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忧伤中回眸——法国小说《小王子》随感

●江西 涂薇

在忧伤中回眸
——法国小说《小王子》随感

●江西 涂薇

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信仰什么？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卡夫卡《午夜的沉默》

似乎很少有人会意识到，生命的成熟也常常意味着一种背叛：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到底放弃了多少简单却指向“本质”的信念呢？

如果你不知道答案，那么“小王子”会告诉你。

他有一头金发，穿着绿色的风衣，手拿一把细剑，单薄，瘦弱，带着点忧郁，但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不像在远离人类居住地的沙漠里迷路的孩子”。

他就这样在一个孤独的夜晚来到了正处在困境中的“我”的身旁，陪伴“我”直到“我”走出命运的荒漠。

“他是个蘑菇”

第五天，还是羊的事，把小王子的生活秘密向我揭开了。他好像有个问题默默地思索了很久，终于得出了结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

“绵羊既然吃灌木，那它也吃花儿啰？”

“它碰到什么吃什么。”

“连有刺的花儿也吃？”

“对。有刺的也吃。”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时我正忙着要从发动机上卸下一颗拧得太紧的螺钉。我发现故障似乎很严重，饮用水也快喝完了。我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心里很着急。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小王子只要提了一个问题，就不依不饶地要得到答案。而那个螺钉正弄得我很恼火，就随口回答了一句：

“刺呀，什么用都没有，纯粹是花儿想使坏呗。”

“喔！ ”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忿忿然地冲着我说：

“我不信你的话！花儿是纤弱的，天真的。它们想尽量保护自己。它们以为有了刺就会显得很厉害……”

我没作声。我当时想：“要是这颗螺钉再不松开，我就一锤子敲掉它。”

小王子又打断了我的思路：

“可你，你却认为花儿……”

“行了！行了！我什么也不认为！我只是随口说说。我正忙着干正事呢！”

他惊愕地望着我。

“正事！”

他看我握着锤子，手指沾满油污，俯身对着一个他觉得非常丑陋的物件。

“你说话就像那些大人！”

这话使我有些难堪。而他毫不留情地接着说：

“你什么都分不清……你把什么都搅在一起！”

他真的气极了，一头金发在风中摇曳：

“我到过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个红脸先生。他从没闻过花香。他从没望过星星。他从没爱过一个人。除了算账，他什么事也没做过。他成天像你一样说个没完：‘我有正事要干！我有正事要干！’变得骄气十足。可是这算不得一个人，他是个蘑菇。”

“是个什么？”

“是个蘑菇！”

小王子这会儿气得脸色发白了。

“几百万年以前，花儿就长刺了。可几百万年以前，羊也早就在吃花儿了。刺什么用也没有，那花儿为什么要费那份劲去长刺呢？把这弄明白难道不是正事吗？绵羊和花儿的战争难道不重要吗？这难道不比那个胖子红脸先生的算账更重要，更是正事吗？还有，如果我认识一朵世上独一无二的花儿，除了我的星球，哪儿都找不到这样的花儿，而有天早上，一只小羊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一口把花儿吃掉了，这难道不重要吗！”

他的脸红了起来，接着又往下说：

“如果有个人爱上一朵花儿，好几百万好几百万颗星星中间，只有一颗上面长着这朵花儿，那他只要望着许许多多星星，就会感到很幸福。他对自己说：‘我的花儿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可要是绵羊吃掉了这朵花儿，这对他来说，就好像满天的星星突然一下子都熄灭了！这难道不重要吗！”

他说不下去了，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夜色降临。我放下手中的工具。锤子呀，螺钉呀，口渴呀，死亡呀，我全都丢在了脑后。在一颗星星，在一颗我所在的行星，在这个地球上，有个小王子需要安慰！

我把他抱在怀里。我摇着他，对他说：“你爱的那朵花儿不会有危险的……我会给你的绵羊画一只嘴罩……我会给你的花儿画一个护栏……我……”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我觉得自己笨嘴笨舌的。我不知道怎样去接近他，打动他……泪水的世界是多么神秘啊！（《小王子》第七章）

在小王子的心目中，“蘑菇”是一个关于成年人的隐喻。他们活得粗糙而毫无趣味：“他从没闻过花香。从没望过星星。他从没爱过一个人。除了算账，他什么事也没做过……”。

“蘑菇”们最擅长做的事就是将一切量化，似乎只有“数字”能给他们带来最终的确定性和安全感。

但是这世上有多少东西是无法用数字来计量的呵……

比如———

“要是你喜欢一朵花儿，而她在一颗星星上，那你夜里看着天空，就会觉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开满了花儿……当你在夜里望着天空时，既然我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笑。只有你一个人，看见的是会笑的星星！……有时候，你会心念一动，就打开窗子……你的朋友会惊奇地看到，你望着天空在笑……这样一来，我给你的仿佛不是星星，而是些会笑的小铃铛……”

