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绮丽与刚健雄壮并存
——论贞观宫廷诗风的多样性及其原因

2016-11-26 06:39倪晓明
唐山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诗风贞观太宗

倪晓明

清新绮丽与刚健雄壮并存
——论贞观宫廷诗风的多样性及其原因

倪晓明

长期以来人们对贞观宫廷诗歌的评价有失偏颇。以《文心雕龙·时序》为纲,以《翰林学士集》为例,能够全面客观地分析贞观宫廷诗歌的发展演变及其特色。永明诗风与战争环境赋予了贞观宫廷诗歌清新绮丽与刚健雄壮的诗歌风貌,这与唐太宗的影响一起构筑了贞观宫廷诗风的多姿多彩。

一、对贞观宫廷诗歌的偏见

受历史原因的影响,对贞观宫廷诗歌乃至初唐诗歌的评价一直有失公允。首先,存在偷换概念的问题,误把“宫廷诗歌”等同于“宫体诗”。“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后世的研究者首先存在偷换概念的毛病,把“宫廷诗”简单化地与“宫体诗”画上了等号,以为凡是宫廷诗歌都是宫体诗,而宫体诗的实质是艳情诗,便不由分说地给它们扣上了“堕落”、“淫靡”、“腐化”、“空虚”的帽子,实际上,贞观宫廷诗歌除却少量“淫靡之歌”的宫体诗外,还有侍宴、歌颂、祭祀、田猎、游赏等其他常见的宫廷诗歌。另外,还包括随军出征、登山临海之时写作的特殊的宫廷诗歌。可见,一些研究者以“宫体”一言以蔽之的做法是欠妥当的。

当然,也有一些研究者能够做到相对客观地评价贞观宫廷诗歌、初唐诗歌,比如尚定先生就指出,“古今治文学史者多将贞观诗风视为南朝绮靡诗风的沿续,这种评价从方法到结论,都存在着简单化的偏颇。”由此看来,选择一个客观的视角,对于诗歌史、文学史的评价是至关重要的。

二、《文心雕龙·时序》的意义及其可资借鉴性

《文心雕龙》被认为是我国古代文学批评领域的扛鼎之作。章学诚先生的《文史通义·诗话》中评价道,“《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体大虑周”、“笼罩群言”成了对《文心雕龙》体系完备、议论深刻特点的最为切中肯綮的评价。在《时序》中,刘勰将文学的发展与演变原因归结为以下几点:

第一,政治教化的作用。“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第二,学术风气的影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这里分别论述了楚辞受战国纵横家风气的影响、东汉文学受经学思潮的影响、晋代诗风受玄学的影响。第三,对前代作品的继承。“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这是说整个西汉辞赋的创作,都离不开《楚辞》的影响。第四,特殊的时代环境。“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刘勰认为,正是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时代环境,才诞生了“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类的建安诗歌。第五,以君王为首的统治阶层的提倡。“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可见,建安文学与“建安七子”所取得的成就,是离不开“三曹”的提倡的。

刘勰以上五个角度全面论述影响文学发展演变的原因,这对分析贞观宫廷诗风提供了一定的借鉴。

三、《翰林学士集》所收诗歌风貌及其影响因素

《翰林学士集》是一部记录唐太宗与当朝文士诗作的汇编合集,是贞观时期极为重要的“实录”文献。诗歌皆为应制之作,所收60首诗,见于《全唐诗》的仅有12首。从收录情况来看,尽管所收诗歌皆为应制奉和之作,但细加甄别便可发现诗歌颇为值得探寻一番。第一、从诗歌体式来看,除《奉陪皇太子释奠诗》《曲池酺饮座铭》为四言诗外,其余皆为五言诗。而且所选诗歌尽皆押韵,而《塞外同赋山夜临秋以临为韵》《春日侍宴望海同赋光韵》等诗,更是诸臣同和太宗所押之韵。第二、从诗歌句数来看,除《塞外同赋山夜临秋以临为韵》《春日侍宴望海同赋光韵》为20句,只有《中山宴诗》为10句,其余五言诗歌皆为8句。第三、就诗歌技巧来看,所收诗歌辞彩考究、韵律和谐,试举太宗《仪鸾殿早秋》为例,“寒惊蓟门叶,秋发小山枝。松阴背日转,竹影避风移。提壶菊花岸,高兴芙蓉池。欲知凉气早,巢空燕不窥。”全诗文辞绮丽,属对工切。

