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中的诗人——读严力诗集《体内的月亮》

李天靖



诗人中的诗人
——读严力诗集《体内的月亮》

李天靖

严力夫妇陪了在西雅图读书的一双女儿过完春节后回沪，倒时差之后，2月26日晚约请瑞箫、春野、陶泥、许云龙、李一苇与我一些诗友去他家一聚时，赠我一本由作家出版社给他出的诗集《体内的月亮》，并在内页上题词：“我们常去消费的那个场所，名叫‘坚持’”。啊，令人感动的“坚持”。

这是一本他写于1974年《他死了》一直到2015年3月21日献给世界诗歌日的一首《巧遇》止，历时41个春秋，遴选了176首，根据不同年代分成5辑。这是他这么多年心血与智慧与对诗歌挚爱的结晶。常言道：诗如其人。真正的诗人，明心见性。从他这本诗集中可以读出严力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一个社会学家的诗人。他爱这个世界和人类，并以他独特的爱的方式——或幽默或揶揄或反讽或憎恶——不时揭示这个世界与社会的弊病与荒谬，为的是希望这个世界和社会更好一些，会更多一点光明和希望。他特别关注那些与老百姓命运密切相关的事，都一一入诗。读他的这本诗集，可见他所涉及的广度；每一首笔力所逮的深度，可谓深刻。

诗歌是文学体裁中最敏感、深刻而犀利的文体。譬如他的《精致的腐化》，反映了社会生活一种普遍的现象。他用“打磨着这块人间最大的玉石”为喻，从它广度之光滑、质地之坚硬，与打磨后的反光三个方面，并以三次“不能不”的双重否定，揭示了腐化的实质与危害，以至“你能看见整个世界因为它的弧度/而变形”的病态，敏锐而精准。《中国现象ABCD》形象地描述了国人之好酒、好色，以及随市场经济的发展，一些人对于物欲疯狂的追求与股票陷阱等对社会的危害。《只干一件事儿》以反讽对国际关系本质的揭示：“国际关系的阴阳也很男女”、“最认真最轻率最恒久也最短促的事”，入木三分。他也写了《好像还没有》来揶揄“当富人用离岸帐户/管理自己不想离岸的幸福时”就像把“凳子改成六条腿的人/好像还没有”的白日梦。他以一种高屋建瓴的的眼光，对中国乃至世界的诸多问题的考量深刻而不乏辛辣。对于文革的反思《负10》更为辛辣，诗很短，全诗如下：

以文革为主题的

诉苦大会变成了小会

小会变成了几个人聊天

聊天变成了沉默的回忆

回忆成了寂寞的文字

文字变成了一行数字

1966—1976

老张家的孙女说等于负10

文革十年用“负10”来表达，是诗人对文革十年的长久思考，抑或一日灵感的猝然而至；以顶针辞格，由诉苦大会变成小会再变成聊天再变成回忆再变成寂寞的文字再变成一行数字“1966—1976”的缩微，最后由10年缩微成数学公式的“负10”的黑色幽默。全诗一气呵成，揭示了文革渐次被遗忘的现实，令人沉思。任何民族的进步应以史为鉴，以耻为耻，而要在内心抹去这一段最黑暗的历史，它的未来在哪里？

他还写了《纠结的逻辑》、《巧遇》、《与国家为邻》、《现代文学》等等。

对于环境的日益恶化，他写了《强奸》、《环境》、《呵呵》、《受难者之歌》、《发现》等。《强奸》这样写道：“强奸这个词充满暴力”十分凌厉，所以“空气被强奸了/食物被强奸了/河流和文化被强奸了/甚至反省也被强奸了/某些还很年轻的事情/被强奸了”，一连串现实的问题触目惊心！其后遗症，他说“包括怀孕/包括人工流产/还包括不得不生下来”，环境恶化的后果，乃至由此及彼的祸害不敢想象，也反映了诗人内心的忧虑。《环境》一首写了科技高速发展像一把双刃剑带来的弊端，他“想听听瓢虫怎么说”，但在高科技的枝杈上“连瓢虫也办起了转基因银行”，因为到处都是“为金钱而发情的环境”。

一首《发现》写好的第二天，他就在一次诗人的聚会上朗诵，新鲜而刺激：

一觉醒来

发现这个早晨比平时美好

还发现手上有血迹

这才想起来

昨晚

我杀掉了一群雾霾

他揭示了人性中的丑恶，为了人们的反省，希望人性更多一些仁义和善良，所以他又是一个伦理学家的诗人。他写了不少揭示了生存的困境和反映人性的诗，早期像著名的《还给我》、《鱼钩》、《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等，近期的《清明感怀》、《我也是》、《人性的结果》、《永远的饥饿》等，尤为深刻。

