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

2016-11-26 12:19钟祥前
唐山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羊倌虎子花花

钟祥前

虎子

钟祥前

虎子,是一九八八年我率队参加陕北石油勘探大会战时养的一条大黄狗。

那年三月底我们刚进入驻地,安塞一带便闹起了可怕的狂犬病,当地政府被迫下令屠狗。

各乡镇都由公安派出所牵头组织民兵捕狗队大规模捕狗,据说当时一共捕杀了几万条狗。

我们驻地距狂犬病疫区有一百多公里,因此,这里的狗并未受到什么惊扰,狗日子仍过得悠闲平静。

老乡说:“二八月,狗连蛋。”早春是狗的发情期,驻地附近一群一群的狗在村中、地头、公路边频频聚会,谈情说爱,忙着繁殖后代。

一天上午,一位中年陕北红脸大汉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指挥部大院,后厢里除了装了一些蔬菜外,还装着一个大铁笼,里面关着一条大黄狗。

中年汉子似乎把卖菜当成了副业,一个劲地向我们推销这条狗。

他说他这条狗比土豹子还厉害,绝对是看家护院的好主。并说你们这么大个院子,如果养下这条狗,就是来一个连的贼娃子都不敢进来!他的嗓门极大,说到兴奋处,不仅手舞足蹈,还满嘴喷沫。

看上去这条狗的狗龄不大,腿长身高,体型健硕,通体金黄,机敏精神,与当地黑的白的或者黑白花的大脑袋土狗差别很大。但说它是条狼狗却比黑背狼狗的个头要大许多,毛色也不对,耳尖也未完全立起。

我原来的师傅,现在是我们指挥部生活后勤管理员的杨师傅围着狗笼子转了好几圈,判断说这条狗可能是一条串了种的德国牧羊犬。旁边的司机老李却说这可能是土耳其的一种大型狗跟狼狗杂交的品种。

中年汉子说这条狗是安塞他一个亲戚的。他亲戚一辈子就喜欢养狗训狗,在当地很有名气,家里大狗小狗有一群。这些日子政府下令打狗,狗养不成了,杀了又于心不忍。他亲戚便在前天夜里找了辆顺道车把这条狗悄悄给他送了过来。他看这条狗太大,嘴又刁,怕养不起。他想着我们指挥部生活条件好,买肉一次就买半扇子,于是便把狗拉了来,开价二十元。

一番讨价坏价后,我师傅给了他五元钱便把狗留下了。

成交的附加条件有三个:一是从此我们要优先购买他的菜;二是要善待这条狗,千万不能把这狗杀着吃了;三是等我们把狗养熟了要把狗笼子还给他。

大黄狗对所有走近狗笼的人都是一副敌意,那长长的狗嘴两侧的嘴唇不时地往外翻,露出白白的两排锋利犬牙,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呜噜呜噜的低吼,让人看着有些恐怖。

我师傅拿了一个馒头扔到笼子里,大黄狗竟连闻都不闻。

下午,当无所事事的我师傅想把它从铁笼子里弄出来时却发生了意外。

大黄狗一见到我师傅要给他栓狗绳,就不干了,玩命地乱扑乱蹦,没两下就挣脱了我师傅还未在狗脖子上绑好的绳套,随即冲出院子一溜烟地跑走了。

司机老李取笑我师傅:“嘿嘿,老杨,白白花了五个元是不是?还不知你看清了公母没有?真不如免费看看你的花花,哈哈哈哈——”

我师傅哪受得了这个?嘴一撇:“是母狗又怎地?你还想拉回去当儿媳?!”

花花是村里的一位寡妇,生活困难。村支书老周照顾她,特意请我师傅到他家喝了顿玉米酒,极力推荐花花来给我们指挥部的职工食堂做小工。

价值五元钱的狗就这么跑了,这只是我们野外施工中单调枯燥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除了我师傅外,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在山上的各个井场巡视了一圈后下山时,看见一个陡峭的土坎下,村支书老周家的那条名叫“镐把”的大土狗正领着一群狗围着一条大黄狗狂吠,镐把还不时地冲上去对黄狗撕咬,直咬得那条黄狗吱吱直叫,在狗群里乱转圈。

我对镐把的印象本来就不好。镐把是村里体型最大也是最为凶恶的一条土狗,总对我们这些外乡人不友好地汪汪狂叫。若你走得稍微近一点,它便龇牙咧嘴,眼神凶险,贼肥的狗身子还前后摇动,摆出一副随时进攻的架势。现在它又仗狗多势众欺负黄狗,这令我实在看不过眼,便随手捡起几个土块向镐把狠狠地扔了过去。

主人不在,镐把没有后台,但它还是恶狠狠地平伸着脖子露出凶恶的眼神对我汪汪狂吠。

等我弯腰准备再捡土块时,镐把却夹起尾巴率领狗群往村里跑去了。

那条大黄狗看了看我,也沿着山坡慢慢跑走了。

随后几天,只要我从山上下来时,都能看见这条狗。

我曾多次试图叫它过来,但它却一直保持着戒备,总是跟我维持一段距离。若我向它走过去,它便扭头跑开,但并不跑远便停下来再次回头看着我。

我跟师傅说起这件事时,师傅说这条大个头的黄狗十有八九就是他五元钱买的那条狗。

我师傅颠颠地出去找了几次都没有找见那条狗,无奈之下便“命令”我再上山时一定带上一两个馒头,看能不能将它引回来。

第二天,我下山时那条黄狗果然还在,便随手将半个馒头冲它扔了过去,谁知它却一下子跑开了,好像我扔的是石头。

我举着剩下的半个馒头对它晃了晃,它才慢慢地向地上的那半个馒头走过去,到了馒头边用鼻子仔细闻了闻却不吃,反而蹲下来扭头再次看着我。

我将手里的半个馒头咬了一口,对它晃了一下,又扔了过去。

这次它没跑开,反而冲着地上翻滚的半个馒头冲过去,但又只是闻了闻,再次蹲在馒头旁边看我。

我心想,你这狗东西莫非不吃馒头还非要吃玉米豆?这里老乡的许多土狗都喜欢生吃玉米豆,吃得嘎嘣嘎嘣还挺香。

不知道该怎么叫它。印象中大狗叫虎子的多,于是我便试着对它叫了声:“虎子!”

