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笑言
找回家庭:重构现代国家建设的社会基础
文/刘笑言
中国现代国家建设与现代化建设同步进行,在高速发展过程中被动地接受了作为西方现代化建设成果的“个人主义”和“自由平等”等概念。遗憾的是,尽管它们已经成为具有普世价值的意识形态,但在东亚社会却并没有其发生和发展的社会文化渊源。由此而导致的近百年国家发展事实是,一方面我们接受独立自主和高举人权的现代话语体系,试图在国家建设中妥善处理政府、社会和市场三者的关系,将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多数“副产品”留给不属于“公共领域”的家庭;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在家庭议题上左右摇摆,或赞成或否定其与政府、社会和市场三个领域间的权力边界,以免家庭成为经济发展和国家建设的累赘。家庭政策的产生,是现代国家与家庭不断进行权力博弈的结果,在与家庭的不断碰撞与磨合中,国家权力与家庭权力之间的边界日趋形成,亦形成了各种不同的家庭政策类型,其在各自不同的经济和文化背景下为现代国家构建出相对稳定的社会基础。
在大多数现代政治学教科书中,家庭通常是无足重轻的,因为它不属于“公共领域”,更不是政治问题,它只是“整个社会结构的一小部分”。而事实上,家庭是社会建设的根基,也是其所有制度性建构的基础。这意味着我们对家庭的讨论,必须首先将其视作一切政治价值的源头,明确导致“家庭”作为一个政治议题消失在公共话语空间的原因,是工业时代以生产性劳动为主、非生产性劳动为辅的制度建构。这种制度建构包括普遍性的贬低生育抚育等照顾活动为基础的教育(文化)体系,习惯性逃避承担家庭照顾责任的雇佣工作(经济)环境,以及长期剔除私人领域等自然繁衍现实的政治逻辑。所以,所谓的“家庭消失”,只不过是现代政治发展过程中在剔除了前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之后的过程性事实,是公民权利、资本利益和国家权力相互博弈的动态结果。
伴随避孕技术的广泛推广和工业时代对劳动力的迫切需求,女性(早期主要以工人阶级为主)实现了身体与经济上获得独立的可能,这也意味着传统上建立在性别分工模式下的家庭结构日益瓦解。更为严重的是,与其相关的传统家庭关系和家庭道德等维持早期工业社会持续发展的社会基础要素也遭遇重创。毫无疑问的是,对于以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分离作为国家建设基础的现代政治体制来说,面对家庭遭遇的变化,国家能做的是有限的:它既不能强制性的规定隶属于私人领域的家庭关系遵循既定轨迹,也不能运用国家强制力对家庭道德进行规范。在这个意义上,家庭事务从私人领域向公共领域的迈进,已经成为家庭与现代国家关系发展变化过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它不仅避免了国家权力僭越既有的公私边界,又实现了国家权力影响家庭关系和家庭道德的目的。当然,在对如何干预家庭事务的价值判断上各国之间仍旧存在差异,这直接导致当前社会上三种不甚相同的家庭政策模式的出现,在这三种政策模式下,作为政策效果的家庭关系和家庭道德也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
家庭政策是国家对家庭事务进行干预的基本尝试。国家与家庭之间的利益连带是通过家庭政策建立起来的,政策的逻辑起点和最终目的是国家对家庭关系和家庭道德的塑造,所涉及的核心问题则是家庭与国家之间的权力边界。
(一)家庭事务分离模式:国家与公民的经济契约
这种模式是工业社会发展初期和当前新自由主义国家所主要认同的家庭政策模式,其主要特点是将家庭事务大范围地推向市场,通过市场配置的方式“由赚取薪酬的雇员来承担”,以使私人领域的家庭活动进一步职业化。将家庭事务转向市场空间是将家庭照顾活动的“商品化”过程,政府提供基本照顾服务的前提,要求政策受益者必须是具有雇佣身份的公民,其所获福利的多少决定于个人在职业角色中的贡献多少。因此,这种家庭政策模式具有典型的经济契约特征,国家与家庭成员之间所建立的联系不必要借助家庭这一社会基本单位。
美国是家庭事务分离模式特征最为典型的国家,这一政策模式在美国经济发展早期起到了正向的促进作用,但所带来的问题也是非常棘手的。将家庭事务市场化,虽然在形式上使家庭事务走向了公共领域,但事实上,其自身的家庭属性并没有改变。与此同时,因为国家不需要与家庭建立直接的关系,导致其各项政策措施在巩固家庭关系方面并未起到相应的作用,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和持续增加的单亲家庭始终是美国社会的顽疾。在美国国家发展的整个大的脉络中,家庭更准确地说是扮演了一个共同体的角色,其中每一个具有自主权利的美国公民根据自由意愿达成的共同生活协议,国家与家庭之间界限清晰、互不侵犯,且国家权力在走向家庭的过程中早已被市场空间所稀释和溶解。
(二)家庭事务共担模式:国家与公民的社会合作
