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漪竹
试论《维纳斯与阿都尼斯》的崇高美
杨漪竹
莎士比亚的长篇叙事诗《维纳斯与阿都尼斯》的关注度虽然不及其戏剧作品,但仍不失为一部伟大诗作。本文将根据朗基努斯的“崇高论”,试图通过思想、情感、辞藻三方面分析这部作品中的美学意味。
莎士比亚 《维纳斯与阿都尼斯》 朗基努斯 崇高
莎士比亚作为英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戏剧家,同时也是西方文艺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留下了37部戏剧、155首十四行诗、两首长叙事诗和其他一些诗歌。莎士比亚是位经典作家,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美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其著作《西方正典》中详细讨论了西方经典文学的审美价值以及关于文学经典的传承问题,他对西方文学经典的评价标准主要针对作品的审美价值[1],并且,他在其著作中提出的审美标准几乎与那些古典文艺观的学者的论述一脉相承。他在《西方正典》中说到“莎士比亚和但丁是经典的中心,因为他们在认知的敏锐、语言的活力和创造的才情上都超过所有其他西方作者。这三样禀赋会合成一种本体性激情,即一种欣喜的能力。”[2]
在莎翁的众多作品中,最受瞩目的无疑是他的戏剧,这些戏剧多次被翻译、演出和研究。但是对莎士比亚的两首长叙事诗的关注度则稍显薄弱。本文将立足于莎翁的长叙事诗之一——《维纳斯与阿都尼斯》,简要讨论其中的审美性。
《维纳斯与阿都尼斯》是莎士比亚于1593年首次出版的叙事长诗,取材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诗作讲述了迷恋上打猎少年阿都尼的爱神维纳斯疯狂追爱最终却得知心上人在狩猎中死亡的悲情故事。
古希腊哲学家朗吉弩斯认为,崇高是一切伟大作品所共同具备的一种风格,这是一种格调高昂、矫健豪迈的文体。朗吉弩斯不仅仅把崇高的风格看作是伟大作品的一种特征,同时也把它看作是衡量伟大作品的标志。[3]莎士比亚之作是经典之作已经毫无疑问,但这首《维纳斯与阿都尼斯》却始终处在莎翁作品的边缘地位,相比他的其他作品,这部叙事长诗所受到的关注显然少之又少。但并不能就此否认这部作品的经典性和伟大性。虽然通过朗吉弩斯的“崇高论”来论证《维纳斯与阿都尼斯》是否也是莎翁的伟大之作是具有局限性的,但依旧可以由中窥知一二。朗吉弩斯认为,在一部艺术作品中,崇高美的产生,要具有五个重要因素,即“庄严伟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热情”、“构想辞格的藻饰”、“高雅的措词”和“尊严高雅的结构”。[4]
在这部叙事诗出版的时代,以新教价值观和道德标准来衡量,希腊罗马神话里的性爱内容是不道德、渎神的。[5]性,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恐怕是受人诟病的。然而莎士比亚的这部《维纳斯与阿都尼斯》不仅没有被禁止出版或者销毁,反而大受欢迎,这其中除了有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的原因以外,不能不否认是因为莎翁将一段古希腊罗马神话“改造”成了一部歌颂爱之伟大,爱之自由的作品,赋予了其更加庄严伟大的思想主题——爱情伟大神圣但不盲目,凡事有其定律,不能强求。
爱情在文学作品中始终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其与情欲、淫欲有着本质的区别。正如莎翁在《维纳斯与阿都尼斯》中所说,“‘爱’使人安乐舒畅,就好像雨后的太阳,‘淫’的后果,就像艳阳天变得雨骤风狂;‘爱’就像春日,永远使人温暖、新鲜、清爽,‘淫’像冬天,夏天没完,就来的急急忙忙。‘爱’永不使人餍,‘淫’却像饕餮,饱胀而死亡。‘爱’永远像真理昭彰,‘淫’却永远骗人说谎。”这段可谓是整部叙事诗的中心思想所在。但全诗中为数不少的“性欲”词汇,读起来似乎又让人觉得尴尬暧昧。如“她就像这样,把他的额、腮、下颏吻个不已”[6],又如“你只把你的香唇触到我的嘴唇上,(我的嘴唇也很红,虽然没有你的香)那这个吻的甜蜜,咱们就能同受共享。”[7]再如“她那贪似鹰鹯的欲望,把价提的冲天起,不吸尽他唇上丰富的宝藏,就不能停止。”