黄狗立刻有了反应,马上站起身来看着我。我看有门,便又连叫了几声:“虎子,过来!” 黄狗迟疑地向我这里走了几步。

我看它有跟我走的意思,便转身边走边叫它。黄狗跟我走了几十米后,却又飞快地掉头跑了。

正当我以为它又跑之夭夭时,却看见它跑向了我扔的那两块馒头那里,急不可耐地一口一块地把馒头吞了下去,真是饿狗扑食。看来它已经饿极了。

随后,它便在我的身后保持一段距离跟着我。我掏出剩下的那个馒头掰成小块扔给它做诱饵,一直来到了指挥部大门口,大黄狗却怎么都不进院子。

我喊师傅出来看看是不是他那条价值五元钱的狗,谁知黄狗一见师傅便掉头飞快地跑走了。师傅没看清,只看见了一个狗屁股。

此时,镐把领着一群狗汪汪叫着追了过去,一下子便把黄狗撵得不见了踪影。

我对师傅说:“师傅,这狗叫虎子,叫虎子它能听得懂。”

此后几天,我上山时便带个馒头,下山时虎子会准时等我。

我渐渐地能靠近它了,后来还能抚摸它了,最终,它终于跟我来到了指挥部的大院里。

我师傅一见到虎子就兴奋地说这狗确实就是他买的那条狗,而虎子却对我师傅抱有强烈的敌意。

师傅一旦走近虎子,虎子便俯下身子摆出一副进攻架势,喉咙里呜呜作响。我猜,可能是虎子刚来的那天师傅想用绳子拴住它,虎子对此记了仇。

后来的几天里,想跟虎子套近乎的我师傅无论是用生肉还是用熟肉做诱饵,虎子却呜呜地一点都不领情,不吃不说,就差扑上去咬了。

僵持了几天后,师傅对虎子彻底丧失了信心。他无奈地对我说:“指挥长,这狗日的就归你了,就算师傅我用五块钱人民币贿赂了一次指挥长同志。”

虎子不但对我师傅怀有敌意,对指挥部其他人也不友好,谁也近不了身,更是碰不得。就是有谁高声跟我说话,虎子也马上摆出一副凶相,跃跃欲扑,吓得一些胆小的同事遇到它都绕着走。

背着我,同事们都恨恨地骂虎子:“狗日的!若不是你这狗杂种仗的是指挥长的势,非剥了你的皮!”

虎子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跑前跑后看得我眼都晕。

虎子来的那天晚上,当我上床准备睡觉时,它竟然一头钻进了我的床底下。看来这家伙是未经请示就擅自决定了我的床下便是它的睡榻。

我怕它身上有跳蚤便撵它出去,此时虎子却成了一条癞皮狗。

虎子躲在床下呲牙咧嘴,还四腿朝天,歪着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弄得我都没办法把它从床底下拽出来。气得我拿起一瓶当时很时髦的灭害灵对着它喷,虎子却打着喷嚏吱吱直叫死活就是不肯出来。

正要出门的我师傅笑得差点岔了气,连连说虎子真是一条忠实的走狗,要是指挥部的人员都像虎子这样把你当回事,那咱们的活就好干多了!并劝我用绳子拴住虎子。

但一旦给虎子拴上狗绳,它就急得乱蹦乱跳,一刻也不停,仿佛在给它上刑一样。

我不忍心,便解开了绳套。虎子依偎在我腿旁用头起劲地蹭我,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没办法,我只好再用灭害灵对虎子身上一阵狂喷后便让它去了床下,灭害灵那呛人的气味熏得我半宿都没睡着觉。

师傅第二天还在笑话我:“哟!是不是来了一位管指挥长的总指挥长?不然什么人能一下子就把我们的指挥长撵到了上铺去睡觉?哈哈哈哈——”

我发现虎子很聪明。

首先,虎子会自己开门。只要门没插上,它用头一撞,房门“嗵”地一声便开了。这家伙出门后还知道用嘴把门拱回关上。进门时它会歪着头用嘴叼住门把手,先把门拽开一条缝,再用头把门挤开钻进来。

但虎子却不会从里面关门,每次都是摇着尾巴冲我呜呜两声,意思是:“我回来了,请你把门关上!”真他妈的是个狗精灵。

有几次我带虎子准备出去时,它却冲到院子里储水罐的水龙头下面,站到那里对我呜呜叫。

有一次我以为它是要喝水,便走过去打开水龙头,谁知虎子却在水龙头底下撒起欢来。

淋了一会儿水后,它跑回屋内竟然叼出了我的香皂盒放到了我脚下,然后摇着湿漉漉的尾巴看着我。

天啊,原来这狗东西是要让我给它洗个澡!看来虎子确实是受到过正规的训练。

但受过正规训练的狗都能被拴上狗绳,虎子却为什么惧怕或是痛恨拴狗绳呢?我一直弄不清楚。

为此,我和师傅进行过专题讨论,但讨论了半天也没结果。最终勉强得出的结论是:虎子原来的主人可能是一位十分爱狗的老乡,但并不是一个正规的训狗师。

虎子不像其它狗那样,一遇到什么动静就汪汪叫。每次它听到可疑动静,便会迅速爬起来开始战备。它先是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随之呜呜声开始加大。若真有情况,便“呜——”地一声冲出去,那阵势就像我开摩托车,先轰几下油门后再快速起步。

虎子的这种习性让我很担心,怕它哪天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

一天下午,周支书家的镐把领着几只土狗走进了院子,大摇大摆的架势好像是巡视自家领地。

虎子听到动静,嗖的一声从我床下飞快地钻出来跑到门边趴下,对着下面门缝开始呜呜低吼。

镐把也听到了屋里动静,领着群狗开始狂吠。这时只听“哐”的一声,虎子撞开房门像只凶悍的豹子冲了出去。

没等镐把反应过来,虎子已一口咬住了镐把的后脖梗子,任凭镐把如何挣扎,虎子就是不松口。

镐把顿时失去了狗霸的威风,尖声直叫,尾巴也夹起来了。

奇怪的是,其它几条土狗只是悠闲地站到一旁观看,仿佛它们不是镐把的嫡系,而是一群欣赏狗决斗的狗观众。

我连忙从屋里跑出来大喊虎子松口,哪知虎子此时更来了劲头,晃着脑袋使劲撕咬,那样子看上去是不把镐把的一块肉咬下来,绝不罢休!

