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铜钱
头目颤声:“我、我没听懂。”
话落,墨白就扫了他一记眼刀,吓得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正要求饶,就见那姑娘扑哧一笑,摆手道:“你先下去吧,等会儿我跟你解释一遍。”
头目简直求之不得,连忙道谢,起身要往外走,又听她说道:“刚才我们也是自保,伤了你一掌,抱歉了,你快去上药吧。”
墨白闻声,不由得看她。等那山贼出去,便问道:“你认识他?”
喜喜说道:“当然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喜喜见他问得认真,不是故意在问,还莫名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我们住人家的地方,还要靠他们保护,当然得道谢,况且他还是被你打伤的。”
墨白眸染淡漠:“他先要伤我们,我才动手,夺了他的寨主之位。而且就算他出手暗算,我也并不放在眼里,根本无须这么讨好他们。”
哎呀,这人的心肠简直是冷得跟冰川一般。发誓要将他暖化的喜喜捏了捏他的胳膊,耐心地道:“这不是讨好……嗯,这么说吧,你现在是寨主了对吧?那他们就是你的手下。你换个身份想想,如果这里是墨城,你是城主,他们是白护卫他们,你会怎么做?还会觉得是讨好吗?”
这个比方并不是墨白喜欢的,毕竟墨城以及墨家护卫无人可以替代。但细想之下,却是浅显易懂。
他终是点点头,表示认同。
好不容易将这头牛拽回正途来,喜喜又道:“方才你一口气说那么多攻守安排的事,要一个向来只会用武力解释事情的人听懂真是难事。他又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墨家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啊,就是生在墨城长在墨城,被惯坏了。”
惯坏了?她还真敢说。墨白想,这大概就是用惯了宝剑,再用钝剑,就用不惯了。这些事,他反倒不如她看得通透。
他忽然觉得这是一种互补。
想到“互补”二字,连他自己都微微感到意外。
喜喜见他又陷入了沉思,歪了脑袋从他下巴方向伸出,往上瞧看:“你在想什么?”
突然靠近的面庞因苍白之色添了几分柔弱,却又因满眼灵气而又显得俏皮,明眸轻眨,都能从眼里看见自己的脸。人就缠在身边,不能轻易起身,但那脑袋似乎没有缩回去的意思。他看不得,避不开,想了想,干脆抬手,巴掌盖脸,硬生生将她推开了。
被盖住了脸的喜喜百般不愿地嘀咕一声:“不说就不说,也不用这么粗鲁吧。我就算再怎么不像姑娘,可也是个姑娘。”
墨白没搭理她,只是偏头看了一眼,除了脸色不太好,活蹦乱跳的。
“刚才那安排布兵的事,明早我去跟他说吧。”
“嗯。”
听他爽快答应,喜喜还觉得有些奇怪。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只是用的不是宋神医配的草药,效果差些。”折腾了一天,喜喜又困又累还浑身疼,肚子饿也不想吃了,只希望睡一觉伤痛能减轻些,于是说道,“我想睡觉了,你不睡吗?”
“睡。”墨白在床边正襟危坐,见她往里挪,说道,“我睡房梁。”
喜喜抿抿嘴:“不是娶定我了吗?那就算同床共枕,又有什么关系?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墨白微合双眼:“一日没成亲,就一日不是夫妻,你的名声就一日都不能败坏。”
喜喜咋舌,这熊猫真是怪人,将她掳到墨城,带她进京,众目睽睽之下表明她的身份,看光她的身体给她敷伤口,种种事情她都以为他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了。可现在他却说这种话,她真想告诉他,喂,你早就把我的名声毁啦!
可是……她想了想,大概在他眼里,那些事根本就不是毁名声的事。
他的想法,决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猜度。
喜喜轻叹一口气,认命了。
说他呆也不是,说他笨更不是,只是太不懂人情世故,果真是被墨城保护得太好,磨出了锐利棱角,少了几分人情味。
墨白问道:“你叹什么气?”
