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
窗上流年(散文)
张金凤
儿时的乡下,家家使用木棂子窗。不是雕花的绮窗,不是讲究的多格窗,而是七竖两横加个边框的最简单结构,这就是胶东半岛的农家窗——棂子窗。棂子窗的七根竖木就是棂子。木棂子间用白纸封糊。棂子窗的窗纸是薄得透亮、密封极好的白纸,因而旧时称呼这种白纸就叫“封窗纸”。
乡下人讲究多,一扇窗的开合封闭也有规矩,农历八月是约定俗成的封窗月。那时候,天气刚刚转凉又凉热不稳,八月是双月,又暗含“发”的吉祥,是一年中最吉祥的月份了。七月和九月呢?不是太热就是太凉,这月份封窗自是不妥。况且乡人怕把“七仙女”和“九仙女”封在家里,会连着生女孩。八月封窗时,一般只封几个窗棂子,算是举行仪式,以后随着天气转凉再逐渐封齐。
小小一扇窗,挡风寒,御雨雪,敌蚊虫,挡邪气;小小一扇窗,是一户人家的耳朵,谛听自然界的天籁之音,鸡鸣犬吠,秋虫低吟,春风鼓窗,叶落人净。小小一扇窗,是一户人家的眼睛,看得见青天白日,朗月稀星,看得见小院的你来我往,鸡飞狗跳。小小一扇窗,是一户人家的喉咙,吸进果实和花香的甜润,呼出柴草的烟气和屋内的浊气。
薄薄一张白纸,隔出的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天地间的院落,沐浴天光,凭借自然;一个是大炕上的人家,生生不息,怀抱希望。
棂子窗眼睛、耳朵和喉咙集中在窗中间,那就是“卷窗”。在窗中间两根棂子上做一个小小的“卷窗”,算是给窗开了光,一扇窗从此就是灵性的,烟火气息浓烈。卷窗是活的,底端卷进一根细高粱秸,卷窗四周用小鞋钉钉住,用红线绷紧。卷窗“垂帘”的时候,一扇窗是完整的,封闭的,风丝不入,尘埃止步。当手推着高粱秸向上卷,“卷窗”卷珠帘一般在漫天白雪的窗上闪出空隙,窗外的世界豁然打开,屋外的新鲜空气吹进来,做饭时屋里积下的烟也可以通过卷窗放出去。卷窗可以随时开闭,非常方便,当人们听到街门响动就会推上卷窗去,瞧瞧是来了串门的邻居还是讨饭的。卷窗还好似城墙的垛口,监视敌军,发射弓箭。冬日淘洗了麦子、包米晒在窗外的席子上,平日吃不饱的鸡就飞上去偷吃粮食,麻雀的大军也会汹涌而至,一根长胡秫秸通过卷窗递进屋里,卷窗下支个东西小心压破窗纸,看鸡的人,只要在屋里用胡秫秸一拨拉,竟如扫射一般,鸡们、雀们就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养猫的人家还会在窗上留一个“猫道”。“猫道”是一个特殊的通道,只用于灵猫的行走。“猫道”在窗的左下角或右下角留出一格棂子空隙不用纸封,而是用一块同样大小的布,只粘住上方,下端两角各缀上一枚铜钱,这样,猫可自由出入,猫过去后,因铜钱的重力,布是紧贴窗棂垂着的,不会让风灌进屋来。
窗还是一家人的展望,是梦想的舞台。窗纸薄得半透明,白得炫目。白如雪野卧在枕边,清幽雅致,毕竟空灵,手巧的媳妇们,用一把小巧的剪刀,从大红对联纸里找到花朵,挑出喜庆。她们用窗花表达着心声,谁家的窗户贴满胖娃娃手执荷花怀抱鲤鱼的,来年那家窗口就会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若是一只灵巧的蜘蛛从天而降,扯着丝线在纺棉花车旁,家中必有喜事,不久就吹吹打打迎进一朵花,或者有学生娃背起包裹远走他乡求前程去了。