狗之间也有这样的深仇大恨,看得我有些胆颤心惊。

我赶忙拿起窗台上那条拴狗绳晃着走了过去,不知是虎子怕我还是怕狗绳,这才松了口。

镐把吱吱叫着爬起来夹着尾巴逃走了,其它几位狗观众也跟着它落荒而逃。

虎子又扑到大门外面,对着镐把逃走的方向大叫了几声,好像在说:“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这时师傅走了过来对我说道:“这虎子哪是条狗?简直是一头豹子!指挥长,这以后还真得加点小心,别让虎子咬了人。”

于是我又试着给虎子栓了几回狗绳,但虎子一刻不停地又蹦又跳,急得眼睛都发红,时间长了眼圈上都布满了眼屎。

无奈之下,我最终还是给它解开了狗绳。但我却加强了防范,回屋时就插上房门。

刚巧师傅有急事来找我,看我插着门,急得他在门外敲门大喊:“指挥长!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啊?!”

没等我应声,虎子已不愿意了,呜呜地开始启动,并用头嗵嗵地使劲撞房门。师傅知道虎子的厉害,吓得赶忙跑开了。

下午,我领着虎子从井队巡视回来时,一眼就发现我的房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的笔体一看就是我师傅写的。

纸上用红色记号笔写着:“警惕!屋内有狗!进门前请先顶门!再后敲门!”

那个“狗”字写在正中间,字体特别大,描得又非常粗,占了大半张纸,老远就能看见。

我有些生气,准备去找师傅论理。但转念一想,他是我师傅,再说上面写的也说不出是错在哪里?就权当这是一个特殊的安全警示吧,便作罢了。

但我心里仍觉得十分别扭,进屋想了想,遂回身用笔将那个大大的“狗”字涂了去,在旁边添上了一个小字体的“狗”。

不过令我放心的是,虎子好像是个女权主义者,对妇女儿童没有一点敌意,从不攻击。

村里的一些孩童经常进院来玩耍,虎子却从不呜呜地显示威力,反而摇着尾巴欢蹦乱跳地跟孩子们一起玩。

虎子在孩子群里蹦蹦跳跳,窜来窜去,闻闻这个,再闻闻那个,甚至还时常闻闻他们的屁股。

虎子特别喜欢加入到孩子们打沙包的游戏之中,它会非常迅捷地扑过去或者高高地跃起,帮站在中间的孩子们叼住空中那个飞来飞去的小沙包,弄得那帮小孩都争着抢着要虎子做他们的“沙包友”。

对于花花,虎子虽对她不理也不闻,但却给了她绝对的行动自由,干什么都行,连各个房间都允许她自由出入,狗眼里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师傅有时背着花花偷偷笑骂虎子:“你这狗日的还真行!看不出你还是个骚葫芦。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 哪天要是来个女贼把东西偷了,看我怎么剥了你的皮!”

但若是有陌生男人进入院子,虎子便会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马上半蹲下身子呜呜低吼,就如同赛场上出发线前的一辆马力强大的摩托赛车,随时准备起动冲锋。

进入院子的陌生男性,不能高声讲话,不能触碰院里的任何东西,更不能弯腰拿什么。否则,虎子会立即大声呜呜发出强烈警告,此时若再无人挡住,虎子便会“呜——”地一声窜出去,如离弦之箭扑向那不守规矩之人。咬住的部位至少是肩膀以上,十分吓人,有好几回差点伤了人。

有一天,虎子甚至扒掉了周支书披着的上衣,吓得高兴而来的周支书脸色蜡黄。

这还得了!我怕虎子弄出人命,便狠心决定将虎子送人。但没想到竟遭到师傅等人的强烈反对,几乎跟我急眼。

师傅说虎子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好的狗,送人真是可惜。他认为只要加强防范,还是可以避免它伤人的。

师傅挑头率众如此反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我也很喜欢虎子,毕竟它和我睡了这么多天的上下铺,还是有感情的,便作罢了。

既然师傅不让把虎子送人,我便反过来给我师傅下命令:“师傅,请履行你管理员的职责,把虎子训练训练,让虎子不要主动攻击生人,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负!”因为全指挥部的人只有我师傅的工作比较轻松。

哪知师傅面露难色,连连摇头:“你这是什么指示?解放军都训练让狗怎么咬人,没听说过有谁训练让狗不咬人的。指挥长,师傅我实在不会训狗,难以承担这天大的重任。”

我说:“师傅,你连我这指挥长都能训练出来,一条狗你还训练不出来?难道非逼着徒弟给师傅下死命令?”

师傅说不过我,勉强答应了。

一个星期下来,师傅的训狗技术真可谓是狗屁不通,别说让虎子不咬人,虎子竟让他“训练”得一见到他就龇牙咧嘴,喉咙里还呜噜呜噜,那架势好像在说:“你再训练我,看我怎么咬你!”

