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珍
养我浩然之气(散文)
——我与李德文先生
王四珍
我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太过残忍:德文公仙逝已经两年多了。
无法理解:一个对生命内涵有着深度认知的人,就这样悄然告别了生命。
无法相信:那么一个勤于思索、充满智慧、善于表达,哲人一样深刻的智者,生命定格在了六十岁。
岁月如歌,一个甲子;灵魂像风,飘荡尘埃;念兹在兹,无以释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矣。
对不起,德文公,好多次,我拿起秃笔努力想为你写点文字,追忆曾经的似水年华,回味曾经的激情岁月。记得你多次感慨:一个西部人的生存史就是一部苦难与快乐交响的历史,一部心灵不停接受幻灭与拯救的历史。拓荒者,是不该被那么快就给遗忘的,历史,是需要有人好生书写的。不光要写大历史,更要写小历史,直对心灵,直面人生。对此,我深以为然,并视为箴言。德文公,或许是我愚钝,或许是我懒惰,或许是我另类,我只觉得,历史这两个字好辛苦好沉重好无奈。千千情结,百陈五味,万流归宗。咀嚼久了,最后就剩一个苦涩味儿。过滤得越细,遗憾、酸楚和悲凉的成分也就越多。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跳蚤。所以,选择回避甚而选择遗忘应该是明智的。所以,只要拿起笔,只要想到你,我即脑路凝滞,思维壅塞,悲从中来,恍兮惚兮,手和胳膊痉挛得竟然落不下去一个字。
对不起,德文公,好多次,我设想去你的家乡,到你的坟茔前献一个花篮,鞠一个深躬,点两根香烟。以慰相知之义,以解思渴之苦,以抚切肤之殇。
只是,我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也不情愿面对这一切。因为我不能接受阴阳相隔这个事实,不能相信你真的已经变成了历史。
德文公,那个冬天里西风格外凛冽的地方,那个秋天里飞舞蒲公英种子的地方,那个春天里布谷鸟叫得殷切而热烈的地方,那个夏天里山花开得多情而烂漫的地方,那一大片跌宕起伏的高冈,那黄土高原走到终点的古浪县,真的,是你生命最后的归处?
对不起,德文公,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一个懒散的人,还是一个执著的人。我也迷茫:为何冰火两重的性格会集中在我身上。这点,你曾多次指出过,可我改不了,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加剧了。矫情多了点,惰性多了点,老气多了点。而今,趁着我热情还有那么一点,勇气还有那么一点,记性还有那么一点,就勉强写一点出来。不然,此生何安?此情何堪?此义何存?俯仰皆有愧也。
郁郁之情,表达不及万一;往事钩沉,为了忘却的回忆。
德文公,我想对你说:像你那样,将生命活到纯粹的地步,活到厚重的地步,活到明白的地步,行比一乡,德比一邻,就叫境界,就是精彩,就是对生命的忠诚。
德文公毕业于兰州培黎石油学校,旋即赴柴达木盆地工作,开始了昆仑山下送晚霞的石油人生,在不同行业不同岗位任职,直至退休。
德文公是甘肃人,其家乡离省会兰州不是太远,一直讲乡音。兰州及其周边的口音后鼻音浓,尾音重且下沉,说话时就有股纯天然的铿锵味儿。
你呀,某某,来的真是时候,来对了。我当年从冷湖到西部,坐了12小时的车,全程搓板,人都颠散了,亏了年轻,能顶住。后来嘛,走习惯了,没啥了。这是第一次见面认识时,德文公讲的第一句话。他左手夹烟,右手将烟盒推到我跟前。这个动作特别温暖,迅即消除了彼此间的陌生。我也不客气,点起一根。其时他是子弟学校的副校长,三十出头,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干部的标配:四个兜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兜里别支钢笔,人显得整洁、干练、清爽。
后来知道:冷湖到西部的柏油公路,冷大公路刚通车不久。当时这是名动天下的事,其中的曲折和故事颇为称奇。
