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建辉
关于苏联模式及其评价的追问与思考——与周新城先生商榷
文/林建辉
近年来,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周新城先生针对苏联模式及其评价问题密集发声,体现了其对社会主义理想信念的可贵坚守。但是,周先生试图以“三七开”论定,不断为苏联模式及其历史的失败辩护,其主要观点和逻辑似是而非、值得商榷。
关于苏联模式(也称斯大林模式)的内涵,目前主要有两种理解。
第一种是狭义的理解,认为苏联模式是指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所采用的具体体制和方法手段,不包括社会主义目标、原则等本质层面的内容。这是政界、学界的主流认识。邓小平曾明确指出:“社会主义制度并不等于建设社会主义的具体做法”,“我们过去照搬苏联搞社会主义的模式,带来很多问题”,“不改革就没有出路,旧的那一套经过几十年的实践证明是不成功的”。邓小平破解了将苏联模式等同于社会主义制度的传统观念,把社会主义模式界定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具体做法”,指出“搞社会主义的模式”应当多样化,强调中国再也不能照搬苏联模式。习近平总书记肯定了列宁提出的“新经济政策”,并将苏联模式界定为斯大林时代逐步形成的“实行单一生产资料公有制和指令性计划经济、权力高度集中的经济政治体制”,认为其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挥过重要作用,但“随着时间推移,其弊端日益暴露,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严重体制障碍”。这与邓小平的相关论述是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的。
第二种是广义的理解,认为苏联模式是科学社会主义目标、原则和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方针、制度、体制的综合体。周新城先生就多次强调:苏联模式“指的是苏联人民在列宁和斯大林的领导下建设社会主义的方式、道路,包括所建立的社会基本制度和具体体制、运行机制,所实行的社会经济发展战略和具体的方针、政策等等”,其“最根本的内容”——“就是坚持了四项基本原则”,“从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角度来看,我们必须充分肯定苏联社会主义模式”。周先生对苏联模式的定义有三点不足:一是混淆了列宁和斯大林在领导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的不同方针政策;二是将基本原则和基本制度混为一谈;三是将苏联模式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混为一谈。
按照周先生的定义和逻辑,苏联模式俨然成了“政治正确”的化身,即便有严重弊端,也要投鼠忌器,不能轻易否定和彻底改革。这种思维定势要么拒斥改革,要么把改革限定于原有体制内的修修补补。在吴敬琏看来,这种没有经过彻底清理的“苏联式的意识形态”障碍“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至今位居中国改革面临的四大阻力之首。其实,社会主义模式并不等于社会主义本身,前者是“术”,后者才是“道”。因此,坚持社会主义不等于坚持某种社会主义模式,某种社会主义模式失败也不等于社会主义失败。在全面深化改革的当下,维护苏联模式的理论观点容易成为抵制改革者的帮手。
周先生以毛泽东“提出了‘三七开’的著名论断”为依据,强调“三七开”是评价苏联模式的科学方法和正确结论。但是,“三七开”的评价既不符合苏联模式的整体实际,也无法解释其迅速、全面走向崩溃的历史命运。
在苏联国家建设尤其是工业化的早期,苏联模式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苏联将自己的模式视为不容质疑的正统,并力推至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那时候,苏联模式的弊端还没有充分暴露,加上各国共产党在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方面均不成熟,只能唯苏共马首是瞻。1956年苏共二十大以后,苏联模式的弊病被“揭开盖子”。但很多人将其归结于斯大林的个人品质,而不是体制问题。所以,毛泽东对斯大林及苏联模式持“三七开”的较高评价,一方面出于防止“修正主义”的策略考虑,另一方面也基本符合当时多数人的认知状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苏联模式的弊病不断积累和暴露,加上苏共改革不力甚至拒斥改革,其中的消极因素日益占居主导地位,苏联模式最终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严重体制障碍。
苏联社会在斯大林时期开始的严重蜕变,让一些原本“亲苏”或“亲共”的左翼知识分子也深感震惊和失望。其中,法国著名作家罗兰、纪德,英国哲学家伯林,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杜威,美国左翼作家、美共党员伊斯曼等人的敏锐观察和客观评价,对我们今天深入认识苏联模式的弊病仍具启发意义。