同事们一见到这种情形,都乐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

师傅几乎是黔驴技穷,便拿出他的看家本领。

我师傅曾得过省上著名书法家的真传,毛笔字写得特好。驻地院子大门砖砌的柱子上,便赫然钉上了一块他写的木牌警告,大小像张海报。

上书标准颜体:“来人注意!提高警惕!院内有凶猛大狗!进院不要喧哗,不要弯腰,不要碰……。”

我看到这个警示牌后对师傅说道:“师傅,您的字写得真好,不服都不行。您以后若是出了名,这块牌子我用金子换。但关键问题是,虎子不认得字!危险隐患并未排除,您这种做法叫做治表不治里,绝对是安全生产上的大忌。劳驾师傅您还得加紧训练!拜托,不得有误。”

师傅在工作上一向认真严谨。他使出浑身解数,连睡觉都在琢磨用什么高招才能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

但师傅的训狗水平确实有限,又进行了一个星期的训练后,除了他跟虎子的关系融洽了一点以外,训练成绩一直没有什么长进。连他扔出的小沙包,虎子都懒得去给他叼回来。

沙包还是我师傅看到虎子喜欢和村里孩子玩扔沙包游戏,用了几个馒头跟孩子们交换回来的。虎子的表现弄得他垂头丧气,连连说还不如直接给虎子扔馒头。

我师傅整天对着虎子唉声叹气,司机老李甚至给我打了个小报告,说师傅在背后发我的牢骚。

师傅这样对虎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家伙!买你的钱是我花的,你吃的饭我做的!我怎么就弄不明白?你怎么就认那个指挥长?你小子怎么就知道他的官大?你这是跟谁学的?啊?!怎么就知道巴结他?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指挥长的指挥长?!奶奶的!看我哪天来它个勇谏指挥长,杀了你炖肉吃!”

师傅还未把虎子训练好,我却得了一场重感冒。

我得感冒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浑身骨头关节都剧痛,疼得几乎下不了床。

队医每天给我挂两瓶点滴。我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虎子更不听师傅的话了,师傅只好暂停了训练课。

虎子整天蹲在我的床头边,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眼光认真审视着每一位来看望我的人。

一些胆小的同事面对着虎子的神态,仿佛是我得了可怕的狂犬病!有的同事关切的问候声里还夹带着隐隐约约的哆嗦声,没说几句便都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一整天,晚饭前我正准备把酸痛的身子翻个身时,却听见师傅在外面大声呵斥虎子:“你这狗日的!你看指挥长躺着,没人管你了怎么的?竟敢偷肉吃!奶奶的……”随后我就听到了师傅撵虎子的脚步声。

虎子可能让师傅撵到院子外面去了,没了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虎子开门进来了,虎子开门的动静跟人不一样。

我一睁眼,见虎子正把叼着的一块酱肉放到我耳边,然后张着嘴“哈哧哈哧”地看着我,长长的舌头还不时地伸出来上下舔几下。

酱肉上面粘满了虎子的哈喇子和黄土,脏兮兮的。

天啊!虎子竟给我从职工食堂里偷回来了一块肉!

我感觉浑身一下子不疼了,刚要起身,这时师傅端着给我下的一碗蛋花面进来了。

虎子一见到我师傅,一低头便哧溜一声钻进床底下躲了起来。

师傅刚要开口跟我说什么,突然愣住了。

师傅也看见了我枕头边上的那块酱肉。师傅的那张准备跟我说话的嘴,此刻张得比虎子的那张嘴还要大!

师傅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指挥长,这虎子绝对是个狗精!懂人性!”

师傅蹲下身朝床底下看去,没再说一句话。我看到师傅眼里竟有些泪花……

师傅一直很体贴我,但这次,他被虎子感动了……。

后来,虎子终于惹出点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天,天下着小雨。我们刚吃完早饭,院里便来了一个要饭的。

先说说这陕北要饭的。

陕北要饭的大致有两种人。一种就是我们常见的那种端钵乞讨的,衣衫褴褛,一无所有,你给吃的给穿的给钱都行。另一种是吹唢呐卖艺乞讨的,他们进村后挨家挨户地吹奏唢呐,一般只要粮食,米面五谷杂粮都行。

这些吹唢呐乞讨的一般都穿戴整齐,手持唢呐,肩上背个大褡裢。

他们的褡裢上缝有许多口袋,用于分装要来的各种粮食。他们挨家挨户地要完后,便把褡裢里的各种粮食背到他们赶的毛驴车旁,装入车上的粮食袋里,然后再到下一个村里去讨要。

这种人有时很让人很生气。你若是不给他端出一半碗粮食来,他们便会在你家门口使劲吹喇叭,就是不走。若有的人家实在没有粮食给他,他们临走前还会给你家吹一段哭丧调来寒碜你,你说气不气人。

这天来的正是一个吹唢呐的。

我们指挥部住的是一个小学校的旧址,院子很大,有门柱没院门。他看了一眼大门柱上我师傅写的警告牌,可能不认字,以为是写的是什么单位名称,随后他便像县太爷升堂似地踱着方步进了院。

这时虎子已开始低声呜呜发出警告。

他这种人见狗见得多了,并未在意,随之拉开架势,举起长长的唢呐,鼓起腮帮刚刚“嘀嗒”了一声,虎子便冲了上去,一个饿虎扑食便把他扑到了。

这种人对付狗咬还是有一套的,他及时地用唢呐挡住虎子的嘴没有让虎子真正咬住他。只见他一骨碌爬起来,挥舞着那支长长的唢呐作为护身兵器,边挡边退,让虎子始终下不了口。

虎子咆哮着一直把他撵到毛驴车旁。虎子咬不到他,一急眼便对毛驴发起了攻击,可能是那头毛驴也沾有吹唢呐人的气味。

毛驴一下子便受惊了!撩开蹄子拉着驴车狂奔起来……

土路不平,驴车剧烈颠簸。车上各种粮食口袋不断地往下掉落,黄色的小米,绿色的豆子,白色的面粉等散落了一路。

更可憎的是,此时镐把也赶来凑热闹。它威风凛凛地领了一大群土狗冲过去帮虎子撵毛驴,逼得毛驴慌不择路,好悬撞了几个路人。天啊!

