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阿柿没有预想到会被戳穿得这么快,门被踹开屏风翻倒,仿佛某种即将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她满面通红咬牙切齿,揪提起他的衣领:“你的生平,到底有哪一桩事情隐瞒了我!”
“没有,分毫都没有。”他平静地说。
【一】
酒旗高悬风满面,一人牵一马入城,范鲤头戴软帷帽,在天色晦暗之前找到了那挂有数盏通红灯笼的宅子。
眼眸前出现一幅画面,一面花鸟繁盛的屏风前,姿态端正地垂坐着一个人,是个沉默寡言,颔首弓背的青年男子,淡雅绿袍,头顶乌冠,他终年是这样谦卑的姿态,阉党一支颇有势力的人物,服侍长公主到大的内监。
范鲤只觉得奇怪,人人都说他不过二十六七岁,为什么两鬓渐白,已显老态。
“我找到你,是想让你假冒我。”阿柿望向她慢慢道。
“假冒你?内廷的权势人物,被人察觉了能死三四回吧?”范鲤冷笑一声。
“如果你怕掉脑袋,我就不会找你来了,只需要短短一个月。”阿柿也笑起来。
范鲤沉默不语,接下来几日阿柿带她游遍了整座宅子,这座公主府,曾经居住过死在鞑靼一役中的长公主谢还眉,也是阿柿侍奉了一生的人。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絮絮讲述自己平生,皆与谢还眉有关,仿佛除了她,他一生中就没有其他值得说的事情。
最后一日,他指着一处被蛛网尘土掩埋的屋子,怔怔向她解释:“这是她当时的婚房,驸马入赘公主府,我亲自准备的。”
从小都是这样,他对谢还眉的起居描述得极为详尽,天底下没有比他更了解的人。
她的每件事都是他亲历所为,操劳喜筵,布置新府,清查嫁妆,众人曾劝公主说让一个阉人触碰喜物会招惹晦气,可她执意不听:“自小阿柿便在我身旁,有什么阴祟尽管来好了。”
有一晚他命人釆置好花球红烛时,谢还眉望着他,突然像幼时不懂事那样,伸手替他扶正了冠帽。
下一刻他惶恐至极,赶忙跪下,说被贵人高待会折了福寿,恳求她不要再这样。
他能为他服侍十七年的姑娘准备一场出嫁,却不敢让她的目光丝毫停留在自己身上。
当晚有紧急军情传至京都,谢还眉马上推迟了婚事,调动精兵赶赴边地援助自己的胞妹,当今女帝。
公主府空荡荡了好几日,阿柿想等她回来了再试一试霞帔尺寸,但是有人告诉他不用了,边境乱箭之下谢还眉坠马,血肉模糊,辨认不清,始终料不到,她连尸骨都不能再回到他身旁,红事尚未便要挂起白幔,驸马在灵堂前悲痛欲绝地恸哭一场,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世人他的深情,而阿柿只敢在夜里长久地凝视着那具寂静的棺椁。
说到这里,阿柿抬起眼眸,他的目光苍老,仿佛人世间最后一丝意义尚不存在。
“我这小半辈子也并非全是寡淡无味,也曾做过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二】
天顺四年的隆冬,九岁的阿柿入宫,他因为不慎将娘娘精心饲养的虎皮鹦鹉弄丢,那正得宠的娘娘眉聚一怒,命人将他押了起来,亲手夹出烧得通红的火炭往他嘴里塞,烫坏了他的嗓子。
娘娘让他在天黑之前死也要将那会说乖巧话的鹦鹉给找出来,他没顾得给口里的伤抹药,就连滚带爬地在偌大的内廷寻找,小鹦鹉并非是他弄丢的,而是被有心人捉走,他听说有人在长公主的寝殿附近见过鹦鹉,于是向殿内求通报。
谢还眉扬手让他进来了,她倚靠在榻,鼻尖微蹙,道:“进来瞧瞧,看我这里有没有藏陈嫔的多嘴雀儿。”
话音甫落,一声鹦鹉的叫声便不合时宜地响起,阿柿猛然抬首,知道声音是从谢还眉拥得严实的雪白大氅内发出的。
