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花影里送君行

舒安

【一】

燕王驾崩，太子陶晔登基的那天，阴暗笼罩的燕王宫终于能够看见一丝光亮。

陶晔一身暗黑色的袍子，站在燕王宫的朝堂之上，黑袍冷硬而高贵，年轻的王上看着也同样冷硬高贵，他的身边站着昔日的太子妃，燕国未来的王后叶妩。

叶妩一身白衣，裙摆处绣着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大殿之上跪着燕国的臣子。

陶晔看着满大殿的人，看着身边的叶芜，她有清秀的眉眼，有高贵的气质，只是原本站在这里，跟他携手的人应该是另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六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她将他从乱石堆中翻出来，最后不惜为了他的帝王路手染鲜血，此刻，他站在这里受众人朝拜，他喜欢的姑娘却被关押在冰冷潮湿的天牢中。

他心生寂寥，慢慢道：“青萝。”

叶芜闻言偏头看他，眼里带着哀意，她慢慢道：“若是沈青萝死了，殿下会怎样？”

陶晔闭了闭眼，道：“我不会让她死的。”

叶芜道：“她杀了一国之相，先王之所以不在世时杀她，就是为了让殿下下令，以此在臣民面前树立仁君的形象，殿下竟然不想她死？”

陶晔偏头看她，语声淡淡：“坐上这个位子，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吗？”他笑了笑，“所以我绝不会让青萝死的。”

叶芜竟然无可辩驳，她心里突然有点难过，满殿朝臣退去之后 ，陶晔起身想要快步离开，叶芜在身后，道：“你不用去见沈青萝了。”她默了默，“她死了，在先王病逝的第二天，她就用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

陶晔愣在那里，许久笑道：“不可能。”

叶芜慢慢走下来，走到他身边，她说：“是真的，消息被我拦了下来，就是为了不让你为此事伤心难过。”

“不可能。”陶晔慢慢后退到门口，厉声道，“绝不可能！”他被大殿的门栏绊倒，摔出殿门，叶芜上前道：“殿下！”

陶晔坐在地上，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他看着下雨的燕王宫，突然呕出一口血来，叶芜一惊，陶晔伸手抱着她，他说：“青萝，我的青萝死了。”雨声凄凄，比雨声更加凄厉的是陶晔的声音。

可是漫天大雨，再也无人应他，日后朝华殿外，亦再无人等他了。

【二】

陶晔和沈青萝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年十一岁的沈青萝第一次踏进燕王宫，带着长公主陶络的一纸遗书，几个亲信，千里迢迢来到燕王宫。

那日的天暗沉沉的，十一岁的沈青萝站在燕王宫高高的宫墙下，城楼之上是铠甲加身的重重士兵。

她被内侍带进燕王宫，陶络的亲信拿着遗书在殿内回话，那天她穿着一件绣花的小白裙，雨水淅沥，她就站在燕王寝殿外的青石板上，没有人上前为她披一件衣，撑一把伞。

偌大的燕王宫沉默地伫立在大雨中，显得肃穆而庄严，雨水冰冷而刺骨，于是十一岁的沈青萝对于燕王宫的第一印象就是冷漠而残酷的。

沈青萝站在雨中，看见一身天青色长袍的少年持着伞从长廊上跑过来，临进殿时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披风，然后对身后跟着的内侍嘱咐了几句话，方才进殿。

那个少年就是十六岁的陶晔，而长公主陶络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那内侍持着伞拿着披风走下台阶，将披风披在沈青萝肩上，道：“姑娘可是青平沈家的小姐？快随老奴到廊下躲雨吧。”

沈青萝浑身发抖，脸色被雨水淋得发白，内侍将她带到廊下，让宫女拿了丝帕给她擦脸上的雨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同她一起回宫的亲信方才出来，他站在青萝面前，慢慢道：“姑娘，在下终没有负长公主所托，主上已经同意将姑娘养在宫中，日后，姑娘自己要多保重。”

沈青萝眨眨眼：“业哥哥，你呢？你去哪里？”