[8]类似描述不胜枚举,提至此,我们不能忘记:莎士比亚还是一位人文主义诗人。在他生活的时代之前,是漫长黑暗的中世纪,人的本性被压抑,严酷的教义长期遏制了人的七情六欲,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的天性被释放出来。莎士比亚便是要在这压抑与释放中寻找一个平衡点——既不纵欲无度也不过分克制。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天性,对美的追求亦是人的本能。阿都尼的美毋庸置疑,“地上百卉你为魁,芬芳清逸绝无对。仙子比你失颜色,壮男比你空雄伟。你洁白胜过白鸽子,娇红胜过红玫瑰。造化生你,自斗智慧,使你一身,俊秀荟萃。你若一旦休,便天地同尽,万物共毁。”[9]也正是这样的美男子,能让女神维纳斯倾心。起初的维纳斯是欢乐的、兴奋的,即便她的心上人阿都尼并不爱恋她,但他真真切切的在维纳斯面前,让维纳斯觉得世间都生起闪耀光辉。然而当她得知阿都尼在狩猎过程中不幸身亡时,便希望“双眼立刻失明”,因为实不忍目睹。最终“驾起那两只鸽子,要离开纷扰的人间。……朝着巴福斯的去程,把莽莽尘寰抛得远。”
读罢,我们隔着数世纪,都能感受到那失去心爱之人的剧痛乃至绝望。爱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它可以超越一切,甚至超越时空,把那份缥缈的感觉传递至读者的心里。掩卷沉思,虽然结局悲凉,却倍感爱之崇高。
毫无疑问,维纳斯的爱是热烈慷慨的,这份炙热仿佛能隔着书页让我们也由衷的倾倒。在诗歌开篇,莎翁便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深深陷入爱恋的少女,“维纳斯偏把单思害,急急忙忙,紧紧随定,拚弃女儿羞容,凭厚颜,要演一出凰求凤。”[10]阿都尼一心想要去打猎,对维纳斯的求爱不为所动。这位痴爱中的少女怎能轻言放弃,她起初试图通过赞美阿都尼的飒爽英姿,和利用自己的美貌以打动阿都尼冰冷的心,然而阿都尼只是“满眼都是不快活,一脸全是不高兴”,阴郁的喊道“别再什么情不情!我不爱听。太阳晒到了我脸上来了,我得活动活动。”以情打动不奏效,维纳斯只好晓之以理,劝他不要辜负了上天赐予的美貌和天性,“好花盛开,就该尽先摘,慎莫待美景难再,否则一瞬间,它就要凋零萎谢,落在尘埃。”并劝他时机成熟了就做应该做的事,“如果你不繁殖,供给大地生息之资,那大地为什么就该繁殖,供你生息?按照自然的大道理,你必须留后嗣;这样,一旦你死去,你仍旧可以不死;这样,你虽然死去,却实在仍旧永存于世;因为有和你一样的生命,永远延续不止。”[11]维纳斯如此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都尼依旧冷冷冰冰。此时的维纳斯几近疯狂,“她有时摇自己的头,又有时拉他的手,有时往他脸上瞧,又有时就往地上瞅,另有时就像箍住了一般,用力把他搂。”[12]然而阿都尼终究还是奔向了他狩猎的森林,维纳斯预感他会因此丧命,痛不欲生。而结局也确实如维纳斯担忧的那样,阿都尼在狩猎时不幸身亡。
这种情感的炽烈与那些以往美学家所言的形体对称完整、颜色鲜艳悦目等优美的风格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能令读者迅速为之震撼的一种美。在叙事诗《维纳斯与阿都尼斯》中,我们并不会觉得维纳斯的爱是儿女情长,相反,我们会认为这种爱热烈且执着,高尚且庄严。正如朗基努斯所说的,崇高最深厚的根源,是来自于雄奇、壮丽的大自然和具有伟大创造力的人本身。此诗中的崇高便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维纳斯对阿都尼热烈无尽的爱,也正是这种崇高热烈的爱,让我们折服于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伟大。真正崇高的热情,与怜悯、烦恼、恐惧有别,是一种庄严、美丽的感情,一种仰慕伟大事物的热情。[13]
正如前文所说,崇高美是伟大的思想和美的形式的有机统一。因此,一部崇高的作品不仅要具有伟大的思想内涵,同样也需要在辞格、藻饰和结构上具有美的体味,正确恰当地使用技巧会产生出乎意料的惊人效果。
