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里捡拾的碎片

■李晓泉

荒原里捡拾的碎片

■李晓泉

一

去荒原那年我十八岁，或许刚好与荒原里的

一棵小树同岁，与天空上的一只鹰同岁

与一辆咣咣响的大卡车同岁

记得那年我和它们都走散了

只有成群的小草跟在我身后

只有太阳像祖母一样望着我

二

特别喜欢看天上的星星，喜欢看

牧羊人驱赶的羊群的眼神，喜欢在日记本上

写一行行小楷，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

我常常跑到铁皮房子的顶上睡觉

还喜欢听不知名的一种什么鸟在叫

记得那是我刚到油田工作不久

许多梦在我的胸口折腾着，那时我真像是神的孩子

那时，我才知道神的孩子最孤单，他拥有天和地

却不知与谁说出心中的翠绿和蔚蓝

三

一次一次把自己走丢，一次次

把自己找回来，在荒原是常有的事

我认识北斗

认识工地旁那棵不死的老槐树

我曾一整夜含泪在荒原里狂奔

我曾累倒在一群小草的舌尖上

我曾把自己的影子埋掉，独自走进了荒原子宫

我听见了荒原的胎动，荒原的低语，荒原的爱与哀愁

四

踉跄的四月来到荒原时，一条小河

也尾随着进了荒原，这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美的小河

她在草地和石滩之间缓缓地流着

她在几只小羊温暖的眼神里缓缓地流着

她在一只鹰刀一样划过的影子边流着

仿佛还藏着少女的胆怯和娇羞

她穿着蓝天和白云的衣裳

她的鬓角插满了野花

她悄悄地从我的面前流过，头也不回

啊！一条迷路的小河，我多想牵着她去一趟她的家乡

五

一个杯子跟随我多年，装过我的青春

装过我的乡愁，装过我的梦想，装过明媚的阳光

装过许多个夜晚一小段一小段的相思

此刻我端着它坐在辽阔的荒原上

我看见蝴蝶在花丛中舞蹈，雄鹰

在空中翱翔，我看见婴儿脸的太阳刚刚升起

光芒照耀千里万里，看见一只小鸟

在树上对我歌唱，这是多么美好的早晨

往事一圈一圈在我的心海荡漾出经久不息的波纹……

六

从一个工地搬往另一个

刘大雄将穿破的破旧几件工作服埋了

李长吉将坏掉的手机丢了钥匙的锁头埋了

王春海将失恋后一叠厚厚的情书一个女孩的相片和一捧泪水埋了

史洪宝将伴他多年的破旧台灯埋了

我埋了许多空墨水瓶，用过的笔还有一些废弃的诗稿

荒原的风吹着我们，我们不能把乡愁埋在那里

不能把一些残破的梦和憋在心头许多年的话埋在那里

我们在荒原中一次次搬家

其实也没有更多的东西，一辆大卡车

轰隆隆就拉走了我们的铁皮房

在荒原。大风，树木，小草，野花，蓝天，白云，雄鹰

还有一条条小路，都不是我们的财产

七

荒原的生活寂寞，劳作时我们将钢铁

弄得叮当响，我们甚至喜欢听大风呜呜吹过的空旷声音

有一次，一个工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小狗

整天对着远方汪汪

不知道这小家伙在空荡荡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什么

一览无余的荒原啊，那些野花，小草

好像也在悄悄说话，那天我看见一只野兔

在草丛中一闪就不见了，它慌不择路的样子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我们这些对天空大声说笑的人类

