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政治学”与日本国家走向

吴怀中

近几年在谈到日本时，常常听到“安倍经济学”这个词，但实施了几年，日本经济并未因此而走出低谷，反而从近四年来安倍在日本国内执政中的表现看，其玩政治却显得很老到，故有人放出了这样的话：“安倍政治学”要比其自恋的“安倍经济学”有效得多。

“安倍政治学”有大小两个范畴：大的指综合性的治国理政方略，实际上就是国家大政治即国家战略规划与设计，基本等同于“安倍路线”；小的则是与流行语“安倍经济学”相对应的一个狭义概念，主要指安倍二次上台以来对日本内政的改造以及由此对政治结构、生态及决策等产生的影响。“安倍政治学”特色不可谓不鲜明，且在安倍长期执政的条件下，对日本内外都将产生不可小觑的影响。

安倍的大政治学——国家战略规划

安倍推动的大政治学，可以概括为安倍路线，其与作为战后日本国家战略出发点的吉田路线（形成于二战后初期，它完成了日本从战前法西斯军国主义政治向战后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过渡和转变的任务，并且奠定了现代日本国家保守政治体制的基础）形成了非常明显的反差对照。从二战后日本政治史的纵向演化来看，过去的几十年里日本有过的所谓几种政治路线，如鸠山路线、岸信介路线、中曾根路线、小泉路线等，也只是在某个或某些领域对吉田路线进行修正，但是安倍路线似乎要对吉田路线做出全方位或全要素的修正。其加紧推动“战后总决算”、摆脱战后体制、改变国家航向、重振日本的意图非常明显。

日本人惯于谦虚地声称没有国家战略或刻意避讳提及国家战略，更不愿意正面表述国家利益的定义，但从构成战略的要素来看，当前的安倍路线就可被认为是当下日本的一种国家战略，其部分内容集中体现在安倍内阁于2013年底制定的二战后日本首份《国家安全战略》中。安倍路线有别于二战以来历届日本政府制定的非系统性战略，它是一个综合集成的有机大战略，主要由安倍政治学（即狭义的小政治）、安倍经济学、安倍外交学、安倍国防（安保）学等内涵组成。这个大战略的主要内容，就是通过塑精神、革内政、提经济、拼外交、强国防，实现内求国家正常、外求全面大国、从而使日本重新崛起的目标。现在国际社会通常认为，日本是力不从心的处于衰落的地区大国，并不是全球战略的一极。然而，2012年12月安倍二次上台后，一反历届政府的“政策故态”，采取综合举措强势推动日本在逆境中崛起，谋求“夺回强大日本”、“成为国际社会主要玩家”、使日本“绝不做二流国家”。

其中，安倍政治学主要是在意识形态与精神文化以及制度体制两个方面推动“摆脱战后体制”；安倍经济学则几乎成了无限量宽和积极财投政策的代名词，而且在这方面的大胆与激进，大大超过了其前任的作为；安倍外交学更是特色明显，被称为“战略性外交”、“俯瞰地球仪外交”，其政策构想跟日本以前一贯的外交战略及作风有很大不同，其中的战略性、自主性、全局性志向与要素的比例有明显提升；安倍国防学则在所谓“积极和平主义”以及《国家安全战略》与新《防卫计划大纲》引导下，从理念、战略、政策、法制、决策、体制编制、武器装备、部署等方面对日本的安全保障及军事防卫进行全要素的改造升级，大力摆脱军事自我设限，最近的则是集体自卫权解禁、《日美防卫合作指针》修订、新安保法出台等，呈现出一种过去所没有的“正常化”、“大国化”、“外向化”的特征。

当今日本国家战略及对外政策的大幅调整，既与出现安倍这样的领导人有关，也是其国内外环境条件作用的一种必然结果。安倍再次登台，是偶然也是必然，即便不是安倍，类似的强势政治人物，或早或晚都会被日本上层统治集团和精英层推为代表，来尝试挽救日本的颓势和危机。安倍在日本政治光谱里的色彩是保守势力中的强硬派与右翼的领头羊，虽然其政治倾向和某些做法，不会让所有统治阶层或其盟国美国都满意，其个人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冲动和节外生枝，也会对国家利益最大化和最优化造成干扰，但是，在日本民族一向浓重的生存危机感、近代以来的大国使命感以及美国方面的松绑政策诱导下，日本政治精英的相当一部分仍愿意（或只好）在安倍身上赌一把。他们认为，推动经济及国力振兴、加强军力以及应对中国的措施方面，没有更好的人选，而且时不我待。

安倍小政治学——内政变动及其影响

狭义的安倍政治学，是指安倍在内政上的所作所为及其外溢影响。安倍过去曾有过参拜靖国神社、否认侵略历史、修改教育基本法、推动复古民族主义（带头高呼天皇万岁）等前科，现在通过在参议院的胜选，其看到了长期执政的前景。在这种态势下，修改“和平宪法”有了新的实现的可能性。这些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警惕。在安倍小政治学的指导运作下，日本内政在如下几个方面正发生着更进一步的改变。

第一是当下日本的政治结构及权力分配格局的变化。安倍执政以来，保守政党的优势更加明显，左翼或者中左翼势力的发展及其所能得到的国会议席，很难超过全部议席的三分之一。安倍二次上台以来，通过种种政治手法及选举运作，接连保持了四场国政选举的胜利，从而造就了长期政权以及对国家权力的半垄断经营。

