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中辉
古代议论文“论”“说”文体辨析
曾中辉
在古代议论文中,“论”、“说”都是文体的名称。“论”着重在阐发理论,重在逻辑说理。“说”着重在用动听的言词使人高兴接受意见,重在形象说理。二者在起源、文体特点和表达规范方面,都有较大的不同。把握这些不同,对我们阅读理解古代议论文,提高写作水平,是有一定帮助的。
论 说 文体 六国论 师说
在古代散文中,有多种文体属于议论文。按曹丕的《典论论文》,已有“奏”、“议”、“书”、“论”的区分[1],陆机的《文赋》中,“铭”、“箴”、“颂”、“论”、“奏”、“说”大体也属于议论文[2]。区分最全面的,当属刘勰的《文心雕龙》。光是大的议论文体,他就有颂、赞、祝、盟、铭、箴、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议、对、书、记等二十多种划分,小的分法则有几十种之多。这些议论文体,随着时代和政治制度的变迁,今天已大多消亡了。但有一些,比如“论”、“说”,直到今天依然在用。其中有一些名篇经典,代代相传,显示出不朽的生命力。本文拟根据文体的不同规范,辨析古代议论文中“论”“说”这两种文体的异同,以期对理解古代的名篇经典,并指导写作实践,提供一定的参考。
作为六朝时期最重要的文学理论著作,刘勰的《文心雕龙·论说》篇从词源学的角度,以声训、义训、形训的方法,考镜源流,对“论”“说”文体命名的本义、起源、功用、特点、发展演变进行了质实而又具有深度的阐述,并对这两种文体的写作规范和要达到的艺术效果,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其主要之点如下:
(一)含义、起源不同
《文心雕龙》阐述“论”的起源是:“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仰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3]也就是说,论这种文体,本是为阐述经典义理而产生的,它的目的就是要有条有理、没有差错地阐明圣人经典的含义。但是,这种文体出现以后,并没有受到阐明经典圣意的局限,而是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了诸多的种类:“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也就是说,议、说、传、注、赞、评、叙、引八种文体都属于“论”,即所谓“八名区分,一揆宗论”,把论的内容和形式都扩大了。在此基础上,刘勰对“论”作了一个定义性的解释:“论也者,弥论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认为“论”就是要综合论述各家言论,精到深入地研究某一道理。
而刘勰给“说”下的定义很简单:“说者,悦也。”就是说,“说”,就是喜悦的意思。至于“说”的起源和发展,刘勰也有很详细的说明:“说”起源于《周易说卦》里的“兑”,兑就是用口舌说话。历史上用“说”很成功的,有伊尹,他用调味的道理来说明执政的原理,使殷代隆盛;有吕望,他用钓鱼的道理来说明治国,使周朝兴旺;有烛之武,他说服秦军退兵,拯救了郑国;有孔子的学生端木赐,他出使说服齐国,保存了鲁国。到了战国时代,七国争雄,善辩游说之士更是不计其数。有时候一人的辩说,比九鼎国宝还要贵重,三寸善于说话的舌头,比百万大军还要强大。苏秦、张仪是当时杰出的代表。到汉朝统一后,游说之术又变成了说服人主的技巧。
(二)文体特点不同
关于“论”和“说”的文体特点,刘勰有更详细的分析。先看“论”。刘勰认为,“论”这种文体,是用来辨析证明事理的是与否的;它深入穷极地研究具体的事物,追根寻底地探讨无形的、抽象的问题。论文的内容贵在周全通达,言辞切忌支离破碎,必须使心思与所说的道理相符合,弥补缝缀得看不见它的缝隙;用词要和所表达的思想紧密相扣,使论敌不能乘机钻空子。就像砍木柴要按照木柴的纹理去剖破,而不能仗着斧头锋利,不顾木柴的纹理而横加砍断一样,写论文也贵在顺着道理去解剖分析事理,而不能仗着能言善辩,即使违反了事理也要强词夺理的去自圆其说。要做到以理服人,而不能凭诡辩歪曲论述事理。
再看“说”。刘勰认为,“说”在内容上的根本特点就是“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就是说文章要有利于时代,有利于社会,思想内容要正确。并且要做到进能达成目的,完成任务,退也不会损害到自身。为此,刘勰认为写好“说”要非常有技巧。这些技巧他也有很好的总结,即:“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词”,“顺风以托势”,“说贵抚会,弛张相随”,“烦情入机,动言中务”,“喻巧而理至”。总体上就是说,要做到言辞机智敏锐,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张弛有度,巧妙比喻,出奇制胜。
(三)文章规范不同