八

一场大雨将我们淋个透，转眼雨过天晴

我们没有休息，继续劳作

荒原的六月，像巫婆的脸说变就变，太阳又将我们烤干

此刻我们的身上突然有了一种阳光的味道

我们的身上还有一些原油

有一些汗滴，有一些花草的清香

一场雨淋不透我们沉甸甸的渴望和梦想

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座遮风避雨的建筑

憨憨的笑容只是几扇窗子，心中藏着

不为世人所知的五彩斑斓……

九

在荒原，写诗的人不多

在荒原，坐在花草间弹吉他唱起家乡民歌的人不多

在荒原，光着脚爬上树眺望故土的人不多

在荒原，半夜起来偷偷看星星的人不多

在荒原，躺在一棵树下用树枝

驱赶着一群小蚂蚁为自己庆祝生日的人不多

在荒原，给每一口油井都起了一个乳名的人不多

在荒原，给一只受伤的鹰疗伤，放飞，然后对着天空大喊的人不多

啊！在荒原，我多想活得更像自己

十

那一年春天来得很早，小野花

开得像小妖精，那一年雨水也勤

把荒原洗得鲜亮，像刚刚刷的油漆

那一年，我们在一个小村庄旁打井

老乡的田野里生长着玉米，高粱，豆类

我们又闻到了炊烟的味道

我们又闻到了小米的清香

我们看到了牛羊深深的眼睛

我们看到了高高的草垛，低矮的池塘

我们看见了老人，青年，孩子

我们看见了乡村的古朴，美丽，贫穷

一群在荒原多年的人

仿佛看见了整个世界

我们去乡村的小卖店买米，买盐，买药，买盐

我们顶着月亮去看村里的露天电影……

那一年我们在小村庄旁打了好几口井

油流像热血一样汩汩地流向了远方

那一年，我写了很多诗歌

都是写给乡村的，是一个小村庄

点燃了我的灵感，因为那里的一草一木

都真的很像我遥远的故乡

十一

喊蜜蜂先生哥哥

喊蝴蝶女士姐姐

喊一条弯弯曲曲小路亲爱的

喊缓缓走向大地的夕阳为老邻居

喊一台台唱歌的抽油机为孩子

我的胸膛里有成吨夜色

和红彤彤丝绸般的晚霞

寂寞时，我也喊荒原母亲

十二

一月，你们围拢火炉谈论一场大雪时我在巡井

二月，你们敲响新年的钟声忙着抢红包时我在巡井

三月，你们迎着清明的雨祭祖时我在巡井

四月，你们在花前月下在小集市上我在巡井

五月，你们黄金周旅游去了我在巡井

六月，你们站在樱桃树下享受果实的红唇时我在巡井

七月，你们在月光下享受傍晚的阴凉说起故事时我在巡井

八月，你们赞美桂花香时我在巡井

九月，你们背着书包一步跨进大学校园憧憬梦想时我在巡井

十月，你们哗哗收割一年的粮食时我在巡井

十一月，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巡井

十二月，你们又在做什么？

我在巡井

年复一年

你们老了

我也老了

时光啊，从不偏袒

从不多给谁一分一秒

十三

我沉默，小野花在唱歌

我沉默，归巢的小鸟在唱歌

我沉默，盘旋在空中的老鹰在唱歌

我沉默，大风在唱歌

我沉默，夜晚满天的繁星在唱歌

我沉默，整个荒原在唱歌

我沉默，我手中的钢铁在唱歌

我从万物的歌声中走过

仿佛我已经不在人间很久

啊！好像我也一曲接着一曲唱着歌

但是我已经忘记了，我究竟

刚刚唱了一首什么歌，是我的眼睛

还是我的耳朵在唱歌，我沉默

紧闭双唇，可是我的心像一只小野兔

它一跳一跳地跑到了我的头顶上，它唱着歌

十四

整夜大风，能听见荒原里的几棵树

正弯腰前行，小草的头被死死地按在地面

月亮也被风吹进了云层里

我关紧了窗子，伏在案头

给远方写信，那些蚂蚁般的小字

正列着队在纸上行走，啊！如果此刻敞开窗

安静的词语也许会瞬间走散，我的名字也会

化作时间链条中的一环，叮当作响

十五

早晨，听见了远处的那个小村庄边有布谷鸟叫

傍晚，我在去往那个小村庄的路边捡到几颗刚刚发芽的星星

十六

每到生日那一天我会找一棵树

在树干上刻上一个年龄的数字

这些年在荒原上东奔西走，也应该有

三十多棵留下记号的树，三十多棵树

像我三十多个兄弟

如果谁看见了那样的一棵树

请你替我拥抱它一下

替我仰望树冠一分钟

十七

黎明，太阳的勋章挂在井架胸前

钻工们刚劲的剪影刻在蓝天背景中

大雁一行，这经典的绝句

将落于哪一张水域的宣纸

走了一夜的树驻足在荒原

沉睡了一夜的小野花儿开始欢唱

我扛着管钳奔波在两口油井之间

惊动了蜜蜂和蝴蝶

美好的一天总是如此相似

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时刻

只是胸口处仍有一块小小的伤疤

汗水浸透时，隐隐作痛

十八

今天，我看见两朵云

走得很慢，像满怀心事

一大朵一小朵，像母亲

领着女儿，空中有一条

凡人看不见的街道

静静地，躺在开满了野花儿的荒原上

一眼不眨地看着，突然泪水涌了出来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我的那些泪水牵着手走遍了我的身躯

很多年了，今天突然发现了我眼睛中的门

十九

巡井路上，偶尔会与牧羊人在荒原上碰面

彼此打着招呼：“喂，你好”“你好，你好”然后擦肩而过

他驱赶着他的羊，我驱赶着我刀一样消瘦的影子

他挥舞着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啪响

我的取样桶里，有时装着一桶滚烫的青春年华

有时装着一桶冰凉的乡愁的泪光

二十

多年以后或者几个世纪以后

如果有人能无意间看见我的诗

我会很幸福，他们也许不知道

我曾被孤独和乡愁折磨得筋疲力尽

在诗中看到的都是美好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在荒原辽阔的星空下

一个人如何把一个个珍贵的汉字像眼珠

排列在那里，写作呀写作

仿佛是对孤独的复仇

那字里行间，我曾如猛虎般一跃而起

也曾如小野兔一样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