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勇
思想启蒙与《新青年》的文学立场
文/刘勇
作为开启中国社会历史现代转型的第一刊物,《新青年》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它对新旧文化的辨析与传承,对新思想、新伦理、新道德的关注和讨论,是其他任何一个刊物都不能比拟的。在《新青年》开启现代中国社会历史转型、营造强势的新的文化生态的同时,中国文学也迅速地完成了自己的转型。《新青年》把新文化与新文学不可分割地凝结在一起。《新青年》本身并不是一个文学刊物,但是五四新文学乃至整个20世纪的中国文学,都与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作为一本综合性杂志,《新青年》为何会积极推动文学的现代转型呢?这是我们讨论《新青年》与新文学关系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新青年》创刊之初并不旨在建设一种新的文学,而是“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陈独秀试图将《青年杂志》打造成青年群体的精神导师,以实现启蒙民智的目的。初期的《青年杂志》和当时政论时评类杂志并无两样,文学只是作为思想政论时评的一个附属品和点缀品而已。没有形成自己特色的《青年杂志》最终不仅销量惨淡,也没有产生实质上的影响。
随着陈独秀赴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青年杂志》改刊为《新青年》,该刊迎来了自己的重大转机。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鲁迅等一大批北大文科教授的参与,使得这个旨在思想启蒙的杂志选择了“文学革命”卷土重来。回首历史发展之路,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世界文学,文学的命运始终与政治思想变革紧密相连。稳定的社会环境会催生文艺作品数量的繁荣,然而文学的高度却往往诞生在动荡的时局之中。社会的动荡、战争的残酷会最大限度地唤起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到了晚清,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夹击之下,爆发得更加强烈、更加集中、更加典型。其实,当时并没有那么多人真正喜欢文学,而是改造社会、拯救民族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使大家共同汇聚到文学的大旗之下。
因此,与其说“文学革命”是《新青年》精彩的“转身”,不如说是陈独秀等人终于为这场蓄谋已久的思想启蒙运动找到了最合适的切入点和最有力的抓手。这就决定了在《新青年》上所掀起的文学革命,是期望通过文学的力量达到智识启蒙的目的,最终是为了拯救深陷于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
既然一代知识分子都选择文学来实现开启民智、实现启蒙的目的,那么一种什么样的文学才能担得起这个重任呢?在《新青年》同仁看来,无用之用的消遣文学必须马上摒弃,一种全新的文学亟须马上建立。
这首先体现在《新青年》提倡的是一种现实功用的文学而非审美的文学。无论是陈独秀在“六要六不要”提出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还是胡适提出的“不作言之无物的文字”,都体现出了一种明显的重“功用”的倾向。从《新青年》引进的小说类型上看,写实主义的题材居多。但是,对于某些所谓审美性较强的作品,《新青年》则选择了漠视甚至是批判的态度。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提出著名论断:“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是‘非人的文学’。”
其次是《新青年》的激进性远远大于它的学理性。北京大学作为全国的最高学府,一方面给予《新青年》最深厚的学术支撑;另一方面却一改以往学院派老成持重、理性稳健的风格,使得《新青年》始终以激进和先锋的姿态冲击着当时的文坛和学界。虽然作为新旧之交的时代产物,《新青年》前几卷还保持着半文半白的表述方式,但这丝毫不影响《新青年》的先锋性。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表示:“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举‘文学革命’大旗。”这一大批学院教授、古文大家的“叛变”,自然会让新文学阵营“浮一大白”,但是也同样引起了《新青年》与其他保守主义学者的战火。反对者的声音,并没有击退《新青年》,反而使它集聚更大的能量和更强的火力全力展开攻击。
再次是《新青年》重文学理论而轻作品创作。王晓明曾这样评价过五四新文学:“先有理论的倡导,后有创作的实践;不是后起的理论给已经存在的作品命名,而是理论先提出规范, 作家再按照这些规范去创作。”新文学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得以转型,不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结果,而是被“强行设计”出来的。我们看到《新青年》的主要版面都给了“建设一种什么样的文学”之类的讨论,而具体的文学作品发表得比较少。