那亲信笑了一笑：“我们将回到青平，为长公主和驸马爷守墓。”说完向青萝行了个礼，转身走进大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沈青萝站在那里突然大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哭声太大，陶晔走出殿来，他看着沈青萝问：“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很清冷，犹如冬夜里青平飘飞的细雪一般微凉，她含着泪看他，陶晔道：“我已向父亲请旨，日后你就住在我的殿中。”他转身对刚才的内侍道，“苏庆，先带她回去，我与父亲还有些话要说。”

苏庆应了，带着沈青萝往燕王宫更深处走去，那个时候，沈青萝不知道，她所去往的陌生地方，已然是她一生的归宿。

【三】

沈青萝到了陶晔寝殿之后，苏庆让人服侍她沐浴，晚一会儿的时候，苏庆来找她：“殿下回来了，让老奴来接小姐过去一起用膳。”

青萝母亲早亡，陶络嫁过来之后，便开始亲自教导她，一言一行不说学了陶络十成，亦有六七成，走起路来，也有陶络在世时候的风采。

陶晔坐在偏殿中看着她走进来的时候，愣了愣，沈青萝伏地道：“小女青萝，见过殿下。”

陶晔看着她，许久慢慢道：“你的身上竟然有几分皇姐的影子。”

地上的姑娘闻言抬眼，道：“青萝惭愧，虽自幼受长公主教导，可亦没有学到长公主一半的才学风姿。”

“青萝，你叫沈青萝？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陶晔合上手中的书册，道，“从前皇姐的书信中，提起过你，说你聪明伶俐，读书用功，练武勤快，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青萝默了默，没有说话，陶晔伸手去扶她，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大抵是因为练剑的缘故，手上布满了老茧，青萝微愣，许久方才伸出手去，陶晔笑了一声，拉着她去了里间用膳。

陶晔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都是按我的喜好来的，若是有不喜欢的，或者有特别想吃的，就告诉我，我让他们做。”

青萝点头，吃完饭后，陶晔坐在案前道：“皇姐离世时，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青萝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枚鲜红的剑穗，道：“殿下，这是长公主临终前托我带给你的东西，她知道你喜欢舞剑，这是她亲手为你做的剑穗。”

陶晔起身走过来，接过那枚剑穗，许久开口哽咽道：“皇姐总归是记着我的。”

陶络是陶晔的姐姐，却是沈青萝的后母，当年陶络嫁给青平侯沈安策的时候，燕国上下无不震惊。没有人知道，年轻貌美的长公主为何要嫁给一个亡了妻，带个孤女的青平侯？

而青萝也是后来在父亲灵柩前才知道长公主缘何嫁来青平？缘何嫁给她的父亲？

青平侯年轻时曾去帝京求学，学有所成后曾任长公主太傅，陶络说，青平侯年轻时，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衣袍，喜欢一本正经地教她读书写字，练功骑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他一板一眼地教训她，长年累月，少女心里的依赖慢慢转化成了喜欢。

可是他比她整整大了十二岁，还未等她长到足够的年纪，他就成了亲回去青平，他临走时的前一晚，陶络哭着道：“沈大哥，我喜欢你。”

青平侯愣住，跪地俯身道：“公主还小，此话权当微臣没有听到，此后万万不可再提。”

青萝的母亲嫁进沈家第三年生下青萝，可是却在青萝两岁那年突然去世，三年后，陶络不顾众人相劝，执意嫁来青平。那时候，青平侯因为妻子的亡故，开始整日嗜酒，身子越发不如从前。

青萝记得父亲离世前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何，心情郁郁，不得寡欢，在一个下雪的冬日，离世。而陶络也在给青萝安排好退路之后，服毒自尽。

那时候的青萝想，长公主大抵是真的很爱自己的父亲，而父亲究竟有没有喜欢过长公主，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原来天底下真的有这样一种爱，至死方休。

【四】

从前陶络在世的时候，总是跟青萝讲起陶晔，她说：“青萝，那是我最亲的弟弟，我们的母妃离世得早，从小小晔就最黏我。”她说这些话时，就如同隔着千里之遥看着远在皇城的陶晔一样。