(一)永明体与贞观宫廷诗歌的清丽婉转

萧子显《南齐书·陆厥传》载:“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刘跃进先生在《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中的观点,“第一,句式渐趋于定型,以五言四句、八句为主。第二,律句大量涌现,平仄相对的观念已经十分明确。第三,用韵已相当考究,其主要表现在押平声韵很多,押本韵很严。第四,在对仗方面,追求自然与情理的完美结合。”

通过分析《翰林学士集》所收诗歌,不难发现贞观宫廷诗风在某种意义上是深受永明诗风影响的。这些诗歌集辞藻、对偶、韵律于一炉,平仄的运用及对句式进行有意识地缩减,无不是对永明诗风的继承。正因为贞观宫廷诗歌对永明诗风的继承,才使得清新绮丽、声律圆润成为贞观宫廷诗歌的一大特点。而这种过度追求诗歌形式而忽略内容的创作倾向一方面使得诗歌珠圆玉润,风采华美,但另一面也直接导致了诗歌缺乏思想与内容,不过应该看到的是,这是整个宫廷诗歌的通病,与创作环境有关。身居高墙御苑的文士,视野狭窄、经历贫乏,只能摹写日常景观与宴饮、酬答、应制之诗。这一点可以视作其缺憾,也可以视作宫廷诗歌,这一特殊诗歌种类本身固有的特点。

(二)战争环境与贞观宫廷诗歌的雄壮刚健

如果说对前代文风的继承,使得贞观宫廷诗歌具有清新绮丽、声律圆润的特点,特殊的战争环境则使宫廷诗歌带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刚健之风。

在《塞外同赋山夜临秋以临为韵》这一组诗歌当中,诗人们在竞相驰骋自身才华的同时,也带有一丝刚健之风。褚遂良的同题诗中写道,“弯弧射封豕,解网纵前禽。凭高御爽节,流月扬清阴。雾匝长城险,云归渤澥深。翻鸿入层汉,落雁警遥岑。”所选部分不仅对偶、辞藻、音韵俱佳,更重要的是带给观者一股清新之风,那便是宫廷诗歌中少有的开阔与大气之感。而太宗的同题诗歌中写道,“边城炎气沉,塞外凉风侵。三韩驻旌节,九野暂登临。水净霞中色,山高雨里心。浪帷舒百丈,松盖偃千寻。毁桥犹带石,目阙尚横金……凭轼望寰宇,流眺极高深。河山非所恃,于焉鉴古今。”这里展现的是太宗诗歌中的气吞山河的帝王气概。而《春日侍宴望海同赋光韵》《行经破薛举战地》中也多有展现刚健之风的诗句。

特殊的战争环境使得这些诗人从深宫台阁走到江山塞漠,尽管这不是主动选择,但客观上却起到了开阔视野、拓展胸襟、充实诗体的效用,这样看来,创作环境对作品风貌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尤其是对宫廷诗歌而言,同一位作者,由于不同的创作环境带来的是不同的外部景观与情感体验,从而使作品的风貌千差万别。正是边地、海隅、险山的阔大景观与建功立业的激情使诗人们“雄姿英发”,所以贞观宫廷诗歌才具有了一丝刚健之气,而这一特点是不容忽视的。

四、唐太宗对贞观诗风的意义

唐太宗李世民结束了几十年戎马倥偬、刀光剑影的生涯后,对文化领域有了足够重视。从王朝统治者的角度出发,他大力提倡儒家诗教的文艺观以巩固统治,而作为一名普通的文学爱好者,他又陶醉于声律优美、辞彩绮丽的纯文学创作中。总体而言,唐太宗对贞观诗歌的影响主要包括以下两方面:

(一)创作上的构建与引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君主专制的体制下,统治者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臣子的行为准则。李世民对贞观宫廷诗歌的意义首先体现在创作的亲力亲为,而他诗歌作品的特征正是陆机《文赋》中谈到的“诗缘情以绮靡”。形式上,追求辞藻华美,声律和谐;内容上,主张诗歌为情而作。试举几例:

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

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

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断行。怀卑运深广,持满守灵长。

有形非易测,无源讵可量。洪涛经变野,翠岛屡成桑。

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

——《春日望海》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于兹俯旧原,属目驻华轩。

沉沙无故迹,减灶有残痕。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长想眺前踪,抚躬聊自适。

——《行经破薛举战地》

寒惊蓟门叶,秋发小山枝。松阴背日转,竹影避风移。

提壶菊花岸,高兴芙蓉池。欲知凉气早,巢空燕不窥。

——《仪鸾殿早秋》

手谈标昔美,坐隐逸前良。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

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方知仙岭侧,烂斧几寒芳。

——《咏棋》

以上所举四首诗,按照诗歌展现出的风貌与特色,大致可划为两组。《春日望海》与《行经破薛举战地》皆为足迹行至江海塞漠所作,无论是前者由沧海而念及秦皇汉武时展现出的笼罩九州的帝王气概,还是后者行经昔日浴血奋战的旧战场发出的人世流易、春秋代序的沧桑情怀,都充满了刚健之气。而《仪鸾殿早秋》与《咏棋》则是身居台阁,养尊处优之作。前者书写有感于秋气初袭,季节更替。后者虽属漫谈弈棋之道,而大有咫尺之间,包罗万象之意;黑白两子,蕴藉世情之感。总体来看,这两首诗抒写的是太宗的闲情逸致,属于抒怀悦己之篇。

在太宗的“亲自示范”下,贞观宫廷的文人集团也创作或者说附和了一系列风格类似、特点相近的诗歌。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贞观宫廷诗歌绮艳与刚健并存的诗风又是由太宗决定的,这是他在创作上对贞观宫廷诗风的构建与引领。

(二)理论上的瓦解与徘徊

尽管太宗创作了一系列“缘情绮靡”的诗作,但在诗学理论与文化理论上又是左右摇摆乃至自相矛盾的。试举几例:

余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观列代之皇王,考当时之行事,轩昊舜禹之上,信无间然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神人。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帝京篇序》

御史大夫杜淹对曰:“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以是观之,实由于乐。”太宗曰:“不然,夫音声岂能感人?欢者闻之则悦,哀者听之则悲。悲悦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闻之则悲耳。何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今《玉树》、《伴侣》之曲,其声具存,朕能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

——《贞观政要·礼乐》

《帝京篇序》中呈现的首先是朴素的政治观,其中又蕴含着朴素的文艺观。要用简朴的方式为君治国,与之相应地,也应当以朴素的方式为文为诗。因此,要反对艳曲淫辞,而应当释华求实。“纵欲亡国→文辞侈丽→节欲守成→文辞质朴”便是《帝京篇序》的逻辑脉络。而在《贞观政要·礼乐》中,太宗又对儒家“礼乐系乎政治”的“诗教观”提出了反驳,认为政治的兴衰与“乐声”无关,归根结底是人的因素。如此看来,从巩固统治的角度出发,太宗秉持的是儒家正统的“诗教观”,而从一个文学爱好者角度而言,又认为“悲悦在于人心,非由乐也”,信奉的是“诗缘情以绮靡”的文艺观。

总体来看,贞观宫廷诗歌是清新绮丽与刚健雄壮并存。《文心雕龙·时序》所谈到的影响因素也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叉的,永明诗风、战争环境、太宗提倡均对贞观时期的宫廷诗歌产生影响,其中又以太宗提倡为主。

作者单位: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264000

烟台大学研究生科技创新项目“唐代诗歌研究”(151109)基金资助。

倪晓明(1990—),男,山东潍坊人,烟台大学人文学院2014级古代文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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