还好,最后结果是,毛驴车连车带驴一起翻倒在一片玉米地里。

我们几个在后面拼命撵虎子的人,先是惊出一身冷汗,后又冒出一身热汗!

我师傅用了大约五斤上好白面加上十根油条,打发走了吹唢呐的那个人后,我当即决定立刻给虎子拴上狗绳,任凭它怎么扑腾,并罚它不准进屋钻我床下。

虎子烦躁不安地一个劲地折腾,直至筋疲力尽。最后,它开始绝食抗议,不吃不喝,趴在储水罐旁没了精神。

师傅给虎子扔了几根我看了馋得都流口水的酱排骨,它却连看都不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狗日的气头还真不小。

无奈之下,我亲自上阵。

我也不会训狗,只能将就着给虎子上“政治课”。

我操着一根红烧大排骨当教鞭,不管它听懂听不懂,我是絮絮叨叨,费尽口舌。

我用排骨敲它的头,又往它嘴里捅,招法就是胡萝卜加大棒,连哄带劝加吓唬。

半个多小时后,正当我失望地准备“下课”时,虎子却这最后一刻没能坚持住。只见它慢慢地站起身来,狼吞虎咽地先把排骨吃了,又连吃了两个馒头,还喝了好一气子水,接着又去吃早先师傅给他扔的那几根排骨。

我把虎子牵回屋内,它便一头钻进我的床底下就不出来了。看来虎子还未完全消气,但对我给它栓上的狗绳已勉强接受了。

给虎子拴上狗绳后,我放下心来。谁知没过几天,虎子又惹出事来,它竟然把我师傅的屁股给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次连好脾气的我师傅也恼羞成怒,操起烧火的煤铲对着虎子就是几下。哪知虎子脾气更大,若没有那条拴狗绳,谁赢谁负还真没有定数。

原来,那天太阳火辣辣地热,师傅从外面回来急着到房里拿什么东西。为了防晒,师傅将他穿得脏兮兮的那件白大褂顶在头上,看不见了头脸。

虎子可能也让毒太阳照得心烦,另外它对脖子上的栓狗绳的余气还未消。没有这条可恶的拴狗绳,它也能找个凉快地待着。正烦躁的它猛然间看到一个无头无手之人闯了进来,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便呜呜地开始警告。

我师傅因跟虎子日子长了并没有在意,但当他刚要打开自己的房门时,虎子一下子从后面扑了过去。

多亏栓狗绳短了一点,虎子的狗嘴将能够着我师傅的屁股。

随着师傅一声惨叫,虎子这才发现咬错了人连忙松了口。但为时已晚,师傅的臀部已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狗牙血窟窿,我师傅能不生气?

天热容易感染,上药不说,还得去县医院打几次狂犬疫苗。

师傅在老李的吉普车里坐又坐不住,站又站不起,那些日子可把他折腾得好惨。

关键是虎子咬的不是地方,伤口老是长不好。好不容易长住了,只要他蹲下不管干什么,一不小心伤口便又挣开了。整得我师傅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上厕所,出来后都要痛骂虎子几句。

虎子一听到我师傅骂它,便直往我身后躲,好像它也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主动地请示师傅,询问该对虎子如何处治?

师傅生气归生气,但等他气一消便摆摆手说:“算了!还接着养吧。”

我一听,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我对师傅说道:“你真是我的好师傅!菩萨心肠,肚容大海,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侠骨柔肠,还有什么来着,师傅您好像还没教我……”

谁知师傅气又来了:“你当指挥长还耍什么贫嘴!注意当领导的形象!”。

后来虎子还咬过两次人。一次咬的是镇里那位经常下来检查计划生育的干部。

此人长得像只陀螺,腰围最少有三尺五六。

他打着政府旗号,走到到哪都牛逼哄哄的。我见过他领着一群横眉竖眼的人进到村里,像卖牲口似地拉上一车吱哇乱叫的婆姨们去县医院去做绝育手术。

周支书曾对我说过,此人有一大嗜好,不管到哪里,他总仗着计划生育官员的特殊身份,想方设法弄条壮狗回去吃肉补肾。

这人曾多次要买镐把,出价才三元钱,等于白抢,周支书的婆姨贵贱都不卖。

按辈分说,周支书的婆姨还是他的一个什么姨妈。陕北人喜欢亲戚套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在一起说会儿话,就能拐弯抹角地认上个什么亲戚。最终结果是,他挨了他这位拐了几道弯的“姨妈”的好几顿臭骂,也没把镐把弄走。

此人可能是狗肉吃多了,身上有一种特殊味道。所有的狗一见到他,不是夹起尾巴就跑,就是对他汪汪狂吠。只要全村的狗一起叫,人们就知道他来了。

这次他来村里,不知怎地又看上了虎子,咋咋呼呼地缠着我师傅以各种理由非要买虎子,边说还边打着领导讲话时常用的那种手势。

但当他挥动手臂指向虎子时,动作确实大了些,狂燥的虎子猛地窜了起来,一口咬住了那只悬在半空还未收回去的手。

还好,由于师傅营救及时,虎子又有狗绳拴着,没出什么大事。

他捂着那只流了一点血的手掌跟我师傅嚷嚷得没完没了。

虎子这一口可让他找到了强买虎子的借口,说什么也要白白把虎子带走。

他那讲话的神态,绝对像电影里进了村的日本鬼子,大太君在给小老百姓训话。

他大概意思就是:买你这条可恶的狗的钱,还不够抵他的医药费!就这样还让你们占了大便宜!若不给他这条狗,那良心就大大地坏了坏了的!看样子他非要把虎子死啦死啦地方能解恨。

好脾气的我师傅早已被他气得脸色通红。最终师傅一跺脚,愤怒地走到咆哮的虎子身边,不顾周围同事极力劝阻,说什么也要解开拴狗绳……

这可把那位胖子干部吓得彻底漏出了草包相,也顾不上十品官级的领导风度,像皮球滚地似地慌忙逃跑了。

师傅余气未消,望着那位干部的背影愤愤地对我说:“这人真是欠揍!我要是虎子也恨不得咬他一口!”