平常的日子也被窗花打扮得鲜艳欲滴。那贴在窗的四个角上的叫“窗角”,贴在卷窗下的叫“窗门”,贴在普通的棂子上的叫“窗花”。“窗角”和“窗门”有金鱼、莲花、喜鹊登枝之类。最庞杂的是窗花,贴在棂子间的窗花是一个热闹的大舞台,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人间百态,生活百味,尽数囊括。老人在窗上张贴着岁月故事,什么《井台会》《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穆桂英》等故事和戏剧,她们用剪刀,将流淌着岁月的清泉,闪烁着时光的琥珀娓娓道来。大姑娘的闺房,窗上盛开着富贵的牡丹,清雅的兰花,是精致的腊梅枝和翘首的喜鹊,是莲花开得娇羞或热烈,是鲤鱼跃出水面,莲娃嬉戏塘中。中年人喜欢硕大的花瓶,繁盛的花枝,是压弯枝头的果子,是咧嘴的石榴,平安的柿子。也有牛耕图,推碾图,织补图,荷锄图,总之,生活里有的,睡梦中盼的,都在雪白的窗户纸上灿然开放。
栩栩如生的动物花草窗花之外,还有很多故事性很强的花样,包含农人朴素的哲理和家风。幼年时在一家乡亲窗上曾经看过《孟香女哭甜瓜》的窗花,情境是在一个小屋子里躺着一个女人,门口是个愁眉苦脸的男人,门外跪着流泪的少女,面前守着棵瓜秧。这幅窗花占着四根窗棂,铺展在半个窗上。邻人解释画意说:孟香女的母亲有重病,天亮前吃上一个甜瓜方能医好。时寒冬腊月,孟香女为救母命,将甜瓜种种在冰封的土里,一夜未眠,向苍天苦苦哀告,从入夜哭到天明。天地感她一片孝心,从一更到五更,甜瓜渐渐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成熟,五更前孟母吃了甜瓜,得以活命。我曾想,过年张贴这种情节的窗花虽不很吉利,但乡人那种传播淳朴孝道的心情令我感动。最精彩的是“猴子娶亲”“老鼠嫁女”之类动物为主角的窗花。新郎、新娘、轿夫、吹鼓手、打头挑旗的、排二放鞭炮的,还有丫鬟和抱嫁妆的,它们身段表情绝不雷同,活灵活现,神态各异,正好能贴满每根窗棂,且猴态逼真、鼠相可爱。还有一种活的窗花,做法比较复杂,有斗鸡、斗羊等。两个动物相对,它们身上的许多关节是活的,用线连在一起,一根细秫竿通到窗外,顶端插了几根鸡毛。有风吹来,鸡毛被吹得转动,牵动秆竿又牵动了斗鸡(或斗羊)身上的线,它们就在线的调动下,两头相碰“斗”起来了。
窗是一家人的节气和时令,八月封窗,九月晒窗,十月拴茧,冬月看雀影,腊月贴窗花,正月待风,二月听鼓,三月插柳,五月插艾,六月撕窗纸,一扇窗豁然开放,窗纸羞答答地退场。
封窗仪式之后,就是秋收的时节了。那外窗台成了一个晒场,墙是土打的,用小夯夯得相当结实,墙厚,棂子窗内外都有很宽的“窗台”。外窗台可做“晒场”,园里摘下的扁豆、豆角种子,都放在窗台上晾晒,秋天可以把剥去皮的玉米棒子整齐地摆在窗台上晾晒。乡下经常要支箔铺席晒粮食,在天井里竖两个支架,另两个支架就是棂子窗台的两端。内窗台基本也是盛放东西的。女人们扎花绣鞋垫剪窗花的针线笸箩,男人抽烟的烟匣子,平日里都是放在窗台上。娃儿们放了学,大部分没桌子,都是趴在窗台上写作业的。和内窗台相对的上方和两侧没什么别的用处,却成了个美的园地。有一类年画叫做“窗旁”就是专门装饰棂子窗两侧的,顶上的称“窗上”,这三幅画是一个整体,最简单的“窗旁”有雕版印刷的,线条粗犷,画面比较简洁,大致是庞大的花瓶里开着不同的花,后来有比较考究的胖娃娃执荷花抱大红鲤鱼等等,画面上多的是金元宝、玉如意,表达了人们喜欢儿童,同时盼望过上富足生活的朴实愿望。
