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折叠》:中国化科幻的叙事与现实

2016-12-03 16:23马予华
出版广角 2016年18期
关键词:人性科技

【摘要】中国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获得2016年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这篇中篇小说在创作层面颇具艺术价值:其故事架构在未来的北京城,三个空间的社会建构,确立了中国化科幻的必要元素;其叙事非戏剧性,以纪实的、隐忍的笔法向读者描述了未来社会的一种可能,传递出作者的悲观、对科技的不信任以及对人性的不信任;作者对未来社会的乌托邦架构,体现出作者对社会结构的深层思考,并对贫富不均进行了现实隐射。

【关键词】北京折叠;悲观叙事;科技;人性;贫富不均

【作者单位】马予华,中州大学外语学院。

2016年8月21日,中国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Folding Beijing)获得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这是继作家刘慈欣的《三体》(The Three-Body Problem)荣获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之后,中国科幻作家第二次获此殊荣。女作家郝景芳是天津人,少年出名,早在2002年就曾荣获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而后其的成长历程开始“不走寻常路”,放弃本来的中文系学习机会,走上了理工科的道路。其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硕士就读于清华大学天体物理中心,博士毕业于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然而她的理科生的求学经历并没有使她放弃创作,郝景芳在科幻文学的创作中已经算是小有成绩,迄今为止已经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以及短篇小说集《星旅人》等作品。郝景芳的创作风格比较独特,其科幻作品中涉及的科学技术等“硬科幻”的内容较少,更多是以科幻为背景,关注社会与个人的际遇,这可能与她的物理学与经济学的多元知识背景有关。借助物理学,她得以进入未来世界,而借助经济学,她得以深层次地架构未来社会的形态。

相对郝景芳这位女作家,国人可能对“雨果奖”更为熟悉,借由2015年长篇小说《三体》获得雨果奖时的宣传,这个由世界科幻协会(World Science Fiction Society)所颁发的奖项早已为国人熟知。这个向来由英语科幻作家统治的奖项,连续两年将最佳奖授予中国科幻作家,也打破了该奖项从来没有授予亚洲作家的纪录。与《三体》一样,《北京折叠》能够获此殊荣,说明这篇仅有两万余字的中篇小说,在科幻小说的创作层面具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其关于北京的独特选材、独特的叙事策略,基于经济学背景的未来社会架构与现实隐喻,都使得这篇中篇小说可以作为中国科幻小说的代表而被推向世界。

一、中国化科幻:北京与三个空间的建构

《北京折叠》的故事发生在北京这个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城市,这也是中国化科幻的必然要求,中国作家所写作的科幻作品,理论上其反应的生活应该是中国的生活。其故事时间未知,大概是未来的某个时代,这个时代科技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只是此时,北京城被人为地分隔成了三个相互折叠的空间,每个空间的人轮流翻转到地面上生活。故事的主人公是生活在第三空间的垃圾工老刀,其冒险进入第一空间为一名处于第二空间的大学生秦天送一封情书,故事由此展开。作者以近似白描的手法透过老刀的眼睛,为我们展示了未来北京城的三个空间。

第三空间是主人公老刀所生活的空间,处在社会的底层,其中生活了5000万人,多数人从事的是垃圾工的工种,他们只能在每48小时里生活8小时,其他时间只能沉沉睡去;第二层空间是大学生秦天所处的空间,其中生活了2500万人,他们是社会的白领阶层,在每48小时里,他们生活其中的16小时;第三空间与第二空间处在同一面,而第一空间处在大地的另一面,当第三空间与第二空间折叠进大地并翻转,出现的便是第一空间,这就是所谓北京折叠之折叠,第一空间是社会的顶层,其中生活了500万人,他们占据每48小时中的一半时间,即完整的一天一夜。

作者在这样的三层空间的架构中,以接近于纪实的手法为我们展现了不同空间的景象与人物形象。第三空间只有在晚上出现,这个空间,高楼鳞次栉比而拥挤不堪,步行街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们的住宅也是比较拥挤,胶囊式的公寓散发着“一股旧日的气息”;其人都是社会底层的小市民,没有文化,没有气质与形象,甚至没有远大的梦想。

第二空间从早上6点延续到夜里10点,老刀可以在这个空间看到前所未有的淡白色的太阳;其街道宽敞,楼也不是很高,人们的住房条件要好得多,学生公寓都是一人一个房间,并且配有喷淋泡沫与热蒸汽烘干等先进功能;其人穿戴比较整齐,典型的城市白领风格;路上行人也多,但是多数都是行色匆匆,一副上班族的焦虑状态;第二空间的人有机会前往第一空间参加活动,也有可能去第三空间从事管理工作,他们也还充满梦想,秦天渴望去第一空间工作,并渴望与第一空间的恋人开花结果。第二空间的人们虽然忙碌但也还是充满梦想地生活着。

