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王顺来
手 语(短篇小说)
——护工日记
text_王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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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干护工,碰到了一个刚从阎王爷那里回来的老人。不,准确地说,是他们的家人,硬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他们在重症监护室,以每天一万多元的代价,经过近二十天的努力抢回来的。还好,虽然老人半身瘫痪,大小便失禁,失语。但医生说,还不算植物人。
当我初次面对这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短发硬爽的老人时,发现他在用警惕的眼光审视我。我迎着他的眼光,先是喊了声大爷,你好啊。就端起盖杯,用匙子给他喂水。果然,这个军人出身的老人,就是瘫在了床上,也没有失去军人的锐气,他竟然用他那只好手,出其不意地从我手中夺过了铁匙子,像拿着匕首对准了我。
我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泪光。但我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杯,这时,老人的老伴和他的女儿来了。他的老伴用手指点戳着老人的头说开了,你个倔老头子,都到这份上了还不改你那倔脾气,为了你我们都把房子卖了,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要再不改你那倔脾气,就没人管你了,你就完了。他的女儿握起老人的手,接过了娘的话,爸,你要听话,人家王师傅懂专业护理,有康复技能,人又好,是我百里挑一专门请他来护理你的。
老人好像听懂了她母女俩的话,眨巴了一会眼睛,低下了头。
接下去她母女俩看着我给老人喂下了第一杯水。再接下去他女儿给我定了不菲的工资,我以为接下去她们要提出每天给老人干什么干什么了,不料她女儿提出了一个令我意外的要求,说她今晚上就要坐夜车回公司了,每周要给她去两封信,谈她父亲的各方面情况。
我拿着她给我的名片说,那要看有没有时间了。她又说,那就每周一次吧。然后,背起皮包,挽起她母亲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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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婴:你好,实话实说,你的一去不回,使我别无选择地开始了护工工作,不,更准确地说,是我开始了和老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我一日两次给老人擦洗身子,每两小时给老人翻一次身,叩一次背,只要有时间就要给老人做肢体按摩和运动。不管何时,只要老人拉了,尿了,我就要立即给老人擦洗干净,更换身下的床单和尿不湿。这样,老人身上的褥疮已经好了,喉咙里的痰也少了,由于吞咽功能的好转,吃饭也多了……
这是我写的第一封信。我觉得有点只报喜不报忧,正在我力图发现一点问题的时候,恰好今天是大查房,进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主任查看了老人的身体后对我说,你干得不错。
我的脸顿时红了。
这个有近一百个床位的康复中心,顿时传开了。传说来了一个好护工。一日,我正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感到有人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一歪头,和一个富婆相视了。这个富婆神秘地一笑,大哥,你的主家给您多少钱,我给你翻翻,给我们家干吧。我拿在手中的衣服哗哗淌水,但我立即摇了摇头。富婆好像认真看了我一会,然后嘿嘿一笑变了一副样儿,是的,是的,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那就麻烦您给我们找个护工,一定要像你这样的,行吗?
我更加惶惑了。因为现在的人都想干那种吃喝玩乐,穿戴新潮还能挣大钱的工作。谁愿干这种又脏又累还地位卑贱的事呢。
可是,以后的日子,经常有人焦急地跑到我们的房间,王师傅,王师傅,麻烦你给我们找一个护工啊。从他们的表情里,我感到了护工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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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婴:你好,写信是你的要求,但我也有我的条件,护工虽然卑贱,但我也有我的人格和尊严。我要求你也要给我回信。
老人已经开始站床了。站床是康复训练的一项,就是用皮带揽胸将老人束在床上,然后将床立起来,强行使老人站起来。当然,这种专用床立起来的时候,先是呈40度角,60度角训练,最后才达到90度角呈站立状态。
程婴,还记得那一天你突然到来吗?那一天我提水回来,一步迈进病房门,看到你在给老人喂火龙果。我大吃一惊,可是老人看到我立即停止了咀嚼,哈哈笑了,他笑后忽然指指我一阵啊啊地喊;然后又摆摆手一阵啊啊地喊;然后又举起手向上指指一阵啊啊地喊。