接着他问:分配给你住的房子还满意吧?我答:基本满意。应该不错了,他感叹道:你看,咱们还有一些老职工住地窝子呢!咱们优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这是硬杠杆,不能含糊。知识分子当了多少年的臭老九,现在算抬头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形成风气了,说明社会进步了。以后,条件会慢慢好起来的,到时再调剂。听说今后咱们这儿还要盖住宅楼、办公楼,修铁路,就跟城市一样的。那个时候,我们的柴达木真的就像画一般喽,不比哪儿差!说到此处,他超有力地挥动着伟人式的劈手动作。
比个例子说,就是青海粮票变成了全国粮票。他补充道。一副憧憬深深、信心满满的样子。
德文公,就这样走进我的心里,之后越走越深入,越走越长远,亦师亦友亦兄长。
来青海油田工作有啥感受?高原反应厉害不?其实顶过四五天,反应就过去了,没那么玄乎。咱们西部少说有三万人呢,还不都好好的?来,抽烟,烟不亏人。接着他又一次强调:有啥想法,谈谈,别不好意思,畅所欲言嘛。放心,即便哪里说错了也没人敢扣帽子打棍子揪辫子,不是那个因言获罪的年代了。现在提倡的是:团结一致向前看。来,随便谈谈,你刚从内地来,肯定带过来新鲜空气了。
我说,对于甘肃和青海,之前我是高度陌生而又深深向往的。除了在地理书中认识甘肃和青海的风土人情山川地貌外,我还在高等学校中国历史教材里感受过想象过,发生在甘青两省历史上的波浪壮阔的故事。而边塞诗,更是我仔细研读探究的。贯穿边塞诗始终的就是超豪迈的英雄主义色彩和浪漫主义精神,我深受感染,于不经意间渗入了生命深处。就在1984年时,有一部电影《石榴花》上映,大明星龚雪主演的,其中的主题歌词就是王之涣的凉州词。大气磅礴而又略带伤感的电影主旋律音乐,配上玉门关的实景全景镜头,那苍茫恢弘的古朴古韵,盛典般辉煌的汉唐气象,太打动人了。当背景合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迭次响起后的某一瞬间,我决定:到大西北去!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年少轻狂,青春无悔,一跺脚,一扬脖,就这么地了!简单。
他听完我的讲述,哈哈大笑,又一次伸出手,我们第二次握手。紧紧地,热烈地,久久地,彼此间快速传导着某种默契。
你小子原来文气十足,底子还算厚,对我的胃口。以后我们多交流多切磋。你是实打实硬邦邦的本科,我是培黎出来的,连滚带爬算了个中专,以后可别瞧不起人。我忙说不敢。
嘿嘿,说不敢的人,往往胆子大得砝码,这是我的体会。他幽了一默。
不过,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这句话可要记牢,有大用。
下午下班了,到咱家去。你嫂子的手擀面和拉条子,还有炒的臊子,那叫一绝,有了名声的。赶了几千里的路,吃碗长面,吉利,算给你接风了。
我唯唯,想说点啥,可又说不出,喉咙不住发痒,只得背过了身去。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这是1986年的7月某天,一个很有必要铭记的日子:我与德文公初见的日子。
就是这一天,我正式踏上了西部的土地,像月球一样荒凉,又像火星一样火的土地。这儿生产石油,生产能量,生产这一方人的希望和梦想。也将承载我多情的生命,义无反顾的爱恋。其时,柴达木西部的天空下,小风低吟,湖水清岚,昆仑山雄起白头,阿尔金山静思不语。一只黑灰色鸟儿背负蓝天优雅地掠过。知之者说,那是黑老鸦,盆地特有的。我坚持说这是鹰或者鹞子。
是鹰或者鹞子在搏击长空,展示风采,没错的。
客观地讲,甘肃是传统文化厚积之地,因丝绸之路最重要的区间在甘肃,在河西。关于丝绸之路,我以为其精神与文化的功能要大于其商业职能。我看过若干的史料,介绍说历史上每逢中原大乱时,河西走廊就成了内地文人与文化的避难所与保温棚。文人得以全身,文风得以聚集,讲学得以进行,著作得以完成,正气得以扩散,薪火得以传承。所以,甘肃的土地,一直闪耀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和顽强意志。