谢还眉不自然地干咳几声,又将大氅拢得紧些,鹦鹉愈发叫个不停,她索性直说了:“鹦鹉就在我这儿,可我偏不给。”
她小时候任性妄为,尤其看不惯陈嫔,故意捉来她的鹦鹉,奈何阿柿百般央求,她虽心软,却不松嘴直接给他。
阿柿鼻尖冒汗,他知道无功而返下场如何,更畏惧陈嫔会罪及他年事已高的师傅,此刻口里火烧火燎般地痛,渗出的血腥味让他心一横,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他闭眼咬牙,竟不顾礼数飞快地伸手去探她的大氅,扯回鹦鹉便连声告罪,惶恐不安地跑出去。
谢还眉大惊失色,却不好高声呼人,脸上羞恼出大片红霞,咬碎了银牙。
可是阿柿不知道,即使他将鹦鹉带回来,陈嫔仍不能饶过他,鹦鹉被养得娇贵,在长公主怀里闷了那样久,没过几日便恹恹地死了,陈嫔在听说是长公主带走鹦鹉后更是大怒,将满腔气都发泄在阿柿身上。
打杀棍每一下都见血见肉,阿柿被打得意识模糊,仍旧在心底记下多少棍,第五十三下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姑娘,漫天雪粒子落在双睫上也掩不住那朦胧的红。
长公主来带他走。
她知道这个小内监受到这么严重的刑罚皆是因为她的一场顽劣,心中有愧,便向父亲求来了这个小内监,带他回自己的寝殿。
阿柿醒来的时候只记得那个姑娘侧头,笑着说了一句话:“以后只能由我打骂你,你千万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有我护你。”
【三】
他们开始了这场深宫中长达十四年的陪伴,那时帝王膝下无一子,她是皇家长女,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第一位女帝,却天性率真,不爱读书。
她最喜欢的便是和阿柿在结成厚厚冰面的湖水中,凿冰取鲤,她无论如何都捉不到,阿柿却一下手一个准。
在她的眼底他是神奇的,寒冬腊月里,他也能寻到灼盛的花,乱糟糟簪在头顶得她一笑。
于是她在开春之日去山庙拜佛时,除了祈求父母康顺之外,还诚心求来一个小玉菩萨吊坠。
看到他捧着小玉菩萨万分欢喜的模样,谢还眉突然伸过手,替他扶正了冠帽。
这一刻他带着惊颤抬头,这样逾越规矩的接近,即使只是碰了他的冠帽,那温热却仿佛一路蔓延到肌肤,永远地记住了这双手触碰的感觉。
他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含着泪,他说:“小时候爹爹找人给我算命,先生说我可以活到八十岁,除去我遇见公主的之前的十年,还可以服侍公主七十年,真好。”
她弯起嘴角,背过身,说了一句话:“阿柿,他们说公主千岁,你怎么能只服侍我七十年,还远远不够啊。”
这一年秋日肃杀氛围尤为凝重,帝王的病势凶猛,摧枯拉朽般轰然倒下,他早已拟好继位密旨,众臣都猜测是他最为疼爱的长女谢还眉。
谢还眉却并无欣喜之色,阿柿知道她从来都不愿做一个帝王,她说:“我虽是嫡长女的身份,可庙堂经纬制衡心术皆是平平,我从小也不愿如爹爹般操劳天下事,怕深负他殷望,怕扛不下这重担,更何况我还有一个极为出类拔萃的五妹。”
她的忧虑不是没有缘由,那个渐露锋芒的五公主如同一只伺机直冲青天的野鹤,而她只是个双肩单薄不堪权力重压的寻常小姑娘,称帝之路险象环生,一个差错便足以置死。
“好。”阿柿淡淡一笑,只说了这一个字。
帝王身旁有秉笔掌印二监,是能替帝王朱批奏折的权宦,她口中所说的五妹身旁,亦有一个擅弄权术野心勃勃的宦官,名叫王前春。
阿柿连夜违禁出宫,无人知道他去办什么事,到天明时,他回到公主寝殿,重重跪下,他忏悔,他为了他的公主,竟欲与王前春合谋偷梁换柱,改换先帝遗命!