从此以后,起码方圆十里八里,虎子都有了名气,不过是英名和恶名混在一起。但不管怎么说,来的人都知道院内有虎子,进院时都小心翼翼。个别人进院后甚至对虎子点头哈腰,极力讨好,仿佛指挥部大院里只有虎子才是主人。

虎子却不管这些,你守规矩就行,我只呜呜不启动,要不然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虎子最后一次咬人前,还帮着我们救过一回人。

那天午饭后,一场暴雨骤停。

村里两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到村后一条稍沟里玩耍时要过一条小土沟。

这条沟在那里最多也就一米来宽,一米多深,平时是条干沟。但暴雨过后,从山上汇集下来的雨水混着黄土形成了一股泥汤,激流滚滚。

虽然沟不深也不宽,但沟里黄泥汤的冲劲和浮力都很大,要是没了小腿肚子,就是大人也站不住。

第一个孩子一步就跨过去了,第二个孩子往过迈时却没站住脚,一屁股坐到了沟里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随着浑浊的黄泥汤就往下飘走了。

两个孩子都慌了神,水流太急,掉下去的孩子怎么也抓不住岸边,没掉下去的孩子怎么也拽不住沟里的孩子。

掉下去的和没掉下去的孩子开始玩命哭喊。

说来也巧,那天雨一停,我们指挥部人员要去井场检查安全生产。我放开虎子带着它刚出门,虎子耳朵尖,可能是听见了小孩的哭喊,一副警觉的样子。

只见虎子仰着头把鼻子对着天不知在嗅什么,接着又回头冲我们汪汪了几声,便向院子后面飞快地跑走了。

我们却什么也没听见,但平时我几乎没听到过虎子的这种汪汪叫声。虎子异乎寻常的叫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挥手,便领着几个人立即跟着虎子跑了过去。

刚拐过两道弯,就看见掉进水沟里的那个小孩在激流里趴着顺着水沟往下来,孩子的小手还在拼命上下扑腾。

再往前百十米就是大沟里的河流,河里此时已是洪水滚滚。孩子要是被水流冲进小公路的石拱桥下再飘到河里,那可就没命了!

虎子跑得快,在水沟旁围着往下飘的孩子又蹦又跳又叫唤。

人们常说狗急跳墙,我看狗急像跳舞。我们玩命跑了过去……

还算及时,在离石拱桥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我们撵上了沟里的孩子。沟窄救人并不费事,我和师傅伸手一把就将孩子拽了上来。

小孩此时已变成了一个泥葫芦。他除了喝饱了黄泥汤和受到惊吓外,并无大碍。

我让另一个孩子领路把哭泣的小泥葫芦送到了他家院门口,让两个孩子进去后我们就上山了。

谁知这次我们功劳大了去了!

傍晚,我们刚从山上回来,就见指挥部大院里已来了一大群村里的老乡。

周支书和那个泥葫芦孩子的父母,还有孩子的这个伯伯,那个婶婶等一大堆亲属们拉住我们,那千恩万谢的话说得我脑袋都晕!

孩子的父母还非要给我们磕头,并说他家共有五个孩子,就这一个宝贝男孩,救了这个男孩就等于给他们家留了种。

我当时想,那四个女孩就不是你们的种?但嘴里没敢说。

孩子他爸还拿了块红布,非要给虎子蒙上。

虎子也愣了神,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闹哄哄的,都不守规矩,但不知该咬那个?

虎子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一圈,知道力量对比太悬殊,再说看起来这些人也没什么恶意,便决定既不呜呜也不准备发动进攻,伸着舌头呵哧呵哧地坐到储水罐边不动地方。

忽然,虎子的尾巴在地下拍了几下,原来它看见了那个被救起的男孩。

这孩子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小脸蛋红扑扑的。

噢,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虎子耳朵那么尖,原来被救的孩子竟然是跟虎子经常在一起玩打沙包游戏的沙包友!

以往我总觉得狗的鼻子好使,这次才充分认识到了,其实狗的耳朵也非常好使,起码比我们人的耳朵灵敏多了。要么当地有一首儿歌这么唱:“人耳朵圆,狗耳朵尖,老鼠的耳朵一点点…… ”

我看虎子的耳朵不仅仅是外形尖,听力也尖。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对,但小孩落水后的呼喊,它确实听到了,我们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

我师傅把那块红布从虎子的肚子下面穿过再向上兜起,在虎子的背上打了朵大红花。

一大群老乡围着虎子先是惊叹,后是赞叹,最终全变成了感叹。

此时虎子神气的样子,就像我当劳模时在省里接受省长授勋的模样。

但没一会儿,虎子就对背上的大红花失去了兴趣,频频回过头去用嘴使劲往下扯,扯不下来急得原地直转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过了好久,老乡们才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师傅对我悄悄说:“这老乡也是,弄块红布送虎子真不攒劲,要感谢还不如给虎子直接送块肉!”

我说:“师傅,虎子今天功劳是大大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乡送块红布,您就不能奖励虎子一块肉?”

吃饭时,师傅端出一小盆刚出锅的小酥肉准备喂虎子。

他边走边对我说道:“指挥长同志,你看好了!这可是三份,价值一块五,你得签字报销,不报销食堂亏损本人概不负责!”

虎子着急,冲着肉盆就扒了上去。那肉盆本来就烫得我师傅拿不住,只听“啪”的一声,小酥肉连盆带汤全扣到了地上,热汤烫得师傅呀呀直叫,虎子也被烫得吱吱叫。

我师傅骂道:“看你那馋样子,吃肉比救人还着急!怎么学的跟指挥长一个德性!”

