过去,回来,这样徘徊的范围至多扩大到左右两边的办公室门侧。办公室门口沿墙根铺着青砖,一米宽,松处长又常穿布鞋,所以在上面怎么徘徊都悄无声息。习惯了,老是这样,抽烟,徘徊,徘徊,抽烟,走走停停。有的时候也例外,正在徘徊,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急匆匆返回办公室,一口烟没吐尽,又急匆匆从屋里走出来。

这时,他确定要去西面的某个办公室。西面是现金科和资金科的办公室,档案室也在西面。可是走了几步,又折转头向东去了。东面是成本科、账务科和固定资产科的办公室,再有两间屋,方不苟和老婆孩子住在那里。把头的一间不住人不办公,但一直不曾闲过。

松处长今天很果断,虽然弓着腰,虽然手指间永远夹着一支燃烧的烟,却只是徘徊了一小会儿。他喊了一声“开会了”,一踅身进了成本科。阳光抢先跌进屋里,摔了个满地粉碎。进屋前只听得算盘激扬的噼啪声,进去才发现盛宏辉不是在工作,而是正在和固定资产科的冯拥阳神秘地咕叨着什么。

盛宏辉早知道松处长爱玩偷听的把戏,他也不止一次说过,那是做啥嘛,领导,没个领导的样子!他认为作为一个领导,听属下的墙根有失身份,太不光明正大,太鸡鸣狗盗,太……他是有名的坐不住,坐不住就要去别的办公室串门子。串门子就为了谝个闲传,但他又怕处长恰好“路过”,所以无论在谁的办公室,进门先就拉过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手里玩。在自己的办公室也一样,算盘弄不出动静不说话。对算盘他有个说道,聋子的耳朵瘸子的腿,会计的算盘哑巴的嘴!他练习算盘的方法很简单,将阿拉伯数字“625”无限复加,起始目光一扫,后面绝对不再去看,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跳跃飞舞,欢快的碰珠声随之响起。外行听,清脆悦耳,节奏铿锵;内行听,跌宕起伏,行云流水,不可谓不是一种美的享受。

今天,盛宏辉正闲得无聊,冯拥阳来了说,小盛儿,你说这人咋那样呢,咋那不自觉呢?在吧,溜溜达达不干活儿,请假回家吧,这又超几天了!盛宏辉笑了说,那啥事都有你顶着,邵怀国回不回来没有啥关系!

相处时间长了,冯拥阳的山东话与盛宏辉的陕西话各自都能听得明白,不看脸色,仅凭腔口也能知道对方啥表情。冯拥阳帽檐下的眼镜片在灯光下闪亮,由于近视,也由于不想自己说的话让第三个人听了去,说话时就伸着脖子往前凑,嘴也跟着往前伸,绛色的嘴唇就那么噘着,显出努力参与的主动性,仿佛夏天水池边上的一朵喇叭花。

盛宏辉当过几年兵,但他一直坚持用家乡方言与人交谈,他把自己的坚持视为“不忘本”,并对那些走出农村就说普通话的人嗤之以鼻。盛宏辉头发少,阳光下像个经秋的瓢葫芦,灯光下,头发贫瘠支离,寥寥可数,可他从不戴帽子,他也不像矮个子人那样挺胸昂首,时刻拔高自己,相反还常常有意识地猫着腰,走路时两条胳膊向外撇开,一摇一摆的,让人不禁想起蒙古汉子摔跤的姿势。以前怎么走不知道,反正在财务处他就这么个走法,是不是受了松处长的影响或是有意邯郸学步,谁也说不清楚。但话又说回来,谁爱咋走咋走,别人也没有干涉的理由!

开会开会!处长叫咧!盛宏辉跑来资金科,人没进门,声气先冲进去了。谢晓秀和方不苟正在说话。谢晓秀桌上放着一枝沙枣花,香气扑鼻,热烈地渲染着戈壁五月的美好情意。盛宏辉认定,那一定是方不苟送她的。他摇晃着脑袋往隔间探一下头,还以为项得珠也在,一看没有,就问谢晓秀,项师傅呢?开会咧?谢晓秀举起一个手指说,上厕所了吧!

谢晓秀是财务处女会计中的美人,年轻,学历也高,在机关大院是数得上的人物。平时有事没事的,盛宏辉没少往资金科跑,俩人年龄相仿,都三十郎当岁。

方不苟四十多,岁数比冯拥阳小,特点是最喜欢找女人说笑话。说得过了,女人们也不恼,只是狠着劲“老狗、老狗”地骂,每当这时,方不苟就得意地呵呵大笑,牙齿白花花放光,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般情况下他不大笑,嘻嘻一声就完事了。这会儿他坐在椅子上,侧身靠着办公桌,正和谢晓秀开闲篇,突然被人打断,心里很有些小抵触,细小的眼睛瞄着盛宏辉,试图看出“开会”是个骗局。平常盛宏辉没少这样恶作剧,但他失望了,遂垂下眼皮摆弄打火机,想等盛宏辉立时出去,他好为正在进行的话题做个收束。

谢晓秀也不离窝,眼睛看着方不苟,意思是快说,结果呢?

处长办公室里,十几个人姿态各异,济济一堂,烟雾可着劲地弥漫,女人们不抽烟,只拿手不停地挥。

午阳斜投在门框上,亮光光一片。处长办公桌上的一个罐头瓶里,盛开着一束沙枣花(方不苟送的)。这几天沙枣花如火如荼地开放,就像进行一项盛大的赛事活动,灰白的叶子间,小花朵争先恐后、点点如金地簇集在一起,难得的欣欣向荣的样子。后面小隔间的窗户开着,一阵一阵的香气飘散过来,空气中呛人的烟火味和沙枣花浓郁的香气搅和在一起,谁也取代不了谁。

野马滩就数沙枣树长得好,耐旱,耐冷,耐高温,每年五月开花。气候好,月中就开了,气候不好,也不会延误到六月中旬。许多人会在沙枣花开的时候,折上一两枝插在一个清水瓶子里,有经验的人会拣花苞多的折,这样会天天有花开,香气自然也要持久一些。要是在清水里放一点盐,花香会更加馥郁。这个季节,杨树备受冷落,虽然高大,但它除了拥有绿色的叶片和满身被风沙侵袭的累累伤痕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引人之处了。此时,杨树仿佛开始走下坡路了,两个月没下雨,那形象就跟食堂油炸过的钢丝面(玉米面面条)一样,干巴巴的让人极不想亲近。

方不苟屁股一挨板凳,就和谢晓秀说开了悄悄话,继续他们会前的话题——行政处的何丽和机关食堂的汪胖子——据说,将发馊的馒头切成片用猪油炸了卖给职工,就是汪胖子的发明,后来逐渐引申,连馊了的玉米面发糕,馊了的白菜包子也都可以用油炸了。

何丽和汪胖子的两个男娃,大的是汪胖子下的种,小的是别人帮忙做下的。方不苟嘻嘻地说,嘻嘻地笑,眼睛眨巴着在谢晓秀脸上一眼一眼地看。

谢晓秀忍住笑问,你见了?

方不苟神色一正说,嘁,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大的肉头肉脑,小的尖嘴猴腮,放袖筒里瞎摸都不是一个籽儿!

何丽那么好个人,老老实实的,每次去领个笔墨纸张,好个客气,怎么会……谢晓秀不肯相信方不苟的话。

嘁,怎么不会?老实人凿得好磨。方不苟加重了语气。真没看出像谁?方不苟瞅着谢晓秀生动的丹凤眼,声音压低到耳语的程度说,开大会常见的一个人,就机关的。他提示她,并还缩小了猜测范围。他点上烟,吸一口,向旁边一吹,转过脸见谢晓秀认真思索的样子,于是咂着嘴自语似的说,像!真的很像!简直一个壳壳儿脱的!

谁?谢晓秀问。

这女人啊,越是漂亮干那事越是上劲。方不苟暧昧地笑,答非所问,牙缝里一绺一绺往出挤烟,由不得不上劲,男人一上劲,她不上劲也上劲了!

你个老狗!谢晓秀白净的脸一红,不再吭声了。

又没说你,到了如狼似虎的年龄就晓得啦!方不苟的目光在谢晓秀脸上打旋,笑容里透着猥琐的坏气。

住嘴老狗!谢晓秀欲怒嗔威,转过头去。

松处长一直在很用心念报纸,念几句抽一口烟,烟雾遂进遂出,不在肚子里过滤打转,抽到一寸来长需要掐灭时,眼睛盯着报纸,顺手在腿下的椅子撑上一按一拧,再顺手摸过烟盒捏出一支,火柴也是那么顺手一摸,哧地一划,火苗蹿起来,他才看着将烟头对上去,嘴唇一嘬一吸,手里摇着火柴棍,目光就又移到了报纸上。但凡开会,自始至终,嘴不离烟,一支接一支,从不中断,赶到散会,脚下的烟把子密密麻麻一大片。

方不苟抽烟没有烟把子,开会那就更没有了。他一般不坐椅子,他喜欢坐那条低矮的宽面长条凳,脊背往墙上一靠,翘脚伸腿都安逸。尤其是可以慢条斯理、心平气和地将一个一个烟把子对接起来,往往在对接时需要两个肘子抵在大腿面上,有那么几秒钟屏止呼吸,以便严丝合缝、对接成功。长条凳大多时间都会被几个女会计所占领,男会计多是坐椅子,呈扇形面对处长的办公桌。方不苟有时来晚了,长条凳没了位置,可他不管这些,他想跟谁说话,就往谁旁边一挤,无非是激起几声“这个老狗”,很快也就其乐融融了。因为老狗有趣事和小道消息,远比报纸、政治学习或其他各种形式的会议内容精彩得多。

这天的会是学习《人民日报》关于毛泽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指示的一个社论。这个社论大会小会学了不下八回了。不学不行,武装思想势在必行。之前,官方《参考消息》透露,美苏亡我之心不死,“苏联欲动用中程弹道导弹,携带几百万吨当量的核弹头,对中国的重要军事基地——酒泉、西昌导弹发射基地,罗布泊核试验基地,以及北京、长春、鞍山等重要工业城市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国际形势十分严峻。毛泽东审时度势,高瞻远瞩,及时发表最新指示(1973年1月1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元旦社论《新年献词》中,传达了毛泽东的这个指示),使“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方针更具操作性、更加具体化了。全国很快进入了“要准备打仗”的临战态势,许多企业转向军工生产,国民经济开始转型,大批工厂走向交通闭塞的山区、三线,实行“山、散、洞”配置,北京等大城市紧急开挖地下工事……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中。石油是机械化战争的基础,油田本就是军管建制——师、团、营、连、排、班、组,各种会战风起云涌、八面开花。大西北是反修一线阵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古来用兵的常事。石油打头,顺理成章。全国各大报纸纷纷响应,舆论先声夺人,打大仗,打恶仗,似乎已经箭在弦上。如果国际形势好,毛泽东这位久经沙场的统帅是不会发出这么“英明的指示”的。他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松处长说,当前我们的重要任务就是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擦亮眼睛,严阵以待。机关党委作了布置,我作为机关第一支部的书记,财务处的学习怎么说也得走在其他处室的前头。松处长说话时,仍然是一支接一支吸烟,眼睛从大家头顶上看过去,偶尔也看看屋里懒散坐着的与会者。

冯拥阳手里捏个小本子,引颈张目地看着处长的嘴,时不时扶扶眼镜,用笔在小本子上写几个字。

盛宏辉坐在冯拥阳后面,悄悄去了一趟小隔间,床上躺了一会儿,出来时嘴里咕叨说,噢,窗子开着哩!又去了一趟自己的办公室,端来一个玻璃杯,里面泡了茶,呋呋地努着嘴吹,两只手不停地倒来倒去,喝一口长长地吸溜一声,眼睛从杯口上方看过去,狙击手似的,盯在松处长的脸上。

方不苟的眼睛瞟着松处长桌上的上海大前门,看得累了,再看松处长脚下痛苦扭曲的烟把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上海大前门是商店里限量出售的好烟之一,一盒四毛一分钱。

全糟蹋了,一天得有三四包吧!方不苟每次开会都要惋惜地叹息,不厌其烦。

你当处长也一样。谢晓秀轻描淡写回去一句。

嘁,我哪能当处长?方不苟一惊,处长人家是老牌财经大学生,我算啥哉,私塾两年,小学五年,至大算个初中生。说着话,他向自己伸开小拇指,接着低声说,你能当,高中生,还漂亮!

不行,我不敢。

嘁,啥哉不敢?你看何丽,小学还没毕业呢,照样夏天钻罩子(蚊帐),冬天烘笼子(取暖器),不这样,汪胖子还在井队当伙夫呢!