老人显然在说什么,可是你也咯咯地笑了,笑着就要走。我不得不问,怎么,这是突然袭击来查岗吗? 你又咯咯地笑了,笑着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路过路过,就40分钟的时间。
程婴,就这样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整整一天,我想着老人那咿咿呀呀指指点点的手语,百思不得其解。由此,我心里有点乱了,到了晚上,我想着老人的手语,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恰好这天晚上,有博士学位的康复专家值班,我就去向她请教。
博士加女性的敏感和细致,我以为她会给我一个大致的回答,没想到她也只是笑而不语。
自此,老人的手语,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也成了康复医学上的一个密码。
当我把这封信发出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不该要求程婴也要给我回信。可是,过了几天,程婴果真如约给我回信了,还是发的快递。我更加诚恐诚惶了。
顺来君:你好,很高兴收到了你的两封信,白天忙得焦头烂额,夜里还要看美国的纳斯达克股市,我只好抽中午吃饭的时间,集中看你的信,给你回信了。知道我为什么要求你给我写信,而不是打电话了吧。写信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我本来要给你加薪的,但看了你的信后,我不敢妄动了。因为你的信使我眼前一亮,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对你更是肃然起敬了。
当然,这是难以言喻的,我还要慢慢地吸收和消化。期盼你更多地给我写信,以激活我那终日沉在商海中,麻木了的身心和灵魂。还有,我上次回去,发现我父亲真的是焕然一新,我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现在是13点30分,下午的股市已经开盘了,我只能说这些。
盼你的回信。还望你保重身体。程婴。
看了程婴的信,我似乎感受到了她昼夜兼顾多个国家的股市的繁忙,我立即给她回信。
程婴:看了你的信后,我更后悔了。今后你不要给我回信了,我不该提那样的要求。你说要给我加薪,就更不必了。你已经给了我相当高的工资,我给你写的信,就算是我请你吃饭,回报你吧。
还是说老人吧,这天夜里我迷糊了一阵,一睁眼恰好是子时,给老人翻身喂水叩背的时间。可是我感觉有点异常,一抬头,原来窗外已是大雪飘落,我顿时兴奋了。我爱美,但更爱雪,雪不但能使世界纯洁,更能让世界安静。此时,整个康复中心大楼静静的,仿佛能听到雪落的簌簌声。在寂静中,我忽然想到了老人,忙转身,顿时吓呆了。原来老人在静静地看着我,这太神奇了,我在看雪,老人在看我。今天这是怎么了,老人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清澈有情过。中风老人的眼睛都是混沌呆滞的,难道这大雪真有润物通透的作用。在这静静的雪夜,我和老人静静的相视着,我轻轻地走到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我握了一阵后,又轻轻地给他翻身,叩背……
砰——砰——砰——
在这静静的雪夜,我给他叩背的声音,是那样清脆,飘落的雪似乎听到了这声音都静止了。
安顿好老人,我又直起身面向窗口。此时,雪好似把整个世界覆盖了,把黑夜都照亮了。远处的山起起伏伏地亮着;近处的树,像一只只花灯,玲珑剔透;地上的路更是像铺了丝绸,细腻光滑地无限延长……
我的肚里咕咕响起来,我开始吃夜餐。依然是葱花油卷,乌江榨菜。我吃得很慢嚼得很细,可是,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老人依然在怔怔地看着我,我发现这一次老人的眼光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他的眼光巴巴地望着我手中的油卷馍,喉头也在动。我笑了,忙掰一块放进了老人的嘴里。老人也笑了,他嚼了两下,喉头一滚就咽了下去。我忙又掰一块放进老人的嘴里,依然如此,一个油卷馍很快就吃完了,我大惊。因为偏瘫病人的吞咽功能多数有障碍,吃饭是很费事的。今夜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雪真有疗伤治病的作用,还是在这雪夜里吃饭格外香……
程婴,经过了这个神奇的雪夜,老人的病在神奇的好转,他已经开始下床练习走路了。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心灵和情感在交融,我们的生命和精神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寄托和依赖。这个冬天好像过得特别快,转眼已是鲜花盛开的五月。我搀扶着老人,沐浴着新春的阳光,在康复中心的花园漫步。我们引来了好多病人和病人家属羡慕的眼光,然而老人的语言功能依然不见好转,这一天他忽然又向我指指点点,咿咿呀呀说开了那永远的手语,我依然不能破解,对此,我深深地感到遗憾和焦急。
