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方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公民教育?(上)
●蓝方
当我一次次向菲律宾的中学社科老师提出这个问题时,对方总能毫不迟疑地给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标准答案。
“培养负责任的公民”“提升对公共问题的关切”“积极的公民参与”“爱国精神”“公益意识”……
这样的关键词,在我们的对话中反反复复出现。通常困扰他们的,只是究竟该怎么做。
这也是我一直困惑的问题。无论在哪个国家的语境中,公民教育总是期望培养年轻一代诸多重要的品质:个体责任与公共参与的意识,独立且批判的思考能力,宽容与协作精神,等等。而这些品质,都不是依靠课堂上的宣教或仪式性的活动就能培养成的。
抱着要看看其他国家的公民教育到底是怎么做的的想法,我在这个夏天申请了菲律宾一家专注公民教育的NGO的访学机会。
师友们听说我要去菲律宾时,都很诧异。无论是南海不断的纠纷争端,时不时的华人华侨绑架案,或是失败的香港游客营救行动,这个与中国关系极差的邻居从来都以负面形象出现于主流媒体中。此外更有举世闻名的政治腐败,选票买卖、分肥拨款,极低的政府效率、居高不下的贫困率和糟糕的基础建设,这些都让菲律宾成为脆弱民主国家的典型。
但令我好奇的,正是在这样的国家里,公民社会究竟可以做些什么,如何去促成社会的转型和成熟。
接待我的机构叫做 “菲律宾公民教育与民主中心”(PCCED,Philippine Center for Civic Education and Democracy),2004 年 由 多位具有政治学和历史学背景的公共知识分子建立。在他们看来,只有公民有效的、实质性的参与,才会有真正自由式的宪政民主。而公民参与,不仅需要参与的意愿,更需要参与的能力和相应的知识。无论能力、知识还是意愿,都不是天然习得,而需长期的教育和训练。公民教育,就是一种民主教育。以此为着眼点,才能真正提升民主质量。
在PCCED访学的三个月里,让我颇有感慨的,不仅是人们对于民主价值的确信,更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社群和社会所具有的热忱和责任感。PCCED在公民教育领域耕耘十年,开发出一系列教程与项目,其经验对中国现实亦有启发。
毫无疑问,公民教育的直接目标,就是培养好的公民。
好的公民究竟该是什么样?
PCCED在项目设计之初,便明确提出了三个维度的指标:知识、技能、习惯。
一个合格的“好”公民,自然应对社群和国家的历史有所了解,具有基本的政治常识,了解公共政策的运作机制。
技能维度,包含多个层面,如分析研究能力、冲突管理能力、协作协商能力、公共表达能力、政策倡导能力,等等。
所谓习惯,则更加抽象。自律,尊重法治和规则,批判性思考,愿意倾听和妥协,注重礼节与修养,均包括在内。
若以此为标准,菲律宾国民的公民素养恰恰展现出令人困惑的复杂模样。
经历了漫长的西班牙和美国的殖民统治,菲律宾常常被视作亚洲的拉美国家。他们复制西方政治制度,贴近欧美流行文化,同时又固守亚洲传统的家族伦理,强调和谐互惠,尊重服从权威,等级观念与面子文化盛行。
一方面,自由民主的思想深入人心,宗教社群凝聚力强大,社区层面的自治组织以及相应的自治、互助活动众多,公民社会异常活跃。
另一方面,公共价值和规则意识又严重缺失。在这三个月里,无论是大学教授,还是摩托三轮车司机,都喜欢给我讲一系列 “菲律宾人素质太低,不适合搞民主”的案例。例如人们习惯在公共场合肆意吵闹,在公共区域随意倾倒垃圾,又例如在世界最拥堵的城市马尼拉,所有的车都在不停地变道抢道。
当然,最典型的案例还是不负责任的选举。基层选举选票买卖盛行,谁给钱多就选谁。“学生们都特别期待自己有投票权的那一天。”薄荷岛的一位农村老师跟我说,有投票权,就有了一份真金白银的收入,“什么政绩能力、施政纲领、长远利益,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菲律宾人超级喜欢选举。”亚太大学一位政治经济学学者告诉我,对于菲律宾人而言,选举就是一场盛大的节日,自八十年代以来,地区和总统大选的投票率一直维持在80%左右。选举人之间极少就正经社会议题进行实质性的辩论。绝大多数的选举活动,就是请歌手名人站台演出以笼络人气。在这个酷爱歌舞、浪漫主义盛行的国度,选举、政治娱乐化似乎是理所当然。候选人甚至需要以各种戏剧化的情节设定去吸引选民的目光。例如即将到来的2016年总统大选,目前呼声最高的候选人Grace Poe,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明显缺乏执政治国经验。但她是一个弃婴,被知名演员夫妇收养,父亲竞选总统未遂,她才从美国回国继承遗愿继续征战——仅仅是这样一个身世故事,就足以为她赢得充足的选票。
在菲律宾当地的学者和媒体眼中,正是这些短视、自利、缺乏理性思考的选民,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电影演员、主持人、拳击手、名人遗孀、民粹主义者选上执政议政舞台。而在家庭主义、互惠传统的影响下,这些人理所当然地任人唯亲,建立起以亲属关系为基础的利益集团,利用权势进行利益输送,政府内部腐败横行;但他们又因此获得更大的资本去买卖选票、贿赂选民,操控媒体以打造舆论形象。
当地社会对选举弊端不乏反思与分析。第一层讨论是贫困。就人的需求层次来看,民主参与、公共表达都是更高层次的需求,对于那些挣扎于温饱线之上的贫民而言,买卖选票的短期利益就在眼前,自然顾及不了长远。而娱乐化的政治也同肥皂剧一般,成为最受贫民欢迎的精神鸦片。
另一层分析,则侧重于文化。关于亚洲价值的讨论在菲律宾从未间断,近年来更随着“中国模式”在学界走红而越发激烈:菲律宾民主的混乱现状是否正好说明了发展中的亚洲国家不适合民主制度?“我们的问题就是自由太多了”“菲律宾人就该被管起来”,类似的表述在我与当地人的交流中并不陌生。一个出租车司机甚至跟我说:“我情愿牺牲我的一些权利,如果这个政府真的有能力让我的生活更富裕。”
在创建PCCED的学者们的眼中,对于经历过马科斯独裁统治的菲律宾而言,威权体制绝非备选项。当一国国民缺乏理性选择的公民素养,出路并非找人替民做主,而是要提升公民自我做主的能力。
他们决定创立PCCED之时,2004年大选在即。民间大量有识之士选择以选民教育为突破口,期望促成一场更负责任的选举。“但选举式民主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一切都始于选举、终于选举。”PCCED执行经理ReynaldTrillana解释,创始人们因此形成共识:选民教育必须扩展至公民教育。 从选举前的公民素质培养,到选举后的公民参与监督,这一过程必然漫长,却是社会转型、民主升级的必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