瞎说你,我看何丽不像。谢晓秀白一眼方不苟。你狐狸转的,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吧?

我瞎说?汪胖子你又不是没见过,人没来肚子先来了,那东西就这么点儿,还没个长枣大……

谢晓秀一愣,当看到方不苟翘起的半截大拇指,嘴角且又快意地扭动,脸刷地红了,老狗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她又一次转过脸,微垂眼皮,不再说话了。旁边的人嗤地笑了。

老狗你来念!松处长站起来,把报纸往方不苟眼前一戳。

方不苟接过报纸,忙不迭地在地上掐烟,忙不迭地往耳朵上夹,又忙不迭地扑拉脖子,他被没掐灭的烟火星子烧着了。这下大家才完全放开了笑声。松处长也笑了,转过身往椅子上一坐,重新点着了一支大前门。

就在这时,门口一暗,邵怀国进来了。

邵怀国穿一双圆口黑布鞋,蓝色的裤子有些皱褶,但裤线不乱,清晰分明,两个手指夹着一支烟翘在大腿旁边,一看就是进门时在外面刚刚点燃的。他把眼睛直盯在松处长脸上,旁若无人地捋了两把板寸头,手一上一下,烟就叼在了嘴岔上。

太不像话了你!松处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办公桌走了半圈,手指在桌子角一敲,邵怀国,几次了你?他瘦长的脸拉长了,桃核眼竖着,瞪得老大,你,怎么回事你?

邵怀国不吭气,耷拉了眼皮很认真地抽了一口烟,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地流出来,漫过脸颊在头发上慢慢地缭绕。

松处长烦躁地挥挥手说,散会!散吧散吧!

出门时,方不苟跟在谢晓秀后面,不死心地说,谁不晓得汪胖子,你家贺永旺洗澡,没准都见过,何丽发澡票,汪胖子恨不得住澡堂子去呢!那时职工凭票洗澡,一个月三张,免费发放。澡堂子里起先是长方的水泥池子,一次能容纳二三十人,后来有了喷水头,但水泥池子还在用。汪胖子不洗淋浴,去早去晚水池子一泡。爱找嘴上便宜的人少不了和他套近乎,搓个背,解个闷,混熟了至少打饭时不受克扣,八分钱的酸辣土豆丝就不说了,三毛五一份的红烧肉要是少一块肉那可就是大损失。能跟一个炊事员搞好关系,多半勺汤,或是盆底的菜渣子划拉给你不收钱,都是很有可能的,长此下去,不能不说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谢晓秀装作没听见,昂着头回了资金科自己的办公室。

方不苟迟疑了一下,跟着也去了。

就差一毛钱,借方和贷方的账死活搞不平,盛宏辉头大了,恼火一股一股往上蹿,把他家的,我就不信还出了鬼咧不成!

成本科三个人,算盘打得就像大太阳底下过白雨,一阵紧似一阵,噼里啪啦不停点儿。盛宏辉埋头冲刺个把小时,就急慌慌跑出去凉会儿风,出来就直奔资金科。门外,听见项得珠一本正经地打电话,他就又去了固定资产科。冯拥阳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瞅一眼账本,拨一下算盘珠,见有人进来,目光从眼镜框上面溜出去打量,眨巴两下,苦苦一笑。他每翻开账本打算盘,算盘珠都会不情不愿地滞涩起来,一粒一粒磨蹭着,像一群干了活拿不到工钱的民工,很不情愿地上行下移,好半天磕碰一下,如同上牙和下牙那么轻轻地一合。他的神情一时就变得异常,皱着眉,木着脸,像是认真,又像是苦大仇深,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正在对他实施酷刑。

嗬,这家伙!盛宏辉往邵怀国的椅子上一坐,然后又忽地弹起来,甩手掌柜啊?回来就又跑不见了?

冯拥阳刚要说什么,盛宏辉已经出门走了,他只好对着敞开的门嘟囔一句,咦,你,啥事恁急……

冯拥阳语迟,时常磕磕巴巴半天,你都弄不清他在说什么。语迟就语迟,又不做演说家,可是写得那笔字,任谁看了都不敢恭维:枝枝丫丫,七扭八叉,说是三年级娃儿的水平也不为过。你会不禁质疑,冯拥阳真是中级矿藏专业毕业的?真是个老知识分子?确实是,一点不假。你还会想象,那字要是你自己写的,多半会很不好意思,不光不好意思,还应该自暴自弃,见谁一拿笔就该躲得远远的,考虑怎么离开这油田机关的财务处。混事别站在众目睽睽的高处,高处显眼,高处不胜寒!财务处每个月账务完结之后要出报表,报表封皮上的字,一回也没有轮到过冯拥阳写,大多是方不苟操刀挥毫。按谢晓秀的话说,“狗体”无人取代。宣传处、政治处的人整天舞文弄墨,而他们也只会用排笔刷刷美术字,正楷毛笔大字还真是离不开方不苟。每次这两个处室来借方不苟帮忙,松处长都高兴得咧开大嘴笑个不住,方不苟也当仁不让地接过处长塞给他的大前门,人家敬他的烟更是来者不拒,嘴里叼着,耳朵上夹着,好一番痛快神气。得意时往往会说,那时私塾老师厉害,抓不好笔,写不好字,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板子!

方不苟算得是财务处对外的一个招牌,或者是一个门面。

其实,冯拥阳的字并非那么不堪入目,是大家对那种字缺乏认识,说到底是孤陋寡闻、学养还欠着火候。直到有一天看到一部电影,大家才恍然大悟,吃了一惊,觉得以前是被冯拥阳蒙蔽了,上当受骗了。

那是一部红小兵智斗“不法”地主的动画片,片头字幕和故事简介的字体,完全和冯拥阳账本上的字如出一辙。这下才知道,冯拥阳怪里怪气的文字,竟是一种稚拙古朴、奇崛诡异的上乘书体。想着冯拥阳往常记账专注的神态,心下由不住肃然起敬起来,他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一举两得呀!这个老狐狸,够深沉的!

盛宏辉再来时,冯拥阳还没挪窝,还是那么痛苦不堪地对付账本和算盘。

几点了,还忙呢?盛宏辉这回叼着一支烟,腮帮子鼓着,嘴岔子烟雾升腾,似乎是打抱不平地说,回来了,撂给他啊!

那人咋恁不自觉呢!冯拥阳站起来,摘下眼镜,上衣兜里掏出眼镜布擦擦镜片,重又架在鼻梁上。早晨上班就出去了,处长进来也没说啥。

探我口气呢?盛宏辉猛吸一口烟,有些不屑,一句话就把冯拥阳的老底给揭了。都你惯的,处长说啥?你负责固定资产科,让处长给你管人?

不,那,小盛儿,我是说……

向我学习,谁的活谁干,明确分工!盛宏辉直截了当,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谁像你,老好人当着,年末了捞个烂怂先进的帽子戴上?值个蛋啊!

不是,小盛儿。冯拥阳仰着下巴,可怜委屈地解释,不自觉呢,俺有啥法?他又摘下眼镜盲目地擦,嘴里支吾着,超假、回来、处长发火、咋就、没咋他呢!他眼巴巴地望着盛宏辉,似乎是要得出一个答案。

老冯啊!方不苟迈着四方步走进来,今年,你的先进又当定啦!

冯拥阳闻声张嘴瞠目,伸着脖子不解地看着方不苟。盛宏辉把耳朵上夹着的一支烟递给方不苟,同样是不解的神情。

方不苟谁也不看,只顾往邵怀国的椅子上一坐,将盛宏辉给的那支烟在桌子上噔噔地 了 ,嘴上的烟把子拿下来接好,用食指指指邵怀国的桌子,这才又说,要离婚了!老婆和大舅哥都来了!方不苟的四川话已经“普通”化了,明白柔和,听着十分舒服。

第二天下午,松处长去开党委会,大家才不约而同走出办公室。其实上午就没啥事做,只是大家碍于处长坐镇,没事也当有事那么干耗着,看看报纸喝喝水,上趟厕所,去行政处找何丽领一本稿纸,拿一瓶蓝黑墨水,这都是冠冕堂皇的上班内容。要说有事,也是惯常的那些招数:现金科接待一两个出差报销的人(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一个),听差人聊聊路途见闻和“顺便”看到的风景名胜,聊到下班,票据还没粘完,两下里就呵呵一笑,明天再来吧。

资金科的项得珠答复一两个下级财务科问询划拨资金的电话,然后再及时面告处长,证明自己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而且是百分之百遵从了领导的旨意,如有不周,即刻更正,按她的话说,这叫“当天的事当天做,事不过夜”。

冯拥阳有登记不完的新购置固定资产,一般是做账的间隙里,他要站着打个电话,详细问询其用途并再一次核对编号,这是构成他一丝不苟工作成绩的一部分,自然他还做着邵怀国的那一份,就算不是全做,应付下来也不容易。

盛宏辉电话最多,一张嘴就开始骂骂咧咧、咋咋呼呼,把一句话拉长掰开了说,随性随意地发挥:哎我说,还让人活不活哩,上个月一米成本是二百七十四块钱,这个月一下叠到三百一,那还叫钻井哩?把你家的,坐火箭哩?啊?不行不行,胡叠哩莫!调!调调调,往下调!调多少?我的爷,问我呢?看你瓜 样子,我是处长你就问我!盛宏辉说着,突然就挂了电话,嘟囔着另打别的,没啥正事,就他说的“谝个闲传”,这样的闲传一天能有十个八个。谁媳妇探亲来了,做了拉条子面,那才吃个美哩!要不就找电影队的老乡要两张内参电影票(限定某一级别以上的干部观看),悄悄塞给谢晓秀……

财务处一个月也就忙那么几天,最多一个星期,各二级单位报表送来,分缓急归口汇总,然后盖上章子(财务处的公章和处长的私章),呈送总部完事。

盛宏辉、谢晓秀几个到账务科串门,屋里空空如也,鬼影子不见一个。桑宗海老婆孩子马上要来,他得用时间去置办锅碗瓢勺、醋酱油盐,张罗这些事,即是处长在,想必也不会干涉。方不苟应该在的,可是也不在。几个人不用想,就知道他回家去了。家就在他办公室隔壁,咫尺之遥。常常处长溜达过来看不到方不苟,随口咕哝一声“老狗”,方不苟就端个茶杯子从家里出来了,话茬接得分秒不差,倒个水,处长啥子事?

一般说,处长不称呼方不苟“老狗”的,但大家都那么叫,甚至有谁叫“老方”,大家还打个愣怔,然后瞬间醒悟,呵呵地说,哦,老狗啊!处长叫“老狗”透着一种亲昵,要是出口“方不苟”或是“老方”,那是要跟他谈什么严肃的话题了。方不苟不会迟到早退,处长比谁都明白。早晨他前脚开门,后脚方不苟就提一壶开水进来了,下午下班,别人走了,他办公室的门依旧开着。实际上,财务处除了档案室锁着门,其余都是开着的。有一次机关食堂半夜失火,住办公室的男会计端盆提桶没一个落下的,事后机关党委通报表扬,大会小会地夸奖,年终考核评比,又给财务处戴了个先进集体的大帽子。松处长那个开心啊,桃核眼照应着包子嘴,半年都没合上过,只要说起这件事,他必定喜形溢于言表:几个女的在家住,不知道,要不都去了,她们很能干,很不错的!

狗师傅,我来咧!盛宏辉冲门外学女人腔,尖细的嗓门像极了秦戏中花旦的道白。

走,老狗家去,狗丫头回来了!谢晓秀说着,率先走在前面。

掀开门帘进去,老狗虎着脸坐在床沿上,心无旁骛地盯着蹲在地上的狗丫头。狗丫头见有人进来,站起身躲到小隔间去了,地上留下几十个红皮鸡蛋。

上班那会儿我看见狗丫丫了。谢晓秀说,狗丫丫,看你来了,还害羞呢?她去隔间拉着狗丫头慢慢走了出来,方不苟正在给盛宏辉点烟,屈英笑嘻嘻地旁边说,女娃儿送钱回家,收到多少,鸡蛋也买了?

嘁,这憨包,怎敢领工资?方不苟斜一眼女儿,脸上冷冷的,没一点笑意,鸡蛋我买的,送门口来的,三块钱三十个!

狗丫丫,刚才你在数鸡蛋呀?谢晓秀亲切地问。

狗丫头在谢晓秀柔声细语的感召下,看一眼方不苟,往谢晓秀身后一缩,轻轻地说,数鸡蛋,二十八个鸡蛋。

哦,数鸡蛋呢?二十八个呀?屈英也凑过来问,甜甜的笑容,一张精致清秀的脸更见和蔼可亲了。

二十八个鸡蛋。狗丫头从谢晓秀身后探过头,又说了一遍。

嘁!方不苟眼里射出一道寒光:憨包!