那个时候，青萝想，陶晔之于长公主，应如同父亲之于自己一样重要。

青平侯也会带着青萝骑马，每每这个时候，陶络都会坐在帐中用温柔和善的目光注视着他，陶络嫁过来五年光阴，青萝几乎从未见过她有任何失态，在她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陶络是她对皇室人员最初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在长公主死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一度以为皇室中人都该这样温柔和善，尊贵而优雅。

但是后来她才知道，在这深宫高墙之内，从未有过至善之人，包括陶络。

大抵是由于陶络的原因，沈青萝被特许可以跟陶晔他们一起念书上课。她一向聪明，又曾受教于春陵城最负盛名的夫子，就连太傅大人都对她赞不绝口，教她礼教的姑姑亦说过：“青萝出身虽比不得皇室宗亲，但教养规矩却是与逝去的长公主如出一辙。”

青萝不知那是好还是不好，因为她终究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甚至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初入宫的时候，她也会经常被人欺负，因为文采斐然，引来那些骄纵跋扈的公主们的不满，联合着宫女太监将她推进宫里的池塘里去抓鱼，她从小练习骑射武功，此时此刻却也不敢反抗。

她站在池水里，听见有女子清亮的声音：“如果不是青平侯，络姐姐就不会这么年轻就死去。”

她回头去看，发现是五公主陶凉，青萝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裙 ：“长公主是自杀的，并不是我父亲害死她的。”

陶凉冷笑：“络姐姐自杀为的是谁？还不是因你父亲的死！你以为络姐姐送你进宫来，你就能跟她一样身份尊贵？你以为太子哥哥护着你，你便跟我们一样了？沈青萝，说到底你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青萝没有说话，因她本来就没有人要，可是她突然替自己的父亲感到悲哀，长公主的死怎么能算在父亲头上？

冬日的池水冷得要命，她站在池塘里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等陶晔找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寒冷冻得晕了过去，被宫女们拖出来放在岸边冰冷的石头上。

陶晔叫她的名字，她伏在陶晔胸前，迷迷糊糊中只能听见少年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五】

她生了一场大病，病中她一直在说胡话，叫着娘，叫着父亲，叫着长公主，也叫着陶晔。

她眼角的泪滚滚而下，她说：“陶晔，我想回家，我想回青平，想吃家乡的榛子酥。”服侍的宫女心下听得心惊，直呼太子名讳，这宫中可没几个人。

转头看见长身而立的陶晔时，扑通一声跪下，陶晔缓步走进来，坐在床边，用手去擦青萝眼角的泪水。

沈青萝抓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开口：“陶晔，长公主说，进了宫就要跟着你相依为命，她说你会保护我的。”她眼角的泪汹涌而下，“我没人要了，真的没人要了。”

陶晔静静地听，任由她拉着他的手，直到沈青萝睡熟了，方才起身离开。

青萝那场病来得急，燕王过来看过她，看着床上一直呓语的小姑娘，道：“青萝命苦，吩咐过去，让几个孩子日后不得再欺负她了。”

青萝的病大好已是半月后，她裹着陶晔的披风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她从前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公主都应该尊贵优雅如陶络，直到她身处此地，方才渐渐明白，这里身处高位的骄纵惯了，身处低位的又卑微惯了，其实远没有平民百姓来得真实。

因为燕王发了话，青萝在宫中的日子便就开始安静平稳起来，陶晔带着她出去，几位皇子公主再也没刁难过她，偶尔还能同她讲上几句话。

有一日陶晔去朝华殿见燕王，让青萝在屋里看书，苏庆拿着小点心进来，道：“太子听说青平的榛子酥最是出名，命人做了，姑娘尝尝可是家乡的味道？”

青萝微愣，放下手中的书册尝了尝，不由得想起从前，她总是央着家里的厨娘给她做榛子酥。

苏庆笑道：“姑娘若是喜欢，日后这道点心便就加在每日的菜单上了。”

青萝笑了笑，苏庆给她倒了杯水，道：“太子当日将姑娘带回来后，又去找了几位公主，将其狠狠训斥了一番。”他看了青萝一眼，“在这深宫之内，姑娘这样的身份，还是不要锋芒毕露的好，方能平平安安度过。”