师傅说的是实话,指挥部里除了虎子外,吃肉谁也吃不过我。

师傅的话里有话我也清楚,他私自用食堂的馒头跟村里孩子换沙包,我怕影响不好,私下说过他几句。另外我也知道,在同事里也只有他敢这样说我,谁让他是我的师傅。

虎子最后一次咬人特别怕人,现在想起来还有些胆颤心惊。

虎子最后一次咬人是为了花花。

我一直以为花花是个寡妇,知道后来我才得知她是一位离了婚的单身女人。

她原来的那个男人叫焕焕,是当地的一个有名的无赖。焕焕看上花花后,整天来村里死皮赖脸加蛮横纠缠,花花不知怎地就嫁给了他。

婚后头两年他们夫妻关系还可以,但没有孩子。时间久了焕焕便露出了无赖真相,整天去摇宝掷骰子,欠了一屁股赌债。

焕焕每次赌输了钱回到家就打花花。说花花是个丧门星,不但不生孩子,连个福相都没有,害得他到处输钱。

花花忍了好几年,最终实在忍不下去了便提出了离婚。焕焕却变本加利地虐待和殴打花花,打得花花身上经常伤痕累累。最后,还是在周支书的强力干预下,这才把婚离了。

焕焕惧怕周支书的家族势力和行政威力,离婚后就不知到哪里去了。头几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回来了。

看样子他在外面挣了点钱,穿得人五人六的。

焕焕一回村就开始纠缠花花,口口声声说什么都要和花花重归于好,破镜重圆。花花哪里能愿意?一直躲着他。

那天我们全去工地了,我师傅也带着炊事员开车到镇里买粮去了。司机老李临走前就把虎子放开了,让它当家值班。

花花从家里到指挥部食堂上班,刚走到我们驻地门口,焕焕突然从旁边钻出来挡住了花花,又开始使用他的惯用伎俩,死皮赖脸地纠缠花花。

花花不理他,低着头只顾往院里走。焕焕却一把拉住花花非要让花花再想想,嘴里絮絮叨叨地对花花说离了婚后他心里怎么怎么后悔,只要花花原谅了他,他做驴做马都行……

花花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了一句:“求你了,以后不要再来缠我了!”说着就要往院里走。焕焕又拽住花花,仍死皮赖脸地哀求。

花花强走进院里,她以为院里有我们的人,焕焕就不能把她怎样。

焕焕拽着花花不放手,并看院里四下无人,就势一把抱住花花就要亲。

花花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抬手使劲扇了焕焕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出了焕焕的本相。他恼羞成怒,面目一下子变得丑陋狰狞。他把花花的手反到背后,举起拳头抡了起来……

虎子已在一旁观察了半天。焕焕是花花领进来的,虎子最初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后来见两人动起了手,便开始呜呜警告。

焕焕刚从外面回来,哪里知道虎子的厉害,仍对花花挥舞着拳头。

虎子开始大声呜呜警告,但仍未进攻。根据以往的经验,它所熟悉的人领着生人进到院里,不能主动进攻。但这个可恶的陌生男人竟胆敢对自己的警告不予理会,这让虎子这个女权主义者怒不可遏,该出手了!

虎子猛冲过去再高高跃起,狠狠咬住了焕焕举着拳头的手臂,一下子就把焕焕拽倒了。

虎子换了一下口,咬住了焕焕的后脖梗子并晃动脑袋撕咬。焕焕拼命挣扎想站起身子,虎子又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镐把这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进来,加入了战斗。

花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傻了,只是大声哭喊。

刚好此时我师傅他们买粮回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人们急忙下车冲过去把虎子拽住并撵走了镐把,这才把焕焕从虎子的口里救了下来。

焕焕的上半身已到处是血,脖子上、肩膀上和手臂上的伤口鲜血突突地往出冒。师傅等人赶忙把他弄到车上拉到了县医院。

焕焕被虎子咬得可真不轻,光缝针就缝了一百多针,好在没有咬断脖子上的动脉血管。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焕焕开始耍起了无赖,就是不出院,条件是要我们指挥部给他在村里盖七间青石面的大窑。否则,他就住一辈子医院。

指挥部的几位干部轮流去跟他协商,费尽了口舌,均无功而返。

周支书和那个泥葫芦孩子的父母在得知了焕焕赖在医院不出来的情况后,怒气冲冲地拉去了两拖拉机的各类亲属,硬是把焕焕从医院强行架回了村里。

最后由周支书作调解人,我们按两年的零工工资作为补贴一次给了他,才算了结了此事。

这种住院、治疗、补贴费用不能入账报销。好在大伙儿都看得起我这个指挥长,纷纷解囊相助。为此,指挥部每人都几乎贴了半个多月的工资。我给还都还不回去,还是师傅率众跟我较真。

周支书和泥葫芦孩子的父母也拿了几百元要给我师傅。这钱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要,那跟救孩子是两码事,师傅硬给他们退了回去。

花花哭着说什么也不领工资,但一个苦命女人,谁又能忍心让她出钱!

后来的几个月里,花花死活不要工钱。

我让师傅把她的工资交给了周支书,让他以后再找机会交给花花。我们明年就要离开这里,去到下一个油田施工。

有了这次严重教训,我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解开虎子的栓狗绳,否则就下岗待命!并决定由我师傅负责,给大院装上大门。

当简陋的大门装好后,我师傅又自行决定,用油漆把他的那个告示直接写在了大门上。还是老毛病,那个“狗”字写得特别大,非常惹眼。

这次我没有去干涉。

转眼到了深秋,山上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完,羊倌们又要圈羊卧地了。注意,这可不是卧底。

“卧地”就是晚上不将羊群赶回村里,而是在山上收过庄稼的地里露宿,让羊群把粪便拉到地里,等于直接往地里上粪。羊群今天在你家地里卧,明天在他家地里卧,直到把各家的地卧完,这是当地的一个老习俗。

但是,今年羊倌们不敢卧地了。

他们说今年从后面大山里下来了猛兽,可能是一只豹子,老在羊群附近转悠。虽没有亲眼见到,但羊倌们能感觉得到。因为他们的那只牧羊土狗近来晚上一有动静,就吓得连声都不敢出,夹着尾巴直往羊倌身后躲。说得还真有点吓人。

但为了来年的收成,这地还得卧,怎么办?