密旨一出,满朝哗然,竟然不是长公主!而新帝甫一登基,命先皇众女搬出宫,打压各方,却少有为难这位曾离称帝只差一步的长公主。
【四】
“篡改密旨?”范鲤先是一惊,继而嘴角一边弯起,“你和王前春竟然胆大包天,篡改了先皇旨意,果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无妨,为了心中在意之人而已,但我要说的那件罪孽深重为世人唾弃的事情,却并不是这件。”阿柿扯起一丝苦笑。
“那日我回宫,她依旧熟睡,我本想为她掖好被角,看到她面颊光滑如玉,又有帘帐翻飞香风扑面,四周无人之下,我情难自抑,竟俯身在她左颊留下一吻,我不知道她察觉没有,但这令我仓皇逃出后悔不已,为什么会对她起这样不堪的心思,当真罪该万死。”
“这便是你说的罪孽深重?”范鲤闻言哑然失笑,突然她笑容凝滞,问道,“那后来你为她准备婚事,看到她心里惦念别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阿柿沉默许久,范鲤心急道:“你喜欢你们长公主不是吗?”
“不是!”他蓦然抬头,神情冷冽地说,“我不配也不能喜欢她。”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语气缓和下来,说:“驸马薛辜,是你假冒我后怎样都无法避免的人,我想你应该要知道他。”
他说长公主谢还眉这一生清淡安宁,但只要有薛辜出现的时候,必定是热闹非凡。
外戚薛家,历来进送女眷侍奉天家,煊赫一时直至女帝即位,女帝甚少沾染男色,将薛家奉上的男眷统统遣送回本家。
薛家甚至做出有悖伦理纲常之事,安排家族中血统纯正的亲兄妹成婚,想要诞下皮相最好的男婴。
薛辜就是那个婴儿,他具备家族希冀的容貌,身为薛家唯一的嫡子,家主之位早早为他备下。
可惜,他一生下来左脚微跛,身体有缺憾,注定无法进宫服侍圣上。
那只跛了的左脚,令他备尝世人指戳,也使他性情乖僻,无人知道他究竟怎样喜欢上长公主,只知道他总是一口一个“还眉”喊得殷勤。
他嗜赌好酒贪美色,每回来公主府送礼品都是黄白俗物,阔派又土气得不行。
府内下人都私下取笑他,说他像一见长公主就涎皮赖脸的狗。
谢还眉也对他的纠缠无奈至极,她对阿柿说:“薛辜曾经上殿见过女帝,差一点便成为王夫,而我与女帝是一父所出的姐妹,若与他招惹不清岂不是揽来非议,再者,薛家野心昭然,只将眼睛放在中宫之位,我若是嫁给薛辜,女帝定会猜忌于我,认为我要与薛家共谋王位。”
“明知不可为,明知下场难看,不如早早斩干净,如果你是我,会纵容自己喜欢上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吗?”
“不会。”阿柿答道,他心底有隐晦的欢喜。
【五】
阿柿低估了薛辜的冥顽不灵,又是一个隆冬正月,瑞雪堆窗,谢还眉按请帖登临薛府赴宴。
薛辜正与邻宅的纨绔捉鱼,狼狈又尽兴,拎着一条鱼回府时,一眼就望见了府门口那辆眼熟的青顶马车。
纨绔们哄笑起来,这是长公主谢还眉,最瞧不起薛辜的那个谢还眉。
薛辜的骄傲令他从不肯嘴软半分,冷嗤一声:“你们这些猴崽子,就当我瞧她得起了?”
虽然口风硬,阿柿还是老远就听见薛辜这个大嗓门像吆喝鸡一样:“小阉人过来,有鱼给你家公主!”
阿柿愣住,薛辜一把将鱼胡乱塞在他怀里,阿柿却感觉得到,薛辜目光越过他肩头,遥遥落在了远处那拥着繁复华贵的大氅低头喝茶的女子。
阿柿厌恶极了这放在谢还眉身上的目光,更厌恶自己无法阻止这目光,他突然示意让薛辜走至窗下,然后用指头缓缓在雾气凝结的窗面上划出两个字“女帝”。
他为他指出症结所在,想让薛辜明白,你这样百般招惹,只会为谢还眉带来横祸,早早放弃,另觅美人才是。
“阿柿,你是不是喜欢你家公主?”没头没脑,薛辜突然浮起笑意问了这样奇怪的话。
薛辜随意问的一句,却如惊雷,令阿柿脑海霎时一空,这种被看破的恐惧与羞愧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竭力想镇静下来,笑道:“不,不是这样,阿柿只有一个简单的心愿,让公主活得长久而已。”
这句苍白无力的话像掩饰,连他自己都不信,真正爱到惜如性命,怎么可能只是每日看一眼就好,怎么可能不想肌肤相贴,如揉入骨血般地抱在怀里!