青萝凝眉默了片刻，许久道：“青萝日后会注意，多谢公公提醒。”

苏庆未曾说话，躬身告退。那晚大雪，听说陶晔因为与叶相叶桢政见不合，被罚在朝华殿外罚站，青萝撑了一把小伞一路小跑着去了朝华殿，雪天路滑，摔了几跤她也不在乎。

陶晔站在雪地里，看着穿着一身小白裙的青萝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衣服上还有摔跤弄上的冰碴儿，他不由得皱眉：“你来干什么？”

青萝默默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低声道：“天气太冷，青萝怕太子冻着。”她进宫之后，一向温柔和顺，此刻看着陶晔的眼神也带着怯弱。

陶晔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接她手里的伞，发现她持伞的手上殷红一片，他有些急了：“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青萝这才发现她的手受了伤，她笑了笑：“不碍事，许是刚刚摔跤划在树枝上了。”

陶晔脸色阴沉，从怀里掏出手绢替她把手上的冰雪擦去，叶相出殿，路过他们身边，看了一眼站在陶晔身边的姑娘，躬手道：“殿下，微臣告退。”

陶晔没有说话，沉默地擦拭着青萝的手掌，叶相持伞缓步离开。燕王在殿内看着，许久吩咐道：“让太子回去吧，别冻病了。”

内侍应了，在回去的路上，青萝问：“叶相对殿下的威胁很大吗？”

陶晔撑着伞没有说话，青萝以为他生气了，偏过头去看他，岂料脚下一滑，陶晔伸手扶住她，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在雪道上：“叶桢十九岁入朝为官，二十三岁拜相，时至今年二十五岁，是燕国难得的青年俊才。”

青萝不知为何看着陶晔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有种莫名的感觉，她闻言问道：“听闻，叶相曾为殿下陪读，之后才入朝为的官，而且当年两人亲如兄弟。”

陶晔回头看了她一眼，道：“那是当年，现今，君是君，臣是臣。”

青萝被他看得一愣，大雪吹到她的脸上，她看着路旁盛开的红梅，是妖冶至极的风光。

【六】

燕王在位二十五年的时候，夏日雨水多，燕国许多地方都发起了大水，太子陶晔请命前去防洪，叶桢陪同，朝中大臣商量对策到深夜。

青萝听见消息，一直在朝华殿外等着陶晔出来，大臣散去，叶桢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青萝一身青色的衣裙等在殿外，他想起那个大雪之夜，这个姑娘也曾冒雪来到朝华殿。

陶晔出来之后，看见青萝并未惊讶，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在朝华殿里待得久了，出来总会看见这个姑娘，每次那个时候，他的心就莫名变得安定起来。

陶晔回去后，让人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出发，青萝道：“我也去收拾一下。”说着就要走，陶晔抓住她的手，挑眉：“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青萝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陶晔笑了一声：“你去做什么？南方到处发大水，一路上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情况，青萝，你好好待在宫中，乖乖等我回来。”

青萝看着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执拗：“正因为路上危险重重，太子千金之躯，我要跟着去保护太子安全。”沈家是在战场上得到的功勋，青萝自小练武，虽看似柔弱，武功却不错，陶晔宫中侍卫少有敌手。

陶晔默了默道：“我的安全何需你一个姑娘来保护？”他抚了抚她的头顶，笑道，“青萝，那是男人的战场，你只需要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了。”

从十一岁到十七岁，六年光景，沈青萝从未违抗过陶晔的命令，那一晚，她在陶晔面前还是妥协了。

陶晔一去就是两个月，可是就在启程回来的路上，遇上塌方，据探子回报，随着太子和叶桢去的侍卫，几乎全军覆没，叶相受了重伤，而太子却不知所终。

青萝请命连夜带着人赶往冶城塌方的地方，而此时距离塌方事故已经过去三天，她命人一块一块翻开石块，她每翻出一具尸体，心就凉一分，她的指甲都被翻开，鲜血淋漓。

她想，即便翻出的是陶晔的一具尸骨，她也要带着他回去帝京，也要带他回家。

就在所有人都累得搬不动石块，几乎绝望的时候，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突然痛哭出声，她说：“陶晔。”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凄厉。

