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档案
李南代表作选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平山县下槐镇,西去石家庄
二百华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载过多少年代、多少车马。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渴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
使我深信
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镇
深远、巨大的秘密。
下午6点,拱桥下安静的湖洼
下槐镇黛色的山势
相继消失在天际。
呵,过客将永远是过客
这一天,我只能带回零星的记忆
平山下槐镇,坐落在湖泊与矮山之间
对于它
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妈妈说,诗人
风花雪月的情种
最没出息——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
妈妈啊,可我偏偏爱上了
这门传承已久的技艺
从不指望它挣钱、糊口,改变
我命定的轨迹。
我爱它,是当它张开欢乐的嘴唇
就有了人间秘密。
而我要站在永恒的光年中
听神说话。
妈妈,我偏偏爱上了
这些水手的船、勇士的剑
我爱这些神奇的汉语,胜过
法布尔爱他的昆虫。
高山吐出的是——鸟鸣
露水滋养的是——昆虫
异域的姐姐
你的诗篇
那一粒粒熠熠闪烁的珍珠
让我在胸前
捧了多年。
我情愿借着这珍珠的光亮
奔返你奢侈、禁忌的岁月
从女贵族到女战士、女公民
姐姐。我情愿劈开
时间的锁链
来到涅瓦河畔
与你相逢。
俄罗斯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你跌跌绊绊
倒下又爬起
我也一样,像牲口那样
在晨光里
倔强地仰起头来。
在广阔的世界上,我想
万物是一致的。
禽兽、树林、沉寂的旷野
要呼吸,要变化
在悄悄之中发生……
星宿有它的缄默,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要倾诉、要流泪
还要披上时空的风霜。
如果我路过春天
我会爱上18度的恒温、漫天柳絮
我要轻轻拂去
小花小草身上的尘土。
我还会弹琴
给路过春天的人群听
再见人们。我会守候在下一个路口
为你们献水。
爱春天,甚至还爱上她的缺陷——
化工厂的黑烟囱,和
小小贪官的酒气。
路过春天时,我抬头看到了
田野的犁铧
飞鸟翅膀上的沙子。
我庆祝新发现的一切
没有人注意我内心的阳光
我只是爱着、战栗着
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
她轻轻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头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
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
像小草那样难过地
低下头来。
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
思想、话语和爱怨
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
我羞愧是因为分辨不出
二月和三月,泪水掉进酒杯的味道
是因为我每天吃神赐的米和蔬菜
却不如一棵香蜂草更有用
苍鹭斜斜地插进水面
天空长满银刺,幻觉将我和生活分开
羞愧啊!面对古老黑暗的国土
我本该像杜鹃一样啼血……
再有一年,我就活过了曼德尔施塔姆
却没有获得那蓬勃的力量!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现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我和亲爱的,谈起了青海故乡
德令哈的天空和锦绣,一直一直
都是这样。
有时我想起她,有时又将她遗忘
想起她时我的心儿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蓝,就像思念的伤疤
让我茫然中时时惊慌
忘记她时我就踅身走进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爱着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远处日夜喧响。
我写诗,长诗和短诗,失败的诗
不能发表的诗……
从一个人的伤口到辽阔世界的疼痛
从青春年少写到了老眼昏花。
常常,我在白纸或电脑前
迷失于词语的森林
而找不到一柄刀和一支枪。
偶尔,我也会走到窗前
看一眼雾霾中的北京城
它抖动着威严的紫色大袍,未能使我免于恐惧。
我也时常在古典和后现代岔路口
左右摇摆不定
更多的时候啊,我只听从女神引领
给草药加点蜜——把泪水熬成了盐!
诗歌的桂冠请你们去领受
我的野心不大:
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诗句
沉甸甸的——像金子。
我们祖国的风景已经够美:
在宣传画册中、在纪录片里。
千里草原
遍地是被驯服的牦牛、被阉割的马群。
你游历过黄河和长江。
你知道时间与地理的战役。
——在唐古拉山:
只有天空胆敢放肆地蓝
只有卓玛才能唱出祖传的歌词。
在雨中发一会儿呆,
向那对甲虫情侣微笑一下。
日子,尽可能从容起来
激情,请不要瞬间燃烧殆尽
留一点回忆给未来。
留一点氧气给郊外的紫苜蓿。
让时间成为流年
让我们在罪中堕落得慢一些。
没有人记得这一天了
也不需有人记得这一天了——
生命中有山有水,有神的爱
我的心,已超越了这些凡俗小事。
还好,没有一根白发来要挟我
还好,我昨天破败的样子没有被今天看到。
我走进一家咖啡厅
卡布其诺泛起陈年往事:
在巴音艾力草原
我暗恋过一位骑手。
这些年,我培植屈服的韧性
喂养心中的鹰。
对于过去的岁月,
我有降卑之心和不敬之罪。
现在我查看香樟树漏下的光影
我终于可以从容地迈过夏天的门槛。
不要亮出你的权柄
不要向我通报你的官职
令人厌倦的谈话
不如小桥流水有趣。
把车开到半山腰吧!
和我一起望一望田野,村落
第一道曙光如何升起……
你也不必打问我的身世
这悲凉的记忆不应该留在你心底。
看美妙的晨雾在飘浮、在变形
将那不朽的一切重新命名。
我睡得那么沉,在深草遮掩的乡村旅店
仿佛昏死了半个世纪。
只有偶尔的火车声
朝着百里峡方向渐渐消失。
凌晨四点,公鸡开始打鸣
星星推窗而入——
我睡得还是那么深啊
我的苍老梦见了我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