薛辜低垂的睫毛微颤,不知道他相信没有,他只是说:“是我糊涂了,就算不是我,怎么可能是你。”
是啊,怎么可能是阿柿,十一年来无数次牢记自己的身份,卑贱的内监,一个断子绝孙的人,他明明记清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一见到谢还眉,就会迷失了心智,妄想自己也被允许喜欢她,非要被人点明了才能从梦魇中挣出,他凭什么忌妒薛辜?除了薛辜,还有天下男子,怎么可能会是阿柿!
薛辜没有注意到他神色有异,只是自顾自地说:“我见到你们长公主是在去年那场宫宴,第一次见她就很喜欢她,你知不知道,那晚我喝醉了酒,左腿又不好使,起身的时候被案桌一绊,险些就惨摔在地上,那一下周围的人都笑起来了,因为这只左腿我被多少人笑过啊。
“可是我还是没有摔倒,有只手暗暗拉住了我,是你们长公主,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笑,那一刻我就很喜欢她。”
薛辜起身,嘴角带有笑意:“那时候我就想,你们长公主,我娶定了。”
阿柿慢慢地听,好像这才是人世间美好的感情,这才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爱慕,那样热烈的爱意,比十四年水磨般的感情自然要来得惊艳,她为什么迟迟不动心?
他躬身后退,然后发疯般踉跄冲出薛宅,他入宫,找到师傅,跪在他面前,如一尾濒死的鱼般哭着问:“师傅,我是一个男人吗?”
卑微可笑的心意就像魔障一样,喘不过气来般紧箍他的心脏,师傅那欲怜悯的手掌凝滞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去。
他说:“不是。”
【六】
可怜至极,这一桩十四年的黄粱梦破,日后总会出现疼爱谢还眉一生的男人,但绝对不会是阿柿。
“从宫中到公主府,我陪在您身旁,往后驸马搬过来,公主便不再需要任何人,阿柿请愿去守德化宫。”他轻声请辞。
可是谢还眉不准,她默然了很久,将一桌茶盏扫落得粉碎,仿佛自嘲般笑道:“说好了服侍我七十年,便一年都不许少!”
阿柿终究还是留在公主府,依旧是勤恳侍奉,心境却再不如以往。
薛辜照样寻着各种由头来公主府,谢还眉不许人放他进来,他等了许久,急得大喊:“谢还眉,你敢不敢见我!”
里面没有一丝声息,淡漠至极,薛辜不再说话,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柬,摔在阿柿手上,薛父欲宴请众人,送请帖本是跑腿小厮的事,却被薛辜揽下来。
“你不知道,平白无故找见一个人的借口,可不容易。”
薛辜撇嘴一笑,转身就走,跛脚一轻一重,走得颇为不易。
后来是阿柿放他进来的,看到他将掌心的小玉佛捧至谢还眉眼前,看到他簪花为博谢还眉青眼,与阿柿曾经那般无二样。
众人都哄然大笑,偏偏谢还眉没有笑,反而丢了一锭银子在他身上,如同打发市井卖艺人一样,按薛辜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让人伤透了心啊。
阿柿也曾在人后为薛辜说情:“薛公子不是不对公主用心,只是方法不得当,公主若能给一丝机会,或许会大有改观。”
他只记得那个姑娘一双眼睛看了他许久,是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她忽然将薛辜送的玉佛掷在桌上,冷声问:“是你教薛辜如何讨我欢心吗?”
阿柿默然,谢还眉抿紧嘴,别过头:“阿柿,你真让人失望。”
整个京都都没有料到,薛辜的死缠烂打居然会有成效,最后一次他骑着马,敲锣打鼓从公主前经过,阿柿扶着公主站在阁楼上看他想耍什么把戏,薛辜本来就生得皮囊精致,稍稍整扮一下更是俊美异常。
很多年后公主府的人都将那场景记得清楚,白袍玉冠的清贵公子,低伏在马背上,一副无赖的姿态,双眸却斜斜睨着,紧紧锁在楼上的谢还眉,他一笑:“我愿爱慕你七十年。”
谢还眉浑身一震,她望向了身旁的阿柿,这个曾说要服侍她七十年的人,居然连这样的话也教给薛辜。
谢还眉问:“你让他说这句话,是想试探什么呢,阿柿。”
“我不知道。”阿柿回答。
谢还眉握紧扶栏,神情恻动,她哈哈一笑:“这些年薛辜对我的心意,千回百次,纵然不承认不纵容,可我到底没有铁人般坚硬的心肠呢,对不对?”