在《文心雕龙》中,虽然“论说”同为一章,但二者的规范还是很不同的。在刘勰看来,“论”作为一种文体,其论证的规范比“说”要严密、复杂、丰富得多。首先,论不太强调用巧喻,因为比喻不管如何巧,都只能说明事物的某一方面的特性,是不周全的。“论”要做到“辩证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就是要从肯定和否定两面进行分析,正面和反面都要分析到位。要全面地掌握材料,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穷尽到,对那些无形的、抽象的问题也要追根寻底地去进行探究。要深思熟虑,百般权衡,严密周详,没有任何漏洞,使论敌无机可乘。也就是说,“论”的要求就是全面、系统、缜密。
刘勰在对“说”进行阐述时,把“说”和“悦”联系起来,认为“说”靠的是以口舌取悦对方,所以,只强调“说”要做到机智、敏锐、出奇制胜,可以从侧面入手,以比喻引出论点,而不直接从正面说理。这样,就导致“说”的取材更加丰富,说理更加灵活,但也存在不够缜密,甚至有强词夺理的地方。故而,刘勰认为“说”是有缺陷的,所谓“过悦必伪”,比他更早的陆机在《文赋》中也说“说炜晔而谲诳”。
在古代议论文中,以“论”“说”为文体的经典名篇非常之多。仔细对比可以看出,它们在文体上的区别是非常明显的。第一,“论”的内容大多为重大时政,经国大业,如贾谊的《过秦论》、晁错的《盐铁论》、柳宗元的《封建论》等,都是对历史经验的全面总结或对当时局势所论的对策。而“说”的内容虽然也多涉时政,但相对来说则轻松许多,如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韩愈的《师说》、《马说》等,甚至还可以写抒发性情的内容,如周敦颐的《爱莲说》。第二,“论”一般系统周延,正反开合,多为直接推理。“说”则大多以巧喻为纲,推理性质多为间接的。下面以苏洵的《六国论》和韩愈的《师说》为例进行分析。
(一)《六国论》
苏洵的《六国论》,论点鲜明,论证严密,在结构上完美地体现了论证的一般方法和规则,是古代议论文中“论”的杰出代表。文章一开始就提出了六国破灭的原因,指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不容辩驳地给六国的灭亡原因定下结论。不过从史实看,并不是所有六国都向秦国贿赂了土地,而那些没有贿赂土地的国家为何灭亡了呢?难能可贵的是,苏洵并没有回避这个不利于自己论点的事实,而是用一个设问:“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把这个问题直接摆出来,并做了非常合理的回答:“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巧妙地把不利于自己的事实转化成了有利于自己的论据。
然后,苏洵以史实为据,首先论述“赂秦”的国家灭亡的原因。秦国的国策就是兼并六国,混一宇内,所以它的侵略欲望根本没有止境。不管诸侯各国采取什么妥协政策,都只能激起它的更大的侵略野心。 用土地贿赂秦国最终使诸侯各国陷于灭亡,那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为了把这个道理讲得更加明白清楚,苏洵引用了古人的一个比喻:“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紧接着,苏洵又论述不以“赂秦”为国策的国家为什么也会灭亡。首先是齐国,距离秦国最远,虽然没有向秦国贿赂土地,但它不敢得罪秦国,在其他国家遭受秦国侵略的时候,采取袖手旁观甚至想分一杯羮的态度,等五国相继败亡,它自然也成了秦国吞并的对象。其次是燕国、赵国,这两个国家不但“能守其士,义不赂秦”,而且敢于用武力同秦国相抗。其中,燕国因为采取极端手段,派荆轲去刺杀秦王,因而被秦国报复,尽管比韩、魏、楚这些国家坚持得久一些,但还是难逃败亡命运;赵国在与秦国的五次战争当中还取得了三次胜利,以后也能不断给秦国以回击。可惜赵国不信任自己的良将,中了秦国的反间计,杀掉了抗秦的重要支柱李牧,最后也导致了自己的破灭。说明秦国并不是不可战胜的。这一段论述周到严密,把齐国、燕国、赵国这三个国家“不赂者以赂者丧”的观点,论证得无可怀疑,不可辩驳。
最后,苏洵还推进一层,从反面进行进行论证,指出山东六国其实有避免破灭的策略,就是:韩国、魏国和楚国不拿国土去“赂秦”,齐国不要依附秦国,燕国不要对秦国采取极端的个人谋杀手段,赵国不要相信秦国的反间计而杀掉自己的将领。那么,不见得秦国必胜而六国必败。这些假设,笔锋一转,把六国破灭“弊在赂秦”的道理说得更加透彻,使文章更显雄辩力量。
苏洵的这篇“论”,并不是凭空而论,而是针对北宋王朝当时的局势,苏洵是主战派。本篇即是他所阐发的主战理论依据。文章最大的特点是将有利于论敌的论据转化成了有利于自己的论据,不仅章法严谨,而且富于变化,承转灵活,纵横恣肆,起伏跌宕,雄奇遒劲,具有雄辩的力量和充沛的气势,真正达到了“辩证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穷”的境界。这种论证方法,与当代西方修辞学的“把对方的前提转化为自己前提,以对方的道理来论证自己的立场”的前沿学术观点不谋而合[4]。