“我叹又不能好好吃你豆腐。”
“……”
墨白一顿,屋外的布谷鸟叫声传入屋内,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
喜喜笑眼弯弯,盯着他:“给你敷药的时候,身体真结实,我都想咬一口了。”
墨白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终于起身一步一步离开床边。他房梁也不上了,一直退到门口,神隐了。
调戏成功的喜喜失声一笑,还没来得及好好笑一笑,就因笑的动作太大,扯动腹肌,全身伤口瞬间跟着疼了起来。
把伤口笑裂了的喜喜挣扎着喊了人进来,去叫墨白给她敷药。谁想墨白为了躲开要咬他一口的好色之徒,躲远了。
等他半夜亲自和原来的寨主一起将山贼排兵布阵情况安排好回到屋里,喜喜已经睡着。
哪怕是只剩一条没受伤的腿,她也依旧有把被子踢开的本事。他俯身把被子给她盖好,等他洗漱回来,那被子又被踢开了。
如果有绳子,他一定立刻绑了她。
他用被子把她裹紧,似乎是触及了伤口,喜喜闷哼一声,试图翻身躲开。可这一扯动,伤口更痛,她立刻疼醒了。
然后她发现墨白正双手撑在她左右两侧,正脸相看。她眨眨眼,默默地揪紧被子。墨白见她眼里满是误会,如看色狼,也愣了愣:“不要误会。”
喜喜瞪他:“我不傻。”
“可以光明正大做的事我为什么要偷偷做?”
“我说了我不傻。”
墨白直起身,见她还是一副瞧色狼的模样,解释无用,伸手拉过被子,往她脸上一盖:“睡觉。”
喜喜掀开被子:“你心虚。”
话落,又见他忽然转身,面上紧绷,一双眸子紧盯,让喜喜觉得他周身是危险气息。想到他一掌就把山大王轰开了,喜喜咽了咽唾沫,缓缓地拉被子盖好蒙住头:“晚安。”
无赖多疑又聪明任性,却又太识时务,墨白发现他对这种脾气竟然能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了。他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根墙头草,抿抿嘴角,最后还是将灯灭了,睡觉。
早饭是胡萝卜粥,还加了点肉末。看见胡萝卜喜喜就想起她家兔爷,吃了两口,嘴里溢满甜甜的胡萝卜味。
喜喜有点吃不下去了,问他:“不知道兔爷怎么样了,它出生一个月我就把它抱回了家,除了被你挟持过两次,就一直形影不离。”
墨白看她一眼,说得好像他去挟持她的兔子跟她无关一样:“等会儿我去采药,你不要乱走。”
“不乱走,我就搬张小板凳在门口晒太阳。”
墨白本来想说不行,见她一脸要发霉的模样,也没再说。
等墨白走了,喜喜就搬了板凳去门口,结果竟然是阴天,别说没见太阳,吹了一会儿风竟然还下起雨来。喜喜仰头看着阴暗天穹,愤懑地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她拎着小凳子进屋,又回头看了看对面的山峦,也不知道墨白带伞没。他这么聪明,看见天色不对,应该带了吧。
许是走动了,又触及伤口,喜喜从镜子前经过,铜镜里的脸色并不好,唇白如纸,眼窝深陷。她回到床上,躺下静养。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声,她渐渐入了梦境。
……
“吱呀。”
木门打开,旋转摩擦带出不能阻止的开门声。喜喜蓦地惊醒,睁眼偏头,屋里微暗,像是已经入了黄昏。墨白由远及近,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周身扑来的雨水气味还是让喜喜闻到了,认真看去,一只手还拿着药篓子的墨白从头到脚,竟都被水浸湿了。看惯了他平时的模样,如今湿衣贴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墨白见她醒来,转身要走,还没跨步,就感觉衣袖被人拽住。他回身看去,那病秧子已经挣扎着起身,将他拉到床边。随后见她跪坐在床上,伸手拿了干帕,正疑惑她要做什么,那干帕已半盖在他头上,头发被那素手抓着帕子揉搓起来。
喜喜想打趣他笨死了,下雨也不躲一下。可转念一想,他是为她采药去了。这种事明明可以交给山贼做的,或许是因为她说过,药不是宋神医配的,药效差很多。
这么一想,她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清楚,她似乎更喜欢他了。
唉,喜欢上一只不会轻易敞开心扉的熊猫,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她手上的动作很轻,擦拭得很认真,先将额头湿发擦干,免得发梢雨水滴落在他眼里,再往后面擦拭,免得雨水滚落后背。她动作轻柔而体贴,墨白都感受得到。
外面阴雨连绵,天色阴沉,屋内光照不佳,却正好缓解了彼此的尴尬。
他定身不动,任由她揉搓湿发。鼻尖隐约飘来浓郁药味,他才发现视线所及之处,是女子十分美好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过来她接连两次问自己她像不像木板是什么意思。
正因为明白了,那让人不能平静心绪的想法便纷纷冒了出来,完全无法压下。
察觉到眼前人呼吸起了变化,喜喜才松开手,帕子还搁在他脑袋上,歪了脑袋看他。那像醉酒的脸入了眼里,她吃惊:“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淋雨生病了吧?”