“我不知道。”阿柿几乎咬牙说出这四个字。
“或许我与女帝说清芥蒂,剪除自身羽翼,付出一些代价,我未尝不能嫁给他。”
她兀自喃喃,最终下楼,站在了那匹马面前。
天徽二年,长公主谢还眉第一次接纳了薛辜。
【七】
“后来,谢还眉果然去找女帝谈了一夜,她与薛辜婚事也敲定下来,倘若不是鞑靼一役,这座公主府也不会如此冷清。”
范鲤很久才开口:“究竟是为什么,明明深爱着公主,却教薛辜说出那句话?”
阿柿低首,窗外花影移在他脸侧,无论当时是一时脑热还是想试探他与公主之间,是否有超越主仆的情意所在,皆不得而知了。
他说:“薛辜在公主死后的第二年重新娶妻,我一直想不通,明明他曾那样爱过公主,为什么痛哭一场后就能抛之脑后,为什么两年就能够让他忘却对公主的感情,公主不知道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已经另娶娇妻了吧。”
这是公主死的第四年,偌大的公主府,只有阿柿一人孤零零守在这里。
“因为有些人的伤心,只会持续两年,如薛辜,有些人的伤心,会持续一生,如你,”范鲤站起身,她拍了拍土,道,“我想我应该能很好地冒充你。”
对一个人的伤心真的能贯穿一生吗?阿柿并不清楚,师傅曾经劝他:“公主的骨肉恐怕早被虫蚁啃噬干净了,离去的人已经不在阳间,活着的人总该顺心意地活下去。”
阿柿也不曾忤逆,恭顺说“是”,可到底他那颗固执的心如何想的,无人得知。
阿柿送走范鲤后,疲态毕现地长舒一口气,他紧接着出了家门,行两个弯子,乘马车到一处私宅,换好衣裳又乘车,颠簸数十里,身影埋没在压顶夜色下犹如阴沉巨兽的断徽山。
那座隐匿在山腰的久经年月的破庙便如兽口,是约定好了的三重两轻叩门声,红漆剥落,他这时候才开始露出笑容。
阿柿每月初十都会悄悄来这间庙一回。
首宦王前春告诉他这座神庙或许是山间有灵气的巨兽死后骨架化成,或是地仙的真身供奉地,这些阿柿统统不关心,他只想见到庙里那位重要的人。
“真是这么重要?”
“活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里的最重要啊。”
可惜这座山庙即使是有唤灵斩邪本事的慎家族人也摸不到门路,若是强行以外力打开,整座庙将梁柱崩毁,里面的人也得被砸得血肉模糊。
阿柿将雕刻精细的食盒轻置在门前石阶上,立刻石面下沉,食盒滑向长长甬道,通向那头手指能够触及的地方。
“猪油糕,白肚儿羹,你二更夜了从哪儿弄到这些吃食,不会是强拉人家从暖被窝里起来给你做的吧?”里面的人笑起来。
虽隔着一扇庙门,阿柿却能想象得到她笑起来左边的酒窝,她一向是姿态清贵,大方亲和,就算隔着整座神庙看不到一眼,也是乘兴而归。
阿柿轻声向庙里的人说:“公主,我是阿柿。”
这破败的神庙中,便是在这四年间,被所有人认为死得不能再透的谢还眉。
当初是他发疯般地赶至边境救下了只剩半魂半魄的她,他依照王前春的吩咐将公主送到这座神庙,可保她魂魄不离体,然后阿柿便在每月初十前来将自己的性命渡化给她,这也是阿柿为何愈显衰老的缘由,他将这件事瞒住了任何人,如今离功成只差一个月,于是阿柿请来范鲤假扮他,也是为了避过薛辜的耳目。
他是有私心的,不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让任何人打搅到他与公主。
他的目光流露温柔的眷恋:“公主,您马上就可以出来了。”
这座庙是换命庙,谢还眉踏出神庙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就是阿柿阳寿将尽之时,他甘之如饴。
【八】
阿柿知道薛辜精明,范鲤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短短几日,范鲤被薛辜推撞进来,薛辜那冷锐的目光如利剑一般,他冷笑:“阿柿,你在耍什么把戏?”