看你老狗,别吓她。屈英劝解地说,还小呢,你要教她!屈英也是四川人,平时不少开玩笑,方不苟当众抱住她她也不恼,说老狗真是个狗,狗嘴里全是烟烧子味。

真是二十八个鸡蛋呀?谢晓秀还是那么柔声细语地和狗丫头说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狗丫头胖乎乎的脸,我不信,你再数数看,到底是多少个鸡蛋?

狗丫头蹲下来,两只手捧住一个鸡蛋,嘴里念一个数,放下,再捧住一个鸡蛋,再念一个数:一、二、三、四、五……数完了,狗丫头说,二十九。

屈英和谢晓秀鼓励狗丫头重新数。又一次数完,结果却是二十七。

今天数不清就不要吃饭!方不苟往女儿跟前走了两步,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气得背转身出门去了。就在这时,项得珠找来了,说是机关通知,晚上要开批斗会!

批斗会是在机关食堂的餐厅里召开的。

餐厅在那个年代的油田建筑中,不光是排队就餐的地方,还兼有另一个重要功能——开会。餐厅里不放桌凳,打了饭靠墙根蹲着吃,要不就端回宿舍,吃完了,饭盒里倒点开水涮一涮喝掉。开会自带家伙什——小板凳,马扎子……有人图省事,什么也不带,装一张报纸垫屁股,会散了收起来走人,免得见个老乡会个战友啥的搬凳子费时间。

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也是开会,有人发现行政处的黄干事“屁股下面压着毛主席”!这一惊非同小可,空气凝固了,要爆炸,大家大眼对小眼,面面相觑。终于,会议气氛变了,会议内容也变了:政治学习会马上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批斗会”。黄干事卷铺盖上农场改造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谁敢坐报纸了。那是惹火烧身、自找倒霉,出了事,借个胆子都不敢说话求情,谁也帮不上忙,众目睽睽,铁证如山,想翻案就等于是想翻天!

炊事员何丽幸运地接了黄干事的班,来了个华丽转身,成为行政处的一名工代干科员。

何丽是造化到了。何丽是有了孩子以后,从修井队调下来进到机关食堂的,好歹这是后勤,再不用一年四季风霜雨雪露天上班了。一星期轮一回值早班,五点半起床,一个小跑到食堂,开灯开门,拨火添炭,启动鼓风机,放水淘米,锅口上架好蒸笼(笼屉里是剩馒头、剩发糕……)熬的熬,馏的馏,时间充裕就切个萝卜丝凉拌,时间紧了就把红豆腐罐子抱过来,五分钱一小块……忙碌、琐碎,也辛苦,但比起扛钻杆、扳管钳那些体力活这并不算什么。对于何丽来说,不上夜班,不住帐篷,不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她就很知足了,所以她工作一向积极上进,领导给她额外安排个活儿,她也向来不推辞。每次食堂开会,烧开水搬桌子,给讲话发言的人换个杯子倒个茶,好像就是她分内的一件事情了。何丽人长得俊俏,不说话是一朵花,说话那就是迎着太阳的向阳花。以前开会人都往后躲,来了何丽,一切都变了,不但撵着往前坐,眼睛也有了目标了,盯着餐厅通向厨房的那扇门,巴望着何丽出来了就别再进去,欣赏,品味,什么内容的会都不感到无聊了。

屈英有一次打趣方不苟说,老狗,我坐你后头俩小时,你连脖子都没转一下,当心狗嫂子踹扁了你!方不苟呵呵一笑,看又不犯法,这会儿看你不迟,来,亲一个!说着,当真就凑了上去,屈英老狗老狗地叫着往旁边躲,方不苟就又说,别跑,给你说话呢,趁机凑近耳朵说,那天早上,邵怀国在食堂转悠呢,厨房里头!屈英一惊,真的?方不苟说,我去买红豆腐,何丽让邵怀国帮忙拿罐子,要不我还不知道呢!屈英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他、他……?方不苟说,他够呛,我都比他强!屈英这下笑了,说老狗你别说别人,你是想吃馒头了吧,何丽值个早班,不去食堂吃饭的都去了,看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男人!

邵怀国坐在财务处这一溜的最前面,屁股底下是一把钢筋皮条做成的小椅子。他一直在抽烟,两手托腮,眼睛眯成一条缝,疲倦地虚睨着台上站着的汪胖子。保卫处的几个人分别发言,机关食堂的管理员也发了言,发言的人个个义愤填膺、上纲上线,批判汪胖子无组织无纪律,上班吊儿郎当,自由散漫,政治学习不积极,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无端虐待妇女——用皮带抽打何丽,让其跪在地上半个晚上,无视“男女平等”这一伟大战略思想,公然和毛主席“妇女能顶半边天” 的指示唱对台戏!革命战争年代,秋瑾、江姐、刘胡兰等无数女性革命先烈,为中国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可歌可泣的巨大贡献,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江青同志就是女性,难道我们也要像打倒自己的老婆那样打倒她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会议结束时,王副指挥说,我多说几句,同志们呐,我们都是机关的同志啊,啥叫“机关”?机关就是做事的关键,关键在哪?关键就是脑袋瓜子嘛!他用一根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战争年代,女同志是宝贝呀,后方生产,前方救护伤员,打武汉的时候我负了伤,抬下来没吃没喝也没药,一个妇女挤了奶水喂给我,自己的娃仔饿得嗷嗷哭!有个电影叫啥?红娘!说的就是这个事,这个事不止一个,多了去了!中国革命的胜利,妇女是立了汗马功劳的!他褪下裤子掀起衣服,用手摸着指给大家看,腰腿上白花花的皮肤有几处暗色的疤痕。要感恩,懂吧?同志们呐,有劲往工作上使,打老婆啥本事啊?两口子有问题可以商量解决,解决不了还有组织嘛!他指着汪胖子,走近一步说,要在过去,看我不给你一脚,成了精了你?老婆是你的,但她更是我们的革命同志,懂吧?好好“斗私批修”,深刻认识!看你这身肥膘,闲得没事干了就去钻井队,背水泥抬钻杆,我批准!他一举手,做个要打的样子,汪胖子趔趄着一躲,台下爆出一阵笑声。

这次会议,何丽破例没有来参加。

王副指挥往外走,还叮嘱保卫处的人,给何丽说,就说我说的,好好过日子,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依然站在那里的汪胖子说,你也一样,干不好工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时只知道滴血检测靠不住,但也从没听说过DNA血亲鉴定这码事,人与人长得像不像都是用眼睛来判断的。再说即使知道,也不是说做就做的。汪胖子不傻,眼睛也不近视,当初从钻井队调下来,心里就疑疑惑惑,现在两个儿子就要上学了,往那一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你儿子,这个也是啊?有谁有意无意地这么一问,汪胖子更是确定,小儿子一准是个野种!他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何丽越是担惊受怕,他越是变本加厉。少去几趟澡堂子,或者拿了毛巾肥皂去澡堂子转悠一圈就又急慌慌回来,可是他忘了何丽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办公室装着一部摇柄电话机,方便工作的同时,自然也方便自己。就像方不苟,想起要去见见何丽,常常先打个电话,这会儿忙不忙,不忙了我去领一张牛皮纸。上班时间,又是公务,只要没别的人再去,聊上一两个小时,那都是名正言顺的。当然也可以电话聊,这样会更隐秘,说了不着调的话也不至于脸红心跳。汪胖子再怎么机敏,他也不可能炒着菜的当口扔下铲子跑回家(或行政处)看媳妇。

出了食堂大门,财务处一伙人晃晃荡荡走在一起。

盛宏辉说,这回治了胖子的病了!

谢晓秀说,汪胖子太野蛮了!

屈英说,何丽胆子够大的!

项得珠说,什么事要有真凭实据,怎么想的他?胡闹不行!

方不苟说,这下汪胖子踏实了,大的不敢惹,小的也不敢惹啦!

冯拥阳伸着脖子听,邵怀国走在最后面,若即若离,嘴上的烟火一明一暗。

听到邵怀国离婚的确切消息,是在一周以后了。完整的消息来自三个人:方不苟,盛宏辉,冯拥阳。

邵怀国回来的那天晚上,方不苟去了松处长家里。一脚踏进窄小的院门,就看见邵怀国和一个人弯着腰抬一袋东西往屋里走,袋子挺沉,百八十斤吧。旁边跟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邵怀国斜趄着身子,斜仰着头,嘴里斜叼着一支烟,眼睛也是斜的,睁一只闭一只。方不苟赶忙搭手,邵怀国说,不用、不用,他向两个方向努努嘴,这我妻哥,这我……咳咳两声,故意把后面的话省略了。

屋里坐定,松处长给每个人发了一支大前门,自己也忙着点上一支。邵怀国说,处长,他们要来,没啥带的,就带了一点大米。处长于是向里屋大声喊,要老婆拿钱过来。邵怀国的妻哥是个乡下汉子,麦色的皮肤,阔脸膛大耳朵,夹烟不是用食指和中指,而是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地捏着,吸一口烟,皱一下眉头,满腹心事。邵怀国的媳妇一看也是来自农村的,两条粗壮的辫子垂在胸前,颧骨红红的,像即将成熟的玉黄杏子,上面涂了一坨太阳的颜色。若干年后,被称为西北笑星的部队文艺工作者张保和,把这种特点形象地总结为“红二团”。她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盖,左边搓到右边,右边搓到左边,穿了红尼龙袜子黑条绒布鞋的脚也在搓,脚下的一块砖都变得亮亮的了。

邵怀国接着说,处长我下午给你说了,我没那个意思,他们不信,这、这就来了……他歪头望着处长,嘴角抽了抽,像是要笑,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站起来递给处长一支,递给方不苟一支,又递给妻哥一支,然后把烟小心地放在处长面前的桌子上。这一折腾,邵怀国又把后面的话给省略了。方不苟说,处长我先走,等会我再来,处长伸手凭空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着别动,他就又重新坐了下来,俯下上身,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接烟把子。

离婚、你们、这怎么行呢?松处长重新点上一支烟,拿烟的手往外一挥说,离婚没那么简单!离婚这要组织批准的,乱来行吗?那不乱套了!他严肃地看看“妻哥”和“媳妇”,再看一眼邵怀国,地上走了一圈,又说,邵怀国是党员,是干部,离婚这要向组织写申请的,组织不批准怎么能离婚呢?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的人,是国家的人,做什么事随随便便还行……松处长又讲了党员的先锋模范问题,组织纪律性问题,目的就是要“妻哥”和“媳妇”相信邵怀国。他说邵怀国工作还是不错的,夫妻嘛,做错了事,即使是夫妻也要相互之间“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不能包庇,包庇会犯大错误。邵怀国不吭声,只在松处长快要扔半寸长的烟把子时,恰到好处地递烟、点火,极尽周到。其他人也不吭声,默默地听。来就来了,好啊,看看邵怀国在哪里工作,这就可以放心了,回去好好“抓革命,促生产”,现在工业农业都讲这个,这才是最重要的……

处长,我信你!一直没有说话的“妻哥”,忽地站起来,居高临下,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就想他不敢!“妻哥”手指邵怀国,一下嗓门高了起来。一九六八年,要不是我爹,他能当上兵?他能娶我妹妹?做梦他!“妻哥”眼睛瞪大了,方不苟这才发现“妻哥”眼睛里有棵萝卜花,也才知道邵怀国的岳父当时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妻哥”说,我爹说当兵行,先结婚,后走人!“妻哥”向邵怀国走近一步,凛颜厉色,又用手一指说,可他,他现在嫌弃我妹妹……

方不苟及时向大家报道了这则消息,并着重说,我从心里感谢邵怀国和他那一袋子大米!方不苟说话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邵怀国的家乡,就是如今人们熟知的“塞上江南”宁夏川,那里盛产水稻和小麦。尤其水稻,由于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产出的大米颗粒饱满,营养丰富。蒸煮的米饭,洁白晶莹,油黏润泽,即是不配菜食用也同样味香可口。据记载,清康熙私访宁夏时,钦点为宴席主食。“朔方贡米”从此名闻遐迩。那里也种高粱、玉米、糜子、谷子和各种各样的大小豆,但那只是人们饭桌上的点缀,特别是豆类,主要是给农耕大牲畜作饲料的。自从“以粮为纲”“备战备荒”以来,各地追求高产,亩产创千斤(浮夸风吹嘘到万斤),细粮(水稻、小麦)种植面积锐减,粗粮(玉米、高粱,特别是玉米)种植面积不断增加。飙高产、“放卫星”的直接结果是,城市居民不再供应全额细粮,而是开始搭配各种名目的粗粮,比如高粱米、玉米面、豆粉、红薯片什么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油田职工的供应也改变了结构,最差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三斤细粮(这点细粮喝稀饭都不够),发糕、钢丝面吃得人裤子都提不起来了。

邵怀国请假回家就是离婚去的。没想到捅了马蜂窝,一家人哭的哭、骂的骂,邵怀国想走都走不了。妻哥受家人委派,一定要跟上邵怀国到油田讨个说法。三四百里路,一路走,一路骂,说你驴日的当了几天工人就变卦了?你能得很,为个当兵哭爹喊妈的那么下三滥干啥?这会子娃娃都几岁了,你离婚呢?我看你驴日的饭碗子不想端了!邵怀国忍气吞声,看在大米的份上,与妻哥抬的时候抬,扛的时候扛,下这辆车,上那辆车,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驴日的货了。

大米的用途走的时候就想好了,分两份,一份给处长,一份给自己正在热恋的刘凤莲,可是到了临要动手时,他又变了主意,全部扛到了处长家里。

邵怀国看重宁夏大米并以此作为打通关节的手段,这是很具超前意识的。以后的日子里,大米让邵怀国走上了一条谁都无法预测的道路。宁夏人对宁夏大米的真正认识,是在国家实行改革开放之后,循序渐进,逐步加深,推向市场,走向全国,从而打造成了宁夏响当当的一个金牌产品。

说嘛老狗!盛宏辉催方不苟快说,啥事?跟你啥事?他不明白,邵怀国给处长送大米,老狗为何那么高兴,跟他要房子有啥关系?于是他急切地直逼方不苟快说!