村干部研究决定,增加卧地的人手,并让它们将村里厉害的狗多带几条。村里还给羊倌们配备了棍棒柴刀,并买了一些鞭炮,说是鞭炮一能吓唬豹子,二能给村里报信。

周支书想起了虎子,便带着村干部前来求援。

周支书的面子说什么都得给,但虎子哪是别人能带得走的?

傍晚,我喂饱了虎子,便拿着一根钢钎并牵着虎子来到了村后山上的地里,这也权当是饭后散步锻炼。

我让羊倌把钢钎钉在地里,随后把虎子的栓狗绳系在了钢钎头上。此时镐把也领着几条大狗随着羊群来了。

虎子平时忠于职守,一般不出指挥部大院的门,所以镐把至今仍然是村中狗霸。但我发现,这次镐把见到虎子除了呲了一下牙外,没有做出任何过激反应。

我对虎子讲:“虎子,今晚有任务,你就在这待着!镐把现在是你的战友,你跟它们把这群羊给我看住了,别跟镐把咬架,给咱们公家的狗丢脸!啊?”说完我便下山了。

虎子好像以前执行过类似任务,似乎知道让它干什么,对我的离去并没有多大反应,只往我这边窜了几下后便静静地坐在那里,还算听话。

头几天平安无事,虎子白天在我床下睡觉,晚上我就领着它到地里把它交给羊倌上岗执勤。

这期间,我发现虎子跟镐把的关系变得有些融洽了。

当我最后一次将虎子送上山时,虎子和镐把还互相用鼻子闻闻,像是人们见面时握握手,两条狗终于和好了。

我当时还在想:“要是再卧几天地,它俩说不定真会成为战友。”

最终还是出事了。

那天后半夜,我在睡梦中听见村里有人大声叫喊,甚至还响起了锣声。

穿上衣服出来一看,一位老乡告诉我们山上放鞭炮了,土豹子真来了!周支书已带人上山去支援了,这会儿他正和一些村民从正面的坡上往山上赶。

我赶紧命令司机老李发动车辆,从山后的机耕道绕上去。

上山的土路十分难走,我们的车和村民几乎同时赶到了卧地现场。

我看羊倌和羊群都没事,只有镐把受了伤,趴在地上不断地吱吱叫着,只是不见了虎子。

一位羊倌惊魂未定,哆哩哆嗦地向周支书诉说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只从深山里下来的豹子已在附近游荡窥觑了好几天。它可能饿极了,刚才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冲进了羊群咬死了两只羊。等羊倌们惊醒反应过来,豹子已经叼着一只羊跑走了。

除了镐把外,其它的狗连声不敢出,全夹起了尾巴。

镐把的叫声惊醒了熟睡的羊倌,远处栓着的虎子一直发出愤怒的吼叫。

因为羊倌们害怕虎子,每次都让我把虎子拴在了离卧地的羊群很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每晚具体的卧地位置,便傻乎乎地按照羊倌的指令做了,这样就限制了虎子的警戒能力。

虎子急得猛窜猛冲,脖子上的栓狗绳连带着拔出了钉在土里的钢钎。虎子拖着钢钎向豹子逃走的方向追去,镐把也汪汪叫着与虎子并肩撵了过去。

羊倌们这时才回过神来,放起了鞭炮并操起家伙壮着胆子跟了过去。

但没走出多远他们就胆怯地退了回来,因为他们听到了狗的惨叫,并隐隐约约听到了豹子的低吼!

此时羊倌手里已无鞭炮,他们竟然连个手电筒都没有。两位羊倌只看见受了伤的镐把吱吱叫着跑了回来。它的腿被咬伤了,回来后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众人顺着羊倌指的方向搜寻了一会儿。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都不敢走得太远。地里的陡坎太多,我们的帆布篷越野车也过不去。一大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虎子不知哪里去了!

由于畏惧豹子的威力,众人又在附近小心翼翼地搜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虎子的踪影,我们只好连人带羊一起下山回村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便上了山。

一番搜寻后,我们在昨晚镐把跑回来方向的一条三四米宽的冲沟里一侧的陡崖面上,发现了虎子的尸体。

是那条栓狗绳将虎子吊在了半空,它的后肢距离沟底才有一尺来高。栓狗绳的那头还牢牢地绑着那只钢钎,而钢钎却死死地卡在冲沟边上的几棵小树杆间……

虎子是在猛追豹子的途中奋勇跃过这条冲沟时,后面的钢钎被几棵长在一起的小树干给卡住了,虎子被悬空吊起。

这条虎子最初一直不愿让我给栓上的栓狗绳,就这样把虎子给活活地给勒死了。

虎子就这样去了。

师傅噙着眼泪喃喃地说:“虎子为了老百姓的利益,英勇地就义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忍再看一眼虎子那悬着的身子……

我们把虎子埋到了它那晚执勤的位置,一个背风的小土坎下。

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那晚羊倌们为什么要把虎子的警戒位置放到那里?那块地方绝对不是一个哨兵的位置,而是大白天避风晒太阳的好去处,唉——

临下山时,师傅在虎子的小坟头上插上了那支导致它死亡的钢钎,钢钎上仍绑着那条栓狗绳……。

我师傅当过兵,他下山后直接去了镇里的派出所,想问所长借杆枪,但枪哪是随便能借的?

我师傅又跟几个同事做了一个很大的踏板笼子,准备买只活羊做诱饵要活捉那头豹子。

但我认为豹子是受法律保护的国家珍稀动物,极其珍贵,便黑着脸下令硬让他们把笼子给拆了。

那年我们收队回家后,我和师傅特意去市里动物园看了一回那种土豹子,关在铁笼子里的两只土豹子一直无精打采地昏昏欲睡,没有一点凶样。

这种土豹子的个头比虎子大不了多少,但我知道,在野外,它们要比狗厉害得多了!

只有虎子,不惧怕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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