素净白嫩的手捂在脸上,墨白面上一僵。
喜喜惊呼:“真烫。”
少女美丽的面庞映入了眼底,如水双眸,哪怕是在阴暗的屋内也看得清楚。墨白闭上眼,握了她的手拿下:“没什么。”
喜喜翻滚下床,火速穿好鞋:“你先换衣服,我去煮姜汤。”
看着她大步走开,没有小家碧玉的模样,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姿态,这跟墨白所想过的墨家主母完全不一样。
只是,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姜汤易熬,一会儿喜喜就端了一大碗过来。手不得空,她喊了一声打过招呼,就用脚踢开门,然后就见墨白那似乎比她还要白净的背落到眼里,后背结实没有半分赘肉,看得喜喜心里狠狠地荡漾了一下——真该早点进来的,或许就能看见他全身了,失误。
她不动声色地把姜汤放到桌上,喊他过来吃。见衣服放在地上,她俯身拾起准备交给别人洗了。墨白闻声转身说了句“等等”,伸手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玉佩,正是喜喜见过的龙纹玉佩。
之前没有仔细看过,只知道是龙纹。现在见他拿在手上,细心瞧看,隐约觉得那镂空纹路十分眼熟。
墨白见她抱着衣服不走,说道:“衣服湿了,小心等会儿要把你的衣服也给沾湿了。”
“哦。”喜喜回过神,把衣服拿给山寨头子喊来伺候的妇人,回到房里,那穿着粗布衣衫的墨白正坐在桌前喝姜汤。
哪怕他只是穿着一件褐色长衫,也丝毫不让人觉得俗气难看。果然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她低头看看自己,也是朴素的布衣裙,不会像丫鬟吧?
墨白没有将玉佩收回身上,根本就没有地方可藏。喜喜走到桌前,那玉佩正放在桌上,因此也看得更加清楚,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摸出自己的凤纹玉佩,突然一愣,手僵在半空。
已喝了半碗姜汤的墨白也察觉到喜喜愣神,抬眼看去,见她手里拿着凤纹玉佩,微微一顿,没有开口。
喜喜缓缓将玉佩照着那龙纹玉佩复杂的镂空放去,手刚松开,两块相碰的玉佩就完全交合在一起,纹路无阻碍,仿佛一体。原本因龙须细碎的一边,已被凤尾填充。原本鸟喙尖锐之处,也被龙尾嵌入。填了彼此空隙,变成一个完整玉佩。
这两者,根本就是以同一块已成形的玉石再由能工巧匠雕刻而成的。
“墨白……”喜喜抬头看他,见他视线也落在自己脸上,问道,“这块玉佩一定是你太爷爷留下的吧?”
墨白点了点头。
喜喜手一抖,差点哭了。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太爷爷是天下第一神偷,还专门爱偷墨城的东西。这玉佩如此吻合,她用脚趾想想都知道是太爷爷把人家的宝贝偷了一半。可太爷爷还把它当传家宝留下来,坑曾孙女呀这是……她哽咽:“对不起,现在物归原主。”
墨白皱眉:“嗯?”
喜喜苦着脸道:“凤纹玉佩是我太爷爷拿走的。”
墨白面色平静:“嗯,我知道。”
喜喜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你知道你还不一掌轰了我?”
墨白终于感觉到了不对,狐疑:“你以为是什么?”
“我太爷爷偷了你家东西。”
墨白抿抿嘴,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喜喜瞪大眼:“你刚才是不是想骂人?”
“是。”他拿起已成一块的玉佩,又看看抖成筛子的喜喜,说道,“这本来就是你太爷爷的东西。”
喜喜眨眨眼,清醒过来,发怒拍桌:“原来是你们偷我家的东西。”
这人大事聪明小事糊涂,真想看看她脑子里是不是塞了一半稻草一半珍珠,墨白看了她好一会儿:“你的家人没跟你提过玉佩的事?”