这一模式的典型特征就是通过政策手段最大限度的干预并承担家庭事务,国家对家庭成员提供保护并扮演家庭照顾活动的最终责任人。政府通过税收等方式调控家庭成员在家庭事务与职业角色之间的平衡状态,帮助公民在两种角色之间顺利的转换,而无需因为雇佣工作而否认家庭事务的重要价值。很明显的是,在能够提供多项优越福利制度的国家体系中,政策的最终受益者无需是雇佣劳动中的职业工作者,只要其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就能够保证获取特定额度的国家支持。而家庭,只是在国家与公民合作的过程中扮演一个载体和媒介的角色。
瑞典是家庭事务共担模式最典型的国家,其家庭政策的制定源于一个最基本的共识(这也是很多北欧国家的共享价值):每一个公民,无论社会地位或者经济地位如何,也无论其婚姻状况如何,都被赋予基本的获得政府补助的权利。在此基础上,瑞典家庭政策的整体规划均是围绕着政府与公民之间的直接作用展开的,也正因为如此,婚姻和家庭作为传统社会制度的基础制度形式,逐渐因为其政治功能遭遇“架空”而日趋衰弱。虽然从政策动机上来讲,瑞典政府尝试通过由国家扮演“保护人”的方式在家庭事务方面开展多项社会福利计划,试图建构一种理想的家庭关系和纯粹的道德模式。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瑞典家庭政策的本意是为支持家庭,而其最终的政策后果却起到了分解公民家庭角色认同的作用。国家权力跨越传统的公私界限,取代了除情感抚慰之外的大部分家庭功能,这不仅令家庭的存在感降低,也加剧了国家的财政负担。
(三)家庭事务转移模式:国家与家庭的政治联盟
与以上两种家庭政策模式截然不同的是,家庭事务转移模式最典型的特征在于:家庭事务被全部留在了家庭。这一模式并不着意于解决照顾责任在家庭、国家和市场之间如何分配的问题,而是尽可能地将家庭事务从国家和市场的发展轨迹中转移出来,并最终将其全部留给家庭,而国家的作用则在于通过市场调配和社会支援等手段支持家庭功能正常运转。这种以家庭为照顾责任主体的政策模式在东亚地区有着扎实的社会文化基础,其现实版本来源于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等东亚国家开始于“二战”后的家庭建设过程中,也内涵于东亚文明对家庭责任和传统性别观念的深刻认同语境里。在东亚与家庭相关的所有政策中,一个最根本的定位依然是东方传统的家庭价值取向,即认为照顾活动应当是家庭功能的首要内容,强调“国家不应该取代家庭去承担照顾家庭成员的责任”。只有在家庭功能无法正常运转的时候,国家、社会或者市场才应当参与进来,帮助家庭及其成员回归能够自给自足的生活轨道。
近年来,很多东亚国家开始陆续推行各种支持家庭功能正常运转的社会政策,虽然具体措施不尽相同,但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主张个人奉献精神,个体应当为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服务。在整个现代化过程中,东亚家庭强大的自我运转能力支持着东亚国家的发展。因为对于东亚国家来说,“被动”现代化对经济迅速发展的渴望是一种国家权力主导的变革路径,而国家不愿、也没有能力为家庭事务买单。从理论上看来,相对于其他两种模式而言,家庭事务转移模式对家庭关系和家庭道德的保护是比较完整的,然而在实际的政策过程中,这种家庭关系和家庭道德可以良序运行的“家庭”,却时刻扮演着东亚现代国家建设的“政治盟友”,其对社会的整合能力在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捉襟见肘、日渐式微。
(一)个体的消失与再现
在东亚社会文化中,鼓励个人自强不息不断奋斗的人格特征已经成为社会的文化底色,公民习惯并且乐于接受关于国家的略显沉重的“创业发展史”,多数人也愿意为国家或其所在集体的强大作出贡献,这一切可能都主要归功于东亚国家早期作为第三世界国家的历史。这种愿意自我奉献的价值观固然为东亚国家的早期工业化快速发展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但与此相伴而生的则是个体权益在庞大的集体主义面前整体消失,且伴随经济全球化发展,呈现越来越弱的耐受力。
一方面,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她们不再认同女性天生需要依附于男性,传统文化中对于女性美德的包容、服从和为家庭做出牺牲的观念也难再具有想当然的正当性。女性个体的再现作为资本全球化发展带来的直接影响引起了东亚各国的高度关注,女性缺乏进入传统婚姻的热情注定了东亚很多国家超低生育率的现实,这使得各国纷纷在近20年来制定有利于兼顾两性家庭与工作平衡的家庭政策。另一方面,人们常常习惯性地认为东亚社会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文化体系和社会发展模式,然而在早期国家建设的工业化宏观叙事背景下,作为公民主体身份的男性与女性共同成为集体主义的牺牲品,区别仅仅在于女性是在家庭领域,而男性则是在公共的就业空间。据韩国纽西斯通讯社报道,韩国女性在家庭管理上花费的时间是男性的4.7倍,其中虽然是强调女性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双重负担,但也从侧面反映出韩国男性作为个体与其家庭的疏离,这无论对女性还是对男性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家庭对于两性个体的个人发展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一种“亲家庭”的生活方式可以给家庭成员带来与工作环境不同的轻松舒缓感受,而东亚社会中的男性,虽然在东亚崛起过程中作为群体得以呈现,但无论是工业化迅速崛起的经济发展时代,还是逐步进入后工业化的社会建设时代,男性个体的全面发展需求,被一种集体主义的牺牲精神所淹没。