她在乱石堆里，翻出二十九个侍卫的尸体，在第三十个侍卫的尸体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陶晔，那侍卫在危急时刻护住了他，大抵也算是陶晔命大，否则乱石堆下三天三夜，常人是坚持不过来的。

青萝出宫时虽带了御医，但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宫，她看着马车上浑身血污的陶晔，身子不停地发抖，她说：“陶晔，你要活下来，你一定要活下来。”说完眼泪就汹涌而下。

她想，陶晔若是死了，她该怎么办？那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支撑，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啊。

【七】

陶晔伤势太重，回宫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东宫突然陷入异常严肃的氛围中，沈青萝一直陪在陶晔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连御医都不敢保证陶晔一定会醒来，只能竭尽全力吊着他的一口气。

他醒来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殿外风雨凄凄，满院桂花凋零，青萝伏在床头沉沉睡去，陶晔看着坐在地上的姑娘，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叫她的名字：“青萝。”

那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但是原本睡去的姑娘还是被惊醒，她眼里带着血丝，含着泪水哭着道：“陶晔，你醒了。”

陶晔活过来了，沈青萝自然也就活了过来。

陶晔那伤一养就是几个月，因为他的腿伤了，青萝就每天扶着他在院子里走路，陪着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亲自给他熬汤端药，凡是关于陶晔的事，她都亲力亲为。

整个后宫都看在眼里，都说，这沈家姑娘怕是要当太子妃了。可是她的身份毕竟是驸马爷的千金，而太子又算是驸马爷的弟弟，这关系着实有点复杂。

其实今年陶晔已经二十二岁，没有太子妃，就连侍妾也未有一个，燕王提过很多次，皆被陶晔以各种理由拒绝，久而久之，燕王便也不再提了，随着陶晔的性子。

陶晔此次死里逃生，燕王就想着给他找一个太子妃，陶晔此次也未推托，只是道：“父亲，太子妃人选我已经想好了。”

燕王看了他一眼，问：“是青萝？”

陶晔点头：“我想娶青萝做我的太子妃。”

燕王眼中情绪莫名，那晚太子请旨要娶沈青萝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王宫都闹得沸沸扬扬。

沈青萝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因为她觉得，身为太子，身为日后的燕王，陶晔的太子妃理应是一个家室背景很好的姑娘，而不该是一个从十一岁就被寄养在皇宫的孤女。

燕王的同胞兄弟谢王爷大寿，不知为何，燕王竟派遣太子亲自送礼去度安城祝贺，陶晔原想带着青萝，燕王道：“舟车劳顿，青萝还是待在宫中吧。”

陶晔走前的前一天晚上，拉着青萝在桂花树下喝酒，他说：“青萝，等我从度安回来，我们就成亲。”

青萝低眉笑道：“我等你。”

那时候，陶晔是真的觉得，他从度安回来就可以娶她。沈青萝也是真的觉得，她是可以嫁给陶晔的。

但是就在陶晔离开王宫的那个晚上，燕王宣她觐见。

燕王屏退左右，只余下青萝和他两个人，他坐在桌案前，道：“青萝，你来宫中也有六年了吧，我常常看见你，都会想起阿络，那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有时候看着你就像看着她。”

青萝低头道：“长公主是举世无双的女子，青萝怎敢与之相提并论。”

上座的男人好像是叹了口气：“你在小晔心中也是举世无双的姑娘。”他停了停，道，“青萝，我可以许你嫁给小晔，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青萝皱眉看他，燕王一字一顿道：“杀叶桢！”

沈青萝闻言一惊，脱口问：“为什么？”

燕王慢慢道：“这些年，我疾病缠身，恐命不久矣，在我将燕国交给小晔的时候，我希望这个国家只有忠臣，没有奸佞。”

青萝道：“王上的意思是，叶相是奸佞之臣？可是，这些年，叶相在百姓心中一直都是清廉忠贞的形象，青萝不明白。”