“没有,太爷爷在我没出世的时候就过世了。后来镇上闹瘟疫,爹娘也……”喜喜没往下说,只是说道,“不用安慰我,都两年了。”
两年?可她不过十七岁,那就是说,才十五岁的她就一个人过了。难怪她性子有时那样狠,有时却那样柔弱。墨白握了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手上。那手还稍微有些凉,凉得他想握在掌心暖暖。
“这玉佩,是当年你太爷爷和我太爷爷,为后代定娃娃亲用的信物。”
第八章 山贼窝的山大王
“娃娃亲?”喜喜讶异,见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结合她被他绑架所说过的关键话,仔细串联,一句话就将全部线索都联合在一起,一句话就将全部破绽都消除了:“你知不知道我太爷爷是妙手空空?”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偷你们墨城的东西,把你们墨城闹得鸡犬不宁。”
“知道。”
喜喜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忽然明白过来:“难道这个江湖版本不对?”
话落,喜喜就觉得墨白看她的眼神终于不像看一头笨熊了,看来她猜对了。
墨白缓声说道:“只是对了一半,前面没有说错,但后来两人经过一番较量,英雄敬英雄,彼此相惜。太爷爷便想和你家定亲,但你太爷爷觉得自己是盗贼,怕墨城落下骂名,不愿答应。后来被缠得不行,你太爷爷终于答应了。但当时墨家和云家生的都是男孩,因此约定日后定亲。可没想到,到了孙辈依旧都是男童。我出世的时候,长辈以为约定又要延迟,没想到五年后,云家生了女儿。”
喜喜恍然:“我?”
“嗯。我太爷爷过世后,你太爷爷也隐退了。我曾想,或许是因为好友过世,江湖无伴。抑或是想将盗贼身份藏匿,为后代留下清白家世。”
喜喜一时默然。作为曾经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神偷,要金盆洗手谈何容易,可太爷爷却做到了,远离了喧嚣,隐居在小镇中。为了好友,也为了和好友之间的约定。要让后代以清清白白的身世嫁给墨家人,成为无瑕白云的云家,不愿墨家真的沾上半点“墨”。
如今她才明白太爷爷的心意,明白墨白为什么这么坚持要娶她。
延续了四代的心愿,终于可以让他们两人实现。
喜喜敬佩墨家遵守承诺的决心,可是……她为曾祖父一辈的友情感动,却没有办法开心。无疑她喜欢墨白,但想到墨白是为了使命而来,就不舒服。
他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和她成亲,只是因为长辈之命。
“墨白。”喜喜看着眼前人目如朗星,品貌非凡,的确是良人之貌,她却想问清楚,“你想娶我吗?”
她问得直接,让墨白有些意外:“嗯。”
“是你想,还是因为长辈之命才想?”
墨白眉头微拢:“这有什么区别?”他稍稍一顿,本不想说,可到底还是说了,“我会娶你的,毋庸置疑。”
这是两人第一次彼此袒露心扉,有些小心翼翼,但喜喜知道,对墨白来说,已经很难得。
她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们解除婚约吧。你让我回家,然后你再好好来跟我说话,跟我培养感情吧,不要再用绑的法子,也不要将我绑在身边。”
墨白听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
喜喜暗叹,他果然还是不懂。少了那个过程,其实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比如尊重,比如先相知,再相爱,才能真正地敞开心扉。
墨白见她面露疲惫之色,伸手要探她额头,怕她生病。手还没碰到,就见她眨着眼睛说道:“墨白,我喜欢你。”
手停在半空,墨白一动不动,有些愣神。
当面对他说喜欢的姑娘从来都不少,却没一个让他觉得心会乱撞胸腔的。
“虽然还没喜欢到可以生死相许的程度,不过也算是很喜欢了。你不想随我的性子重来,那就算了,婚约也不解除了。但我希望你也不要把我当作局外人,我也想了解你,跟你分担一些事情。我不想做因婚约而成为墨家夫人的云喜喜,我嫁的是你,不是墨家长辈的约定。”
绕来绕去,在墨白心里,其实并没有差别。他只想到姑娘家的心思果然跟男子不同,但实在无法理解。此时他才觉得屋顶上随时趴着两个碎碎念的人有多重要,但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让太子焦头烂额中。
那来报信的人,应该快来了。
喜喜见他没有答话,似乎想其他事情去了,默了默,没有再说话。
夜幕完全压下,昏黑的屋内无声,唯有外面雨声淅沥,从屋檐滚落成珠,敲击着地上的石头。
纠缠在心的心结未开,喜喜喝了几口茶浇灭心底的烦躁之火,火没浇灭,倒是半夜内急,憋得不行。睡得美美的再起身实在是痛苦的事,可又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半眯着眼去摸鞋。
她刚有动作,“梁上君子”就问道:“怎么了?”