十月,天冷了,树叶完全落光,那椿树桠上的椿茧水落石出,母亲将椿茧采下来,用针尖扎住它们的飘带,“拴”在窗棂上,母亲说,这样存放的椿茧,春天才能爬出健壮的好蛾子。母亲等春天的蛾子在窗纸边的干树叶下完籽之后,就将它的小屋——空空的椿茧收走。她将茧剪开成五星形状,缝在斗笠的尖上防漏雨。
晴朗的冬日,麻雀飞到外窗台上,隔着窗纸,丝毫不戒备屋里的人,自由地在窗台上跳跃,那影子就映在白白的窗纸上,像演皮影戏一样好玩。有时候吃饭时落下的饭渣,炕上的人用笤帚扫起来,推上去卷窗,将饭渣撒在窗台上,鸟雀们就经常来光顾。时间久了,鸟雀就熟识这个洒落着食物的窗台,有事没事就站在窗台上梳理羽毛,叽叽喳喳,朗照的冬阳下,那些可爱的影子就那样映照在窗纸上,给寂寥的冬日增添无限乐趣。月夜,窗外那株高大的月季,映上小窗,那些经冬未开的干花骨朵,未落尽的叶子,浓淡相偕地如一幅写意水墨画,触人遐思无限,给乡下人朴素的梦境增添了些许色彩。
热烈的窗花伴随人们过了热闹的年,春耕要开始了,人们从窗纸上探听时令的脚步。当哪一夜,窗户纸“咕咚咚”敲起了拨浪鼓,人们的心里就亮堂了,还寒乍暖,南风鼓窗,新的春天又来了,新的一季又开始了。酣梦伴着南风鼓着窗纸的“咕咚咚”节拍,脚步铿锵地走进田地,梦游在青葱的麦野。
旧时的窗户棂还是简易的计时工具。那时候讲故事或说往事,并不说几点几分,上午往往说“上几根棂的时候”。如太阳光照着最西边的一根棂子,就是上一根棂了。下午后就开始说“没(mò)几根棂”,即窗东边几根棂上没有直射的阳光了。农妇们聚在一家炕上做针线,她们最明白,没几根棂子到时候娃儿们该放学了,在地屋子编席的男人该回家吃饭了,她也就早早地瞅着窗棂的暗影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餐。
个别人家屋里,窗户壁子墙间的窗两侧各留一个四方的小洞,叫“蜂窝”,用糨子糊张报纸挡着,只固定了上方,报纸自然垂着,挡住视线,类似“猫道”。小“蜂窝”的隐蔽是因为里面一般放稀罕的吃物,例如喂孩子的鸡蛋、芋头碗,老人的糖罐子、点心等,家境的好差,从这个小“蜂窝”就能看出来。而窗户外的“蜂窝”就是真正的“蜂窝”了,养一窝家蜂,萦绕着季节的花事,用蜜点燃着平淡的日子。蜜蜂有时候也会中毒,有些花不仅有蜜,还有毒,那些中毒的蜜蜂落叶归根般迢迢飞回,打算将生命终结在蜂巢的门扉前。它恰恰昏迷落在了窗下的一丛花上,那丛花高大健壮,花并不很美,也并不香,它却是中毒蜜蜂的救星,落在唤作“光光花”丛里的蜜蜂,慢慢就解了毒,恢复了元气。想多年后,我仍然记得,一只只垂死的蜜蜂在“光光花”的手掌上脱胎换骨,顷刻还阳的奇迹,那时候,夕阳正照在最后一根窗户棂子上。
从八月披上雪衣,到腊月根封新窗纸过年,棂子窗要披着这身衣裳熬过四个多月。一百多个晨昏,足以让晶莹的雪变成陈旧的黄。也许远处一声炸山轰石头的炮声就震出了旧衣衫的伤口。在冬日的寒风里,它哆嗦着嘴唇“嘟嘟、嘟嘟”地呻吟。针头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怪不得屋里清冷。女人赶紧在做饭的时候用铁勺子烫点糨糊,找出封窗时剩下的白纸,比量着那窗上的“伤口”,仔细裁出一块补丁,给窗户及时补上。有时候感觉屋里透风,可是窗纸密不做声,包庇着裂缝暗涌冷风的恶作剧。