这还用说,处长是湖南人,有恁么好吃的大米,还不高兴得过年似的!方不苟说,他一高兴,我的事不就简单得跟喝凉水一样了。

方不苟隔壁那间房子,原先是借给政治处放东西用的,那天下午搬走了,他的心忽然又活泛起来。以前他就向处长申请过,让处长把那间房子要回来给他用,处长说,老狗你发烧啊?这可能吗?能要你去要!

那间房子是政治处专门借财务处的。里面放的全是游行用的一档子家伙什:锣鼓(筛锣、镗锣、镲钹、铰子、怀鼓、堂鼓)、标语牌(横的竖的长的方的大的小的)、横幅(宽的窄的长的短的)、各种各样的旗帜(红黄蓝绿,党旗、团旗、国旗、突击队旗、长方旗、三角旗……),最多的自然是大红旗,“红”是文化革命的主旋律,“红”要压倒一切,正所谓“东风压倒西风”,“红旗一指所向披靡”!

财务处后面是一条主干马路,过了马路就是机关食堂,往往在开过大会之后紧接着就要游行,有时候睡到半夜,也会通知要游行,这是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啦”,或是《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发表了什么重要社论、特约评论员文章,还有就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侵犯了我国某某领土、践踏了什么条约,这都必须要“严正抗议”,积极行动,以最快的速度和中央保持一致。所以说不上哪一天哪一刻,一声招呼,就要把那些家伙什子抬啊、举啊、扛啊的拿着上路,口号声此起彼伏,锣鼓声震耳欲聋。也唱歌,一边走一边唱《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我们走在大路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最多的是“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完全彻底为人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团结就是力量》《世界是你们的》……

政治处在机关大院的正中位置,存取游行器物时,常常一大帮人乱哄哄穿宅过院,像一股洪水涌进来涌出去。不知谁看准了财务处的这间房子,说有利革命,出门一转身就是大马路,方便捷近,游行集合队伍也方便捷近。游行属于政治事件。政治压倒一切。政治处一经提出,松处长立马答应,好,我很快安排人打扫,一个小时后交给你们。

房子借出去不久,方不苟一家来了,老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早两年招工到特车大队电测站当工人,电测站离机关不远,十几分钟可以打个往返。小儿子八岁,上小学,必须是要住家的。最让方不苟头疼的是女儿,女儿先天智障,十七八岁了也就四五岁孩子的智力。那回向处长提出收回隔壁那间房时,他主要说的就是这个原因,女儿脑子不好,但毕竟是成年的大姑娘了,不合适跟他住在一个屋里。屋子小,做饭,住人,洗洗涮涮……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处长也不止一次进屋溜达过,但处长还是一口回绝了。过后,处长又对他说,你到野外队看看,钻井队,试油队,一个帐篷住几家探亲家属?那是怎么住的!你长期占用一间房子,有的人临时探亲还没处住呢!自己克服吧!他说是是,我就是钻井队下来的,我老婆那年探亲,我正当管理员,队上给挖了个地窨子住的,我懂我懂,只是……

这回,政治处在没有丝毫征兆的情况下,竟然将方不苟隔壁房里的东西腾了个一干二净,虽然女儿已于去年招工到采油二大队上班去了,但她休息的时候会回来,起码是一星期回来一次,十几里路,步行就回来了。他不许女儿休息的时候待在小队上,他怕她让人给骗了欺负了。女儿情况特殊。房子宽敞点,住人的地方有了,做饭的地方也有了。于是他不抱希望地希望能够得到这间房子,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没想到处长竟是那么爽快地答应了,腾了?腾了那你就住吧!本来处长可以用女儿招工为由一推了之的,但他没有。方不苟把这个顺利得无法想象的结果,归结到邵怀国的大米上去了。

邵怀国的妻哥和媳妇一来就住在招待所。盛宏辉说,我在招待所的老乡说的。来几天了,邵怀国一次都没在那里住过,但是每天他都去,去了要么不说话,要么三个人吵得山摇地动的。他媳妇还说,要把娃娃领来交给他,让他驴日的啥心不操,还轻狂地直生故事!

我儿子看见邵怀国早上领了两张车票,怕是今天已经打发回去了。冯拥阳用手遮着半边嘴,身子往前一倾,小声说完,扶扶眼镜,看一下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接着又说,早上没见,下午也没见呢?他再看看左右,意思是邵怀国仍然没上班,固定资产科的工作仍然是他一个人没明没黑地顶着干。

活该你!盛宏辉说。

冯师傅,儿子的事定了没有?盛宏辉又紧问了一句冯拥阳。

定了。冯拥阳大声回答,一时满脸灿烂。

冯拥阳的儿子也在特车大队,是固井队的,这两天没上班,天天在财务处晃悠,干干净净,高挑帅气,蓝涤卡中山装,白色回力鞋。这在“上班油衣裳、下班穿工装”的人群当中,显得格外扎眼,感觉上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冯拥阳早晚带儿子去食堂买饭,见了人他就频频点头,只要对方有说话的迹象,他会马上立住脚,手扶眼镜仰头看一眼儿子,然后自豪地说,儿子,冯炳华,上学去呢!

冯拥阳说的上学,人人都明白,那是不经任何考试,只要“工农兵推荐”就能去上的大学。推荐的前提是,根红苗正,政治过硬,工作积极上进,有一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冯炳华能被单位推荐,就跟先进模范一样,是一种褒奖和荣誉,冯拥阳由不得不兴奋,等于自己的梦想让儿子给实现了。他一改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式,在地上转圈,到别的科室去串门,等待别人说有关上学的事情,没人说,他就往这个话题上扯,听说今年的高校,扩大了部队招生的名额,有的大学还专门成立了军人班。

请客!请客!盛宏辉热烈地咋呼。

请!请!冯拥阳春风得意的姿态,儿子早上领票,就是回老家看看,看了他就从老家直接去学校了。

走了没有?一天没见!

走了,跟邵怀国家的人坐一个车。

冯拥阳说完,拿来一盒烟,一包花花绿绿的杂拌糖,男的把手伸向“芒果”,女的把手伸向“奶的和水果的”,笑声涟漪般漾出老远。

好不容易走了,怕是和那女娃那个上了!方不苟又把话题引到了邵怀国身上,他对“推荐”不感兴趣。他的儿子一心想去,他也找了特车大队的教导员,但还是没被推荐上。他点上一支芒果烟,下巴颏遥指一下资料室的方向,我跟你们谁打赌,不在那,我头割下来当夜壶!

你就是个夜壶!屈英笑,剜一眼方不苟。

老狗你敢肯定?谢晓秀问。

百分之百肯定,如若不然,我这头就是夜壶!方不苟正色说,来,打赌,要不就这,一条!他拿起桌上的“芒果”,抽出两支,一只耳朵夹一支。盛宏辉拿过烟,往自己兜里一揣,我不吃糖,糖归你们!

处长也不管管!项得珠胖嘟嘟的圆脸上,小眼睛骨碌乱转,嘴角没来由地撇了撇,神情不卑不亢,说话的声音愣愣的,像是在跟谁生闷气。

嘁,谁管这事,咸吃萝卜淡操心!方不苟冷冷地说,躲还来不及呢!

郭明达推门进来了。

盛宏辉说,你老乡走了,没去送送?他给郭明达拿了一颗糖,晃晃大拇指,示意是冯拥阳的。

邵怀国又回家了?郭明达一脸茫然,我说这几天没见他呢!

大家都笑。因为他们说的事,郭明达一无所知。

哎小郭,刘凤莲,资料室的,你熟不熟悉?屈英问。

说不上熟悉,认识!郭明达更加茫然了,你也认识,发工资我们去过资料室。

机关是月头发工资。发工资那天,财务处分成几个发工资小组,每组三两个人,带上现金、工资表,送到各处室。发工资是会计们最快乐的一天,不是自己能多拿钱,是能到机关各处室去走动走动,能看到领工资的人拿钱时那种不同常态的微笑和迫切。想跟谁套个近乎,可以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去接触。郭明达与刘凤莲就是这么认识的。有一次发工资,郭明达去了别的处室,刘凤莲问屈英,屈英猜测这是对上眼了。

小郭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谢晓秀轻轻淡淡地说话,上上下下地打量郭明达。

怎么,有事吗?郭明达反问,他愈发不解大家的意思了。

那块高地该是你的,让别人给抢先占领了!方不苟牙缝里呲着烟,一脸浪笑。你拱手相让,人家不知道感不感谢你?

大家又都一起笑。

郭明达比邵怀国晚进一年财务处。但是他和邵怀国是同年的兵,同一年转业到油田的。

到油田当天,他就被拉到了蒿子岭的试油队,上了三个月班,又被调到筑路工程营。筑路工程营是专为油田大会战组建的一个新单位,隶属基建处管辖,只要确定了井位,筑路营就先行出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钻井勘探“争时间,抢速度”!筑路营工作最为艰苦,所以组建时要求,队伍初期成员必须是党员。这样郭明达就到了筑路工程营。两年后,单位推荐有文化的优秀职工上大学,可是郭明达被“已婚不荐”杠在了大学门外面。时隔不久,他又被推荐上了油田自办的“工人大学”财会班,半年结业,他成为唯一一个被选拔到财务处的学员。新的单位,最容易激起一个人新的工作热情,不料很快他的情绪就低落下来了。他和财务处别的单身职工一样,住在办公室后面的小隔间里,上班看报纸、聊天,下班打扑克瞎转。让朋友找本书看,谁知道找来的竟然是两本绘画书,一本是《铅笔素描技法》,一本是《铅笔速写技法》,两本书一下勾起了他中学时代的画家梦,想起了运用九宫格画成的第一个人物头像——焦裕禄。他如获至宝,一页一页地抄录文字临摹图画,及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几个月之后,抄临的两本书装订成册,原书完璧归赵。那段充实亢奋的日子,使他愈发沉寂落寞,下班后整间房子是他的独立王国。他极少出门,不参与打牌、聊天、下象棋的活动,不找老乡不看战友,甚至不是新的电影片子他都不去广场不进电影院。画画是一个招人眼目的张扬性工作,他原想好好读读书,成就他同样心仪的作家梦,但是找不到书读,只好自我钻研铅笔画。资料室的刘凤莲曾在下班后两次到财务处找他,可他却没有时间搭理她。盛宏辉说,那傻瓜嘛,书呆子,要不邵怀国边边都染不上!