“你可知叶桢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燕王道，“叶桢的母亲是我的胞妹，而他的亲生父亲乃是玄国的国君，青萝，你不会不知道，玄国和燕国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青萝当然知道，沈家祖辈在战场上得到的功勋，而战场就是玄燕两国的战场。

燕王看着底下面色苍白的姑娘，道：“在叶桢还不知道真相之前，青萝，他必须死，否则孤心难安，小晔帝王之路不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萝嗓子嘶哑：“为什么选择我？”

燕王似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道：“因你爱小晔，只有你才不会背叛他，只有你才会为了他不遗余力地去杀叶桢。”那大抵是杀一个人最好的借口，亦是最残酷的理由。

青萝离开的时候，缓缓道：“王上心中太子妃的人选是谁？”

燕王微愣，青萝好似笑了笑：“王上从未想过要我嫁给陶晔，我杀掉叶桢之后，必定被世人唾弃，万人所指，所以我永远不能嫁给陶晔了，是不是？”

大殿里的灯火很亮，青萝眼里的泪触目惊心，燕王许久道：“是叶妩，叶桢的妹妹。”

青萝点头，哽着嗓子道：“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明白燕王打了一个怎样的算盘，杀叶桢名不正言不顺，而她只是为了满足一个帝王私心的兵器，在杀掉叶桢之后，燕王为了平稳跟叶桢交好的官员，为了安抚百姓的心，让叶桢的妹妹叶妩入主东宫是再好不过的方式，也是最能够撇清此次刺杀关系的重要一步。

原来，帝王之心需要这样算计。

【八】

青萝在刺杀叶桢之前曾去府中侦查过情况，因而得以见过叶妩。

叶妩不算顶漂亮的姑娘，但是胜在眉眼之间的清冷，她修养好，文学一流，处事沉稳，在帝京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若说燕国上下谁最能匹配太子，除却在深宫无人识的沈青萝，叶妩大概是最好的人选。

青萝常常也会想，叶妩喜欢陶晔吗？若是不喜欢，那么在刺杀叶桢这件事上，究竟牺牲了多少人？

青萝去刺杀叶桢的那天，正是寒露之夜。

她伪装成了玄国的暗探，身上也伪造了玄国的令牌，甚至因为玄国暗探颈间都有一个图腾，她还为此忍痛文了图腾。

她是从大门进去的，说是替王上来传些话给叶桢，叶桢在宫中出没之时，经常看见她，偶尔还会同她说几句话，对这个小姑娘并无多少防备。

沈青萝的武功很好，只不过鲜为人知，叶桢是文官，从前学的都是基本的防身之术，与沈青萝较量起来，本就是必败的局面。

当青萝的匕首割断叶桢的咽喉之前，青萝曾问他：“若是今日你不死，你会背叛陶晔吗？”

叶桢静静看着她，道：“我不能保证，正因为我不能保证，王上才派你来杀我的。”

青萝皱眉：“你知道？”

叶桢道：“我的身份是玄国的秘密，是燕国王宫的耻辱，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他竟然笑了笑，“你杀了我，沈青萝，你也必死无疑。”

青萝道：“我知道。”

叶桢缓缓道：“有你陪着，这未尝不算是一件好事。”

青萝没有说话，手中匕首飞快地从叶桢脖子上划过，血溅在她的脸上，她抱着叶桢的尸体，没有任何动作。

她想，一国之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真是一点都不像大人物的死法。

青萝杀掉叶帧之后并未离开，她的一身白色衣裙皆被鲜血所染，她看着叶芜抱着叶帧痛哭，然后她说：“人是我杀的，带我进宫吧。”

她并没有见到燕王，而是直接，你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被关押到了天牢，她想起陶晔曾经问过她一句话，他问：“青萝在谁的手里吗？”

那个时候她没有回答，陶晔牵着她的手站在大殿窗后，看着即便是晚上亦是宫灯不息的燕王宫，淡然道：“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青萝当时听得懵懵懂懂，现在她知道了，陶晔错了，不是所有人的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最起码，她现在在燕王宫存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将自己的性命献给即将登上帝位的陶晔。