第一空间从早上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这个空间里的建筑是中轴线对称的,多数是“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的绿地公园”,建筑风格考究,并有大量的剧院、美术馆和音乐厅等公共建筑;大街上基本上没有人,人们都是精力旺盛,姿态优雅而气度翩翩;第一空间的人需要工作的时间短,而收入高,女性通常可以不工作,但她们愿意选择工作半天,同时也喜欢新奇的生活与新奇的人,秦天的女友依言虽已经结婚,但是并没有告知秦天实情,其与第二空间人交往的新奇感是首要原因。

在小说《北京折叠》中,以上对三个空间的描述,散见于行文当中,通过梳理,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出其中的对比意识,看到了未来北京的城市风格,其与今日之北京密切相关。科幻的中国化,不仅仅要求以中国为背景,更重要的是要在科幻中读到中国的生活,为读者讲述一个在中国才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北京折叠》毫无疑问就是这样。郝景芳常年在北京生活,在她的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今日的鲜活的生活场景,不同社会阶层的城市环境、高耸入云的公租房、西单的商业区,以及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幼儿园排队报名的场景。这一切都赋予这篇小说生活的质感,让我们看到了强烈的现实主义与本土意识。

二、悲观叙事:我们不相信科技,我们又能否相信人性?

通常情况下,科幻故事,尤其是未来题材,在叙事层面尽可能地用戏剧化的情节,为我们展现个人英雄如何以自己的能力扭转未来的各种不公正,让整个人类的发展步入正轨。《北京折叠》不是这样,其非戏剧性的叙事方式,非中心的人物塑造方式,使得这个作品也曾受到批判。曾经有批评家批评说:“整个故事的推进明显缺乏动力。人物刻画不够细腻,”“老刀这个人物,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好奇心,”“这个角色倒是作者将立体多元的社会扁平化的代表,但这种着墨太浅的主观塑造,令老刀这个角色始终都有种游离于故事之外的不着调。”[1]应该说,从戏剧性的角度审视《北京折叠》,批评家所言也有一定道理。但实际上,戏剧性本来就不是《北京折叠》着意的方向,上面那位批评家在一定程度上并没有真正读懂《北京折叠》。

正像科幻作家、理论家吴岩所说:“科幻小说不但在陈述的欲求和愿望上跟主流文学作品存在差异,在文学态度和形式上也常常与主流文学格格不入。”[2]《北京折叠》本来就不是一部以戏剧性情节取胜的作品,其主人公老刀也不是传统意义的戏剧性的主人公,他只是一个故事的串联者。虽然其行为有一定的动机,这种动机只是一种叙事需要,作者关于未来北京的三个空间的建构,实际上就是通过老刀的视角传递出来的,老刀是一个起到串联作用的角色。

《北京折叠》的叙事更偏向于散文化的生活流叙事,以老刀48小时内的经历为故事线索,通过老刀的眼睛,将三个空间完整地展现给读者。该书之所以采用这种叙事方法,更多的是因为作者希望读者能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最想表达的层面上,而避免被戏剧性的情节过于吸引。这种叙事方法比较隐忍,但是正是这种隐忍的叙事风格,与作者悲观叙事的本意相契合。该书没有戏剧性情节,没有传统意义的情节高潮点,描述的文笔也都是波澜不惊,对于未来社会如何,只是展现,并没有太多的评论。所有的隐忍都传递出作者莫名的悲观,对科技的不信任,对人性的不信任。

科幻题材无不是建立在科技发展的基础上的,《北京折叠》也为我们描述了未来科技的发展状况:城市可以被人为地折叠、收拢,人工智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广泛应用,服务业已经占据GDP的85%,循环经济已经成体系、成规模。然而,这一切对于人类来说并不意味着美好,借由小说中老葛之口,作者说出了科技发展的困境,“机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时候就是机器便宜,生产力一改造,升级了,GDP上去了,失业也上去了”。老葛的语气有些冷,其实读者在此时也能读出一丝丝凉意。科技本应带给人类的是美好的未来,其实不然,科技带给人们的还有异化。马克思对异化这个词有经典的论述,抛开可各种表述语言的差异,异化指的是人类的一种困局,“人的能动性丧失了,遭到我们自己创造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3],在这种状况之下,人类只能片面地甚至是畸形地发展。

可见在作家的眼里,科技是不值得信任的,其实不只是郝景芳,多数的科幻作品当涉及未来的科技发展时,通常持否定科学的态度。那么,当科学被否定之时,掌握科技之人,人性又是否值得相信呢?显然,在《北京折叠》的故事的架构中,答案是否定的。科技发展在带来益处的同时,显然也会带来各种弊端。理论上,应该所有的人均享益处的同时,承担共同的风险。然而这只是理论上,现实中的人性之恶使得一些人占有更多的资源而不愿意真正地承担风险。在《北京折叠》的故事中,“欧洲那边是强行减少每人工作时间,增加就业机会”,而北京则是专门设定了第三层空间,将社会底层的人集中在其中,为他们创造本不存在的工作机会,将他们的活动时间限定在每48小时中的8个小时,并美其名曰这种体制更有活力。实际上,第三空间的人并不是真正地在生活,而只是活着而已。这种故事架构所传递出来的作者对未来社会的悲观认知可见一斑。