阿柿疑惑,就算范鲤有什么事情遗漏忘记了,可她假扮过形形色色的人,圆谎的说辞是炉火纯青,不该让薛辜这么笃信她是假的。
阿柿问:“你是怎样知道的?”
“范鲤的确伪装得很好,容貌声音神情,无一不入神,但我知道她是假的,不是因为我看破了她,而是我早就料到这最后一个月你会找人蒙骗我。”
薛辜冽然的声音令阿柿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薛辜继续说:“这四年,你每月初十去一趟断徽山,纵然行踪极其隐秘,可你真当我不知道,那庙里关的是什么人?你的动机又是什么?”
薛辜哈哈大笑:“愿以己身性命续她命,无一日心志动摇,好一场深情的笑话!”他突然恶狠狠转头对范鲤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公主是怎样死的呢?阿柿有没有告诉你呢?不对,他当然会把这一段捂得紧紧的。”
薛辜毫不留情地将这一段深情戳破,他说:“我心爱的姑娘,不是死在刀剑无眼的沙场上,而是死在回程的路上。”
天徽十四年,女帝挥兵亲征北夷鞑靼,兵败被俘。
谢还眉虽增援及时,却也不能力挽狂澜,薛辜担心她安危,与她随行,在战事结束后回京。
他们的马车几乎到京城边镇时,听到谢还眉的亲信十三人皆被王前春斩首,挂在城墙上,其中就有阿柿。
薛辜当机立断,京城不能回去了,王前春必定已经掌握政权,他只需要一个有称帝资格的傀儡,而不需要臣心所属的长公主谢还眉,她应该立刻逃往边境。
谢还眉闻言身形微滞,呼吸一顿,连未擦拭的脸庞也顾不上:“薛辜,我要不要去给阿柿收尸?”
“王前春谋划好了这场请君入瓮的戏,你要赶赴?”
她还在解释:“阿柿自小待我如父如兄。”
“那你为什么问我?”薛辜打断她的话,他冷笑,“我说不去,你就会真的不去吗?”
于是,明明可以逃得一线生机,她又日夜兼程赶回京都,终于在一个天光倾洒的早晨,清晰地看到被挂在城墙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他死后的尸身被极其凌辱,活生生剥了皮,全身骨头被敲碎,置于城墙上暴晒。
那个温润谦和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尸体,在谢还眉眼前。
血液几近凝滞,五脏六腑仿佛尽数被绞碎,虚弱的声音不可遏制得颤颤巍巍,她说:“阿柿,我给你收尸来了。”
谢还眉跃步一刀斩去,刀剑砍在她身上尽数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只凝聚在那一处,要抢下他的尸首。
数十把长矛从背后贯进胸膛的那一霎,她抱住了阿柿的尸首,好像过了一昼夜,阖眸一片黯淡无光,天地绝灭,六感尽失,唯有她自己虚弱的吸疼声。
最后一丝光破开六识,王前春的声音遥遥从侧前方的马背上传来,漠然又带着一丝嘲弄,他说:“也不枉他服侍你二十三年,你居然真的会回来。”
阿柿并没有死,城墙上的尸体不是他,他作为阉党的中梁人物,在王前春眼里尚有存活价值,只不过借他假死的一场骗局,骗了长公主一条命。
【九】
“不是这样的!”阿柿嘶吼,这是他一生中最无法言明的痛,他没办法告诉范鲤,甚至连半夜也不敢回想起,他泪流满面,“倘若我可以,我一定会告诉公主,叫她千万不要回来,哪怕挫骨扬灰,哪怕这辈子再不能见她一面,我只想她活着而已!”
范鲤被久久震惊,她从未见过眼前这个男子流露如此激动的神情,他甚至脱口而出:“公主没死,她确实就在我的神庙里,只要一个月她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我只需要一个月。”
他说当时谢还眉将死,但是他跪在王前春身前,答应会为谢还眉隐姓埋名,答应会让她远避朝堂,终于换来这一间换命庙的生机。
听到这里,薛辜眼神只是愈发同情,他有些不忍心地问:“阿柿,是你太天真了,还是我解释得不清楚呢,王前春是会留下祸根的人吗?我当时亲眼见着公主下棺,亲眼见着黄沙漫过棺椁,我亲眼证实,长公主谢还眉真的死了。”
“这不可能!”阿柿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嘴唇发紫,颤抖着问,“那我这四年来一直护着的是谁呢?”
