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姜 华
乡愁有多愁
陕西◎姜华
乡愁有毒。游子的内伤,多为不治之症。
一条乌梢蛇突然从路旁窜出,像一条黑色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疯长的草,比庄稼还高。它们正在企图包围、蚕食村庄,改变家乡的地貌。稔熟又陌生的山道,如草绳,弯曲、隐身在山谷里。
当我拨开杂草,老屋更像一个挂在树上的旧鸟巢。可是,鸟却早已被风刮走了。
老屋独居山洼,孤独而寂寞,一排排沿着山里的风水生长、铺开。在旧时,父辈靠水稻、玉米、高粱和猪羊,繁殖家族的血脉。后来,人们都候鸟一样飞走了,隐身于各个城市阡陌里。再后来,父母也走了,回到了土里。大雁南飞的季节,奶奶掉了门牙,有风,在老屋的房子里自由出入。
蹒跚的拄着拐杖的奶奶,像一个民间版本的神仙。院内挂在竹篱上的丝瓜、苦瓜和豆荚,同奶奶一样,寂寞地生长,再慢慢老去,最后被风收走。
往昔的繁华老屋,如今落满尘埃。城市像巨大的磁场,吸走了铁屑一样的乡亲。年轻的、壮年的男人和女人,一批又一批,候鸟一样飞远。现在就剩下老屋,同奶奶一样年迈。坐在老屋的门槛上,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奶奶,一颗老屋嘴里松动的门牙。
老屋,多像一位红颜褪尽的女子,孤身坚守在日渐萧瑟的岁月里。慢慢向人们讲述着,逝去的色彩,神态安详。
水泉,大地的眼睛,日夜亮着。家乡丰沛的血脉,经年流淌。
却从不干枯,无论天灾或人祸,无论贫穷或富有。如山里人朴素的信仰。
一口水泉,曾在我生命中唱歌,它似母亲的乳汁,流过我青涩的童年。站在这口延续生命的水泉旁,我曾经多么无知和渺小,记得当年与邻村争水,我童年的伙伴二顺子,倒在这口泉边,再也没有起来。多少年来,我陷入世俗中,从未走到他的坟前,问他一声渴吗。
离开这口水泉已经很多年了,离开这个村子已经很多年了,喧嚣的尘世迷茫了回家的路。
漂泊的艰辛把我的记忆一次次删除。如今,在这口泉水里,我突然看到二顺子哀怨的表情,让人心痛又心酸。
故乡的水声,从我的头顶流过,白天,或夜晚。
独坐在村口水泉边,收拢家乡远去的景物、方言和亲情,人生的短暂、尴尬和无奈,被一片水声淹没。
泉水依然充盈,像大地的子宫生生不息。
金秋时节,满山遍野挂满了惊叹号。
山川成熟的气味,如饱满孕妇,热烘烘、香喷喷,被山风搬来搬去。
收罢了秋粮,农人们再把甜秆、柿子、拐枣等请回家。然后把它们铡碎、捣烂,让饱满的生活开始发酵。秋天的乡村,四处飘散的酒味,与女人的体香一样诱人。这些味道,被风赶过山梁,吹过小溪,最后让一阵雾卷进了村庄。一只芦花鸡被熏醉了,从柴草垛上滚下来,啼叫着逃走了。
有了满囤的粮食、梁上的腊肉,这些还远远不够。在北方,乡下人生活里,少不了酒点燃起来的激情。长年的劳作、病痛和寂寞,酒精才能燃烧起原始的欲望。红白喜事,迎亲嫁女,祝寿建房,乡村稍显单调的光景里,处处弥漫着酒的醇香。
烤酒的季节,秋天再一次被提纯。艰辛的日子,甚至比酒精易燃,生存或消亡,就像树上轮回的叶子,和地上的草木,自然而从容。乡下人的情感,简单、率真、实用,浓烈得像刚出锅的头曲。狂风一样,暴雨一样。
在我故乡辽阔的土地上,也辽阔着陈年老酒一样的忧伤。
风一吹,就散了。
石头叠加的生活,沉重。结果不一定都是正数。
旧时磨房里旋转的雷声,像一张旧唱片,细数或圆或缺的光景。
开口唱歌的石头,沉默于方寸之地的饥饿,粗茶淡饭的岁月,在原地转着圈圈。
有低沉的雷声锁定乡村欲望,磨房里走不完的回头路,定格为一段历史的饥荒。
童年的记忆,大多腹中空空。苦焦的日子在磨房里,映出一脸菜色。把孩子们收拢在身旁,石磨沉默、无言、隐忍。苦难、萧条、饥饿的日子,如母亲干瘪的乳房一样无奈。
石头与石头对撞出火焰,特定的年代,多数人脱离了自己的原形。一群先天营养缺乏的孩子,奋力走过一段忽明忽暗的历史,渐渐淡出乡村的视野。
石头是大地的骨头。坚硬、固执、恒久,浑身长满了牙凿。可是,它啃不动乌云,长不出鸟鸣。
一生都不曾变质的,永远是石头。
掷地有声。
一头秦川牛,走向了生命尽头。
一辈子都不曾发声,悄悄来,悄悄去。
像我的爷爷,也像我的父亲。
在秦巴山地,一头生长在农耕时代的牛,甚至比一条人命金贵。黄犍牛,父亲的掌上明珠,驮着一家六口人的生活,终年劳作,无怨无悔,从不叫一声累。
比我还小两岁的黄犍牛,每年让我家板结的土地开花。丰收的季节,田间有幸福的泪水,和黄牛愉悦的笑声溢出。这些生活的场景,经常在乡间呈现、回放。
后来,父亲走了。再后来,母亲也走了。我们兄妹相继走出大山时,黄犍牛成了孤儿。它经常站在村口,望着荒芜的土地发呆。暮年的它被送进屠宰场的那天,我仿佛听到壮士末路一声叹息,从遥远的乡村传来,无比凄凉。
没有祭奠仪式,没有人诵经,也没有儿女送葬。什么也没有……
天,突然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