早晨上班,桑宗海站在办公室门前的过道上,给大家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时间,所有人看着处长锁着房门的办公室,哑然不语,久久沉默。

桑宗海与盛宏辉、方不苟不同。桑宗海有话憋得住,但只要说出来,必定确凿无疑。就像去年秋天,他说屈英的老公要当科长了,也不给大家伙儿发块糖吃?屈英瞠目,哪有的事?这可不是乱说的!桑宗海说,信不信由你,到时候我糖吃双份!八一过了,十一过了,大家都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十一月份,采油处的财务报表送来了,封面上一枚鲜红的章子证明,科长的确换成了童大东。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回党小组学习《人民日报》的新年献辞,桑宗海问项得珠,这元旦一过很快就是春节了,金师傅行政处待得好好儿的,咋地要去装建大队当啥管理员?家里粮不够吃啊?项得珠同样瞠目结舌,哪会?我怎么没听说?怪了,犯错误了?他走了,三个孩子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项得珠回家问老公,老公说没人给他谈话,玩笑的吧!项得珠心不踏实,又去找处长打听,处长说,这没影子的话你也当真?可是春节一过,老金上装建大队报到去了。

装建大队在油田属于非一线的一线单位,钻井队完钻,装建就得马上跟进,并且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井架的拆装工作,以保证新的钻井工期和进度。会战时期,挑灯加班那是常有的事,吃在井场,住在井场。老金这个食堂管理员,一天能回一趟帐篷、板房围成的砾石小院,已经算是很享受了,回家只是个想法,谁都有,谁都说不出口。有时候,油田的生产副指挥都和工人们一起睡在帐篷里。

项得珠找松处长哭了几次,处长说这得慢慢来,刚去就再调回来怕是话不好说。项得珠说,处长,我的困难你知道,组织不帮我解决,我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这段时间,桑宗海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他辗转腾挪,把老婆从家乡的工作单位调到了油田矿区商店当营业员。那时候是计划经济,生活物资紧缺,当个营业员,就等于享有了一份优先获取实惠的特权,风刮不着,雨淋不上,守在屋子里,就有布头线脑的小便宜细长流水一样地滋润着,虽然每个月都有下基层的任务,但那也仅限于晴好天气。这名义上是工作,实际上跟游山玩水差不多。荒山戈壁间,车上车下摆个杂货摊子,一线工人见了他们就如同见了自家的亲人,上宾款待,喜迎笑送。地位低,身份贱,可所做的工作极是让人关注和羡慕。

当时有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大檐帽,方向盘,听诊器,售货员。警察(大檐帽)管户口,其权利可想而知;开公家的车办私事、捞外快,名正言顺,司机(方向盘)成为就业的第一选择;一年十二天探亲假,想回家就去找大夫开个病假条,礼尚往来,你得把“听诊器”(大夫)“擦”得亮亮的;供应凭票,售货员多买点肉皮,往家拿个不要钱的包装箱、预先知道短缺商品何时上柜等等,这都是局外人无法企及的。

桑宗海万事齐备,就等处长给他一间房子了。本来像他这样的双职工,是可以通过正式渠道得到一间住房的,干打垒、砖基土平房啥的,但行政处挂号要房的人太多,僧多粥少,入不敷出。出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职工所在单位帮忙解决的,临时户没人管,完全由自己想辄,通常是东找一张苇席,西找一片油毡,弄个地窝子凑合。桑宗海不属于后者,找财务处也算是理所当然。几次了,处长都说没办法。今天又去找处长,处长却在家里睡觉。他没好气地说,商店催着要他老婆上班,可现在来了往哪儿住?不上班没有工资,还说要按旷工论处!处长老婆也在家,没有上班,说桑宗海你先回去,再等两天,家里的事处理了,你有事在单位跟老松说……

桑宗海闻听处长的儿子死了,愣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心想这下完了。事情想得好好儿的,节骨眼上,住房卡壳了。他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喊叫,方不苟是单职工,你给了他两间房子,我双职工,你给一间总该是没问题吧!心里话终归是心里话,不能明说,但他相信处长一定是清楚的!

昨天学校开学,学生们报过名,初三的一伙学生结伴到水电厂后院的一个大罐里去游泳,大罐是修复后准备当散热池用的,里面积有一人多深的雨水,三个学生下去,当即就有两个不见了踪影,哭喊,呼叫,来人打捞,可是生命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像风一样传散开来,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那其中溺水的一个正好是松处长的儿子。

桑宗海证实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项得珠提议去处长家里看看,几个人去了,回来,又几个人去了,又回来,整整一天,人心涣散,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木木的。冯拥阳不停地说,那孩子,多好的一个孩子,圆圆的脸,像妈了,壮壮实实的,笑起来最像处长了,那天还骑自行车来了呢,天黑了,和他的一个同学吧,追着喊着跑走了,这才多大会儿,说没就没了!

第二天松处长来上班,脸是黑的,腰佝偻着,椅子上一坐,又站起来地上走了几步,手里的烟扔掉,新点上一支,烟雾腾腾地出去,现金科的办公室打了一头,一句话没说,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方不苟送了开水过来,项得珠默默地拿一块抹布,擦过桌子,又擦那个宽面的长条板凳。

松处长让把东头那间房的资料柜搬到西头的档案室。说话时目光投向开着的房门外面,声音疲倦,但不容置疑:桑宗海要住,给他!

林彪事件。唐山地震。几个伟人相继去世。惊雷掠地,天空阴云密布,人们喘不过气来,担心党会“变色”,老百姓会再“受二茬罪”。 习惯了“按毛主席指示办”,毛主席走了,天会是什么天?地会是什么地?国家的前途命运会不会发生改变?社会主义何去何从?那种感觉,就仿佛“靠山”倒了,天塌地陷,大祸临头了。

毛主席的灵堂设在矿区电影院。电影院大门上方,一条黑底白字的横幅,上书“毛主席永垂不朽”一行隶书大字,门侧、台阶和步道两边全是花圈,“花瓣花叶”索索地抖动,像是在争相诉说这不该发生的事情。哀乐在秋风中低沉地回响,催人泪下的音符,将悲痛缅怀的情愫编织在昂扬激奋的曲调当中,一声声撞击在人心的最软处。

吊唁的职工、学生,还有自发赶来的职工家属,按单位部门列队进入,络绎不绝。伟人遗像周围,密密层层的挽幛、标语和家里养花的人端来的鲜花,簇拥着那张和蔼可亲的脸。肃穆庄严的场景,使每个走进灵堂的人都不禁悲从中来,哭声如潮,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因伤心过度而昏厥,然后被人匆匆抬了出去。

项得珠在广场排队等待时就晕倒了一次,屈英大喊,两手扶住,松处长说赶快送医院,正要叫应急备用的救护车,项得珠又醒了,哭得直噎气,可就是执意不离开。

昨天一整天,机关各处室都在不约而同地忙着赶制花圈和胸佩的小白花。全员缄默,小心翼翼,没有喧哗,没有笑声,甚至笑容都难得看到,许多人一边做事一边流泪。一个让世人爱戴的伟人逝世了,人们从心里不能接受,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郭明达理所当然搞设计,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少不得一趟一趟跑出去,看别家花圈啥样式,多大规格,颜色搭配的方式等等。

谢晓秀负责领材料,出去了又跑回来,双手一摊,不说一句话,这是宣布行政处所有的纸张、浆糊、胶水,全部告罄了。

方不苟不信,这么快就没了,我去看看。

屈英说,没了还去,老狗你不是去看何丽吧……话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于是紧拍自己的嘴,该打该打!平时说话没个正型,随便惯了,这会儿乱说话,搞不好就会成为自找倒霉的黄干事第二。所以马上转移话题说,铁丝的事我解决啊,小郭还缺啥?

桑宗海说,他老婆中午回家吃饭时就说,商店的纸也卖光了,大白纸,油光纸,皱纹纸,还有装榨菜坛子的竹篓子都被抢光了。

项得珠裁纸,不停地吸溜鼻子,脸上湿漉漉的,冰坨融化的样子,眼睛像初冬霜煞的沙枣粒儿,透着鲜亮的橘红色。大家都在静静地忙着各自手里的活儿,严肃、认真、专心、投入,这是“表忠心、献红心”的一次机会,谁都不愿错过,任凭怎么努力都是正确的。她哭,惹得大家心里也难过,本就压抑不堪的气氛平添了更多的郁闷。剪铁丝的盛宏辉几次催她回去歇歇,别弄垮了身体,耽误明天的追悼。但他不知道咋说“追悼”“吊唁”这样新鲜的词汇,他怕说不好又会生出个啥故事,那可就趸下了乱子了,只好嘴里支吾着,用手往外去推项得珠。那咋能行?项得珠抽泣着反驳,毛主席一生为党为国为人民,生死不顾……我们个人、个人、算、算不得啥!她拧一把鼻涕,出门去了。她的家离办公室不足一百米,别人上趟厕所的功夫,她能从家里打两个来回。可是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红黄蓝绿的纸和一绺纳鞋底的麻绳。

就这同时,接了老婆电话的童大东,马不停蹄也从采油处赶来了,自行车上拿下一盘细铁丝,进屋往桌上一放,说这眼下最吃紧了,料库把老底子都翻出来了。

冯拥阳扶扶眼镜,点着头说,童科长真是雪中送炭,眼见就没得用了。

方不苟斜溜着眼睛说,看这妇唱夫随的,跟紧着点儿,别掉队哦!

老狗你闲得啊,玩笑都不分场合!屈英嗔怪着,把自己的茶杯递给童大东。童大东抿了抿放下,拍拍老狗的肩膀,挥手说,忙吧老乡,走了,科里也正忙呢,我去跟松处长说句话。

项得珠终于没能坚持住。前面的人一个跟一个轻移脚步往前挪,就要挨着三鞠躬了,她却又一次晕倒了……

在这以后的许多年里,国家领袖又有几位去世,却再也没有一位享有过毛泽东那样全民吊唁、举国送葬的盛况,那是天泣人泪,草木皆悲,是高山仰止,是痛不欲生,是真正的揪心裂肺。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礼遇,几百年、几千年出现一次?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直到如今,凡再遇有这样的事,人们的感情不会再那样容易激动,会一次比一次淡,甚至完全表现出与己无关、漠然置之……的态度。社会,真的是换了天地了!

追悼会一过,盛宏辉说要请假探亲。去年老婆来了,在小隔间住了三十天。白住了,他说,要赶紧回呢,耽误儿子是小事,把孙子耽误了可是个大事情!他呵呵地笑。这眼看就是年末了,再不探,再一忙,那今年又完了。

嘁,嚷逑的,方不苟说,来了还能空肚子走人,你也是汪胖子啊?他又像给谢晓秀那样比划了一下,嘎嘎地笑,要帮忙吭气啊,真是!

邵怀国不笑,烟雾在头上缭绕,翻一眼盛宏辉,很不屑地说,那点子本事,还卖嘴,丢人不?

盛宏辉脸一红,反唇相讥,哪有你能,离了还能弄个双职工。

盛宏辉找处长说,参加“岗位责任制检查团”一个多月没过过礼拜天,就给他连回带来一个月的假吧?处长还没说话呢,他又说,回去也是闲不住,闹不好待十天半个月的就回来了。处长问哪天走,他说等运输处有拉料的车上咸阳,搭个便车,快,还省盘缠, 哪天走还没准哩。

油田一天一趟轿子车,是去邻近县城的,早上八点发车,下午四点半返回。职工凭单位介绍信领取车票,虽然不用自己掏钱,但是自己得起五更去排队,排几个小时队,还不一定能领上当天的票。就算运气好,当天进了城,赶不上火车,又还得再住招待所,费钱耗时间。探亲的人,个个归心似箭,路上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宿熬煎,也等于在家里少住一天。所以,都尽可能搭便车,争分夺秒往家赶。油田在咸阳和银川火车站,各设有一个勘探设备、生产物资转运站,主要装卸钻杆、套管、柴油机、大型设备……除此还在市里各设有一个百货、副食、劳保采购站。指挥部调度出动的拖车、大卡车,每天几十部上百辆,加上基层各单位自己选择去向、购买粮油蔬菜的生活车,那将是一个庞大的用车数字。想搭便车的人,平常总会想方设法拉傍一两个开车的司机,平时小恩小惠笼络着,一旦某一天用得上,驾驶室不敢指望,能蹲马槽(车厢)饮风吞沙,那就受宠若惊得很受用了。一路上把司机小心地伺候着,看脸色递烟,挨训受奚落,笑脸奉陪,车停了赶忙擦车,招呼司机吃喝,车开锅了提桶加水,车抛锚了,顾不得身上的干净衣服,爬上翻下,卸螺丝,扒轮胎,脑门颧骨鼻子尖都是油腻子。要是几个人一起搭车,司机就被抢着巴结,抽烟有人点,吃饭有人端,恨不得拉了屎沟子都有人擦。那个年月,司机和科长二选一,谁都不会犹豫,必然是前者。

盛宏辉这次探亲回家,坐的是去咸阳拉器材的车,司机是他的陕西老乡,汉中的,说是也借这个机会家里打一头。车子走到鱼山岔时,司机说今天起身晚了,赶天黑到不了县城,咱走个捷径。上到山腰,天阴了,开始下雨,车轮挂了防滑链,仍然挡不住路上的泥泞……这趟车连同司机七个人,从山涧里抬上来活着的只有盛宏辉。

