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刚
文化是个替罪羊——对近代以来中国文化批判思潮的反思
郭刚
【摘 要】近代以来,中国文化批判思潮源远流长。这一思潮由制度变革失败而兴起,并把制度变革失败的根本原因归结于中国落后的文化。但笔者认为,把制度问题归罪于文化问题,一方面是精英阶层向大众阶层推卸责任的一种理论诱惑,另一方面则是对真实存在的启蒙问题的泛化和偏离,可以说是一个言过其实的“伪问题”。文化批判的结果,不仅使中国人百年来在文化这个“伪问题”上反复纠结不得要领,更使初起的启蒙偏离其本来方向而走向“文化改造”的路径,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近代中国的走向。
【关键词】近代 中国文化 批判
近代以来,国人在探讨中国问题时似乎形成一个共识: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制度问题,而制度问题,归根结底是文化问题。为此,自清末以来,中国兴起一股文化批判思潮,对传统文化大加批判,并在新文化运动中发展到高潮,其影响绵延百年。回顾历史,国人在文化问题上反复挣扎,一会把传统文化批得一无是处,西风东渐,要“全盘西化”;一会对西方文化视若洪水猛兽,要抵制西化。而更多的时候,是游离在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各说其理,似是而非,徘徊不前,找不到明确的方向。
困扰中国百年的文化问题,到底是一个什么问题?
近代以来国人对传统文化的质疑,其直接原因,就是近代中国学习西方制度的失败。
最早对中国文化提出系统性批判的,当属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流亡期间,梁启超发起了一场对中国人文化特质或曰“族性”的“批判性的思想运动”。但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前,梁启超并没用对中国人的文化特质产生怀疑。相反,他与他的老师康有为还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发掘出许多思想观点来支撑他们的改革学说,如《诗经》中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易经》中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等,康有为更是著《孔子改制考》,用孔子学说来为自己的改革提供理论依据。可见,梁启超等维新派并不是一开始就对中国传统文化持批判态度的,变法失败后之所以祭起对国人文化批判的大旗,在很大程度是一种感慨之言,而且带有某种自我解脱的意味。实际上,如果要总结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更加重要的是统治集团自身的保守性以及改革阵营自身的素质缺陷和方法策略等问题,梁启超对此避而不谈,转而将失败归咎于国人的劣根性,这种自我开脱在理论上当然是极具诱惑力的。
这种“因失败而怪罪‘文化’”的思路,在辛亥革命失败后再次出现。辛亥革命成果被袁世凯夺取后,之前对梁启超等用“族性”理论为政治改良辩护不屑一顾的革命党人,在对辛亥革命的反思中,转而成为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为特色的“族性”理论的信奉者。许多先进的知识分子也部分放弃制度改造主张,转而认为思想改造才是中国进步的首要前提。孙中山、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一批革命者、思想家纷纷引进“中国国民性”理论,并对传统文化大加批判,进而形成了“五四”时期对中国文化深究狠批的高潮。
很显然,从中国近代历史看,制度改革不成功,转而归罪于文化,是一条清晰的线索。然而,制度的问题是精英的问题(因为设计和制定制度的都是精英阶层),而文化的问题,则是普通民众的问题(精英阶层此时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民众如此无可救药,再好的制度又何如?”)把制度问题归结于文化问题,其潜在的动机和实际的结果,都是精英阶层在向普通民众推卸责任,而且是最便捷、阻力最小、最容易得到社会精英(包括知识分子)认同的一种方式。因此,这种论调几乎成为了百年来社会意识的主流,影响深远而牢固。
然而,这种由制度而文化的思路,笔者认为是存在严重问题的。中国制度改革的失败,当然有其深层原因,社会民众的智识不高、启蒙不够也确是现实。但一方面,民众绝不是制度改革失败的最主要因素。近代以来历次制度变革中,精英阶层是绝对的主导力量,民众的参与度是不高的,制订制度和破坏制度的,都是精英阶层本身,民众最多只是随大流。在这种现实下,毫无疑问,精英阶层需要为制度变革承担更主要的责任。将责任推给民众、归咎于文化,是非常值得商榷的。另一方面,即使民众未经启蒙、素质不高可以成为制度变革失败的一个因素,但将启蒙问题笼统地等同于文化问题,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扩大化。启蒙问题,重在理性精神和民权观念的启迪,而文化则是一个比启蒙宽泛得多的概念范畴。