苏联模式下的社会主义实践,与社会主义理想相差甚远,总体上看并不算成功。特别是斯大林主导的大清洗、个人迷信、个人专权以及大国沙文主义和对外扩张等,严重影响了苏联经济政治的发展和社会主义的声誉。对此,中国原驻俄大使李凤林、俄罗斯领导人普京也作出了深刻的分析。
事物的发展以及人们对事物的认识,都有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苏联模式虽然在旗帜上坚持社会主义,在工业化和科教事业等方面也有不小的成就,但以牺牲民生、民主、自由、法治、外交等方面本应有的进步为代价。邓小平曾指出:“我们国家的体制,包括机构体制等,基本上是从苏联来的……总的说来,我们的体制不适应现代化,上层建筑不适应新的要求。”苏联模式未能充分体现社会主义的本质,并导致很多严重后果,最终被中国以改革开放、被苏东国家以改旗易帜的形式所摒弃。而至今仍固守苏联模式的极个别国家尤其是朝鲜,也一直处于内外交困的危境之中。
以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和马克思主义指导思想为例。斯大林把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绝对化、简单化,并将苏联在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体制安排,视为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和历史发展的必经阶段。由于理论上的教条主义和实践中的急躁冒进,苏联不顾经济文化落后的现实,急于向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过渡。斯大林打断了行之有效的新经济政策,并严重破坏民主法制,采用恐怖手段大量消灭异己,强化个人集权和个人迷信,确立了以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过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和僵化专制的思想文化体制为主要内容和特征的斯大林模式,在很大程度上窒息了苏联社会主义的生机和活力,也在理论层面败坏了马克思主义的声誉。英国学者麦克莱伦指出,苏联模式“从严格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它是极其离经叛道的(extremely deviant)”。
以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和党的领导为例。斯大林倡导“阶级斗争尖锐化”理论,“无产阶级专政”实际上很快就演变成“一党专政,再到领袖专政,最后变成个人专政,个人独裁”。自由、平等、民主等科学社会主义所高扬的价值目标,在苏联显得稀有而脆弱。在生活必需品普遍短缺的时代,苏联模式下的官职等级名录制、特定工资和“钱袋”制、领导干部特供制等特权制度,造就了“人民公仆名义下的共产主义贵族”。苏维埃制度有名无实,国家重大决策,往往不经过苏维埃大会讨论,而由党内高层决定,甚至由领袖个人专断。虽然苏联宪法规定国家权力属于人民,人民享有选举、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权利和自由,但由于缺乏保障机制,这些规定在落实上大打折扣。
由于对“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这个首要问题没有搞清楚,苏联所理解和坚持的“社会主义基本原则”与其具体体制一样,难免存在严重弊病。遗憾的是,斯大林习惯于歌功颂德、压制意见,赫鲁晓夫之后的苏联虽尝试过改革,但基本上只是修修补补、时进时退,最终导致各种矛盾和危机积重难返。名不符实、背离人民,这是苏联模式丧失民心、终告失败的根源,以至苏联剧变时广大民众漠然视之。
以人为本,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并把“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视为未来理想社会的根本原则。评价社会主义实践,以制度为本还是以人为本,是真假马克思主义者的试金石。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最高标准,而人民群众是实践的主体。评判一种体制或模式,不在于其自身宣扬的宗旨和目标如何“高大上”,关键在于其客观上是否以人为本,能否比通常的体制或模式更科学有效和全面持久地促进经济社会发展、营造公正和谐的治理环境、保障并增进全体民众的权益和幸福,且能否得到大多数民众的认同、支持和发展。以此观之,中国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成功的,而苏联模式是不成功的。
在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中,先后形成了列宁新经济政策和斯大林模式两种不同的方案。新经济政策吸纳了民众的呼声、兼顾了民众的利益,体现了以人为本的要求,适应苏联经济文化落后的现实。而斯大林模式主要着眼于确立“一大二公”的生产关系,不顾苏联基本国情和民众意愿,教条主义地用理论裁剪现实,甚至不惜采用暴力手段压制不满、消除异己。1985年邓小平曾谈道:“社会主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苏联搞了很多年,也并没有完全搞清楚。可能列宁的思路比较好,搞了个新经济政策,但是后来苏联的模式僵化了。”邓小平肯定新经济政策,而且指出了苏联模式的根本缺陷:一是并不符合真正的社会主义,二是僵化。