(二)夹缝中的家庭
由于长期承担着国家发展的社会成本,家庭在东亚社会已经十分疲惫,其传统上可以发挥的功能也正在一点点消退。虽然国家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现实,并辅之以强度越来越大的家庭支持力度,但由于惯性使然,政策措施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落差依旧存在,二者的张力依然需要长时间的磨合。其根本原因一方面在于传统文化和价值理念作用于社会机理的深度和广度,另一方面也根源于当前东亚国家对于家庭政策本身的工具性态度:或者将其作为社会的稳定器,或者将其作为经济发展所需劳动力的供给单位,或者将其视作政党竞争的政治筹码,或者将其作为世俗社会建设的文化根基。纵然方式方法不同,但却殊途同归,家庭政策的制定从未因为家庭本身,家庭与国家之间权力界限不清,使得家庭始终挣扎于政府、社会和市场的角逐之间。
战后东亚国家经济迅速发展的保障之一就是传统而稳定的家庭结构,作为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纷纷制定了以一种类似于“家族主义模式”(fami1ia1istic mode1)为主体的社会福利制度,在为作为家计负担者的男性成员给与丰厚职业酬劳的同时,通过一系列家庭辅助政策肯定女性作为家庭照顾者的主要责任。这种稳定的以传统性别分工为主的家庭结构有利于战后国家经济的迅速发展,不仅仅是日本,韩国、香港和新加坡均在这种以亚洲传统性别分工为主体的家庭结构中获得了早期经济发展所需的稳定社会环境和重要的劳动力资源,市场中的企业成为职工全家生计的基本来源,更加鼓励了职工的奋斗精神。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亚洲金融危机重创了东亚经济高速发展的惯性模式,企业开始纷纷削减用工成本,大量雇佣无需为其承担额外家计和福利支出且报酬低廉的临时工、计时工等非正规就业人员。与此同时,以“公私共担”为载体的社会保险式家庭政策形式在维护东亚社会一贯“反福利”主张之外,也为社会低收入群体(特别是女性)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这也为本土经济催生出一项刺激内需的服务产业。另一方面,在东亚社会长期快速发展的经济绩效面前,东亚国家执政党政府通常习惯于将经济发展与政府绩效作为其执政合法性的来源,但经济发展的放缓,公众生活压力的增加,使得东亚社会公众对自身福利制度和家庭可持续发展更加予以重视,21世纪的东亚国家逐渐关注建立和完善家庭政策体系也体现了政党迎合选民需要的竞争策略。
中国是东亚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具有与其他东亚国家相类似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特征,也同时面临着比其他东亚国家更为严峻的政治社会问题。如果说一个完整有效的家庭包括家庭关系、家庭道德和衔接二者的家庭事务三方面内容的话,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保障制度的缺乏、户籍制度的桎梏以及计划生育政策的强力推行,已经不断地改变着中国家庭的基本概况。改革开放20多年来,中国经历的家庭结构变迁、家庭功能弱化、家庭关系松散以及家庭道德瓦解,已经从根本上对中国的现代国家建设构成持续性的负面影响,其主要特征在于:横向的夫妻关系与纵向的亲子关系同步弱化,家庭关系无法达到一种相对稳定状态;家庭道德遭遇西方现代价值观念的严重冲击,不仅无法在公共领域扮演传统的价值支撑角色,甚至在家庭内部也日益丧失了其本应具有的尊严;家庭事务的安排从被政府大包大揽,到不合时宜地被抛向市场,再到今天向家庭内部的全面收缩,国家权力与中国家庭之间似乎很难以划定一条清晰的边界。在国家与家庭之间普遍缺乏界限感的情况下,家庭永远都无法摆脱被国家裹挟的命运。
家庭,是东方文明之根,它为我国的现代国家建设作出了重大牺牲,且今天仍是我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基本要素。家庭政策已有多种模式,我们尽可取百家所长。但在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家庭政策过程中,一个基本理念值得我们共同守护:找回家庭,不仅仅是将其作为整合社会秩序、促进经济发展或推动国家进步的制度和价值基础,它不应再因为自身具有的任何工具性价值而获得存在意义。相反,我们找回家庭,只是因为,这是家。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讲师;摘自《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