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荣国
当代中国绘画的审美特质
郝荣国
周思聪 《矿工图》 中国画
近代以来,中国画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中逐渐实现了自传统向当代的历史性嬗变。尤其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画在生命体认、精神表达、语言探索、文化建构方面逐渐形成了多元格局,并取得了巨大成就。成绩和光荣不可否认,但在当代世界文化背景和我国市场经济的背景下,我们的中国画依然缺乏应有的宏大、深厚、拙朴、自在,缺乏应有的精神钙质,缺乏大美、壮美、素朴之美的整体艺术高度。
有些画家的作品由于受存在虚无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的侵蚀,艺术精神消极,境界低俗,往往以一种戏谑和玩世不恭的心态进行创作,其艺术形象怪异、麻木、没落、媚俗。其笔墨语言支离、松散、平庸,他们以丑为美,以怪为美,缺乏对现实人生的真诚和热情,缺乏对文化的内在体认和自信,缺乏精神和语言的正大气象。有些画家的作品甚至与时代脱节,缺乏时代精神和当代性。有些画家的作品为了迎合评委、迎合市场、迎合低俗,具有太强的功利意识。当我们走进各种国家级大展就会发现,满壁的作品几乎都是工笔画,偶有写意作品,也是倾向于工笔的小写意或半工半写,真正的大写意作品更是难得一见。当然,大写意对画家的笔墨技巧,文化修养和气质秉赋有着极高的要求,这也是大写意优秀画家少的原因之一,但偌大的中国,有秉赋、有修养、有悟性、有能力的人才还是大有人在的,但大写意作品在各种大展上很难入选的现状,使很多有才华的画家放弃了对大写意的追求和固守,从而画起了讨评委和策展人喜欢的,色彩内容丰富的工笔或小写意。
作为画家,我们需要对文化、社会和人生进行反思和批判,但我们更需要对文化、社会和人生以自信和坚守。我们需要更多的对传统继承,但我们更需要继承之后的艺术作品具有鲜明时代特征。
整个人类的艺术史告诉我们,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对人类命运和时代的生存状态具有深情关注并具有终身之忧的,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和悲悯之心,他们都十分关心并熟知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他们的作品就像时代的一面镜子,不断地折射着时代的精神特质和生命状态;真正的大艺术家都是有文化自信和文化坚守的人,正是这种自信和坚守,才使他们走的更高,走的更远;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善于继承,勇于创新的人,他们知道没有创新的继承是苍白的;真正的大艺术家都是具有强烈本体表现意识和大美情结的人,因为只有独特的本体表现和大美情结,才能体现他们的独特、卓越和价值。
张大千 《山水》 中国画
大展评委和独立策展人的口味作为一种风向标,往往决定着中国画创作的走向。这就需要我们官方的美术机构和独立策展人从艺术的本原和终极指向着眼,认真研究和调整我们的价值取向和艺术选择,引导中国画得以健康、多元、快速地发展,从而建构无愧于时代的当代中国画艺术高峰。
那么,当代中国画艺术高峰的标志是什么呢?我认为,大美、壮美、素朴之美的审美特质应该是衡量当代中国画艺术高度的重要标志。
大美就是深厚博大的文化涵摄、悲悯宽容的生命理念,以及对存在本质的深刻体认浑然一体的美。它包含对伦理和价值的判断,但又超越了对伦理和价值的表层解读,它超越了古今之争、东西之争,从而进入到对生命与存在真义的内在表现。壮美就是至刚至大的崇高之美,天道任运的恢弘之美,内圣外王的精神之美,在逆境和悲剧的生存境遇中仍能达观、执着、顽强坚守的悲壮之美,对人类文化、民族文化和本体精神的深刻自信所透出的博大与浩然之美,以及以真血性、真情怀直面人生,并能够在对生命的关注和担当中敲响具有内在震撼力的黄钟大吕。素朴之美就是剥去一切做作和人为的矫饰,抛弃一切庸俗浅薄的说教,超越一切功利性的哗众取宠和作秀,真正将主体精神和所表现的对象置于本真而内在的自然状态和存在状态,从而使作品呈现一种单纯之美。