两个月后,就要元旦了,盛宏辉从医院回来了。处长带头去看他,提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其他人也去看他,还有其他处室的人,进屋就把手里的东西往他居住的小隔间一放,一张两屉小桌子堆满了奶粉和罐头。

桑宗海和邵怀国是空手来的,桑宗海说,小盛,啥都别想,能把工资月月花光,就是烧高香了!邵怀国说,你小子命大,福在后头呢!盛宏辉掀起衣服,胸背上几条蚯蚓一样的伤口,后脑勺上也有一条,他用手指摸着说,这个是动手术的,那个是车翻到沟里……他说不下去了,脸上是凄楚的笑容,原先那种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劲头,皆荡然无存了。

油田规定一年十二天探亲假,家属来队者自动取消。盛宏辉说,我三天婚假没用,十二天减掉三天还有九天,这回没回到家就出事了,住的医院也不是油田的,老婆去看我这算不算探亲?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可谁都无法解答。处长说,拣条命回来,还想这些,好好休养,那都不是重要的事。可他还是想起来就说,我再探亲给我咋算?他常常一个人闷在屋里,呆呆地瞅着窗外的白杨树,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从此消匿得不见了踪影。倒是冯拥阳有事没事的老往他办公室里跑,来了就嘀咕些处里的事,说那次毛主席追悼会上项得珠晕倒,被评为机关“学毛选积极分子”,桑宗海的儿子和女儿同时上了幼儿园,邵怀国自从那次回来,椅子就没有坐热过,以前不像话,现在不像人,有时候一连几天鬼影子都没一个。他探寻地看着盛宏辉,盛宏辉神情呆板地笑笑,往茶缸子里倒一小撮奶粉,晃荡着吸溜吸溜地喝。冯拥阳就又说,这处长咋不管呢,听老狗说,邵怀国又回了一趟家,他的一个老乡是司机,给特车大队“拉生活”,他跟着回去的,一准还是拉了大米来了……

盛宏辉木呆呆的,不说话,仿佛对这些没有听见,抑或是不感兴趣,目光陌生地看着冯拥阳。冯拥阳再凑近一步,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又小了一些。小盛儿,我说你信不信吧,你回家那个月,桑宗海干了一件丢人的事情,啧啧,那人,唏,想都想不到。

年末报表是元旦之后做完的,成本科三个人加了两个夜班,这在财务处是破天荒的,原因是盛宏辉写错了数字,自己审核了几遍都是对的,最后交换审核,问题这才找出来。项得珠跟松处长说,小盛怕是脑子受伤害了,神情总看着不对劲。松处长说,现在是恢复阶段,让他休息他不干,那只好随他好了。项得珠说,要是恢复不好,这可是很影响工作的。松处长自顾抽烟,眼睛盯在报表上。项得珠向外走了两步又站住,回转身又说,处长,大家对邵怀国反映大,财务处的名声都坏他手里了。松处长还是自顾抽烟,眼睛盯在报表上。她走到门口了,松处长抬起头说,采油的那笔款不要一次全给他,给一次审一次,必要的话成本上叫个人下去审,冯拥阳也去,别光听童大东的!

这段时间,方不苟也不很爱说话了,不再主动“出击”,脸上阴云密布,整天心事重重地“猫”在账务办公室,谁跟他说话,他都显得不热心,不理不睬。谢晓秀习惯了一天几次地骂“老狗”,“老狗”不“捣乱”了,她倒是吃豆腐蘸酱油,不咸不淡的,心里老感到缺了点儿什么。

项得珠忙于打电话,一本正经地向下面二级单位的财务科要这个数据要那个批件,或者随手拿一个账本,往怀里一抱走出门去。往常也是这样,想出去串门就抱个账本,给人以敬业忙事的印象。

现金科有几个报销的人,屋子里一片笑声,算盘的声响是难免的,不紧不慢,及至可有可无。

成本科静悄悄的,门开个缝,只见几个人在看报纸。

固定资产科敞着门,冯拥阳迎门坐着,账表册页摊了一桌子,皱着眉头,满脸乌云。

项得珠到了账务科,桑宗海不在,方不苟黑了脸正跟嘴上的半截烟较劲,满屋子烟雾滚动,听到脚步声,他也不转头,吹一下掉落在账本上的烟灰,啪地合住,放好,又打开一个账本。项得珠见状,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转身出去了。

咦,密谋啥呢老狗?谢晓秀进来了,她见方不苟一丝不苟地装模作样,就有意拿话让他难堪。我去领稿纸,何丽说你做的腊肉可好吃了!

嘁,嘴馋!方不苟翻一眼谢晓秀,假意低头点烟,用帽檐遮住红了的脸。那回我去领簸箕,她问四川腊肉好不好吃,正好家里有,你见过的,就割了一块给她。

我哪见了?谢晓秀撇撇嘴,见了咋没给我?

就挂我里屋门后的,忘了?你还问我呢……

哦哦那个呀,下面接个凉水盆,又是生蛆又是苍蝇叮的。谢晓秀嘴撇得更厉害了,那还吃啊?老狗你……我给何丽告状去啊?

腊肉就那样,我又没骗她,骗也没我啥子好得噻?方不苟笑了,她那娃儿也不是我搞的!

你个老狗,说着就来了!谢晓秀佯装不快,把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 ,低了声音突然发问,桑宗海那事你真没看见?

没有看见!

啥事有你不知道的?

不知道,知道就是这个。方不苟做个王八爬行的手势。那天我去采油处了,跟老乡喝了酒,回来天就黑了。方不苟实在不愿提采油处三个字,狗丫头在那里上班出了事,瓜田李下,别人不提,自己再往出说,那是自找没趣,但为了证实自己说的不是谎话,他又不得不说。

谢晓秀问的事,是冯拥阳说给她的。看得出,冯拥阳儿子上了大学,他的话也跟着多了,像六月天的沙蒿草,见雨就噌噌地往上冒。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个男人牵一头瘦骨的灰毛驴在路上溜达着走,看见桑宗海端个碗蹲在房头吃饭,就招呼说要不要鸡蛋,桑宗海说看看,那人又说,还有两只野兔子,夹子打的,给娃们没舍得吃,一起都给你。

多少钱?桑宗海提起兔子掂了掂,眼睛看着那人头上裹着的破毛巾,毛巾看不出颜色,像一块抹布。

十五块钱,我不多要。那人说,眼看天冷了,换个烟火钱,冬天少受个冻。

两个人讨价还价,高一声低一声,那人牵驴走了两回,两回又转过头放下鸡蛋筐和装兔子的褡裢。财务处这排房没一个人影,周围也没有,偶尔有一辆汽车从路上驶过。其间也来过一个人,是盛宏辉电影队的老乡,问了一声“鸡蛋咋卖”,桑宗海马上说我买了。

桑宗海把鸡蛋兔子提进屋,又从屋里急慌慌出来,直奔处长办公室。他将一个可以随意折弯的薄铁片,熟练地往门锁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一插,门嚓地开了。

这种开门的方法,对付那种碰撞型的磕锁(一拉就能锁门的门锁),比用钥匙开速度还要快。有时要到谁的房间或办公室找个什么东西,只要有两个人在场,就不用跟任何人说,直接进门就是了。现金科的房门比较重要,门框上加了角钢,一般没人敢去插铁片,即使能插,也不敢轻易造次。上回,好几天不见邵怀国“上班打一头”了,冯拥阳见人就囔囔,处长听项得珠给他汇报了,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连续地“咳嗽”。下了班人都走了,方、桑、冯几个人打开了邵怀国的门,想通过他的屋子,仔细检查检查他到底都在干些什么?经过“研究”,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双女式皮鞋让他们好奇,但是转而大家有了一个共识,这皮鞋肯定是买给资料室刘凤莲的。

桑宗海进去处长的办公室不到一分钟,就卷了处长值班用的被褥床垫出来了,他五岁的儿子跟到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屋,慌乱地绊倒在脚下,他打个趔趄,任凭儿子大哭,自个直奔房头。他抻被子让那人看,并帮着装进一个羊毛线编织的口袋里,又抻开褥子,看过后也同样装了进去。床单他留下了,说你还欠我六十个鸡蛋一个野兔子,那人点头,脑门上深深的皱褶里汗渍闪亮,系口袋绳的两只手是黑的,筋骨毕露。

冯拥阳听到处长办公室的门响,他即起身站在窗子后面看,想出去,但他忍住了,一周就休一个礼拜天,要是再被抓个公差啥的,那可就真够苦命了。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又想出去,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跟桑宗海这人打交道,可没他的好果子吃。给桑宗海腾房子那回,他就吃了哑巴亏。桑宗海问他说,冯师傅你看把固定资产方面的东西放在一个柜子行不行,他不假思索地说,行,放一起行,放一起好查资料,整理起来也方便。不料这是桑宗海耍的一个手腕,腾出的空柜子自己家里用了,赶到处长发现,里面已经放上了粮油酱醋锅碗瓢盆,一个白布帘子张在上面,俨然像医院里的药品柜。处长很不高兴地批评冯拥阳,老冯这事你都能做主,家具是行政处配发的,不是你我一句话把公物给谁就给谁的!冯拥阳说,这、这、这……我怎、怎、怎会做这个主,桑宗海问我……冯拥阳又去找桑宗海,桑宗海笑嘻嘻地说,冯师傅多大事?革命几十年了,这点承受力都没有?我总不能饭碗放地上吧?别的双职工好歹有个柜子,轮到我没了,你觉得这公平啊?可可可是我没权利……冯拥阳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桑宗海说,没事,无所谓的,我给处长说了,不就是用用吗!

还有一回是听见外面孩子哭,他出去一看,正被桑宗海撞着,桑宗海让孩子喊他“冯爷爷”,接着又说,冯师傅,你给我看会儿孩子,我有点事要办,谁知这一“办”就是一整天,早上九点到下午七点,孩子吃喝拉撒地折腾,其间还睡了午觉,床上给他尿了一脬尿,桑宗海晚上领孩子时只说了一句话,冯师傅,孩子吃饭没有?他说吃了,吃了两顿饭,食堂买的饭他还挺爱吃的,那还有个馒头留着,我怕他闹。说实话,他儿子他都没咋领,这让别人叫了一声爷爷,一个休息日就这么白白地交代了。

星期一,松处长问冯拥阳,我办公室被褥不见了,冯拥阳半天不敢言声,惊诧地看着处长,然后才试探地说,不不不会吧,我昨天白天不在,去了老乡那儿,会不会是晚上呢,可奇怪,我咋没听见门响,累了,没午休,睡死过去了?他假模作样地看看门锁,用手摸了摸,反又疑惑地问处长,门是给捅开的吧?处长再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桑宗海说,我这儿离你办公室远,冯师傅没听见我更听不见了。这事过去几天了,项得珠问处长,给保卫处打个电话吧,查查,看查出来他脸往哪搁,年轻轻的,这当初都是怎么入的党!处长弯腰在地上转圈儿,转着转着突然说,算了,家丑不可外扬,财务处丢东西,好听不好说。

而真正好听不好说的还不是这件事。松处长有苦难言。

十一

邵怀国不在食堂吃饭了。当然也去,但那不过是买个炒菜或者馒头,端上就走了。他是和刘凤莲正式搭伙了,俩人正儿八经地“过”在一起了。这是在邵怀国的媳妇和大舅哥走了之后正式开始的。那段时间看不到刘凤莲去食堂买饭。看不到不奇怪,单身女工开小灶很普遍,买一回菜一般能吃半个月二十天,赶到没了,又一个单位的“生活”拉回来了,东方不亮西方亮,听个信儿就跑去买,都是耐放的、时间长不爱坏的菜——萝卜、白菜、土豆、洋葱。烧锅的炉子有煤油、汽油、燃气炉子,还有电炉子,冬天就用取暖的煤炭炉子。刘凤莲用的是汽油炉子,汽油是邵怀国的司机老乡提供的,开车过来抽一桶,用完了,再抽。

邵怀国还是很注意影响的,轻易不和刘凤莲出双入对,但是有时电影院看电影,黑暗中也能看到他们亲密的身影,广场上看电影偶尔也能看得到,邵怀国和刘凤莲不占位子,差不多电影前面的加演片开了,他们才去,站着看,不好看就拔腿走人,手拉手散散步,要么就回宿舍。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永远是初恋般急切拥吻和不厌其烦缠绵的好性子。两个人都知道珍惜一起相处的时光,尤其邵怀国。刘凤莲听说邵怀国的媳妇和妻哥来油田“闹”过,这反而更坚定地让她靠向邵怀国,她认为邵怀国爱她是真心的,不然那么远他们跑来“闹”什么?她宁愿相信邵怀国说的话:他们来看看这连沙蒿都不长的戈壁滩,看了就死心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离掉了。

猜测是少不了的,但是大家也都仅仅是猜测,谁也没有抓住这对相好的年轻人睡在一个床上。那时,男女亲密接触属于道德品质问题,是“糜烂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在头脑中作祟”,人人都有互相监督、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职责。“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千里长堤,毁于蚁穴”,思想改造是长期的复杂的,不是被无产阶级思想所占领,就是被顽固的资产阶级思想所侵蚀……总之,是关乎到社会主义变不变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能否进行到底的大问题……

不过另有一件事,随即冲淡了邵怀国和刘凤莲如何如何黏糊的传言,议论焦点呼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油田发了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红头文件,标题是《关于开除xxx党籍并撤销其干部职务的通报的批复》。这个文件的基本内容是,采油处某采油队指导员利用工作之便诱奸青年女工并致其怀孕,严重损害了受害者的身心健康,破坏了党在人民群众中的良好形象,违反了党纪国法,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和恶劣的政治影响。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平静的思想愈加乱得不可开交了,人们上班时间大多都在谈论这件事,文件上没点名的女青年是谁?怀孕的孩子几个月了?是不是打掉了?