文化的厚土必然生长文化的脉络,分孽一代代人的文化基因,植根于心,见诸于行。从丝绸之路走进青海石油的德文公,当然不例外。他骨子里蕴藏的文气,思考后的灼见,会时不时冒出来,醉人。
1987年,正是我生命体验的启蒙时代,常常身无半文而心忧天下。上世纪80年代的学生,多有家国情怀,现在想来,竟然不知道该怎样评判。总之一句话:血,总是热的。那年,以最后的儒家梁树溟先生发端,一批有良知的大知识分子响应并参与,开启了全国性的文化寻根热。直到今天,热度有增无减。
是的,作为中国人,我们的根在哪里?作为个人,自己的根又在哪里?文化的根系通向精神的家园,繁衍出花草和树木,还有粮食。根迷失了,人就走丢了,生命只是一个悬浮的壳而已。
如此重大的命题,显然超出我的认知,我第一个想请教的人便是德文公。
对文化寻根热,德文公表现出了高度的敏感,精准的概括,形而上的抽象能力,使得我对他更为敬服。他的说法是:世无孔子,万古如长夜。我们是搞教育工作的,祖师是谁?不就是孔圣人吗?!“文革”那阵子把圣人说成四不像!都是闲的,乱弹弹,走到圈圈外头了。拨乱反正,拨什么,反什么,我看方方面面都得拨都得反,才叫彻底。前几年,郭沫若说科学的春天来到了,好事。现在更对劲了,文化的春天也该来到了。中国人如果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文化,不热爱自己的文化,那还是中国人吗?总算有人出来收拾局面了,太好了。
你看着,新闻出版方面很快就有情况,会有个百花齐放的局面。我们能有更多的好书好电影好电视剧看了。
果然,不久后,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陆续面世。一年后,专门资助出版国内学者文史哲类学术著作的学林出版社成立。
我对德文公说,中国文化书院成立了,梁树溟先生任院长,庞朴、汤一介、张岱年、陈鼓应等大家倾情加盟,以函授加讲座方式授课,这是国内顶级的文化传播机构了。我准备自费参加函授,一学期八十元的学费(当时我的月工资一百八)。对此,德文公大为赞赏,他说,儒家文化和儒家思想绝对需要正本清源,重新认识,纳入轨道,因为这是中国人的精神高地。他希望书院的教材寄来后,能与他一同分享。对梁树溟先生,他敬仰有加。认为此生能读到他的著作,真是幸事,之前只闻其名。他说梁树溟那时在山东搞乡村教育,成绩卓著,名扬海内外,是不朽的实践者,是知行合一的大学者。南有梁树溟,咱西北这边有新西兰人培黎,办学兴教,有教无类,功在不舍。
他严肃地问我一个问题:你知道梁树溟恪守的名言是哪句?我老实回答不知道。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也。
这是《论语》里边孔子的话,他说,从古到今,中国为什么能出来这么多的仁人志士,关键就靠这句话。不管是生,还是死,一个人都得有点价值。价值靠啥体现,不就是志吗?人无志不立。立啥?立德,立言,立功。
德文公,我对你说,我正式当了石油工人之后某天,像是受到某种启示,我突然萌发了向这个世界倾诉的欲望、表达的欲望。是不停倾诉不停表达的那种,是畅快淋漓的而非羞羞答答的那种,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那种。我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转折,这意味着我将放弃我全部的专业知识积累,而去调动我单薄而可怜的人生经验,也许还有好多别的不可名状不可预见的东西。说到底,将经历一个个毁灭和再生的过程,一个漫长得不知有多长的过程。
起初,我很可笑。我上班时总喜欢带本范文澜的《中国历史》,我特别偏爱这位史家,认为他有司马迁之遗风。不巡井不作业的时候,至少得看十几页。当然,这是违反工作要求的。结果,我第一个月的奖金给扣没了,15块呢。我不心疼钱,我心疼的是少了购买少说三本书的能力。可我不思悔改,依旧我行我素。终于有一天,带的书被谁抹了原油,封面和内页都给抹得花里胡哨的。书废了,我却在一瞬间顿悟了什么,明白了什么,终至哈哈大笑,我上班看书的毛病竟然因这一笑治好了。当时有个老工人看我笑得没个完,笑到后来阴恻恻的带哭腔,就劝我想开点,别弄出个啥事来。他骂说,这帮子哥们,见不得别人烟筒冒烟,谝传得很。我还是笑着不住地摇头,估计眼神也是阴森森的,这反倒把他吓一跳,眼睛瞪直了看我,一脸骇色,如见鬼魅。说实话,虽然至今不知是谁干的这事儿,我却非常感激他。我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实现了自己的第一次蜕变,虽然灰色了点。