“内急。”喜喜以为说内急他就会继续睡了,谁想他竟翻身下来,看得她小肚子一抽:“你干吗?”
“陪你去。”
喜喜脸一红,将他推开:“不许跟!”
墨白不解,他又不跟着进去,只是在外面站着。她不是挺怕黑的吗?
女人果然是太难懂了。
他摇摇头,想到茅厕离这儿不远,便站在门口往那方向看。
半夜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润,她踩泥而行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楚。墨白倚在门柱上听着,才想起宋神医说过的,喜欢一个人,连她哭的样子都觉得好看,她哼一声都觉得像乐曲。
以前听见他说这话,墨白觉得他身为神医,却不给自己开药治病,枉为神医。
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嗯,回去就给宋神医加工钱。
喜喜已经到了茅厕门口,犹如见到曙光,心花怒放。她打开茅厕木门,却见里面蹲着一团小黑影。门一开,黑暗中一对亮眸也抬头盯来,看得她毛骨悚然,不住尖叫。
那团黑影也慌了神,跳起来要扒茅厕逃跑。
喜喜连退三步,脚下一绊,整个身体往后面倒去。她脑袋刚顺势扬起,就觉有疾风掠来,将她托住,揽进怀中。她紧抓墨白衣裳,哆哆嗦嗦往后面指:“有鬼。”
山寨众人也被惊叫声吵醒,纷纷起身,转眼就举着火把到了跟前。
像是感觉到了外面的危险,茅厕里顿时没了动静。
墨白示意举着火把的众人去查看,众人小心地靠前,火光一照,躲在里面的人就现出原形了,竟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
男童大喊一声扑向众人,勇气可嘉,奈何力气太小,这一撞就像鱼儿冲进了渔网里,被抓了个正着。他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不能绑架我,这是犯法的。”
喜喜见他小脸冻得有些紫,想来是山上冷,又下了雨,躲在这里的时候硬生生冻的。她上前把抓住他的手挪开,护在身后,朝众人说道:“你们竟然绑孩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胆大的低声道:“我们是山贼呀,您是山贼头子的夫人呀。”
喜喜这才回过神:“对哦,我可是压寨夫人啊。”
墨白耐着性子道:“跟我回去。”
“可是他们绑人,被人绑的滋味可不好受。”
话有点酸,还带了刺,墨白发现她还对自己让人绑了她来墨城的事耿耿于怀:“山贼不绑人要赎金,你要他们怎么活?”
“倒也是。”喜喜摸摸那孩子的头,“我没有办法救你了,等你爹娘带赎金来吧。”
男童本以为抓到救命稻草,没想到不过片刻就被抛弃,满眼的希望变成绝望:“姐姐……”
喜喜心软:“你们都回去睡吧,今晚我看着他。”
众人见墨白没有反对,也懒得理会她要做什么,各自回去睡觉了。
喜喜拉着男童进屋,想给他倒杯热茶喝,刚放手,就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小尖棍子,抵在她的腰上,颤声道:“不许动,送我下山,我就放了你!”
墨白见状,觉得男童要大事不妙了。
果然,喜喜一把抓住男童的手,另一只手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刀子都戳不死我,就拿这破棍子还想戳我,你这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是吧。你给我过来,我要把你绑在马桶上冻一晚,让你清醒清醒,让你懂得什么是忘恩负义的下场。”
男童拗不过她,“哇”的一声哭了:“你、你是山贼老大的夫人,他们是这么说的。是你绑了我来,凭什么说我忘恩负义,明明你才是坏人,坏人。”
喜喜哭笑不得,这件事的确很难解释呀。折腾太久,消耗了她上半夜养精蓄锐的精神,她坐下身,有气无力地道:“墨白,你善后吧。”
“自己惹的事,自己处理。”
男童哭得凄惨,喜喜都要闻之落泪了:“呜呜,墨白……熊猫……”
墨白脸一黑:“够了。”
“哦。”
墨白冷冷地瞧一眼男童,号哭的声音立即像关上了闸门,听不见了。墨白回头,云淡风轻地道:“解决了。”
喜喜:“……”她第一次发现把眼神练得凶狠点是有用的!