薛辜眉间不耐烦之色渐浓:“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一个乡下农妇,或许是一个平民女儿,总之是王前春找来糊弄你的吧。”
阿柿咬牙:“我不信!”
他后退,失魂落魄地狂奔出去,荆棘枯枝勾绊,他摔倒在地,粗粝的风沙磨破肌肤,鲜血淋漓地站起身,他要去断徽山,要去神庙,他要证明那里面的人真的是谢还眉!
阿柿坐在了那座古老神秘的庙前,山火腾跃着舔舐他的衣裳,浓烟滚滚凝成某种魔咒,枯焦枝叶噼里啪啦,他处在欢肆残忍的烈火间,身体却仿佛毫无知觉。
恍惚岁月回溯了久远的那一夜,谢还眉静静地说:“明知不可为,明知下场难看,不如早早斩干净,如果你是我,会纵容自己喜欢上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吗?”
那时阿柿以为她所说的是薛辜,其实她是在问他,明知道身份如天堑隔约遥遥万丈,明知这爱意于世人来说是肮脏龌龊,引人遐想,他们还敢不敢互相纵容这遭天谴的情意。
谢还眉不懂,一直到后来那场置之死地的骗局,她倒在血泊时骤然睁眸,看见王前春安稳地坐在马上,怜悯又残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视线模糊的尽头,是阿柿跌跌撞撞,声嘶力竭地跑过来,他哭得很伤心。
她想,还好他没死,那么是不是欺骗她的,就不重要了。
可是他悔恨万分,不住责骂自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那时就想通了,笑着对他说:“我最讨厌你说‘罪该万死这四个字。”
当年他以为她睡熟了,在她左颊亲了一下,当时也是这么自责“罪该万死”,所以她很不喜欢听到这个词。
嘴唇在那一下迅速而又轻盈地碰上了阿柿的左脸,她拼尽了余生力气,两人的情意就如这一吻般艰难,一脚已跨入鬼门关,她还在想,你当年偷偷吻了我的左颊,我这一下算还了。
火中的阿柿回过神来,用他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将声音遥遥递进神庙,他问:“还眉,是不是你?”
死前的一刻,终于敢唤那两个字“还眉”。
庙门大开,无数光线瞬间射入那漆黑的地方,一个人在灼盛的天光下,缓缓从庙里走出来。
【十】
长公主谢还眉确实早就死了,她死在数十把长矛贯心之下,再无生还可能。
然而那座庙中确实也关着一个人,关了四年,她长得跟谢还眉一模一样,性情喜好完全一致,甚至连记忆都相同。
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知道自生起就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庙里,伴随她意识的出现那一刻还有一个欢喜的声音。
声音轻柔得就像刚蒸好的青团子,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他总是说:“公主,阿柿来看您了。”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渐渐有了记忆,了解了他与她二十七年的一切,她很期待那个声音,每当响起三重两轻的叩门声,山风送来的栗子糖糕的甜香,都令她欣喜若狂。
她拼命挪动身躯,膝盖被摩擦渗血也不能移动半分,她将手指缓缓触及自己足踝,冰冷坚硬,散发着生铁锈的不安味道,自足踝以下,被铁水铸灌在地面上。
她不能动,但是她多想见一见他啊!
这一日依旧只有他的声音,他问:“还眉,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脚上铁水消融,她可以跌撞着站起来,推开庙门冲出去,天光真刺眼啊!他在哪里?
庙外面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金吾卫戒备森严牢牢守住,却挡不住流言蜚语,人群如沸水般躁动:“世上竟真有起死回生的奇事!”
薛辜面色复杂至极,看着这个从庙里冲出来的姑娘,她怎么可能跟谢还眉完全一样!
王前春慢慢叹了一口气:“这座神庙确实不能续命,更不能起死回生,但是它可以凝聚出一个人的心神,阿柿以命饲庙,心中所想谢还眉至深,天长日久,这间庙便为他孕育出一个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谢还眉,也算是他诚心所致。”
如今的谢还眉,是阿柿二十七年的思念爱慕所成,他卑微的心意在这一刻大白于天下,令人惊异称奇。
谢还眉很恐惧,四周都是目光,她如小鹿四处乱冲,想找到阿柿,终于,在神庙前方那端然安坐的,一具焦黑枯炭的尸骨,她知道那一定是他!
紧紧相拥,如揉入骨血,整个天地间仿佛空荡荡,只剩下了他抬首时含泪的双眼。
“我愿服侍您七十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