当维纳斯在树丛中看到被狩猎的野猪尸体,和本应跟随在阿都尼身边的猎狗都呜呜哀嚎,她以为心上人已经在狩猎过程中死亡,于是维纳斯“向死神大大发泄悲凄”,辱骂死神不懂得欣赏美,竟将这美扼杀。又喊道“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后面又听到其他猎人在呼喊,于是维纳斯天真地认为自己的爱人也仍然存活,于是又对死神说道“甜美的死神,刚才的话都是胡扯。因为,我看到了野猪——那残暴的家伙,就吓得直达哆嗦,所以我请你原谅我。”[14]这种辞格可以说是“倒装格”,也就是倒装的修辞手法。朗基努斯说,“人在真正暴怒或恐惧,或为嫉妒或别的激情所苦恼时——因为激情无数可计,罄竹难书——往往刚提出一点意思,便立刻奔入另一点,思理失常,语无伦次,然后又转回到出发点。”优秀的作家能正确使用倒装,就会产生巨大的功效。维纳斯正是因为怀揣对阿都尼热烈的爱,才会在看见满地狼藉的树丛时情绪失控,慌乱之中咒骂起死神,又在燃起希望时,对死神歌功颂德。这种辞格的运用,可以给读者一个强烈的震撼,并且充分地体现了维纳斯对阿都尼的爱之深,有着极强的感染力。
除了辞格的运用可以增加作品的美感,华丽的辞藻更是思想的光辉,为作品的审美趣味增添一抹色彩。莎士比亚这部叙事长诗中词汇的运用,可谓是巧夺天工,他将维纳斯的阴柔美与阿都尼的阳刚美,维纳斯的爱之热烈与阿都尼的拒之坚决,以及阿都尼丧命时维纳斯的痛不欲生,都描绘得淋漓尽致。比如,维纳斯夸赞阿都尼的美貌时,用到“你洁白胜过白鸽子,娇红胜过红玫瑰。”众所周知,鸽子除了是和平的象征,也是纯洁、洁净的象征,而玫瑰则是爱情、欲望的引申,这也正契合了阿都尼尚不懂男女之情以及维纳斯对他的垂青。“她脸又红,心又热,似一团炭火,熊熊融融,他脸也红,心却冷,只羞似霞烘,严如霜凝。”短短两个比喻,便把二人心境的反差跃然纸上,好似有这样的场景就浮现在了眼前。阿都尼死后,维纳斯也对尘世不再有任何留恋,“把莽莽尘寰抛得远”。整部叙事诗大多都立足于凡间俗世的森林中,“莽莽尘寰”一词精准的概括了维纳斯此时的心境——那就是绝望的生无所恋,也将全诗的氛围烘托,立足于爱的自由与爱情力量的伟大。
哈罗德·布鲁姆评价莎士比亚“他有一种语言艺术的震撼,比任何作品更宏大的确定,令人信服地感到那根本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永恒存在。”我们可以在莎翁的作品中深刻的感知,人类情感远远高于尘世间的一切,这种情感既可以战胜恐惧,也可以创造出恐惧。山河雄伟可以产生崇高,平原广袤亦可以产生崇高,然而真正的崇高美却来源于人的内心。
[1]江宁康.文学经典的传承与论争——评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与美国新审美批评[J].文艺研究,2007(05):130~138.
[2]哈罗德·布鲁姆,江宁康译.西方正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3]章启群.西方古典诗学与美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4]章启群.西方古典诗学与美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5]邓亚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性主题研究[J].英语研究,2008(03):30~38.
[6]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7]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8]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9]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0]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1]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2]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3]章启群.西方古典诗学与美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14]朱生豪等.莎士比亚全集(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
杨漪竹,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