财务处开会有个规矩,机关大会宣读过的文件,处里开会时,处长必须还要念一遍,美其名曰“学习文件”,这回很奇怪,处长念过几个文件,然后说,还一个就不念了,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改造思想是长期的、艰巨的任务,“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郭明达心想,这是说谁呢,说我?不可能吧,我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尽忙着画画了,不乱跑不胡窜。上个月去机修厂扛了两根钢管回来,当时拿钢锯子截断,星期天车就拉走了,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看见。要说不地道,私心,这能算一件,可那是没办法的办法。结婚时家里是土炕,眼见得老婆孩子要到单位去住,却是连个床也没有。石油工人一年回不了两趟家,看不了大的,管不了小的,有个啥急事等收到家信那都猴年马月了,鞭长莫及。所以探亲在家的日子,个个忙得风火轮一样,白天走亲访友做家务,尽着心地安排好走了以后可能出现的种种事情,晚上爬高摸低,连续作战,恨不得一次做完夫妻一年的鱼水之欢。家里安顿好了,就少一点后顾之忧,少一点无奈和愧疚。那时街上也有木床出售,但极少,想买还得托人找关系,结婚买的一个两屉柜和两个木箱子,还是事先请住在城里的叔叔帮忙的,现在有了孩子了,如果再买床,一是没那么多钱,二是不想再求人,时下流行钢管床,没谁家是买来的,都是自己备料,找人设计制作,偷着做,一天做一点,床头焊接上各种各样的图案,然后打磨油漆,架上木板就成了,坚固耐用,搬家也方便。

郭明达看一眼坐在身边的邵怀国,处长这是给他敲警钟的吧,可是邵怀国若无其事地眯着眼睛抽烟,两条腿交叠在一起,用脚尖机械地绕圈圈。他捅一下邵怀国,那女工是谁啊?邵怀国迅疾地扭头睨视了一下方不苟,又迅疾扭转头继续抽烟。老狗……狗丫头?郭明达似乎明白了,这几个月还真是没见狗丫头呢,往常周末从方不苟门口经过去食堂,没少看到狗丫头,有时候是端了垃圾往垃圾站去倒,有时候是提一桶水往家走。

其实在财务处,不明白“窗外事”的也就郭明达几个人,盛宏辉现在也不操心这些事了,一副于己无关的漠然态度。狗丫头受害的消息来源,自然是丈夫在采油处当财务科长的屈英最早传送过来的。

狗丫头交代,是她自己愿意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不知道。指导员交代,一次夜里下雪他去查岗,狗丫头在值班房不让他走,这就发生了关系。他知道她脑子不灵光,但他的确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狗丫头肚子出怀,不是她妈发现的,是她同宿舍的一个女工……

事发之后,人都为指导员打抱不平,这傻丫头就那样了,可是把个好人害下了!把指导员一辈子毁了!大风大浪都没翻过船,老是先进模范的,这下栽河沟里了……

抬不起头的还有方不苟,丫头出事以后,他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天耷拉个眼皮只顾抽烟了。屈英私下里给他出主意,调走吧,几个新油田要人,是个机会,你有这个理由,调濮阳吧,离老家近,儿子女儿和你一起走,到了那儿给丫儿找个老实人结婚,啥子事不都一了百了了!方不苟点头,我也这么想,唉,嘁,这傻瓜,害苦了我了!知足吧你,屈英说,丫儿不要你养活,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不错了,小儿麻痹瘫掉的那还不管啊?

转眼三月,就在方不苟携家奔赴濮阳的那几天,又一连发生了好几件事。

十二

盛宏辉隔窗对着杨树发愣的时候,恰巧松青在爬那棵杨树。杨树在处长办公室门前。松青来财务处,一般是在下午放学或是星期天,来了就爬树,不干别的。爬沙枣树跌下来过一次。那是在元旦前夕,沙枣树灰白的叶片已经落尽,峥嵘的枝干黑黢黢的,可是上面,枝干的顶尖处,还挂着不少沙枣果,阳光下粒粒金黄,摇着诱人的脑袋瓜儿,像一只只铜铸的小铃铛。

松青在湖南的老家没见过这种树,更没吃过这种树上的果实是什么滋味。他每次来都要在树下转悠,开始是找石头瓦块瞄准了向上面扔,可十之八九是空的,即是掉下来几颗,却又是干瘦无肉的。让他最不好意思的一次是,他和两个同学竟将石块扔进了方不苟家里,玻璃碎了纱窗烂了。方不苟骂着“龟儿子”追出来,松青几个已经如飞地跑了,他只好悻悻地返回来,嘴里依旧是骂,这匪崽,看老子皮不给你娃儿扒了!第二天,松处长拿来一块玻璃,歉意地说,这孩子淘气,昨晚上我批评他了。松青是处长的侄子,从老家到这儿来,是充当儿子的角色的,那个儿子走了,这个儿子享受娇惯的待遇是理所当然的。

今天学校开教职工大会,放学早,松青不再往沙枣树上扔石头瓦块了,他选择了攀登,谁知没爬多高,他同学的裤子就被沙枣刺挂了个大口子,他正笑得开心呢,自己的衣袖也被挂破了,两个人一时失了兴趣。同学先下来,拎着他的书包甩着玩,一松手书包飞上了白杨树,眼见夹在树杈上。杨树笔直高耸,不好攀爬,松青就踩着同学的肩膀,黝黑的脸和黝黑的手臂越升越高,头发长成刺猬的样子,可见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淘气到了怎样的程度。攀爬到够得着书包的地方,书包抓在手里了,他自己也从树上跌下来了,一声喊,哭了,趔趄在地上不再起来。

盛宏辉观看了整个行为的全过程,他从屋里跑了出去,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看着松青说,看看,看看,看还上不?接着财务处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松青的同学撒腿就跑,松青倒是不着急,还是坐在地上大声地哭,项得珠上前一拉,他倒好,哭声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快去医院!项得珠说,怕是哪里骨折了!

来,快!郭明达一弯腰,几个人就把松青放到了他背上。

找处长!项得珠并无确指地撂下一句话,跟在郭明达后面走了。

松青小腿骨折打了石膏,谢晓秀自告奋勇每天去医院给他补课,她的理由是,要走了,给处长帮点小忙,处长这人不坏,就是有点儿黏糊蛋儿,不整人不打小报告,我调走还直说我如何好如何好,还说我在财务处干了五年了,早知道我要走,该把组织问题给我解决了,我说我们一家人都是无党派人士,不入也罢,处长还是直惋惜。

谢晓秀是往天津的大港油田办调动,天津是她的家乡,她是和上海籍的丈夫一起调动的。这个消息传出来,还是处长在春节后的一次处务会议上告诉大家的。会后,屈英问谢晓秀,都要走了我们才知道,够守口如瓶的。谢晓秀说,也是个机会,大港油田要人,我大哥托人办的,这面还是王副指挥叫我,我才去找的他,处长也去了。

调动不是一件小事,那个年月,说起调动都有一种登天的感觉,“谈虎色变”。有个钻井队的工人叫梁生,生了两个孩子,爹妈年纪大带不了,媳妇又在城里上班顾不上,他就申请调回老家去,但几年过去了,母亲死了,媳妇有外遇了,他只好把孩子带到钻井队,队上替他联系调到了油田机关所在地的水电厂,说这样工作相对稳定一些,孩子可以入托上学,可是不到一年,两个三五岁的孩子双双淹死在散热池里。梁生疯了,整天在油区喊着孩子的名字转来转去,人事部门通知他可以调动了,但他本能的反应仍是喊着两个孩子的名字。

方不苟说,你大哥真行,邵怀国说,是晓秀人长得漂亮,谢晓秀没说话,双眼皮一忽闪,冷着脸扭身走了。屈英说,邵怀国,都像你啊?邵怀国说,像我就好了,童大东不是你脸长得水灵俊相,他能当科长?屈英说,臭嘴你,哪像人话!转身也走了。其他人都笑。处长拉长声音说,邵怀国,你准备一下,手头的事交接一下,去参加岗位责任检查团,明天上班去政治处报到。冯拥阳不等邵怀国应声,紧忙说,没啥交接的,遂问处长,松青怎么样?处长说,没事,一两个月就好了,娃娃恢复得快。方不苟等处长往“职工调动手续清单”上签字,顺嘴说,这幺娃儿可是个闯祸的主儿。事实证明,方不苟是很有预见性的,暑假发生在松青身上的一件事,几乎将处长一家推到了精神与生活的绝境。

十三

两个邻近的油田合并成一个,说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拼死也要拿下大油田。可是,专家论断,两个油田有一个共同点,浅油层,低渗透,不可能出现可喜的工业油流。十多年了,在岩嘴子确曾打出过一口自喷井,日产原油百余立方,就在上下一片欢腾,准备隆重庆祝的时候,管子口一滴油都不见了,只轻飘着一缕缕烟气,像一个垂死老人最后的喘息。早就有人说,这个油田就是一件破棉袄,扔了可惜,穿上虱子咬。这下更形象更有话说了,吃不饱饿不死,吊着脖子吸鼻涕。

“工人阶级不信邪”!“技术权威没啥了不起”!“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新中国就是斗出来的,难道地下不出石油还能难倒我们!

油田合并已成定局,全国各地新的油田纷纷成立,一个口号,一个意志,坚决要“把中国贫油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这样的一个大背景,自然要出现一个大动荡,许多人开始坐立不安,蠢蠢欲动,为了位置,为了去向,办公室的软垫椅子仿佛是个蝎子窝,很少有人再去挨近它。探听消息、寻找路子,成为公开的秘密,闲聊打招呼都忘不了问一句,到哪儿去,有眉目没有?提前付诸行动的人已经踏上了新的征途,方不苟、谢晓秀先后走了,可谓是财务处第一批“逃离阵地”的干部。

郭明达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谁也不想去找,难得有这样轻松自在的时间,他铆足了劲白天晚上地画画。现在上班时间画画也没人嘀咕了,处长看见了一低头,不闻不问。油彩画太铺排太张扬了,他仍是主攻铅笔素描画,办公室捞着什么画什么,桌子、电话、算盘、账本、炉子、烟筒、暖水瓶……新结识了两个画画的朋友,一个是学校的,一个是消防队的,他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也到他这里来,相互给对方做模特,品头论足,交流比以前频繁了好多。

上回发工资去宣传处,无意间看到扔了一地的排笔、水粉和油画颜料,郭明达就玩笑说,这也“合并”啊?有人就说,看上啥拿啥,人还不知咋呢,还顾得了那!以前想过要买,一问要花不少钱,只好作罢,这下突然这么富有了,星期天就在办公室摆开了战场干,用水粉临摹电影海报,用油画颜料临摹“样板戏”人物。直到有一天处长找他,他才觉得,自己在财务处的工作该是到了画个句号的时候了。

处长把一份开好的调令放在郭明达面前。上面写有这样一行字:新任职务教师,单位(部门)农场中学。

这下好了,有你的用武之地了。处长说,那儿条件差点,但一年有两个假期,这画画可是有时间了,离家也近了。毛主席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郭明达连说,没事、没事,毕竟是学校,能差到哪儿去,谢谢处长安排,我会努力工作的。心里想的是,谢天谢地,机关我待得够够的了,到了学校总不会再挖管沟了吧!以前每次按人头分给处里的管沟,留守日常工作的、身体不适合体力劳动的、出差开会不能参与的……到最后,挖管沟的总是那几个人,他啥话不说,挖就挖,一壶开水俩馒头,身上一背,洋镐铁锹一扛,灰老鼠一样把自己往卡车上一扔,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风扬土罡,不人不鬼,挖完了管沟,最好至多发澡票能比别人多上一张。