程婴,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遥祝,交易大吉。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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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发出去后,很快就接到了程婴的回信。
顺来君:你的信越来越精彩,简直把我倾倒,迷住了……你说你给我写的信,就算请我吃饭,这让我想想就笑,间断地笑了一夜呢。因为这句看似俏皮的玩笑话,使我忽然明白了,经常坐一桌酒席就是上万元的我,原来精神营养不良,有精神饥饿症。现在,我一日三餐已经成了一日四餐,那第四餐就是看你的信……
当我读到这里,忽然一动,意识到什么,在心里喊了一句:王顺来,别忘了你的身份!就咬紧牙,不再往下看了。尽管我知道,程婴在信的最后,一定让我多给她写信,但我还是咬紧牙关不给她写信了。不料,她连续发来了两封快递,问我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了,我预感到她在遥远的地方哭了,心疼起来……说来也怪,她把我的信当成了第四餐,我这个和股市毫无瓜葛的人,忽然关心起股市来。在这紧张的日子里,世界股市出现了连续大跌,这一天沪市大跌360多点,深市大跌1000多点,传说有人跳楼自杀了……
这真是股市无常,人也无常,正在老人的病情呈现出最好的状况,我们对他的期待值越来越高时,老人忽然第三次脑溢血,永远地倒下了。
我们全都惊呆了。然而,该做的事还要做,该走的路还要走。我们开始无声地给老人忙丧事。因为我们还都像在梦里没有醒来。
我暗暗算了一下,我护理了老人729天,差一天两年。忙完丧事,我回到家,一头倒下睡去了。一觉睡了一天一夜还没有醒来,好像要把这两年缺的觉补上。到第二天的清晨,我开始做梦了。我梦到了老人,老人会说话了,老人对我说,青年人,你以后不要干这个了,你文化好又很出众,应该往前走,向上发展!
我恍然大悟。原来老人那咿咿呀呀指指点点的手语,就是向我说得这一些。我心中那天书般的谜,就这样轻易地解开了。
老人,老人,多么好的老人啊!从老人倒下到现在,我好像终于从那噩梦中醒来了似的,一股巨大的悲痛从心底涌上来,我顿时泪水滔滔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咸热的泪水,跑到电脑前,嗒嗒嗒,嗒嗒嗒敲出了这些文字,来悼念这位可敬可佩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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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出的这段文字,应该是我这段护工工作的终结。然而,我总觉得意犹未尽,欲罢不能。果然,程婴雇人送来了一包鲜花,鲜花中有一张精美的卡片,卡片上有一行刚劲俊美的小楷——顺来君:你陪我父亲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站。这很了不起,你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请接收我和我母亲的感谢!
我顿时忘掉了所有的戒律,给程婴回信。讲述了我做的梦,以及受梦的启示,我破译的老人的手语。程婴大概放下了手中所有的工作,立即给我回了信。
顺来君:感谢你又给我回信了,你做的梦,你对我父亲手语的破解,我更是受到了天大的震惊。这话还得从头说起,我父亲和我母亲婚后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奔赴天涯海角去了。从此父亲很少回家,他作为一个工程兵,大半生在偏远的地区搞建设,他参加过两弹一星基地的建设,投身过唐山大地震的救援,开辟过青藏公路,父亲在我童年乃至青少年的记忆中,是我理想中的英雄,直到父亲退休回家,才真正成了我心中实实在在的父亲。我才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亲生父亲血肉之躯的温暖和呵护。然而,父亲晚年回家,对物欲横流的现实,自然无法接受,我选择了经商,这严重伤害了父亲的自尊心,甚至颠覆了父亲的信仰。父亲三次脑溢血复发,大概是受到了我行商的刺激。说来也怪,我的三次交易,都遇上了父亲的脑溢血。冥冥中,父亲好像在看着我,在为我担忧,在为我祈祷……顺来君,你对我父亲手语的破解,使我真正懂得了父亲。可是,顺来君,你呢?父亲以他军人敏锐的眼光,洞察出了你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也许在他看来,你干护工,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我像受到了一击,手中的信差一点掉落。
顺来君,父亲要你去干你应该干的事,在我看来,你只破解出了父亲的一层意思,父亲还有一层意思,你没有破解出来,期望你摈弃一切世俗偏见,让你的心灵闪射出智慧的光芒,继续破解,我期待着!程婴。
我手中的信忽然沉重起来。老人还有一层意思?这怎么可能?
王顺来,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环境文学会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东边日出西边雨》、《蜥蜴城的儿女们》,在《中国西部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