喜喜平白无故又多了个儿子,虽然她坚决不承认,但男童大概是觉得她比墨白平易近人,去哪儿都跟着她。她多在寨子里走了两圈,结果就有山贼过来谄媚说:“夫人要是喜欢这孩子,那就留下来做儿子吧。”
“反正赎金他们也给不起。”
“来讨人也没关系,我们给打回去,现在我们寨子经过寨主指点安排,更加如铜墙铁壁了。”
哼,谁能比得上她家兔爷可爱,她才不要再收个儿子。
想罢,她咬了一口胡萝卜,爽脆的声音传开。
“这里真是空荡荡的。”
墨白站在她身旁,问道:“你坐在这里一个时辰了,什么时候走?”
她坐在高山岩石上,底下是狭窄山道,能看得见往来过客,但不知道她饶有兴致地在想什么。
喜喜又咬了一口胡萝卜:“吃完了就走。”
墨白默默地看了一眼她堆了满裙的胡萝卜,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躲到树后面的男童:“你真要留他?唔,也不是不行。”
“当然不行,兔爷会吃醋的。”
兔子吃醋……墨白没打断,继续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喜喜又吃完一根胡萝卜,有点饱了。见他还不走,她挑了根最水灵的递给他:“喏。”
墨白瞥了一眼:“我不是兔子。”
“我也不是。”
“你是。”
“……我怎么就是了?”
“认兔为儿。”
喜喜扑哧一笑,难得嘛,冰山脸的熊猫城主也会稚气地跟她抬杠了,按照平时,早就不耐烦地将她踢下这峭壁了。她放下胡萝卜,起身拍拍衣裙:“走,陪我去四处走走,这里风景奇佳,不趁现在有空看看太可惜了。”
墨白没有动,山上这么多石子儿,路又崎岖,她怎能乱跑。他往她重伤的地方看了看,还没等他说话,就见她一只手捂在胸口,瞪眼:“色狼。”
“……我只是在看你的伤口。”
“昨晚还没看够吗?”
墨白闭眼:“今晚我闭着眼睛给你敷药,被药瓶戳死与我无关。”
喜喜只觉得伤口现在就被戳了一下,苍白着脸从他旁边走过:“去看风景咯。”
等她走了,墨白才想起刚才是要阻止她去山路上乱跑的。等等,所以刚才她是在堵他的话?
云喜喜……她这是摸到了他的弱点,还吃定了。
被将了一军的墨白看着她喊了那男童一块往山下走,还强行把全部胡萝卜都丢给他。明明很聪明,却总佯装成没心没肺的人。
在他沉思之际,喜喜已经开始往山下走。
如墨白所料,山路上石子儿颇多,十分难行。她又重伤在身,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小滑两次,震得心口疼,她靠在山坡上的岩石上小憩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走。她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下来。哈哈,那熊猫可算是来了。她回头一瞧,只见墨白健步如飞,如行走云端,动作轻快地往下疾走,看得她眼都直了。
墨白掠过她身旁,将她抛开几米远的距离,便停下步子,却没有回头看她。
山风轻拂,吹得半坡山林树叶婆娑,吹得身如玉树的男子犹如谪仙人。
喜喜忽然明白过来,欢喜地挪着小步子过去,拍拍他的肩头:“背我。”
话落,墨白已经微弯下身。喜喜爬了上去,稳稳地趴在他背上,意外觉得他的背暖和宽厚:“好了。”
她脑袋就在他右脸一侧,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暖入他的耳郭,他感觉后背上压上来的触感更是明显,压了他的背,压进他的心。
他以前一直觉得儿女私情是最难以理解的,也是他最不需要,觉得最无用的感情。而今他隐隐觉得绝对有用,好像也不错。
有了墨白这堪称骏马,又比骏马更加灵活的代步工具,喜喜总算是轻松多了,不用她拖着病体自己走。
墨白顺着她的意,从主干道开始,走遍了所有岔路。
这十八山的名头不是白叫的,进了主干道,岔路七八条,还有数条死路。他们七拐八拐,才终于走对一条,到了出口。
喜喜见墨白额上渗出细汗,抬手给他擦拭。走了这么久,他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喜喜喜欢他信任自己的模样,可又不知道他是不是懒得问。
揣测人的心思最难,喜喜觉得比在当铺鉴定珍宝难多了。
傍晚回去,喜喜就让人敲鼓,把寨子里说得上话的人都叫到大堂上来。
墨白就站在喜喜一旁,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喜喜等人到齐,这才清清嗓子,朗声道:“我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说。以后,我们寨子不许打劫。”
话落,大堂上已经是一片骚动:“不打劫?那要我们喝西北风吗?”