也就从这天起,我才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和思考,开始适应自己的角色自己的定位,从书斋里的学生转身为社会里的学生。
我总结了历史上的若干人物后发现:作为个体作为一个自然人,向世界倾诉和表达的方式有这么几种:写作,音乐,绘画,书法,舞蹈,等。这些艺术化的语言形象化的语言能直达人类的大脑和心灵,可以共鸣可以参同。多少年后我读到一句话,说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思想装到别人的脑袋里,真的太经典了。而我当时能够做到的,就是写作,这便是我的转折。德文公,记得当时我打电话给你征询你的看法,你很支持,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给我准备了十几本稿纸和文学类杂志。那时的你,已是厂里的宣传科长,比在学校时更忙了。只可惜,我先天不足,悟性不高,也只能写些不痛不痒无病呻吟的所谓作品。胸中虽有万语千言,下笔才得寥寥几字,哲学家似的。我全身心地写了五六年,诗歌小说剧本散文尝试遍了,却全然不得要领。在经历无数次退稿后,一声叹息,决定放弃。一切又回归到原点。我与世界对话的愿望倾诉的愿望终究无法实现,只能变成我与自己的对话,或者说,是呓语。从此我把自己禁锢起来了,从生活的深度参与者变成旁观者,变成思考者。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今天,我走不出自己。
德文公,多少年后的现在,五十而知天命的现在,我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失败的转折,苍白的表达,无语的思考,以及掉在地上的无法修补无法剪辑的人生。我不知道自己被撕裂成多少片了,这些碎片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尖或钝,或热或冷,别别扭扭地,挨挨擦擦地聚集于我亚健康的身体内,不时让我痛,不时让我忧,不时让我哭,偶尔也会笑几声。还有,不好意思,还有一张被严重风化的脸,标准的雅丹地貌缩印版精装本。
我曾经奔放的青春,我曾经沸腾的理想,我的那些姹紫嫣红的梦,永远地在西北风中流浪去了,漂泊去了,撒野去了,它们不会回来了,它们也成了风信子。
德文公,我还要对你说,我不认为我错了什么或者追悔什么,那是弱者才干的事。我常在心里咀嚼惠特曼的一句诗: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前行还是后退,我都是抚爱生命的人。我是肉体的诗人,我还是灵魂的诗人。
虽然,我一丁点也不伟大。
好多时候,我在泥水里匍匐前进,在碱水里呐喊唱歌,在戈壁滩上踽踽独行。我一点一滴地演绎自己的故事,一笔一画地书写自己的剧情,一歪一扭地走自己特色的小路。不管是狗血还是玫瑰花,反正是红色的反正是真实的反正是原生态的。我不需要观众不需要听众,不需要鲜花不需要掌声,不需要摄像不需要评论,不需要彩排不需要预演,不需要包装不需要化妆,由我自己独立完成就足够了。我必须小心地仔细地顽强地呵护剩下的这点点尊严和信念,因为,这是我的恪守和本真。
我很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路走来,虽然跌跌撞撞,虽然踉踉跄跄,虽然两手空空,可我没有丢失自己。之于良知,道德和责任;之于情感,理想和追寻。这些,便是我的全部,值得炫耀值得展示值得回顾。总之,德文公,我没有背叛自己,更没有背叛你。许多时候,我还真有点佩服自个儿的。
我真诚地,铭心刻骨地,感激你关键时刻之于我的引领和教诲。你是一杆绿色的旗,挺起我黑色幽默的人生。