三、现实指涉:社会架构与美好未来的谎言

在文学中,我们一般称涉及未来社会形态架构的作品为“乌托邦题材”。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文学史上不乏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旨在给出自己对理想社会的设计。这些书中所描绘出的虚构社会或未来社会都是非常美好的,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物质财富充分涌流,类似于共产主义社会”[4]。然而,近代以来,多数科幻作品中所设定的未来世界都是黯淡无光的黑暗社会。对《北京折叠》中的第一层空间的人来说,书中架构的是一种优良的、有活力的模式,既解决了失业问题,又创造了世界第一流的都市;但是从其他两个空间的人的角度看,这种模式显然是难以称之公平的,它并不符合人类的共同利益,可是也没有办法改变。

前文已经说过,作者郝景芳有经济学背景,所以其对未来社会的结构架构有着深刻的经济学思考。郝景芳的获奖感言是理解这篇作品的一个关键:“在《北京折叠》这部小说中,我提出了未来的一种可能性,人们会面对自动化、技术进步、失业和经济停滞等各方面的问题。同时,我也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案,有一些黑暗,显然并非最好的结果,但也并非最坏的:人们没有被活活饿死,年轻人没有被大批送上战场,就像现实中经常发生的那样。我个人不希望我的小说成真,我真诚地希望未来会更加光明。”[5]从郝景芳的这个描述中,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作品的悲剧性,也可以深刻地理解到她所说的黑暗。“科幻小说里的科学精神,实际上就是透过科学幻想这一思维方式,借助大胆而又超乎现实的想象,来探讨未知世界的本质。”[6]郝景芳对社会有自己的认知,在她看来,自己所描述的未来世界比起人类被饿死以及战争来说并不是最坏的,可能在未来的状况下,《北京折叠》中所描述的场景对人类来说是最好的一种可能。

为什么作者会对未来、对科技和对人性这么没有信心呢?这大概要从现实说起。不只《北京折叠》,众多科幻作品都给我们架构过一个类似的未来世界:在《时间规划局》中,一群人拥有无限的时间,而另一群人则只能活25年;在《极乐空间》中,一群人生活在荒芜的地球上,而另一群人生活在太空的空间站中,衣食无忧,拥有各种资源;在《雪国列车》中,一群人生活在列车的后半部分,而另一群人生活在列车的前半部分。这所有的差别都有我们今天现实的影子存在,那就是现实中的社会阶层差别,其背后就是人类文明史上亘古的难题——贫富不均。

贫富不均的产生与私有制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资源不足的时代,资源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所以,贫富不均是促进社会活力的一种机制,由此也就构成了社会中不同的阶层。然而,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的资源获取能力已经有了很大提升,人均享有的资源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以往。我们是否因此可以认为,未来就不会存在贫富不均了?至少在科幻作家看来,过往的以及现实的一切都在告知我们,人类文明与科技的发展,并没有改变社会贫富不均的现实,反而在不断地拉大这种不均,人类可能本来就不是一种喜欢分享的生物。因而,无论我们多么渴求在未来均享人类科技与文明的成就,在作家看来,这种基于出身的不平等是根深蒂固的,是不可能改变的。郝景芳虽然是悲观的,但是至少给底层人留下了活着的某种可能,虽然也只是苟且地活着,但总好过死去,这当中的悲哀之深,让人痛苦不已。

在《北京折叠》中,彭蠡劝老刀不要去第一空间。从第一空间回来后,老刀深刻地感触到这种没劲,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北京折叠》这部中篇小说以两万余字的篇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未来北京的中国化科幻故事,其悲观化的叙事对科技与未来的不信任,其现实关于贫富不均的指涉,都赋予这部科幻小说足够的思想深度,也体现出作者对社会、对科学的深刻思考。《北京折叠》获得2016年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是当之无愧的。关于《北京折叠》中所描绘的未来,我们也只能像郝景芳在获奖感言中所说的一样,我们不希望小说中所描绘的场景成为现实,真诚地希望未来会更加光明,但是我们并不乐观!

[1] 穆砚.《北京折叠》凭什么拿雨果奖[N]. 深圳商报,2016-08-23 .

[2]吴岩. 科幻文学论纲[M]. 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202.

[3]王家东. 电影极乐空间的科幻背景与现实隐喻[J]. 哈尔滨学院学报,2014(7):93.

[4] 江晓原. 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2015:313-314.

[5]凤凰文化. 郝景芳获奖感言:真的不希望《北京折叠》成为未来[EB/OL].http://culture.ifeng.com/a/20160821/ 49814359_0.shtml.

[6]于青. 科幻小说:文学作品的轻骑兵[J]. 出版广角,2001(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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