喜喜一拍桌子:“可不就是要喝西北风。”
众人呆愣,还以为耳朵出毛病了。
喜喜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去看过了,十八山地势险峻,从东南方进来,就只有西北方那一条路可以出去,其余的都是死路。而且往西北方去的时候,还有七八条岔路,走对了才能找到出口。但其中有五条都是死路,对吧?”
一人说道:“对,这儿的路是出了名的难走,我们一般都是潜伏在小道上,发现目标一网打尽。”
喜喜笑吟吟道:“这就对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你们靠了这座山,那就靠山吃饭吧。”
墨白一时也捉摸不透她是要做什么,和众人一样,认真地听她说话。
喜喜说道:“以后不要打劫了,改成给人带路吧,带一次路,收多少钱。”
众人脑袋一歪:“啊?!不会饿死吧?”
喜喜摇摇手指:“我今天坐在高处一个时辰,发现那里往来的人可不少,转得晕头转向的更不少。而且从这里经过的以商队为多,商人重利,比起浪费时间转圈圈来,他们更愿意给钱让当地人带路。”
墨白这才明白她今日的举动,看着她运筹帷幄的模样,他心下暗暗赞赏。他虽然知道她不过是给一群山贼出了个小主意,如何能跟他每日打理墨城的大事相提并论,可就是不可抑制地赞赏着。
“这也的确是个好办法,而且打劫多辛苦,还有被官府围剿的风险。”
“可他们走过一两回,就自己认得路了,以后靠什么过活?”
“可不是,这法子不好,还是靠打劫为生吧,钱多。”
议论渐渐转向不赞同,喜喜都听在耳中,她敲敲桌子,又立即满堂寂静。她再开口,声音却比刚才沉稳了。
“你们难道要做一辈子山贼,再让儿孙做一辈子山贼?”喜喜扫视众人一眼,“路是可以带的,但为了不饿死,可以将路上的痕迹消除,重新开过新路。”
“这倒是可以……”
“再有,这个法子我也不会让你们用一辈子。对看似平民的人,你们就自愿带路,攒美名。只要对商队收钱即可,然后将这些钱尽量攒下来,五六年后,恶名已除,再去镇上买田,盖房耕种,这才是长久之计。而且你们常年如此,官府会对你们宽容,毕竟哪个官都不希望自己的管辖之地出山贼。你们有了美名,去镇上过活,镇民也不会刁难你们。”
活命之法,甚至以后的路,她都为他们设想到了。看似小事,但墨白忽然觉得,这已经不是小事。对弈之时,棋子落下能看出后十步者,便是高手。喜喜筹谋的这些,已然是对弈中的高手。
众山贼面面相觑,不管怎么说,做山贼是因地势所逼,无奈之举,而且听着这法子好像并不糟糕。
喜喜又道:“这样吧,你们先照我说的去做,半年就好,如果觉得这样不好,又要活不下去了,就重操旧业。你们不试试,就一辈子是山贼,以后儿子孙子外嫁的闺女,都是山贼之后。”
“这话有道理啊!”
“如果成功了,那以后我儿子就能去镇上念书了。”
“说不定还能考状元呢。”
“得了吧,山贼儿子还想考状元。”
“可真要是能离开十八山,我儿子就不是山贼了啊!”
“这倒也是。”
舆论又开始倾斜她一边,往赞同的方向去了。喜喜不急着插话,等他们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议论声慢慢平息,才有长者说道:“要不,试试?”
一声落,一声起:“试试呗。”
像是已经得到了新生,众人再议论如何带路、收多少钱的时候,腔调已经完全不同了。
喜喜听在耳中,甚为欢喜。只是晒了一天,哪怕有墨白背着,也颠了伤口,晚上又说了这么多话,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墨白见她脸色愈发苍白,说道:“回房吧。”
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喜喜没有强撑的必要,乖乖地跟墨白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