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永健
陈寅恪: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毛永健
陈寅恪海外留学18年,既未获得学士学位,也没有可以炫耀的博士桂冠,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闻名遐迩的学者。他享有“盖世奇才”的美誉,精通近20个国家的语言,在语言学、史学、佛学等多领域都有极高的造诣。他的整个生命是和学术连在一起,在国难、家恨和个人的坎坷中,为学问付出了一生。
没有学位的大师
史学大师陈寅恪,毕生没有获得任何学位。陈寅恪的侄儿陈封雄说:“寅恪叔终其一生连个 ‘学士’学位都没有。他在国内的学历是‘吴淞复旦公学毕业’,那时(1909年)复旦公学还不能算正式大学,也不授予学位。”抗日战争后期,陈封雄曾经问陈寅恪:“您在国外留学十几年,为什么没有得个博士学位?”陈寅恪回答说:“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个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陈寅恪还说,他自20岁到了德国后,就立志要尽量多学几种语言文字。为此,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知识找资料方面,对于能不能获得学位,并没有放在心上。类似情况在德国大学里非常普遍,大家认为,“只要能得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
[解 读]陈寅恪是真正求知的人,他不为名誉,不为学位,只为求得真知。反观现在的一些人,证书、名誉一大堆,却是腹内空空。真正应了古人那句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君子的争与不争
陈寅恪学贯中西,通晓30多种文字,但他不屑于考证书,连一张文凭都没有。梁启超知道他是匹“千里马”,便极力向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举荐。最终,清华大学破格聘用这名“高中生”为大学教授。按理说,陈寅恪从此应该对梁启超感恩戴德才对,但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两人在相处中,丝毫看不出陈寅恪对梁启超的“追随”。相反,他们经常为一些学术问题争吵不休,面红耳赤、怒目相视的场面时有发生。他们之间的“恩怨”一度被好事者传得沸沸扬扬。
一天上午,梁启超刚上班,同事就递给他一份学报,说:“陈寅恪又要和你干仗了!”梁启超接过学报一看,上面有一篇署名陈寅恪的文章,矛头直指自己。原来,梁启超曾写过一篇有关陶渊明归隐动机的论文。他认为,陶渊明弃官归隐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士大夫阶层寡廉鲜耻,普遍缺乏道德感,他纵然没有力量改变现实,起码也不愿同流合污,把自己的人格和操守丢掉。陈寅恪则提出不同见解,他认为陶渊明辞官回家种田,是因为东晋被灭之后,他“耻于事二主”,才发誓不与新政权合作。梁启超读完文章后,笑道:“这小子总是和咱过不去,咱要再写一篇好好和他过过招。”一旁的同事与陈寅恪有些恩怨,见梁启超如此说,便低声建议道:“梁先生,这陈寅恪别有用心,他是在含沙射影骂您啊!先生您在清朝做过官,在当今民国又做过官,陈寅恪这不是影射您在‘事二主’吗?”
梁启超一听,脸顿时黑了下来,很是难看。突然,他怒气冲冲地对那个同事喝道:“你滚!陈寅恪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请以后不要以小人心腹揣度君子胸怀!”那个挑拨是非的同事旋即狼狈地走开了。
[解 读]陈寅恪得知此事后,对梁启超的人品更加钦佩了。梁启超和陈寅恪尽管常常为了一些学术分歧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但在工作和生活中仍相互提携,相互尊重和信任,从不听信他人挑拨。他们在学术上是“死敌”,但在生活中是挚友,这样的君子之交以及争与不争的境界无法不令人敬佩。
硬朗的人格底气
陈寅恪先生总是身穿过膝的长衫,以钻研故纸为业,但他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古董。抗战结束,陈先生回到清华,除了天天请人读报,还时常跟学生打听社会上的消息。有一次,军警特务深夜在全市挨家搜查,抓走好些人。北平十三位大学教授发表宣言抗议,陈先生是其中之一。他愤愤地对学生说:“我最恨这种事。夜入民宅,非奸即盗!”陈先生讨厌国民党的腐败,因为失去视力,就把书房叫做“不见为干净之室”。1948年,当局把一些最有名的专家撤到台湾。陈先生跟胡适同机飞往南京。他可能看到,腐败只是症状,病根在政治制度,而当时国民党不愿作根本改革,一定会继续烂下去。所以他不愿再飞台湾,带着全家去广州,到教会开办的岭南大学任教。