怀恋昔日爱情与亲情的：

还给我

请还给我爱的空间

哪怕已经被你污染了

……

请还给我与我兄弟姐妹的关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

在美国生存残酷的经验：

住在纽约的蜜蜂们

甚至学会了从塑料花朵里面吸出蜂蜜

揭示在股市上人性贪婪的恶果：

许多曾以翱翔著称的形体

变成了鹰击长空的标本

揭示了这个人性的残忍：

它仅仅带走了每个人独特的指纹

而手段全都留在人间

40余年的诗歌创作，他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他擅长于反讽、悖谬与拟人的修辞手法，以及诗歌文本呈现出的极简主义的风格。譬如早年的《鱼钩》，写了钓鱼的鱼钩在多年的等待之后，忍不住寂寞游动起来，抑或成为一尾鱼游动起来，令人惊异地鱼钩竟然一口吞下了自己，将生存的痛苦写到极致。《阳光明媚的星期天》，诗中洋溢着明晃晃的阳光，简直是悬在空中任自杀者随时可取下的刀子：“我们谈到了/自杀者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如果再自杀一次/就又会回到了这个世界”，是令人晕眩的荒谬。他名作《还给我》16行的短诗，是将修辞成功引入结构的范式：从首句的“请还给我”与第二句的“哪怕……”至末句的“也请还给我”又与第三句构成顶针格，如此同气相应，回环往复整饬而又有变化，构成极富吟诵的音乐性结构——给人对古典纯朴之美的深切怀念，是对“人类向何处去”的焦灼绝望，对现代文明悖谬的形而上的思索。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继承了中国汉诗“赋、比、兴”中的“比“，并将这个“比”运用至出神入化的境地，他将抽象的概念用“比”的手法呈现，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譬如《只干一件事》写国际关系：“每个人都很专一/把浪漫的想法约到床上去”令人发噱；《与邻为国》：“终于到了给时间/穿上高跟鞋的时候啦？/让它眺望我们的未来”幽默之至；《悲哀也该成人了》，干脆题目也用“比”了，不一而足；《巧遇》写于2015年3 月21日，献给世界诗歌日而辛辣之至，其中这样写道：

尽管它并不比其他的节日更出彩

但它被春光挽着手臂的出场像个王

恍惚中我看见

来不及回避的黑暗

都在原地跪下来

这40多年来，他将语言这个材质创作成诗歌，遵从语言内心的节律，并运用各种技法，或创造出新的技法，并将这门语言的诗艺使用臻于精熟自如，将语言制作出诗歌而成为诗歌本身。

这本诗集我注意到严力以《体内的月亮》一首诗，作为这本诗集的书名，显得颇有深意。这首诗是从一个词或语言内部的挖掘其人性。开头这样写道：“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月亮”，乃至国家、家庭、甚至每一个人，“都有/登录心愿的内部密码”；由此对人性的挖掘：“那些惦念、愿望、祝福/甚至诅咒/尽管被不断刷新/但离不开体内的那个月亮”，对这个外部世界各自以生命本能的感知，或曰“于自性中，万法皆见”——“那轮体内的月亮/坚决遵守身体制度的圆满”而明心见性；一个人的经验即是一个世界。此诗写于2014年，让我们回眸他写于1974年的《他死了》中这样的句子：“从我的眼睛里面提出井水/默默地/泼向呜咽的嘴”，诗人悲痛从“眼睛里”这个词的内部“提出井水”，那时抑或偶然得之，还不是一种真正的自觉。2010年的《那年中秋下雨》，诗人写他站在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被打湿的视线/无法穿越乌云的云层”，在雨中，对此刻故土中秋节的怀想，“月亮从自己的体内升起/月饼里溢出的乡音/挣扎在英语的海浪声中”，在“月亮”、“月饼”这语言内部潜意识的个人化温馨的秘密与内心的乡愁与悲凉的复杂经验的交织，与“挣扎”一词以引起漂泊海外旅人的共鸣。写于2012年的《心有不甘》，诗人写了以树为喻的仰望成材，最终做成家具这种有用之物的不甘，因被社会固定在作为家具摆放的位置上，所以结尾处写道：“同时又在内部/继续审视自己的绿”，那种不忘初心的内视或回眸而令人感喟。这也许是诗人从诗歌“外部”的修辞与结构外的另一个方向，亦如别林斯基所说：“诗是对可能性的现实所作的一种创造性的再现。”对诗人严力而言，抑或是从语言内部的掘进的一种可能性的尝试。

自前朦胧诗“今天派”的严力写诗40余年来，他是仍活跃于诗坛坚持写作的诗人中越写越好的诗人，他是社会学家的诗人、伦理学家的诗人。他高于一般优秀的诗人，称他是诗人中的诗人，应当之无愧！

作者简介：

李天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华东师范大学某杂志编审、上海作协《上海诗人》首席编辑。诗歌获《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写作》、《芒种》等多项诗歌奖。诗歌入选《朦胧诗二十五年》、《中国五十年选》、《风吹无疆——〈绿风〉10年精品选》、《中国2008年度诗歌精选》、《花城年选系列2013年诗歌年选》、2015年《中国现代诗精选》、2016年《21世纪世界华人诗歌精选》等。出版诗集《等待之虚》、《祭红》、《李天靖短诗选——中英对照》、《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