我们很难相信,百年来中国几代知识分子没有把精力放在讲清“自由”、“权利”、“限权”等真正具有启蒙意义的智识启迪上,而仅仅是对一些抽象的“愚昧”、“奴性”、“爱面子”等所谓“国民性”进行长篇累牍但缺乏新意和深度的针砭,这不得不说是搞错了重点,却是中国近代历史的现实。实际上,所谓“国民性”映射的这些品性弱点,在任何民族、任何文化、任何时代都不同程度的存在,很难说就是中国人独有的“国民性”,而且其中很多不过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而已——例如“爱面子”不也可以看作是“爱自尊”吗?况且中国人同样具备“勤劳、勇敢、智慧”等优秀品格。把“国民性”批得一无是处,把启蒙泛化成为一场“文化革命”,不仅是头疼医脚的问题,而且是头疼把全身上下都医一遍的问题,其结果是头疼没有医好,反而整个身体出现系统性问题。考察世界各国的现代化进程,任何国家在社会启蒙的过程中,都没有要把自己国家(民族)文化拿来鞭挞蹂躏的意思。换言之,任何国家(民族)的文化,都能够与现代意识接轨,进而实现制度变革和社会转型。远如从奴隶制转型的南非,近如同属东方文化类型的日本、台湾等,在转型过程中都没有把制度变革和社会启蒙演变为文化革命,但都达到了转型的目的。
因此,即使深究近代中国制度变革失败的原因,也是在于启蒙而非在于文化。近代以来,我们跟文化较劲,拿文言文开刀,拿孔孟开刀,拿汉字开刀,其实跟启蒙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而在文化这个“伪问题”的误导之下,近百年来国人在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反复摇摆、争斗、批判,只是让人们的思想更加混乱,传统文化沦丧的同时西学几绝,传统与西方两不讨好,社会共识一再撕裂,而启蒙仍然停在原地。
把制度问题归咎为文化问题,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这么简单,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近代中国的走向。
首要的影响,当然是严重打击了国人的文化自信,进而遏制了制度改革的进程。由于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近代国人从“天朝上国”的极度文化自负跌落到“东亚病夫”的极度文化自卑,民族自信心空前低落。加之“文化决定论”等论调,国人对学习西方制度丧失信心,大多感到西方的民主制、共和制等一切先进的制度,短期内在中国绝无实现的可能。在文化批判的理论下,连原本信奉民主主义的孙中山等人,都提出“军政”、“训政”等趋于保守的政治主张。可见,文化因素,已然成为制度改革最大的障碍,任何理想主义的制度改革主张,都要面临“是否适合中国文化、是否适合中国民情”的质疑与拷问,而与此同时,文化问题,也为一切保守势力的裹足不前,甚至为倒退势力的制度复辟,提供了最好的借口和挡箭牌。
其次,文化问题,造成了精英群体和普通大众的分离与隔阂。文化批判的论调,使自诩“精英”的知识分子,对普通大众形成了一种俯视的视角和高高在上的姿态,在长期对大众文化的批判中,他们逐渐丧失了对普通大众的理解与认同,丧失了对普通大众的现实关怀。他们与民众越来越疏远,与社会现实越来越脱节。知识分子逐渐成为了民众眼中“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哗众取宠、坐而论道的空谈家,他们失去了行动的力量,也难以在后来的社会变革中有所作为。
更重要的是,由文化问题而带来的“文化改造”运动,使得刚刚开启的社会启蒙偏离其本来方向,甚至走向自己的反面。从逻辑上非常确定,既然问题的责任在于愚昧不化的民众,那么,所谓精英们对民众的“文化改造”就成为解决问题的必然。这种“改造”,本身就暗含了精英主义的前提,暗含了精英基层对普通民众的强制,并与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专制暗合。于是,在近代中国出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以“自由、民主、平等”等现代意识为价值追求的社会启蒙,在五四之后变成了精英对平民的文化改造,这种文化改造,从理论到实践,都抛弃了原初的“自由、民主、平等”等价值追求,转而部分认同了强制和专制。“五四”精神只提“德先生与赛先生”,“自由”已经不见踪影,而“民主”也异化到“多数压迫少数”的肤浅境地,“国家主义”彰显而“个人权利”萎缩,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由此转向。
总而言之,困扰中国百年的文化问题,只是一个言过其实的“伪问题”,是近代中国制度变革失败的“替罪羊”。没有什么民族文化是与生俱来的,文化形成和变化的根本原因在于制度,而最直接最深刻的文化改造只能通过制度改造来实现。因此,解决中国问题,还是放开“文化”,回归到制度的本源上来吧。
参考文献:
[1]喻希来.世纪之交的战略性思考——中国历史、文化及现代化论纲[J].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1:129~131.
[2]贺仲明.国民性批判:一个文化的谎言[J].探索与争鸣.2009(07).
(作者单位:特种作战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