去学校当老师,是他曾经流露过的“活思想”,处长没征求他任何意见,就包办了他今后的前途。曾经处长将他选拔进了财务处,今天又将他推出财务处,由会计变成了老师。娃娃头,孩子王,教书匠,上课下课……还有他当一个画家的梦想。

收拾下手上的事,按时去报到吧!处长说。

好,谢谢你啊处长!郭明达一时感到激动,同时心里也感到空荡荡的。

郭明达还没走呢,冯拥阳走了,调到山东的胜利油田去了。接着是机关食堂的汪胖子走了,汪胖子不是调动了单位,是两个月前得了一种怪病,不明原委的发烧疲乏、关节疼痛,不明原委的鼻子眼睛干燥、口腔溃烂、皮疹……那是受了批判之后的那段时间,汪胖子家里家外抬不起头,就像一只捕鼠的猫,想着要理直气壮,哪知道却遭了主人一顿棍棒。在别人眼里,他那些不正常的样子,多半是使性子、耍赖不好好上班。何丽也不以为然。汪胖子有苦说不出,不想,也不愿意让何丽知道他竟是那么不堪一击。开始以为是感冒,头疼脑热的,没啥大不了,吃吃药抹抹肤氢松就可以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小灾小病的算不得什么,哼哼唧唧不是石油人的性格。谁知越坚持越严重,及至身上长了红斑,艳若梅花,肌肉僵硬得跟他制作的猪皮冻一个样……医学上把这种病叫做红斑狼疮。据说汪胖子在弥留之际还想着要剁了老婆何丽,可那阵儿别说拿菜刀,手指都不能弯曲了。

郭明达在车厢上坐定,司机说,那就走吧,昨天拉汪胖去城里火化,今天又拉你们,看还谁没来,落了东西没有,咱不急,咱踏踏实实地走!真不急?老婆可是家里候着呢!有人接了话茬过来,走吧走吧,谁不来,落了东西了,你明天再拉一趟,老婆巴不得呢,对吧!司机梗梗脖子嘿嘿一笑,在脚踏板上跺跺脚,别介,挨批可不好受,咋着别学汪胖子,还没咋呢,进了火葬场了,这人啊,唉,就那么回事!说着钻进驾驶室。车上是十来个机关干部,郭明达不很熟悉,但开大会吃饭都能碰得见,他们是去农场劳动的。农场是五年前学大庆搞起来的。农场诞生在距离油区八十公里外的一个沙漠里,占地面积三万亩,分片划点,一个二级单位成立一个农业队,指挥部机关也成立了一个。农业队以家属为主,职工轮换参加为辅,一次三个月,任务是开荒、平地、挖渠、挑沟、种田、盖房子。收割季节,能脱开本职工作的人全体出动,“虎口夺食”。

创建农场,旨在解决职工和家属两地分居的问题,虽然不是每天在一起,但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总能团聚一次,远比一年十二天探亲假来得实惠和满足,另外招工就业也首先考虑农场户。所以申报农场户口成为一年一度备受关注的大事情,工龄是否达到规定标准?从事的工种是否可以优先?先进模范是否奖励……批准了还得看有没有入驻条件(住房、口粮、孩子入托、上学、医疗),并不是说,你是石油工人的老婆,身强力壮、能劳动受苦,就能带孩子千里迢迢农场落户了,没那么容易!有了农业户口,你就不再是孤魂野鬼了,你就是铁了心的石油人了,不光你自己,后代子孙都是了。

油田一流职工是双职工,夫妻二人同在油田工作,有房子了住房子,没房子就住干打垒、地窝子、板棚、帐房……后勤发家具,今天领个床板条凳,明天领个水桶笤帚。二流职工农场户,也享受那些待遇,但招工啥的还是一流职工的子女占先,人家是城市户口。农场户熬上几年,有机会了也能入籍城市户,那叫水到渠成。

郭明达在学校安顿好,回了一趟家,也就十来天的功夫,一进校门,就听到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他不相信,去问校长,校长说真的,就是你那个松处长。

十四

财务处剩余的几个人,倒是真正的忙了起来,忙合并前的账务处理、档案造册、图表归类以及历史遗留下来的资产分配等事宜。毕竟人手少了,但临近重组的大量工作似乎是愈发棘手了,就连以前没能报销的“差旅费”,这会儿也都翻了出来,要求给予“解决”。一时间,这种事层出不穷,让现金科忙了个应接不暇。

这期间,“岗检”结束的邵怀国,晃悠了几天,到炼油厂财务科当会计去了。炼油厂要扩大规模、增加油品品种,要改变只能简单生产柴油和汽油的生产局面,这样一来,设备与人员就必须都相应跟进。邵怀国瞅准是个机会,处长也没拦挡,说你想走,我不拦你,去了好好工作。

项得珠的丈夫得胃癌住在医院里,将养着气息奄奄的日子。项得珠说,从钻井下来就是因为胃,刚在后勤没几年,又叫去“装建”,冷一顿热一顿的,这……现在……三个孩子……她说起来就哭,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汹涌出来。

屈英要到采油处的机关去上班,说多年了,家里的事都是童大东操心,这回说啥也得往一起走,为了避嫌“夫妻财务”,她被安排到工会做妇女干事。处长不让马上走,这里火上房呢,你撂挑子扔水桶,不行,等着,等没事了我给你签字走人。没办法,她只好仍是每天骑了自行车来回跑。

油田合并正是紧锣密鼓的阶段,学校放暑假了。

松青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被同学约了出去洗澡,仍然是那个大罐,仍然是下去三个生还一个。松处长从会议室被人叫出去,脚不沾地直奔医院。一个年轻医生问了一声,将他领到围墙拐角的太平间。那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女人的,一个男人迎面匆匆跑了过去。松处长惶恐地一再把目光投向年轻医生,可是年轻医生只是默默地往前走。他的两条胳膊、两只手,还有瘦削的肩膀和脑袋,这时都不由自主地在发抖,像路边风中摇摆的蒿子草。

太平间正中的水泥台子上,并排躺着两个半大孩子的尸体,医生掀开其中一个脸上的白布被单,松处长只看了一眼,就一头跌倒在砖地上。

事后人们议论,这也太蹊跷、太诡异了,弟弟走了哥哥的路,又是暑假,又是那个水罐,又是松处长的儿子?可是事实毋庸置疑,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有谁有意跟松处长过意不去,不但是过意不去,简直就是赶尽杀绝!

这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一直是人们议论的话题,一个不解的谜。松处长当时被医生救醒后,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处里的工作是项得珠主持收尾的。

两个油田正式合并后的总部机关,设立在一个叫做阳庆的山区小镇上,距离以前的机关驻地有四百多公里。松处长新的工作职务是审计处处长,这几乎是个闲差,属下两间办公室,三五个人,茶水报纸,无所事事。上级可能是从他的身体考虑,才这样安排的。审计处在改革开放数年之后,才逐渐被重视,扩充了编制,增设了科室增加了人员。

郭明达有一年去油田参加教学研讨会议,去时给松处长带了一袋子农场大米。松处长很高兴,一定要拉他到家里去吃饭,可他坚决谢绝了。他是怕看到处长的妻子,那个在松青淹死后,一度连班都上不了的女地质工程师。他想,他的出现,难免会惹起一家人对于往事的回忆,那种伤痛,即便再怎么时过境迁、再怎么回避不言,都会引发联想,就像一把尘封的小提琴,触动哪根弦,共鸣箱都会产生回声。

这次总部之行,郭明达心里格外郁闷,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是往事?是往事中的人事?或者说都有吧,他无法分得清楚。

当年,郭明达一进学校,就一头扎在画画上,成了这所学校唯一的也是建校以来的第一位美术老师,自编教材,布置教室,节日大型画板绘制,课外美术小组,大量阅读,自修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充实、最忙碌、最不知道白天黑夜、上班下班的疯狂日子。松处长、项得珠形容在目,话音在耳,十数年时间,竟是恍如隔世。

邵怀国已经是炼油厂主管财务和销售的副厂长了,地方企业买油的汽车排成长龙,住一个星期招待所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时间,这个连正经财务账都不会做的人,身价百倍,走哪儿都是专车接送,前呼后拥。奇怪的是他一直未曾离婚,自然也没有和刘凤莲结婚。他给他没有上过大学的儿子弄了大学本科企业管理专业的毕业证,安排在化工厂经营科工作。女儿高中没上完,就在城里开了一座上下三层的茶楼,浓妆艳抹,过着酒宴笙歌的生活。邵怀国早年的大米公关是一个时代的佳话,为宁夏大米走进油田市场提供了无偿的口碑广告。

盛宏辉一连调换了几个单位,财务处不要他,他去机关小车队当了核算员,之后又到工矿公司下属的一个废品收购站当统计员。老婆还是没孩子,但夫妻两个却是长期住在一起的。

桑宗海合并时留在了运输处,想着坐车方便不花钱,天天能够待在小家里,至今仍然是一名会计,不同的是有个中级技术职称——经济师。

方不苟杳无音讯。

冯拥阳也只是临走时抹泪的情景留在依稀的记忆里。

星散各处的其他人久无消息,郭明达只知道,他以油气会战为题材创作的一幅大型油画《斑斓的天空》,入选总部举办的“职工书画作品精品展”。一个闲暇的午后,他信步前往机关去看望松处长,松处长白发如霜,佝偻着腰,身材显得愈发瘦小。

好啊,好啊,我哪天去文化宫看看你的画。松处长咳嗽着扔掉手里的烟头,为郭明达拿烟递火,不无欢喜地说,有志者事竟成,你是成了。他又大声地咳嗽,身子伏下去,夹烟的手向旁边举着,两根棕黑色的手指,如同涂抹了咖啡。我这就要退休了,年底吧。说着话,掏钱往郭明达手里塞,上回和这回的,不能不拿,要不我就不要了。

我又不是卖大米的,就是有车来,顺便给你带点儿,我还给项师傅也带了点儿。郭明达说。

项得珠啊,走了!松处长说,脑溢血走的,你那次回去不长时间的事。

郭明达张嘴无语,失神地望着松处长桌上的大前门,与前不同的是,烟盒是加长的,是带有过滤嘴的那一种。

走了也没个职务,是我不好,该关心这个事的,在财务处的时候就该关心的,冯拥阳、盛宏辉、老狗……都该关心的,唉……松处长扔了烟头,重新点上一支,大口地抽,咳嗽,在地上转圈,不像是在跟郭明达说话,是自己在絮絮叨叨地自语。

郭明达将手里的钱推到大前门跟前,望着处长桃核一样的眼睛和皱纹密布的脸,慢慢地说,处长,烟忌了吧,把烟换个别的啥,比如嗑瓜子什么的。

不知怎么回到招待所的,郭明达疲惫不堪,只想倒在床上歇一歇。一脚踏进大门,迎面站着一个昂首挺胸的人,手里燃着的烟举在胸前。

邵怀国!郭明达喊了一声,趋身过去。

邵怀国收回巡视的目光,嗓子里发出一个淡淡的“哦”字。

你也在这儿住?

哦。邵怀国一动不动,审视地看着郭明达。

是出差?

长住。邵怀国保持原有姿态,不很情愿说话的样子。

长住?郭明达很疑惑。啊你忙!郭明达撤一步走开,我还不走呢,有时间了过来找你。

郭明达找过一回邵怀国,他要回去了,想跟邵怀国打个招呼。服务员说,赵总不在房间。他这才知道,邵怀国是油田新成立的油气经销公司的副总经理(正处级)、总会计师,一个人住一个豪华套间,什么时候办公楼交付使用,他什么时候搬出去。

郭明达想,这些年,油田转变观念,一手抓石油,一手抓燃气,短短几年,石油人厚积薄发,终于牵住油龙降服气虎,一个整装连片的世界级陆上大气田出现在世人面前。周边地区和城市纷纷使用天然气,就连北京上海也已蓝图落定,天然气进驻的日期指日可待……民生大计,百年福祉。石油人扬眉吐气,就要大步迈进新世纪了。天然气这么抢手,销售公司还不就是个点钞机器。邵怀国踌躇得意,正可谓“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了。郭明达热腾腾的心境不由得凉了一下,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斑斓的天空》该要重重地加上一块别样的颜色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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