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恩仇，好好活

金环红

1

我40岁那年，失婚了。

两年前，护校毕业的“小三”应聘进入我跟前夫所在的医院。我是热心的护士长姐姐，经常邀请小护士们到家里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对男女好上了，后被我捉奸在床。

如一记重拳，闷声擂在我身上。磅礴的泪水中，想到曾经的迷狂与投入，缠绵与薄情，人如废铁，泪如镪水，我心满满的只有恨。

狗血的剧情往鱼死网破的方向不断发展。离婚后，我的前夫成功申请攻读美国的医学博士。他一脚蹬了两个女人，风风光光地出国深造。

不得不辞职的“小三”，应聘到一家民营诊所工作，想重新开始人生。我在医疗系统的同事朋友们都替我打抱不平，揭露她“前小三”的面目，我的诅咒与不饶恕，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母亲常劝我放下仇恨：“对你们造成伤害的罪魁祸首，是你的前夫。如今他溜了，你俩还死掐啥？”

闺蜜也苦劝我：“女人斗女人，不管谁上位，赢的都是渣男！”

母亲和闺蜜哪里知道，这几年是我一生中最耻辱、最漫长的煎熬。前夫以他的暴戾、无情、卑鄙，颠覆了我的人生；而“小三”的横刀夺爱，直接动摇了我对人的信任，对善良的解读。

2015年2月，跟“小三”在超市的那次狭路相逢，我控制不了歇斯底里的谩骂，甚至惊动了保安与警察。

我理直气壮地说：“怕被骂，她做什么‘小三！？她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罪有应得！”

闹完了，在回家路上，我开车变错道，绕道而行的每个路口都是红灯，堵得一塌糊涂。一条路多家的小旅馆，都是我俩当初约会的地方。每幢建筑都像是耻辱柱，让我的心像放在锅里油炸一样……

2

2015年，我过得很不顺。

股票跌得一塌糊涂、门诊遇到不讲理的患者、评职称需要的论文被退稿、最要命的是10岁的儿子——老师将我叫到学校，罗列种种罪行，教训之后语重心长地嘱咐说：

“我能体会单亲妈妈的不容易，但咱做家长的，若是放不下怨恨，又怎能要求孩子不打人、不骂人、不暴力倾向呢？”

我将儿子一通狠狠的修理，带着礼物和儿子，去一户户同学家赔礼道歉。如今的孩子都是金枝玉叶，不少家长对孩子挨打耿耿于怀，净说难听的话刺激我：

“您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咋就教不会孩子仁爱呢？”

“幼儿园的时候，小凯可好了，脾气怎么就变成这样呢？”

“我家孩子被打后，变得不敢上学。我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您能介绍一个吗？”

……

我低三下四，尊严没入尘埃。想到如果没这场婚变，我永远是温文尔雅、慈爱尽职的女医生，儿子永远是阳光灿烂、饱享父爱的好学生，我就辗转难眠。

一日，我到儿子的卧室。儿子的电脑没关，界面上是一封写给爸爸的Email。在邮件中，儿子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感慨说我很辛苦。但是他写到：

“离婚后的老妈，仿佛有了双重的人格——在医院，她是个微笑温柔、医术高超的天使；在家里，她是个破口大骂、永不宽恕，无手段不用其极的魔鬼！”

儿子的大实话戳痛了我。的确，我会情绪失常，将莫名的怒火发泄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儿子在学校的暴力倾向，何尝不是我的一面镜子呢？亲朋好友从起初的同情安慰，变得渐渐疏远自己；年迈的父母，总流着泪劝我重新开始，别耽误了孩子的人生……

看着儿子睡梦中天使一般的面孔，我落泪了。

第二天上班，一个小医生跑来跟我“八卦”小三的倒霉事儿。

“她被人家悔婚了、甩了，哪个男的知情后还要她这种女人啊？”小医生“义愤填膺”地说，“整个医疗系统的人都知道！就算她辞职回老家，也有老家的医护人员到省城来进修！改行，那代价可大了！……好端端的，硬要把自己糟践得不像个人……”