齐白石 《蟹》 中国画
总之,大美、壮美、素朴之美的审美理想,需要精神与认知的自我超越。要想进入大美、壮美、素朴之美的境界,必须具有敏锐的文化感知能力、独特的哲学思辨能力。笔者一直认为,艺术家首先应该是一位思想家,只有思想的支撑,才有可能使其艺术走的更远、更高;艺术家必须主客合一、理气合一,因为任何二元的审美观照都不可能真正切入艺术创造的真正实质;作为一名艺术家,必须具有真气、元气、浩然之气。使生命与造化相契,真气、元气、浩然之气是最宝贵的气机。它是人生气机之本,它是产生大美和壮美的原动力和决定性条件;作为一名艺术家,还必须有重、拙、大、真的艺术语言。艺术语言应该是艺术家生生不息的,新的生命意志和精神世界的即时显现。艺术语言应该包含着艺术家全部的生命体验和天道体验,这是艺术语言更具终极意义的品质。
潘天寿的壮阔高古、齐白石的拙朴自在、张大千晚年泼墨泼彩的神秘奇幻,以及周思聪《矿工图》系列的深沉悲壮,他们的大笔抒写无不饱含着崇高而自由的精神和正大气象,无一不是大美、壮美、素朴之美的经典之作。我们的时代呼唤更多这样的画家,因为他们的作品可以补充我们民族精神、文化、艺术的钙质,可以壮行我们的生命激情。
艺术创作的过程不只是简单地反映自然之表象的过程,它同时是一个画家精神超越的过程,生命和文化自觉的过程,语言集成、纯化的过程,对传统的重新认识和对新传统的建构过程,又是一个不断向大美、壮美、素朴之美逼近的过程。
因此,到达这个境界必须完成以下三个体认:
一是生命状态体认。一个优秀的国画家之所以成为优秀的国画家,必因其有崇高的精神、情感、意志,此三种是人类的本质力量,是人类创造力的源泉。精神、情感、意志与美有着内在的联系。凡是有情感的地方才有美,凡是有精神张力的地方才有美,凡是有意志表现的地方才有美。可以说,人愈有真性情就愈富有创造的力量。
当我们看到周思聪先生的《矿工图》,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她那博大的艺术精神,她那宽广的艺术视野,她那悲悯的人文情怀,她那强大的精神张力和艺术表现力。正是这一切,成就了她那大美壮美的品质,从而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中国画的经典之作。
作为国画家,要想实现真正的创造,就必须以真诚的情怀走进生活,走进人民之中,充分地体认那些平凡的生命、体认那些平凡的存在,体认普通人的一切喜怒哀乐。从这个层面讲,创作绝不只是一种技术行为,而是一种真正的生命行为和精神行为。国画家正是通过他手中的画笔,来真诚地表达他对生命的敬重,对存在的敬畏,对人的喜怒哀乐的深切关注。
二是对文化原型体认。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特定地域,在其远古都有其特定的生存状态和环境所造成的特定的宗教信仰、英雄崇拜和图腾崇拜,在漫长的民族繁衍和发展过程中,这一切作为文化原型而以潜意识的形式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之中。这也恰恰是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文化的根脉和特质所在。
潘天寿 《秋意》 中国画
人的内在社会诉求实质就是文化原型的显现。文化原型反映着不同种族、不同地域、不同群体最古老、最本质、最深层的精神诉求。上古祖先所流传的生理血脉,文化血脉和精神血脉所构成的文化原型无时无刻不在触动美术家的灵魂,而这种触动对于国画家来说往往是最深刻、最有力、最具生命感和内在文化品质的。作为心灵中最本质的东西,只有当其潜意识以及所呈现的情结和文化原型被有效地导入国画家的创作,才有可能创作出既包含深厚历史文化内涵,又具有强悍的生命力,同时具有独特个性和当代性的精品力作。