德文公,设若你还健在,还是那么健壮那么善谈,现在我们见面了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家伙,十几年没见,咋混成一头白发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咋还没拨出大部头作品来?一直等着拜读呢。我好熟悉你的笑:你笑的时候习惯嘴角下撇,眉毛下挑,脖子梗起。有点点坏,有点点邪,有点点顽,也有点点冷,却准确地传递出了零距离的真诚。
德文公,我呀,我会紧紧握着你的手,使劲摇狠狠地摇!摇回到1987年你我相遇的时分,摇出你那时的神采飞扬,挥洒自如;摇回到我们畅谈历史品味文学纵论天下的时分,摇出你甘肃男儿滔滔如奔流的真知真情。也请原谅我,这些年我都不会说话也不愿说话了,尽管我心里七上八下有十五种回声,尽管我期待与你相见已有十五年整。而且不才的我,早已不再写东西,我认为文字是苍白的,灵魂是血色的,两者在人性的最高点上很难互溶。真的让你失望了。所以,我一直不敢面对你,还主动切断了与你的联系,希望你能忘记我。
我能做到的,就是在心里在梦里,在意识和思维能够到达的角落,在每个平凡的或者有风雨的日夜,在我走向岁月深处的每一个地方,不管我们天各一方还是近在咫尺,我都把你紧紧收藏紧紧依存。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岁月自顾自老去。一路上有你,我就踏实多了也安全多了。
德文公,在你面前,我只能是个长不大的坏孩子,一个挠着白头发的成熟少年,一个装模作样的老字号毕业生,一个自相矛盾的统一体。我很满足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定位。苦也其中,咸也其中,甜也其中,圆满和残缺也在其中。我牢记你的话: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
或者说,这是我们俩合唱的歌。
德文公,我对你说,我专门去了咱俩初相见的学校,那里早已变成了楼房,变成了其他单位的办公区。快三十年了,那时节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传说,模模糊糊的不带温度的传说。对于我的到来,连空气也懒洋洋的没点反应,这很是淡化了我此行的激动,细想也是好事。我认为热闹这个词儿本身就虚伪就靠不住,是糊弄人的,因为先闹后热才构成因果关系。闹出来的热,没有生命骨骼支撑的热,不接地气的热,那温度能持续多久呢?大漠孤烟直,肯定不是闹出来的,所以才挺拔所以才独立,所以才震撼。
混凝土覆盖了教室和操场,也覆盖了我寻找的希望。德文公,我到里面转了一圈,很认真地虚拟了、再现了几遍我俩当年并肩走过的情景,心对心交流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一切犹如昨天,一切又是遥远的绝响。一地离愁,三叠阳关;八声甘州,五内俱焚!
我对着醉意朦胧的天空,心里默念着,嘴里嗫嚅着已经陌生了的名字:曹志武,金振斌,徐阳,吴海翔,蔡玲,等等等等,我亲爱的同仁们,朋友们,当初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们,你们而今在哪里?你们,好吗?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我们还能一见否?就算什么也不说,也行,也对,也算回子事儿。曾记否?这三千平方米的空间,安置过我们的青春,喷薄过我们的学识,燃烧过我们的梦想。那时,我们多可爱,有棱有角的可爱,魔幻和现实交替的可爱。
这个飘荡着遗憾的地方,我是不会再来了。这么厚厚的一摞伤感,我确实扛不动。我的骨质已经开始疏松,好像,步履也有点蹒跚。我知道:我们这一代人,身体的能量不会很多了,因为释放得过度了。青藏高原,很超然地,很平静地,很轻松地,就把我们脸上的水分烘干了,就把我们所有的人都看老了。
德文公,我对你说,当往事变成故事,当故事变成回忆,当回忆变成凭吊,当凭吊变成遗忘,这是多么无奈多么痛苦多么不好玩的事!可如果不这么转换,堆积多年的情感又如何释放呢?