《新青年》之所以能被称为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发动机,就在于它源源不断地为新文化运动、新文学提供方方面面的理论支撑。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的“八事”、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提出的“三大主义”、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等,都从理论上将新文学从形式到内容阐释得非常明确、非常具体。在这些成熟而具体的理论指导下,白话诗歌、白话小说、白话散文以及白话戏剧才逐渐发展起来。就这样,新文学一边被这群大学教授系统的理论建构所引导,同时又突破了学院派的限制,自由而迅速地通过《新青年》这个平台传播给广大的读者,进而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先锋者来说,“启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如何进行思想启蒙,特别是如何通过文学来进行思想启蒙,在中国自身的历史发展中找不到可以借鉴的经验。残酷的现实证明,中国自身的文化资源己经无力支撑起复兴的历史责任,他们只有把目光投向先进的西方。西方的民主、科学、人权、自由、进化论等,不仅为他们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也为中国的文学启蒙提供了参照体系。
而《新青年》致力于大量引进西方文学的目的,实际上也不在于让读者都能系统地理解西方文学,主要的是借西方文学这种“新”的力量来冲击国内腐朽、黑暗的文坛。至于这种“新”到底本质上是什么,它是如何发展、如何演变的,在新文化与新文学的倡导者们看来,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对西方的所谓种种的“新”的追根寻源,也并不是《新青年》的根本意图。当然,从客观层面来讲,想要对西方文化与文学有一个彻底的了解也很难实现。西方发展了几百年的各种形态的文化与文学在一时间涌入中国。这种“以十年的工作抵欧洲各国的百年”的迫不及待,往往会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新青年》对西方文化与文学的引入往往只能停留在空泛的概念层面,而于其精神本质无意也不可能有深入地理解。
《新青年》最初之所以要建设新文学就是要依靠文学的力量传递新的价值观,以达到启蒙民众、改造社会的目的,而非通过审美来洗涤人心。因此,这种强调文学的“功用”性,更大程度上还是承续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以文言志”“文以载道”的深厚传统。因此,由于启蒙需要顺势而生的新文学,实际上体现的是中国传统文人“济世”“救民”的精神和民族忧患意识,《新青年》对于文学“教化意识”与“功利意识”的强调与中国传统“文以致用”的思想有着深刻的血肉联系。这样一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一直秉承着西方科学的进化论精神的《新青年》,在向西方各种文艺思潮学习过程中,并没有选择当时西方正在流行的“现代主义”,而是选择了已经“过时”的现实主义。对现实人生的关注,从来都是中华民族文学传统的重要一环。西方的“现实主义”思潮之所以能在中国形成大势,主要是因为它与中国传统的民族性进行了本土性的经验对接,而当时在欧洲正流行的“现代主义”,却没有这种优势。
无论《新青年》在文化姿态上表现得多么“先锋”或“西化”,无论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如何决绝,但它在对文学本质认识上实际延续的是传统文化精神。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形成的惯性,不是《新青年》一时就能够轻易摆脱的。《新青年》与传统文学的关系,也绝非“全面反传统”几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
综上可见,在《新青年》引领下的启蒙文学,依靠“西方”资源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没有对外来西方文化与文学的借鉴,中国的文学不可能实现现代的转型;但是,中国传统文人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是促进这场启蒙运动的内在动因,中国古典文学的载道传统是《新青年》发动的这场启蒙运动得以与文学紧密结合的根本性因素。
《新青年》对于新文学所做出的贡献是巨大的,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的一个客观事实是,新文学在《新青年》绽放的时间是比较短暂的。随着文学革命的渐渐落潮,《新青年》也逐渐失去对新文学的关注。从1920年9月8卷1号开始,《新青年》完全成为宣传社会主义运动的刊物。但是,一个刊物的价值并不能以它存在时间的长短来评判,更重要的是看它的影响是否长远。《新青年》在历史转型的重要关口奠定了新文学的整体发展走向,它对新文学的建构深深影响着几十年、甚至是百年以后中国文学的发展。在《新青年》将白话文学、写实文学、易卜生问题剧等这些理念投放在公众领域之后,现实主义以其强大的社会批判性和冲击力,冲破了古典文学的壁垒,成为新文学的主潮。现实人生成为了文学表现的重点,一种“立诚的、新鲜的写实主义文学”风靡一时。这种以文化批判为指向的写实主义文学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主流格调,并整整影响了之后一个世纪的文学发展。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