我听着这些曾带给我复仇快感的话语，感到一丝荒诞。脑中浮现出一个闪念——“小三”活得不像人，我自己就像人了吗？“小三”失去尊严与前途，我自己就平步青云了吗？……

中午的学术会议上，领导们提到了我前夫在美国的实验取得的种种成功，甚至以他为本院的骄傲。看到众人那一片钦慕的目光，我感到脊梁发冷——是啊，这个游戏是多么残酷与不公：男人可以仅凭事业才华而遮掩所有污点；女人却要永远活在污点中，互相厮杀，体无完肤？！

3

暑假的时候，我带着父母和小凯去海南度假。

好端端的假期，父母一点不开心。他们满腹话想跟我说，又怕踩到我的情绪地雷。小凯也整天抱着手机，对我爱理不理。

一日，我感冒发起烧来。在海南的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母亲带着小凯住酒店，我爸陪着我。

他退休前是语文老师，喜欢书法和摄影。我失婚后，他学习玩起手机，有事没事跟我推送“某女星二婚晒孕肚”、“某弃妇开始新生活”之类的文章。

……

我爸的性格很拘谨，平日很少有跟我聊天的时间。

那天，我打点滴百无聊赖，他劝慰我的方式也是拿出手机，给我看我小时候的照片，讲讲过去的事情。

忽然，他翻出几张照片给我看。

“这张照片，挂在你们医院的候诊大厅里，是你晋升后的近照。你看，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我怎么看怎么心疼！这一张，是我从影集里翻拍的毕业照。那时的你，光鲜亮丽，年轻多好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打断我爸。他马上识趣地低下头去看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他微信打了一段话给我：

“你跟天斗、跟地斗、跟‘小三斗、前夫跑了你追着前‘小三斗……闺女，爸妈心疼你活得好累哟！”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黯然神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爸最怕女人哭，连忙哄我说：

“婚姻失败不代表人生失败。你有青春、有学识、有亲人、有这么好的工作和收入……咽不下这口气，干脆比谁嫁得好？……”

我的泪水就像挂的点滴一样，往下落。

我爸说得对，拧巴了这么多年，无非是想求个胜。可是真得胜，不是搞得对方灰头土脸，而是自己活得春风得意啊！

我一边默默流泪，一边给老爸发微信说：“道理我都懂，就是做不到啊！”

……

我爸啥话都没说，就是静静陪着我。他用温暖的大手捂在我输液的那只手。输液的手，原本是冰冰凉，捂一捂，竟然温暖起来。

我爸用手机放了一首老歌，他把耳机放进我的耳孔。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我的心，不知咋的，忽然像开了门一样。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4

那一天，我顿悟了！

我明白：只有原谅所有人，才能给自己自由——原谅他的口蜜腹剑，原谅她的背信弃义，原谅自己的愚蠢冲动和轻信，原谅所有的错误，所有的薄情和所有的辜负。原谅那些如鲠在喉，原谅那些如芒在背，因为，在我执拗于自己的伤痛时，“小三”也正挣扎于被我制造的伤痛里。

醉时憎恨如同心脏一样重要，醒来不过是一截可有可无的盲肠而已。这场做了好几年的梦，醒来时，发现要用很多代价才能挽回残局。

我跟儿子道歉，真诚进行沟通；我跟亲朋好友们宣告从此放下仇恨，要开始新的人生；我也跟身边的好事者们宣告，从此不要拿“小三”的事情当做谈资……

一直以来，我身边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只是我心结未解，对异性绷着一副寡妇脸，搞得人家不敢亲近。我渐渐调整心态，敢于去“相个亲、约个会”，也能轻松地跟父母谈论这方面的事情。

有一件事，我想做，却没有勇气。我想对“小三”说一句“到此为止，各走各路”，又觉得矫情。过去的总总，让我放不下对“小三”的鄙夷与纠结，所以，我选择用一种更自然的方式来表达。

我申请到医院“技术交流”的项目，被安排到邻省的对口医院工作一年，我也将儿子转学到邻省，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环境。走前，我让学生把自己调动的消息传到“小三”的耳中。

拉开时空的距离，是对仇敌最好、最自然、最不拖泥带水的一种原谅，不必再见，也无需道歉，两个女人互相耽误这么久，再见面该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刻了。

编辑/张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