陈寅恪生在一个大转型的时代,不仅是社会、政治的转型,更是文化上的转型,他目睹、身历时代的大变,从他陈家深深卷入其中的维新运动到倾覆王朝的辛亥革命,从“五四”新文化浪潮到抗日战争,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直到 “文革”,他没有因为令人目眩的时代剧变而眼花缭乱。他早已打定主意、立定脚跟,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就是做一个学人。他在意的是追求知识的自由,追求学术的独立,王国维之死让他痛心不已,他写下了“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至高评语,实际上是自我勉励。无论外在的社会环境发生怎样的变化,他都执著地追求内心的这种自由和独立。在时世的动荡中,在积极入世和消极遁世之间,他选择的是以学术为安身立命之本,在学术中寻找自我、确立自我的价值。他处处讲求独立见解、自由意志,反对人云亦云、随大流、跟新潮。他有过长期的留学生涯,明明精通多种语言,对西方文化非常熟悉,治学的路径也超越了传统的旧方法,却执拗地使用文言文,出书一定要直排、繁体字,这种形式上的守护已成了他捍卫文化传统的最后一步,他不想再往后退,这种心态是我们今天很难理解的。
[解 读]陈寅恪先生作为一代宗师,在他的同辈学人中,他的名气“从未越出过学院的门墙之外”,可他的骨气在他同辈学人中却是不多见的。“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是一句经常挂在人们嘴上教训别人的箴言,陈寅恪先生却是用一生的经历践行了这句话。如果要用一把尺子去量陈寅恪先生的一生,想来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他的人格是高山仰止的。有些人死了,但他的精神却在人们心中树起一座值得永远怀念的丰碑,陈寅恪就是这样的人。
半碗稀粥显高格
1940年9月,陈寅恪全家到香港准备好护照欲赴英国,但由于欧战爆发最终困居港岛。紧接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以数万人进攻香港。陈寅恪挤不上逃难的飞机,以致滞留香港。日军占领香港后,陈寅恪离开暂时任教的港大,在家闲居半年,全家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之中。小女儿美延曾回忆当时的艰苦生活:“孤岛上生活艰苦。百姓终日惶惶不安,家家没有存米,口粮更是紧张。红薯根和皮都吃得挺好,蒸出水泡后半干稀的米饭,当时称‘神仙饭’,就很不错了。”
1942年元旦,陈寅恪感慨万千,曾作《元旦感赋》一首,其末联云:“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
眼看春节来临,驻港日本宪兵首领得知陈寅恪乃世界闻名的学者,便极力笼络这位闻名天下的学者。就像北平极力拉周作人做伪职高官一样,想让他们以自己在国内外的知名度,为日本效劳做事。宪兵队送面粉给断粮多日的陈家,陈寅恪断然拒绝。据他的学生陈哲三所述:“有日本学者写信给军部,要他们不可麻烦陈教授,军部行文香港司令,司令派宪兵队照顾陈家,送去好多袋面粉,但宪兵往屋里搬,陈先生陈师母往外拖,就是不吃敌人的面粉。”泱泱华夏,浩瀚青史,它一定会记得,1942年,除夕晚上,困居香港的国学大师陈寅恪一家,每人只喝了半碗稀粥,全家分食了一个鸭蛋,算是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解 读]满腹经纶震乾坤,半碗稀粥显高格。国难当头,家境窘困,面对侵略者厚禄高职的诱惑,陈寅恪先生心存民族大义,宁愿靠半碗稀粥过春节也不为所动。正所谓苦难绝境方显英雄本色,陈寅恪先生这样的骨气与豪情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坚守学术的一生
1944年12月12日,陈寅恪的唐代三稿中的最后一篇《元白诗笺证稿》完成了。就在这天早上,他起床后痛苦地发现:他的左眼也看不清了。他在成都的医院做了眼科手术,手术没有成功。半年后二战结束,牛津大学请他赴伦敦治疗眼疾,数月奔波,他的双目还是没能复明。57岁的陈寅恪由人搀扶着重回清华园,他已失去学者治学读书第一需要的双眼。没有人可以了解,失明对于陈寅恪是一种怎样的毁灭,因为倔强的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泄漏内心的痛楚。在学生们的记忆里,过去陈寅恪上课讲到深处,会长时间紧闭双眼,但他盲后,永远睁大着眼睛讲课,目光如炬。
1953年,病中的陈寅恪收到了学生蒋天枢寄来的长篇弹词《再生缘》,听后大受震动。尚未病愈的他用口述的方式,撰写《论再生缘》,由此开始探索明清历史和文化。当陈寅恪沉浸于新的学术领域时,中国科学院拟请他出任历史研究所二所的所长。他拒绝了。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一文中,起首便是: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的碑文中。这篇广为流传的碑文里,陈寅恪表达了这样的思想:读书治学,只有挣脱了世俗概念的桎梏,真理才能得以发扬。他坚持的就是实事求是,他将此视作永恒如日月之光。
1961年8月,阔别12年的挚友吴宓来访。午夜时才到达陈宅的吴宓看到,陈寅恪仍端坐着等待他,他在日记里描述:“寅恪兄双目全不能见物,以杖缓步,面容如昔,发白甚少,眉目成八字形……”陈寅恪把《论再生缘》油印本作为礼物送给吴宓,还透露了自己正在撰写的一部宏伟著作的大纲,这就是后来的《柳如是别传》。书稿完成于1964年,陈寅恪75岁。五年后,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走完了他79岁的生命历程。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不断流泪。
[解 读]在时代的大动荡中,陈寅恪之所以未随风倒,既在于他学术上的强烈自信,更因为始终如一地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作者单位:贵阳市北师大贵阳附中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