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亚迷局中的朝俄关系

李枏

朝鲜半岛对于俄罗斯具有明显的战略、政治和经济利益。自19世纪中叶以来，随着沙俄势力扩张到远东地区，朝鲜半岛对俄国的战略价值愈显重大。1904～1905年，沙俄与日本为了争夺朝鲜的控制权进行了残酷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苏在朝鲜半岛形成了对抗局面。冷战结束后，在叶利钦执政时期，俄罗斯对朝鲜半岛的政策发生了重大改变。一方面，俄罗斯倒向韩国，希望从韩国得到优厚投资和先进技术；另一方面，俄罗斯冷却与朝鲜的关系。1993年，俄罗斯对1961年签署的《苏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单方面做出解释，放弃了对朝鲜安全的无条件保障义务。然而，这种全面倒向韩国的政策并没有为俄罗斯带来实惠，而朝俄关系陷入低谷，反而导致俄罗斯在半岛的影响力迅速下降。1997年12月，中、美、朝、韩在日内瓦召开了朝鲜半岛问题“四方会谈”首次正式会议，俄罗斯被排除在外，显示出俄罗斯在半岛所处的尴尬地位。这种态势一直持续到普京成为俄罗斯总统。

普京上台后，俄罗斯试图逐渐摆脱对西方的依赖，独立的外交政策成为俄新时期的主线。此时，西方盛传的“朝鲜崩溃论”已经破产，而来自韩国的投资也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这使俄罗斯意识到需要通过恢复与朝鲜的关系来“重返半岛”。2000年2月，俄外长伊万诺夫访朝，双方签署了《俄朝友好睦邻合作条约》，使两国关系得到全面恢复。同年7月，总统普京访问朝鲜。此后，朝鲜领导人金正日也数次访问俄罗斯。2003年，俄罗斯成为朝核问题“六方会谈”的一员，发挥着重要的制衡作用。在历次朝核危机中，俄罗斯一方面鲜明坚持朝鲜半岛无核化，反对半岛出现军备竞赛；另一方面，在联合国对朝鲜的制裁决议案中，俄罗斯也一直保持与中国的密切沟通，反对美、韩、日针对朝鲜提出过分的制裁提案。

遏制朝鲜核武发展，扩大俄在东北亚的影响力

自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一直对朝鲜奉行务实的政策。目前俄对朝的利益关切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要遏制朝鲜的核武器发展，避免亚太出现军备竞赛。目前，俄对韩、日的军备力量增长十分忧心，同时俄也越来越担心美国试图扩大其在东北亚的军事力量，尤其是因朝鲜发展核武器和导弹而引起美国部署和完善其导弹防御体系。因此，俄必须遏制朝鲜的核武发展，避免亚太出现第二次冷战高潮。同时，俄政府对朝鲜核扩散的可能性也非常关切。朝鲜面临日益严重的国际制裁和经济压力，使得其有可能向海外出售高端武器和核材料。如果这些武器和材料落在跨国犯罪组织以及恐怖分子如车臣分裂分子的手中，将威胁俄的安全。因此，为了维护俄罗斯的安全利益，俄需要确保朝鲜半岛的无核化，即要求朝鲜弃核并遵守《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总统普京一直坚决反对接受朝鲜作为核武器国家。

二是通过积极发展与朝鲜的关系，使俄罗斯的影响力在东北亚得以维持和扩大。自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已认识到东北亚的地缘政治对俄罗斯复兴大国地位的重要意义。2012年9月，俄罗斯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主办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就显示出其对东北亚地区的重视。俄罗斯将东北亚地区的开发视为其经济发展的重点，同时也将其作为一个可以抗衡美国的战略和经济地带。2012年1月30日，普京在担任总理期间，宣布俄政府将扶持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发展国家交通运输系统及保障与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之间的可靠联系。同时，俄罗斯宣布将改善远东地区的投资环境，加强俄罗斯经济多样化，以吸引外国投资者。俄罗斯相信东北亚地区是一个理想的能源出口市场。不仅如此，朝鲜低廉的劳动力可以弥补俄罗斯远东地区人口的不足。因此，朝鲜半岛的稳定将有利于俄罗斯吸引外资，为俄带来巨大的战略机遇。