女人有办法,她找块轻薄的棉衫在窗前悬挂,从棉衫的微微飘动中寻找蛛丝马迹。那漏风的地方只是一个缝隙,女人就裁出一个狭长的窗花,镶嵌了窗纸的裂痕,平息了北风的战乱。最头疼的是半夜里孩子们不安分的脚丫子,那睡觉不老实的小子,在炕头上睡热了,脚丫子就想突围,梦呓着,豁地一蹬被子,脚丫子就上了窗台,“咚”的一声,在窗纸上戳个硕大的疮疤。女人披被坐起,赶紧找衣裳塞住豁漏。清晨,女人对着面缸发呆,空空的白面缸,连烫点糨糊的面都打扫不出。男人却不急不躁,依旧坐在炕沿上抽旱烟。吃饭的时候,男人从孩子用完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拿刚刚吃完的地瓜蒂在纸上反复蹭。黄乎乎的地瓜油加上写满字的纸,“忽”的一下就神降在窗户上,那雪地上就添了一个丑陋的却烟火味十足的补丁。
窗户纸是那么薄,只要舔湿手指头放在纸上稍用力,它就无声地破裂了。我们小孩子学着电影上的样子,从窗外沿着刚刚捅破的湿窟窿向屋里窥视。遗憾的是,我们除了准确无误地捅破窗纸之外,从没有听见、看见电影中那样密谋、藏财宝或者蒙面打斗的场面,迎来的却是母亲的一声断喝。狼狈逃窜之后,也会再偷偷折返回来,看母亲在窗前拧着眉头给窗纸打补丁。幼小的孩子冬日不能出去玩,也会拿捅窗户纸取乐,小小的手指尖像一把利剑,“啪”的一声脆响,窗纸碎裂了,老人慌慌地说“了不得”。这一声响和惊慌,却逗得孩子大笑起来。一旦一个小孩将捅窗纸当成乐趣是件很挠头的事。不管大人怎么诱骗说窗外有“猴猴”,都不能遏制他的新乐趣。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拿着绣花针,在小孩子捅破窗纸的刹那,用针后跟轻轻地扎一下它淘气的手指头。被疼痛咬了一下的孩子,似乎才真正有点明白“猴猴咬”的含义,而不懂得看窗户纸上的影子是那么熟悉。如此被“猴猴”咬两三次,他就真的不敢去捅窗户纸了,每次手指痒痒的时候,就站在窗户前喃喃自语“猴猴咬”。
在岁月的洪流中,棂子窗逐渐被拍在岸上,乡间已经很难寻觅它的踪影,只在些陈年老屋子的墙上,还偶尔一睹它沧桑的容颜。一日在乡间,看见一个荒芜的庭院,院墙倒塌,泄密了一茬茬荒草繁衍的秘密,茅草屋豁漏的大嘴巴,对着天空好像在喊谁回家。那老房子镶嵌着木棂子窗的黑牙,那些木头是烟火喂结实的孩子,还黑乎乎地站着,等谁给它娶一个叫雪的新娘,顶着窗花的红盖头。我一次次用手指捅破的雪啊,被谁用大红的窗花补上?那些补丁开得牛肥马壮,开得喜上眉梢。站在人家的空院落里,我心里满是惆怅,忍不住轻轻拿手指捅了一下棂子窗间那些黝黑的空白,仿佛“哗啦”一声,我听到的是时光破碎的声音。
实习编辑徐曦琳
作者简介:张金凤,女,上世纪70年代生于青岛胶州。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诗刊》《散文百家》《中国青年报》《中国火炬》《当代社会》《老年教育》《青岛文学》《大众日报》《齐鲁晚报》《半岛都市报》《青岛日报》《青岛晚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百万余字,作品多次获省级以上文学奖。2003年出版过散文集《岁月流歌》,2009年出版诗集《陌上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