这对世界随心而生的想象与柔情难道不是人类心灵中最高贵、最生动、最干净的部分吗？这也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标志。

但是“蘑菇”们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诗意地存在了呢？

尽管，他们中也有一些偶尔清醒的人：

孩子，

你整天坐在尘土中玩着一根断掉的树枝。

我微笑地看着你玩着那根折断的小树枝。

我正忙着算账，

一小时一小时在那里加叠数字。

也许你看我一眼，

想着：“多么愚蠢的游戏，竟把你的早晨给浪费掉了！”

孩子，我已遗忘了专心致力于树枝与泥饼的艺术了。

我追寻昂贵的玩具，收集大批的金银。

你用随手所得创造了你欢乐的游戏，

而我却耗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在我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上。

我在单薄脆弱的独木舟上挣扎着要渡过欲望之海，而忘却了我也是在游戏。（泰戈尔：《玩具》）

我总在想，小王子为什么要将整天计算的“大人们”比作“蘑菇”呢？是因为他们沉重而乏味，不能像花儿一样散发出诗意的芳香吗？

“请你……驯养我吧！”

就在这时狐狸出现了。

“早哇，”狐狸说。

“早。”小王子有礼貌地回答，他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在这儿呢，”那声音说，“在苹果树下面……”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提议。“我很不快活……”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说，“还没人驯养过我呢。”

“噢，对不起！”小王子说。不过，他想了想又说：“‘驯养’是什么意思？”

“你一定不是这儿的人，”狐狸说，“你来寻找什么呢？”

“我来找人，”小王子说，“‘驯养’是什么意思？”

“人哪，” 狐狸说，“他们有枪，还打猎。讨厌极了！他们还养母鸡，这总算有点意思。你也找母鸡吗？”

“不找，” 小王子说，“我找朋友。‘驯养’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件经常被忽略的事情，”狐狸说，“意思是‘建立感情联系’……”

“建立感情联系？”

“可不是，”狐狸说。 “现在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小男孩，跟成千上万别的小男孩毫无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对你来说，也只不过是个狐狸，跟成千上万别的狐狸毫无两样。但是，你要是驯养了我，我俩就彼此都需要对方了。你对我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儿……我想她是驯养了我……”

“有可能，” 狐狸说，“这个地球上各色各样的事都有……”

“哦！不是在地球上。”小王子说。

狐狸看上去很惊讶：

“在另一个星球上？”

“对。 ”

“在那个星球上有没有猎人呢？”

“没有。”

“哈，这很有意思！那么母鸡呢？”

“没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呵。”狐狸叹气说。

不过，狐狸很快又回到刚才的想法上来：

“我的生活很单调。我去捉鸡，人来捉我。母鸡全都长得一个模样，人也全都长得一个模样。所以我有点腻了。不过，要是你驯养我，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充满阳光。我会辨认出一种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脚步声。听见别的脚步声，我会往地底下钻，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到洞外。还有，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是不吃面包的。麦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对麦田无动于衷。可悲就可悲在这儿！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爱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小王子》第21章）

《小王子》中的这只狐狸可能是世界上最知性的狐狸之一。

它要表达的主题是“爱”。

小王子爱着一朵玫瑰花儿——一朵长在他的星球上的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儿。可是在地球上，他偶遇了“一座玫瑰盛开的花园”，那里种着的五千朵玫瑰和他的玫瑰一模一样。这一幕让小王子感到了巨大的幻灭——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那朵花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想到它竟如此普通……想着想着，小王子 “趴在草地上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狐狸出现了。忧伤的小王子一看到狐狸就邀请它来和自己一起玩。可是狐狸拒绝了，理由是“还没人驯养过我呢。”

“驯养’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 ‘建立感情联系’……”

正是这个过程产生了“爱”。

在狐狸的表述中，“爱”具有以下本质：

第一，它不是现成的。尽管人们 “总是到商店去购买现成的东西。但是不存在出售朋友的商店”。你如果想拥有一个朋友的爱，就必须先去驯养他。

第二，驯养的过程是使双方相互需要的过程。一旦需要和被需要产生了，成熟的爱也就产生了。这让我们很容易想到弗洛姆关于“爱”的相关阐述：

通过爱他就从他的由自恋引起的孤独中解脱出来，他开始体验关心他人以及同他人的统一，另外他还能感觉到爱唤起爱的力量，他不再依赖于接受爱以及为了赢得爱必须使自己弱小、孤立无援、生病或者听话。……成熟的爱的原则是“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这使小王子迅速想到他曾经为他的玫瑰做过的一切：“我给浇过水的是她，我给盖过罩子的是她，我给遮过风罩的是她，我给除过毛虫的是她。我听她的抱怨和自诩，有时也和她默默相对。”想到自己有能力“给”那朵花如此多的东西，小王子欣慰地笑了：“她，是我的玫瑰。”