第二是总体保守化的局面更加成型、固化。可以看到，即便是去年的反安保法斗争运动持续了数月，规模也可谓不小，但实际上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参议院选举的结果。虽然这当中也有一些新的政治现象，包括在野党的联合斗争、市民联合及新型学生运动。当然这里面也有现存的选举制度对大党和多数党有利的问题。

第三是日本国家在意识形态、精神文化领域的右倾变化非常明显。上述问题在历史修正主义、复古民族主义和天皇生前退位的问题上都能显露端倪，安倍内阁成员中有多名出自保守右翼的政治结社“日本会议”，防卫大臣在邻国看来更是强硬的极右翼分子。选用这样的政客负责国之利器的防卫部门，在同样作为战败国的德国或其他国家是不可想象的。对此，不光是邻国有担心，日本的同盟国美国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示或者是暗示。当然，日本内部也有一些健康力量和牵制性力量，像政权内部的务实派、战略派以及主流学者等，他们对安倍的历史修正主义以及民主主义倾向是有所抵制的。

第四是安倍内阁对日本内部制度与体制的系统性改造，包括建立“政治主导”等，其动作与成果都超过以往政府所为。首先体现在“正常化”上，安倍着力恢复二战后日本失去的部分国家功能，尤其是暴力机器与强力机构的功能。其次体现在集权化上，安倍政府在权力运行与决策体系方面带有非常明显的官邸主导与小集团型决策模式的特点。这一模式给内政外交带来很多问题，包括因不能“兼听”与“从善”而导致的明显决策失误。

第五是修宪进程带有现实意义地开始启动。实际上，安倍一直将此作为“摆脱战后体制”的一个总象征，特别是参议院选举之后，修宪被安倍逐步提上重要的政治日程。修宪有实际意义和象征意义之分，安倍当然希望宪法能够得到更大更彻底的修改，特别是修改禁止日本在国际争端中使用武力的宪法第九条，以达到取消二战后对日本军队的限制。但面对复杂的实际情况，安倍也可能会退而求其次，更注重去制定一部自主宪法——它至少具有摆脱战后体制的象征意义。安倍一直对宪法是美国在战后强加给日本的这一点耿耿于怀，对美国副总统拜登此前强调此点也颇有意见。当前，安倍正在进行一些政治操作以保证进一步实现长期执政、巩固权力基础，包括意图再次提前举行大选等，而这些大都是为了修宪而去的。

安倍政治学下的日本走向

安倍的“日本梦”，源自其强烈的大国信念：日本必须尽一切可能保住地区乃至国际强国地位，日本应该成为一个与其他世界大国一样的“正常国家”，必须在振兴经济、提升国力方面积极有所作为。以安倍为代表的日本保守政治精英集团，不愿意接受日本逐渐衰落的现实，更不愿看到日本由于中国崛起而可能再次滑向东亚边缘的位置。

安倍政治学是雄心勃勃的，但囿于条件限制，其执政的结果，或许就是日本将成为一个与过去有着非常大不同的国家、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完全型的全面大国，特别是军事能力方面。日本在国防、军事以及外交领域的改变，仍受到了很多的限制。安倍政治抱负的雄心实际上也受到了日本的政治党派、官僚机构、既得利益者的掣肘与制衡，即便安倍是非常强势而集权的领导人，也不可能获得实现他抱负的全部政治资源。当下，安倍应对国内经济复苏、改善民生等多个领域的问题已不堪重负，若要再推动全面激进的军事化政策、否定并修改和平宪法，难度系数将会再上几个台阶。在观察安倍政治学如何影响日本未来的走向上，有几点值得关注。

第一，政治上西方的民主制在日本战后已经运行了70年，在安倍为首的保守政治集权和精英阶层执政期间，日本的宪政常常会出现一些纰漏，比如军事安全政策会绕过或架空宪法，暗度陈仓。但是，可以预见，中短期内它尚不会出现塌方式的崩溃或者根本性的颠覆。

第二，安倍政治学引领日本奋力摆脱吉田路线向正常大国迈进，但要使日本完全变成自我完结型的军事大国、政治大国，仍然很难。日本战后和平主义的惯性，特别是民间与社会的和平思潮等，短时间内也难有根本的改变。

第三，关于日本国家的发展路线，大致有三种可能，即昔日经典的吉田主义路线、完全的军事大国和独立自主的外交路线以及介于以上两者之间的调和折中路线。现在看来，调和路线仍在持续并发挥效力，虽然它面临很多的挑战，也有破绽。中短期内，安倍也会照顾到国内外重大政策的平衡而不是只走一个极端。

第四，战后日本的和平宪法、日本式的和平发展路线，曾经为国际社会及东亚地区所欣赏。但是，这种现象是否在日本的历史上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是不是没有必然性而有很大的“返祖”或“返贫”前景，现在还不得而知。修宪是日本的内政，但如果在安倍政治学的引领下，日本加速抛弃战后和平宪法这份在日本国家历史上堪称“重要文化财”的国宝，不但可惜，而且对日本国家战略走向而言未必是福音。

第五，与此同时，日本把崛起的中国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潜在威胁和在实现日本国家战略目标过程中需要全力应对的障碍性因素。日本国内一个愈加明显的政策思路是，把中国的崛起看作日本成为“正常大国”、维持主导权或提升影响力进程中的最大“绊脚石”，期盼通过加强自主能力、搭乘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顺风车”、拉拢与中国存在争议并对中国抱有疑虑的国家等，展开对华竞争、防范与牵制。如此的安倍政治学在中日关系上已经导致了严重的局面，这对两国来说都是必须重视并妥善处理的问题。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政治研究室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