我在敦煌基地的石油公园,徘徊了有一个小时,累了,坐在长条水泥凳上歇息,我想好好打理一下纠结成乱麻的思绪。这个时候正是晚秋,园内的花凋落得差不多了,即便有限的一两片花瓣还坚强地展现着美,显然也是憔悴的病态的力不从心的。秋风咳嗽了一声,几片胡杨树叶子就打在我头上,算是致以贵宾之礼。不知咋的,竟然有些感动。
无巧不巧,想起来了,十五年前,还是坐在这张长条凳子,我和德文公长谈了半个下午,抽掉一包海洋烟。那时是盛夏,那时他已是大单位的一把手。在我看来,他庄重与诙谐的性情没有变,清爽而整洁的习惯没有变。说话的语气还是铿锵味儿的,走路的姿势还是探路者式的,我称之为甘肃步伐,这也是唯一可以取笑他的地方。
谈论的主题依然是文学和历史,偶尔也夹杂些联合国秘书长需要关心的事。你鼓励我继续写作,说沉积了这么多年了,思考这么多年了,不写点东西出来太可惜了。还有一点我不会忘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难料这竟是最奢侈的一面,最轻松也最沉重的一面!
德文公,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我在想念你。逝者如斯,人生如寄。戈壁滩的风吹走了你凳子上的体味,但吹不走你留下的生命信息。德文公,我不关心七大洲八大洋,我不关心唐诗宋词红楼梦,我不关心老子庄子孔夫子,我只想念你。
好友小梁打来电话,回应了我的关切。他说,德文公被病魔击倒,在兰州入院治疗抢救期间,他一直陪护在侧,很多时候不舍昼夜,直到最后。最后,一直萦绕德文公的乡愁接纳了这位游子。故乡的天籁含情脉脉,故乡的风景四季不同。远行四十年的魂兮,就此停泊。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子之于归,远送于野。
苍宇少了一缕浩气,人间失去一个正人。
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一直以来,我自责不已:没能在德文公病重时,去看望他。生活于孤独中的我,实在说也不知道。小梁的一番劝说,方让我放下心结。是啊,就让健康刚烈的影像闪耀在我心里吧,就让山高水长的风范闪耀在我心里吧。
德文公,我的兄长,我的挚友,托起我精神和意志的人,给我胸腔种植罡气的人,
您安好,安好。
本栏目实习编辑韩林
“青海作家论”栏目主持人语
本期“青海作家论”呈现给读者的是马钧新近撰就的评说郭建强其人其诗的一篇长文,这是一篇恰当的——即正当其时、恰如其分的文字。近年来,郭建强频频参与国内重要的诗歌活动,其诗作也时常亮相代表了国内一流水准的诗歌刊物和诗歌选本,尤其在2015年,他的第三部诗集《昆仑书》入选“新世纪实力诗人代表作”丛书出版,组诗《青海诗篇》获得第二届“人民文学诗歌奖2015年度诗歌奖”,其实力派诗人的形象得到诗界和读者的广泛认同,对这样一位声誉渐隆并在走向更高远境地的诗人进行适时的富有深度的评述,显然是恰当的。作为挚友,马钧长期追踪阅读郭建强的创作,对其诗歌的内在肌理、衍变的屐痕、探索中的困惑都有深刻的理解,彼此欣赏和信任往往让他们在会意一笑之间获得精神的感应,因此,由深谙郭建强诗歌其中三昧的马钧执笔作论,当然是恰当的。郭建强在创作之初便选择了一种有难度的写作,他以虔敬的态度和心智的苦役摸索着抵达深邃幽远诗界的道路,格调的冷峻、词锋的峭拔、主客体渗透淬炼而成的极具个性品质的意象,以及曲折思绪与繁复意义的多层面呈示,注定了他的诗歌是小众的、精英化的,让那些只愿在清澈的河流掬一捧水而饮的浅尝辄止的阅读者望而却步,马钧则是郭建强诗歌合适的品评者、阐释者,丰富的学养和出色的文本分析能力,使他可以敏锐识别诗人所借重的诗学资源,感知诗歌文本语气、节奏、构词隐含的意义,颖悟诗人别具的匠心,或许,在马钧那里,批评本身就是“灵魂的探险”,真正的批评家理应具有克难的勇气和洞悉诗人及其诗歌秘密的智慧,而拒绝蜻蜓点水式的皮相议论,由乐于挑战难度的马钧去剖析始终抗拒着平庸的郭建强,自然也是恰当的。若干“恰当”相加,于是就有了这一篇赤金足色的评论。、
——本栏目责任编辑刘晓林
作者简介:王四珍,男,现供职于青海油田信息服务中心。1990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有作品在《青海日报·江河源》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