在这个意义上，小王子得出了和弗洛姆相同的结论：爱，是一种能力。在真爱之中，“付出”不仅仅是一种意愿，更是一种能给的实力。

第三，“爱”将我们与整个世界联系起来，它使我们成为 “唯一”或者拥有 “唯一”。换言之，爱或被爱使我们由抽象变为具体，它使我们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所以狐狸说，如果小王子愿意来驯养它，如果他们之间建立起了 “感情联系”，一切将变得不同——

要是你驯养我，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充满阳光。我会辨认出一种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脚步声。听见别的脚步声，我会往地底下钻，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到洞外。还有，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是不吃面包的。麦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对麦田无动于衷。可悲就可悲在这儿！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爱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

所以，没有被驯养的人是不幸福的。因为他不被需要。而一个无法与世界建立关联因而不曾被需要的人，就不能算是真正地存在过。

“今天，我要回家了”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但接着说：

“我也一样，今天，我要回家了……”

然后，忧郁地说：

“那要远得多……难得多……”

我意识到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把他像小孩那样抱在怀里，只觉得他在笔直地滑入一个深渊，而我全然无法拉住他……

他的目光很严肃，视线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有你的绵羊。我有绵羊的箱子。还有嘴罩……”

说着，他忧郁地微微一笑。

我等了很久。我感到他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小家伙，你受惊了……”

他刚才受惊了，可不是！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今天晚上我要受更大的惊……”

一种无法补救的感觉，再一次使我凉到了心里。想到从此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我感到受不了。他的笑声对我来说，就像沙漠中的清泉。

“小家伙，我还想听到你咯咯地笑……”

可是他对我说：“到今天夜里，就是一年了。我的星星就在我去年降落的地方顶上……”

“小家伙，蛇啊，相约啊，星星啊，敢情只是场恶梦吧……”

可是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对我说：“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可不是……”

“这就好比花儿一样。要是你喜欢一朵花儿，而她在一颗星星上，那你夜里看着天空，就会觉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开满了花儿。”

“可不是……”

“这就好比水一样。昨天你给我喝的水，有了那辘轳和吊绳，就像一首乐曲……你还记得吧……那水真好喝。”

“可不是……”

“夜里，你要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我那颗实在太小了，我都没法指给你看它在哪儿。这样倒也好。我的星星，对你来说就是满天星星中的一颗。所以，你会爱这满天的星星……所有的星星都会是你的朋友。我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他又笑了起来。

“呵！小家伙，小家伙，我喜欢听到这笑声！”

“这正是我的礼物……就像那水……”

“你想说什么？”

“人们眼里的星星，并不是一样的。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向导。对有些人来说，它们只不过是天空微弱的亮光。对另一些学者来说，它们就是要探讨的问题。对我那个商人来说，它们就是金子。但是所有这些星星都是静默的。而你，你的那些星星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你想说什么呢？”

“当你在夜里望着天空时，既然我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笑。只有你一个人，看见的是会笑的星星！”

说着他又笑了。

“当你感到心情平静以后 （每个人总会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你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会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会想要跟我一起笑。有时候，你会心念一动，就打开窗子……你的朋友会惊奇地看到，你望着天空在笑。于是你会对他们说：‘是的，我看见这些星星就会笑！’他们会以为你疯了。我给你闹了个恶作剧……”

说着他又笑了。

“这样一来，我给你的仿佛不是星星，而是些会笑的小铃铛……”

说着他又笑了。（《小王子》第26章）

这世上最伤感的事情之一可能就是无法阻挡那些驯养过我们的人离去。

当小王子忧郁地告诉“我”：“今天， 我要回家了……”，“我”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我把他像小孩那样抱在怀里，只觉得他在笔直地滑入一个深渊，而我全然无法拉住他……”

小王子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来到地球的时限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你知道……我的花儿……我对她负有责任！她是那么柔弱！她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来抵御整个世界……”

但从他们离别的感伤和泪水中我们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童话情节,而是一个关于死亡的隐喻。

如果你愿意相信，每个生命都来自于一个属于自己的星球，只是其中的某些漫游者在地球上相遇了，并且相互驯养；如果你愿意相信，“死亡”只意味着他在地球上的使命结束，回到了他所来自的星球上之后，他还要忙着驯养其他需要他的人；如果你愿意相信，死亡并不是真的消失不见，而只是空间中的位移：如果你愿意相信这一切，那么所有驯养过你、爱过你的人就不会真的死去，他们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只要在任何一个晴朗的夜晚仰望星空，你都会看到他们在苍穹中的笑脸——或者你也可以像“我”一样，相信未来的某一天，那些“回家”的人会再度归来：在一颗星星的下面……

事实上，写下这个故事的人，在1944年7月31日从科西嘉岛的博尔戈出发，只身驾机前往里昂地区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未再归来。

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他实在太想念小王子了，于是飞往小王子的星球——所以那颗星星上会呈现两张笑脸。

让我们记住这个作者的名字：圣埃克絮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