日益强化的朝俄政治关系

2013年底爆发的乌克兰危机使美俄关系陷入低谷，两国之间敌意日益增加，这种冲击力也波及朝鲜半岛。同时，鉴于目前朝美关系高度对立，俄罗斯和朝鲜之间愈加惺惺相惜。朝鲜在克里米亚问题上公开表态支持俄罗斯；俄罗斯也在政治上提升与朝鲜的关系，如反对联合国安理会将朝鲜人权问题列入议程。一些美国学者认为，俄罗斯正改变其在朝鲜半岛的战略，将朝鲜再次当作“战略屏障”，以制衡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并加紧扩大在朝鲜半岛的影响力。

2014～2015年，俄罗斯与朝鲜的政治关系明显强化，高级官员互访日渐密切。朝鲜2014年就有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金永南、最高人民会议副议长安东春、外长李洙墉、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崔龙海先后访俄，并八年来首次更换了驻俄大使。同时，俄罗斯也向朝鲜派出了多个代表团。先后到访朝鲜的俄罗斯官员包括副总理兼俄总统远东事务全权代表特鲁特涅夫、远东发展部长卡卢什加、鞑靼共和国总统米尼哈诺夫等人。2014年9月，俄罗斯联邦委员会第一副主席托尔什娜访问朝鲜，朝俄讨论了为“高级别接触”所做的准备工作，并就双边关系的诸多问题广泛地交换了意见。

2015年是“朝俄友好年”，这是两国在双边关系史上首次举办“友好年”。4月13日，朝鲜人民武力部部长玄永哲率领代表团前往莫斯科，参加在俄举行的国际安全会议。同一天，朝鲜副总理卢斗哲也率领政府代表团从平壤启程，前往莫斯科参加“朝俄友好年”开幕式。2015年11月，朝俄政府在平壤签署了防止危险军事行为的协定，显示出双方加强军事联系的意愿。

2016年2月，朝俄签订了相互遣返非法进入对方境内移民的协议。值得关注的是，这个重要文件是在朝鲜第四次核试验几周后签订的，体现出两国密切政治合作的意向。2016年1月朝鲜进行第四次核试验后，俄罗斯发表声明坚决反对朝鲜核试验，同时俄联邦委员会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科萨乔夫也指出：“美国有特别义务去制止朝鲜核威胁。一切要从美国自己开始。”另外，一些俄罗斯的半岛问题专家也公开表示朝鲜这次核试验暴露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秩序的不公正。9月9日，朝鲜进行第五次核试验，俄外交部立即发表声明，坚持要求朝鲜停止危险的冒险行为，严格执行联合国安理会决议，彻底放弃导弹与核计划，并重返《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但同时，俄罗斯支持与朝鲜进行外交谈判。

经济文化方面交流密切

在经济方面，朝俄两国近几年也取得了显著的发展。首先在贸易方面，2014年5月5日，普京签署总统令，免除朝鲜欠苏联、由俄继承债权的100亿美元债务，这笔债务占朝鲜对俄债务总额的90%。这是朝俄关系取得实质性进展的标志性事件。长期以来，债务问题一直困扰着朝俄经贸合作，普京的总统令无疑排除了这一最大障碍。为了促进两国贸易，俄罗斯在朝设立俄朝实业家理事会代表处，而朝鲜也同意放宽对俄罗斯商人的签证规定，并促进其在朝鲜开展经贸活动。不仅如此，为了避开以美元为主的国际贸易结算方式，减轻“朝鲜面临的国际制裁”压力，俄朝间商定用卢布进行银行间结算。在两国贸易中，朝鲜主要提供原材料，如煤炭和铁矿石。俄罗斯出口朝鲜的主要是石油、天然气、运输车辆和谷物。

其次在投资方面，鉴于图们江以及朝鲜罗先经济开发区战略位置重要，俄罗斯有强烈意愿开发罗津先锋经济特区，并参与朝鲜的港口设施建设。2013年9月，“罗津—哈桑物流项目”计划中的“罗津—哈桑跨国铁路”修建完成，俄罗斯与朝鲜之间有了直通的火车线路。据俄罗斯方面测算，通过朝鲜罗津港的海运线路在成本上比符拉迪沃斯托克海运路线节省10%～15%的时间和燃料消耗。俄罗斯也在计划铺设符拉迪沃斯托克通往罗津港的天然气管道，并希望通过该管道向韩国出口天然气。俄罗斯称，朝鲜通过俄罗斯转口天然气和煤炭将获得丰厚的外汇收入。2015年11月29日，韩朝俄三国通过“罗津—哈桑物流项目”进行了第三次煤炭试运。第三次试运的任务包括将俄罗斯西伯利亚库斯巴斯矿区出产的12万吨烟煤先走铁路运往罗津港，再走海路运抵韩国的光阳港和釜山港，韩国现代商船、浦项制铁和韩国铁路公社也参与进这一物流项目。2016年1月，朝鲜进行第四次核试验后，韩国暂停了项目议程。3月，在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2270号决议案后，俄罗斯常驻联合国代表丘尔金表示，俄罗斯经济利益不会因联合国安理会对朝鲜实行新制裁而受损。俄罗斯铁路公司表示，“根据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第29a条，限制措施不适用于通过罗津港向第三国中转运输俄罗斯能源载体的哈桑—罗津项目。”