【九】

沈青萝不知道，杀死叶桢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她知道，只要是为了陶晔，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青萝在牢房里听狱卒说，太子殿下回宫后，得知叶相死讯，本执意要到天牢提审罪犯沈青萝的，不料被燕王阻止，关押在东宫之中，并将在半月之后迎娶叶相的妹妹叶妩。

青萝一直在等，等到陶晔迎娶叶妩进宫，等到燕王病重的消息，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陶晔。

陶晔来的那日，青萝隐隐约约能够听见外面的下雨声，他脸色苍白，站在青萝面前，跟着他长大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会挥刀杀人了。

他觉得难过，嘶哑着声音开口，道：“青萝。”

青萝缩在黑暗中，许久哽着嗓子开口：“陶晔，你来干什么？”

陶晔看着面前脸色苍白，愈加清瘦的姑娘，几乎就要恸哭出声：“青萝，为什么？”

沈青萝极力答得淡定：“我是玄国的暗探，陶晔，我来燕国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叶桢。”

陶晔闻言，突然冷笑：“你十一岁入宫，跟在我身边，整整六年，你跟我说，你是玄国的暗探，沈青萝，你当我是傻子吗？”

青萝眼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突然开始哭起来，陶晔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他说：“青萝，你杀叶桢，是父亲指使你的对不对？”

青萝哭着道：“太子回去吧，天牢这种污秽之地，太子不宜久待。”她想挣开陶晔的怀抱，却被陶晔死死抱住，他厉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决不会让你死的！”

沈青萝许久轻声开口：“我若不死，陶晔，你如何去堵悠悠众口？你如何去走你的帝王路？”她终于伸手环住陶晔的脖子，流着泪亲吻了陶晔的嘴唇，她说，“我十一岁孤苦无依，幸得太子收留，我感激不尽，杀掉叶桢是我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情。”

陶晔一生沉稳，此时此刻却痛哭出声，他说：“青萝，没有你，我如何去走那漫长而又艰辛的帝王路？”

沈青萝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许久道：“陶晔，沈青萝一生无所求，只求你能平安喜乐，君临天下。”顿了顿，道，“你要好好待叶妩，那是我们欠她的。”

很多年后，天牢的狱卒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陶晔去看女犯人沈青萝的时候，不顾身份，抱着她不肯离去。

最后是那姑娘用环在太子脖颈后的手，击晕了太子，太子方才被带出牢房，送回东宫。

沈青萝杀叶桢可以说是辜负了燕国上下臣民，纵使她辜负了天底下所有的人，只要没有辜负太子陶晔，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她死后要背负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尾声】

燕王病重时，曾将真相全部告诉陶晔，最后他说：“小晔，青萝必死，这是最后的一步。”

新帝必须要先用杀掉名相叶桢凶手的血来开启自己的帝王之路。

他们自以为是地为陶晔铺了一条平顺安稳的帝王路，为他找了一个足以匹配帝王之后的妻子，为他在燕国臣民面前树下仁君的形象，为此，他们舍弃了他一生最喜欢的姑娘，将她推入绝境，置于死地。

从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想不想，难不难过，难道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帝王前，都要舍弃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人吗？那么一个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无法保护的帝王，就算坐拥天下权势，江山富丽，又有何用？

燕王病逝于那年的寒冬，临死之前，曾秘密派人前往天牢，青萝后来抹脖子的那把匕首，便是那时送进去的。

当时的内侍还曾传了句话给沈青萝，那句话是：其母之死，乃长公主所为。

青萝听后曾于天牢之中，凄声大哭，满目是血，若是陶晔看到，一定会很心疼。可是陶晔没有看到，他本打算登位大典结束之后，就将青萝接回来。

他不知道，青萝早于燕王死后的第二天就已经抹了自己的脖子。消息被苏庆和叶芜拦了下来，直到他正式成为燕国帝王之后，他才得知青萝死讯。

后来，他亲自护送青萝的遗体回到青平，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他知道，漫漫余生，他或许还会遇到让他心动的姑娘，却都比不上沈家青萝了，那个有时怯弱，有时又很勇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