(二)《师说》
韩愈的《师说》是议论文中“说”的千古名篇。文章一开篇,就先声夺人地用三个判断句:“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说明了从师学习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对于为师的标准,韩愈认为“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接着他用对比论证的方法,抨击当时“耻学于师”的人。他先用古今对比,指出从师与不从师的两种后果;次用人们对自己和对儿子的要求不同来对比,指出“士大夫之族”行为的自相矛盾;最后用“士大夫之族”与“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对比,揭露“士大夫之族”的错误想法,指出这是“师道不复”的真正原因。通过从后果、行为、心理等方面逐层深入分析,点明了从师学习的重要。韩愈最后从自己的择师标准出发,推论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的结论,并用孔子的言行来作证。作者虽只用了寥寥数语,却将孔子的言行却写得很具体,圣人尚且如此,那一般人就更不必说了。
整篇《师说》,观点鲜明,结构严谨,正反对比,事实充分,说理透彻,气势磅礴,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被无数后人誉为千古美文。文以气为主,韩愈的文章,往往一波接一波,有一种排山倒海的逼人的气势。正是以这种气势,韩愈把“说”这种文体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但即使如此,《师说》也只是一篇更为经典的“说”,还达不到“论”的要求。韩愈之所以没有把题目取为《师论》,就是因为“论”的要求更高,首先,“古之学者必有师”作为全文的论点句。但韩愈并没有对之加以分析,并进行完备的论证。随后,“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是韩愈下的一个定义,是全文的出发点,但作者也没有对之进行论证,就以之为大前提进行推衍,这也是不够严密的。其次,文中至少有“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几个观点句,到底哪一个是中心论点,从文章里是很难看出来的。所以,《师说》非常好地发挥了“说”这种文体“顺风以托势”、“飞文敏以济词”的优长,但以“论”的“穷于有数,追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来要求,局限性就很明显。他的另一篇名作《马说》也同样有这个特点。这正是“说”与“论”的区别所在。
综上所述,在古代议论文中,虽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把“论说”放在同一篇,“论”和“说”在表面上是一致的,
但在实质上,“论”和“说”是两种文体,它们在产生的来源、文体特点和表达规范方面,都有较大的不同。把握这些不同,对我们阅读和理解古代议论文,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是有一定帮助的。
[1]郭绍虞,王文生.历代文论选[M]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郭绍虞,王文生.历代文论选[M]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刘勰.文心雕龙[M].长沙,岳鹿书社,2004年9月第1版(以下如无特别注明,本文引文均出自本书).
[4]刘亚猛.Justify My Position in Your Terms: Cross-cultural Argumentation in a Globalized World[J].(<以你的道理来支持我的立场:全球化时代的跨文化论辩>),Argumentation,1999(3).
(作者单位:东莞市广播电视大学)
曾中辉(1964-),男,汉族,湖南双峰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广东省东莞市广播电视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成果:《浅论明代文学尊情观的发展脉络》,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01期;《论《西游记》的用人理念及其结果》,东莞理工学院学报,2003年02期;《“南洪北孔”遭难的深层原因》,东莞理工学院学报,2004年01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