再次，在劳动力市场方面，在朝俄贸易中，俄罗斯拥有压倒性的顺差，而朝鲜缺少外汇，因此只能通过输出劳动力来补偿。向海外输出劳工是朝鲜获取硬通货的重要来源。据称，俄罗斯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朝鲜劳动力吸收市场。目前，朝鲜工人主要在俄罗斯远东地区从事建筑、农业和木材相关工作等。不仅如此，他们经常往返于朝俄之间，买卖物品，也在朝俄贸易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最后，在渔场方面，在俄罗斯专属经济区捕鱼是朝鲜收入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朝鲜渔民大多是按照朝俄政府之间协定中规定的捕捞量进行捕鱼。2016年5月，在俄朝联合委员会渔业合作分会的会议上，双方代表对朝俄渔业协定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广泛讨论，为对方提供了在各自专属经济区内新的捕鱼配额，并就进一步的海洋合作开发达成了共识。

在文化领域方面，朝俄也在日益加强双边交流。朝鲜保持每年输送留学人员赴俄罗斯学习。不仅如此，2016年8月，为了纪念平壤第一座东正教教堂落成10周年，来自俄罗斯的牧首亲自进行了圣礼，并声称这座教堂是“俄罗斯人民和朝鲜人民友好的象征”。朝鲜政府还派遣了四名朝鲜学生赴俄进行神学学习。

俄朝关系正处于自苏联解体以来的最佳时期

俄罗斯对朝鲜半岛的政策目标是维持和扩大在半岛的影响力，其浓重的现实主义风格清晰可见。俄罗斯对朝鲜的政策十分明确，坚决反对朝鲜拥核以及半岛的紧张态势，密切与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沟通与合作，同时将朝核问题与俄朝发展正常关系区分开来，不遗余力地发展与朝鲜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联系，加强各种层面的合作。俄罗斯与朝鲜的关系现在正处于自苏联解体以来的最佳时期，这反映出两国鲜明的战略需求。一方面，俄罗斯面对美俄关系恶化以及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正重新审视朝鲜的战略意义；另一方面，朝鲜也试图采取多元化外交，以摆脱国际孤立状态。

俄罗斯对韩国政策的目标也很明确，即在反对美国在半岛部署导弹防御系统的同时，通过韩俄经济合作得到韩国的投资、技术并打入韩国市场，以及通过发展与韩国的关系打破来自西方的制裁。2013年11月，普京访问韩国，韩俄双方发表了联合声明，俄罗斯向韩国提议将西伯利亚大铁路与朝鲜半岛铁路相连接以及建设“俄朝韩油气管道”。在民间交流方面，韩俄双方自2014年起，互为对方公民提供60天以内的短期旅行免签服务（半年内免签天数不超过90天），使民间的交往、旅游更加便利。2016年9月2～3日，韩国总统朴槿惠访俄，随行携带大规模的经济使团。俄政府也表示希望韩俄经济合作再上新台阶。这种对朝韩既平衡又区别对待的政策，给俄罗斯带来了可观的利益。

目前，“萨德”入韩日益紧迫，中俄在东北亚面临共同的安全威胁。2015年4月，中俄就东北亚安全进行了首次协商，“萨德”问题是其中重要的讨论话题。不难推断，俄罗斯将在朝鲜半岛未来局势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虽然俄罗斯的战略重点仍在西方，经济发展仍比较缓慢，但凭借它业已拥有的影响力，俄罗斯仍会发挥出保障东北亚稳定以及半岛无核化、核不扩散的作用。而在这中间，美俄关系的走向将是一个重要的变量。同时也正如美国的朝鲜政策特别代表金成所认为的，“俄罗斯将是美朝外交之间的重要一员。”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美国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