“大清洗”是苏联模式广受诟病的重点之一,虽然准确受迫害人数至今成谜。在某些人眼里,只要苏联模式的“制度”得以确保,“人的自由发展”倒可以弃之不顾,哪怕在和平年代以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的尸体铺路,也无可厚非。这就是以制度为本而非以人为本的荒谬之处。
周先生列举俄美、中美经济的两组数据进行片面的比较,难以证明苏联模式是优越的。长期以来苏俄经济以工业化为主导,一方面大量汲取农业剩余,另一方面实行高积累低消费,而且把绝大多数的投资集中在重工业领域。而20世纪70年代以后,欧美大国纷纷进入“后工业化”时代,服务业在国民经济中已占大头。由于各国发展起点、阶段以及产业结构的不同,同一时期工业产值比重和经济发展速度的可比性是有限的。大体而言,在工业化的较低阶段和经济基数较小的情况下,取得较快的增长速度相对容易些。英、法、德、美、日等西方国家在工业革命时代和“二战”以后,也都经历过较长时期的快速增长。如果将当年的俄罗斯、中国,与发展起点和阶段更接近的韩国、新加坡、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以及“二战”中同样受到重创的日本、西德等相比,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邓小平曾多次谈到,“现在说我们穷还不够,是太穷,同自己的地位完全不相称”,从1958年到1978年的20年间,“就整个政治局面来说,是一个混乱状态;就整个经济情况来说,实际上是处于缓慢发展和停滞状态”。这不仅是当年中国经济的真实写照,而且也是其他深受苏联模式影响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共同特点。计划经济国家短期内可以通过行政力量推动经济增长,但终将由于效率低下和后劲不足而陷入困境。中国正是基于改革开放后的体制创新,才创造了连续30多年的“发展奇迹”。
与相对突出的重工业化成就相比,苏联的农业和轻工业长期不受重视。经济结构严重失衡和经济效率普遍低下,导致民生事业落后、消费物资匮乏,历史上发生过多次饥荒。民众排着长队购物成了苏联街头常见的景象。
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不能把历史的发展变迁归结为唯心主义的个人意志。在剖析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和失败的原因时,恩格斯就批判过这种错误。认为苏联剧变的根本原因在于苏共高层的叛变,是典型的唯心史观。其要害是拿个体作为历史的挡箭牌,回避对体制问题的审视。苏东国家“改变颜色”的根源在于制度尤其是政治体制问题。苏东剧变的实质不是高层领导的叛变,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失败,而是“一种僵化体制的失败”。戈尔巴乔夫改革的失误只是外在的导火线,积弊深重的苏联模式才是内在的炸药包。即便把苏共高层视为苏联的“掘墓人”,也别忘了——他们正是苏联模式培育的“可靠接班人”中的精英!
高放、黄宗良、陆南泉等一批研究苏联问题的资深学者,都明确反对“叛变论”,而着重从制度、体制层面反思苏联模式的弊病。原苏联部长会议主席雷日科夫也认为,长期存在的计划经济、教条主义和权力垄断是导致苏联剧变的主要根源。
周先生认为:“人们主要是因为苏东剧变才对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产生怀疑的。”这不符合事实和逻辑,属于因果倒置。实际上,苏东国家人民对苏联模式的质疑和不满由来已久。正是这种质疑和不满的持续积累,构成了苏东剧变的社会心理基础。
斯大林时期,苏联通过行政命令,并借助强制和暴力手段推进农业集体化和工业化,导致党群关系紧张、社会矛盾激化。仅1930年第一季度,全苏就发生了2200多起骚乱,大约有80万人参加。在“二战”后期,数百万苏联红军打到德国、奥地利等,回国后的许多军人感叹:“哪里也没有比我们国家生活更糟的地方了。”
早在1953年,东德就发生了反对斯大林模式的“6·17”工人起义。由于苏联驻军参与镇压,造成了震惊世界的流血事件。东德是东欧发展水平最高的国家,但东德当年的人均GDP仅为西德的1/4,职工收入为西德的1/3,劳动生产率仅为西德的30%。从1945年到1961年,总人口1664万的东德竟然有350万人逃往西德。为了阻止民众的“逃亡”,1961年东德政府修建了柏林墙。但是,警戒森严的高墙也未能隔绝人们对西德的向往。
苏东剧变的原因很复杂,但根源在于苏联模式不得人心。苏联模式的失败,伴随着苏联的“亡党亡国”,这是民心向背的反映,也是马克思主义捍卫自身科学性的惩戒方式。
实现崇高的目标,需要正确的道路和良善的体制。苏联模式积弊深重,未能有效承载科学社会主义的理想,由此决定了苏联的最终败亡。苏联剧变令人深思,改革开放启迪未来。从短期来看,苏联剧变是一次巨大的挫折。但从长远来看,它教育了各国的无产阶级政党和人民,为人们变革、摆脱苏联模式提供了深刻的警醒。
(作者系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闽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摘自《学术界》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