三是对造化本质体认。造化所赐予我们能够认知的存在只不过是真实存在的冰山一角。生命之奇伟,造化之神秘还需要我们进行更深层的体认。因为只有这更深层的体认,才有可能使我们接近造化本质和宇宙之终极存在。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就在于他能够用具有深刻直觉力和穿透力的生命来体认万物。美术家通过眼前的事物而通观万物,其所体验到的物我一体的境界,也就是中国古代哲学所谓的天、地、人三才合一的境界。
爱因斯坦告诉我们,人们千万年来坚信不移只会直线运动的光,竟会在大质量天体的引力作用下产生弯曲;自古认定独立存在的时间和空间竟然密不可分;在我们看来平滑的时空竟然是由无数个弯曲的皱褶所构成。当量子物理学告诉我们,构成刚性物体的基本粒子,其绝大部分竟是由空空如也的空间所构成,而作为物质的最基本单位,竟然具有波和粒子两种绝然不同的属性。更有甚者,在哥本哈根学派的领军人物、著名量子物理学家玻尔看来,粒子竟是一种具有统计特征的,难以摆脱人为干预的波函数。而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的创造性的内在驱动力更多地不是来自于意识,而是来自于潜意识。这些在前人看来都是天方夜谭的呓语,竟几乎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认为,作为国画家,对于科学的重大发现及自然与造化的本质属性不可不问,不可不知,不可不思,不可不认真体认,因为它直接关联着我们的思维路径、时空理解和审美方式。
当我们对现代物理学和我们的宇宙有了一定的认知,我们对中国画虚实的理解,对空白的理解,对空间的理解,对艺术的理解就会更加深刻,更加内在,更加具有终极性。
当我们回顾20世纪西方众多美术流派的涌现就会发现,这一切与当时哲学的走向,科学的发现,尤其是理论物理学的发展和现状有着密切的关系。我想,毕加索立体主义的诞生不管是在时间节点上,还是在其时空观上,都与相对论时空观的革命有内在关系。应该说,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启示,使当时的画家们对空间、结构、审美和价值的理解和判断产生了根本的转变,因此,立体主义、极简主义、至上主义等不同美术流派应运而生。应该说,东方神秘主义和近现代理论物理学的革命性发现,对八五美术思潮之后的中国美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应该说,八五美术思潮时期的谷文达,台湾的国画家刘国松对东方神秘主义和当代理论物理学的直觉是敏锐深刻的,从他们那宏大的境界,全新的时空表现和文化的反思能力可以感受到他们对哲学与理念、存在与生命、自然与天道的深刻理解,同时可以感受到他们内在勃发的艺术创造力。而这一切,使他们的作品与众不同,从而具有一种大美壮美的精神张力和独特的艺术震撼力。
造化是如此的神秘,宇宙和天道是如此的奇妙。当我们面对她时,如果只能感受到她的表象,而不能体认她内在的、更具终极意义的特质时,我们是可怜的。只有当我们透过造化之表象而能够用心去体认她的内在神秘之时,我们才会达到一种超越的境界。这种境界也许就是庄子所言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崇高境界。
笔者认为,作为国画家,最为重要,最为神圣的目标便是如何将形而下的具体物象在自己的心中和笔下实现形而上的精神超越和语言超越。只有如此,才有可能产生出真正的艺术精品。
笔者认为,上述的三个体认是作为国画家实现大美、壮美、素朴之美的唯一路径,也是构建中国画新的艺术高峰的着力点所在。只有如此,我们的当代国画创作才有可能超越一般意义上的表象认知,从而进入到文化层面、精神层面、生命层面和原创层面,才有可能使我们的中国画创作更具学术性、本体性、当代性和超越性,才有可能通过广大国画家共同的努力,使当代中国画创作达到一个新的历史高峰。
郝荣国:河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吴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