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nro小姐

2016-11-26 05:26/
青年文学 2016年11期

⊙ 文 / 白 琳

Munro小姐

⊙ 文 / 白 琳

白 琳:出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艺术学硕士。二〇一一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英语翻译班。出版有作品集《白鸟悠悠下》。曾获“新经验散文奖”。现居太原。

那时候我们都必须有一个洋名。一个前美国警察站在讲台上,等待着我们从一张小纸条上挑选出来自己的名字。小纸条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名字背面还有廉价圆珠笔写的几溜数字。油笔芯跑墨跑得汹涌,它们乌漆嘛糟地往珠头两遍扩散。

我们这个小组有二十多个人,前美国警察就写了三十个名字供我们选择。这些名字和后来我们知道的洋名比起来,显得有点邪甜俗辣。比如Lucy,Lily,还有伊丽莎白茉莉花(Elizabeth Jasmine)。到她的时候,她把小纸片往边上一递。说:我叫Munro。

她没有从那左手写就,被浸染得蓝白花灰拐着弯的字母组合里随便揪一个出来做自己的名字。我心中愤愤不平。这堂起名课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们只好接受和自己名字谐音或者从英语课文里冒出来的有限字眼,每一个人都被卡在小纸条里,顺序错乱地成为某一个人。我们都还不确定自己是谁,她就知道自己叫Munro。

前美国警察问她,为什么叫Munro,她说这是她以前就有的名字。

老外没有刨根问底,开始布置作业,五年后你要做什么,十年后你要做什么,写两张纸交上来。坐在我旁边的Munro写:十年后我要去美国。

Munro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有两个小动作,啃手指和咬嘴唇。手指在运动中,所以就咬嘴唇。嘴唇下有一颗痣,嘴唇上也有一颗。嘴唇上那颗浅浅的,嵌在朱红唇色里,有点俏皮的味道。嘴下那颗就不大喜人。Munro说要去把它点掉。一并要点掉的还有缀在眼底的两颗痣,在洋人课上,Munro指着自己的痣说,这是克夫流泪桃花劫。

Munro说要点痣的第二年,我们这个小组有了大幅度的出国流。这一年机会大好,交换生能走十多个,并且学费生活费都折半。有办法有理想的就都随波逐流。Munro说她母亲在考虑要不要把现在住的这套小户型卖掉,这样至少两年的留学经费就都够了。

那晚,她坐在小床上,把羽绒衣慢慢叠好。羽绒衣是豆沙色的波司登,领口一圈被浅豆沙毛线细细勾出领围,一点也不突兀。这件衣服花了我妈一个月工资,Munro一边用手摸领围一边说。床头小灯托着浅浅的一圈光晕,手指甲被啃得光秃秃,连指缘的皮肉都有些坑洼,现出疼痛的粉红色。她眼角下垂,视线想要钻进无限黑暗。

她又说:我绝对不会让她那么辛苦。

这句话卡住了我吸了一半的酸奶。有一个瞬间我也跟着凝固。没有走掉的朋友,心里都不太平。Munro的忧愁是所有人的泪点,她一点也不特别。Munro却恨恨地说:少女时代结束,我第一次体会到钱可以划分人,我什么时候才不做钱的奴隶?

Munro把牛仔裤套上,准备出门打水。Levis牛仔裤二十块钱。上铺的女孩子去英国前处理了一大堆不穿的衣服,她收购了两条裤子,一共四十五块。另外一条带腰带的,多要了五块。Munro腿有点细瘦,撑不起来,要二十块转卖给我,我试了试,卡在臀部上不去。

Levis牛仔裤是上铺女孩的前男友送的。前男友全家移民美国前拎着牛仔裤、一束花来和上铺告别。上铺坐在上铺哭成暴雨梨花。一边哭一边嘶吼:我一定要出国我他妈一定要嫁有钱人。

也许吼声被上帝听见,转眼机会就在眼前。上铺对自己妈说:你现在投资我,以后肯定会得到丰厚回报。所以,在Munro妈这里没成的事,在上铺妈手下得以实现,砸锅卖铁送了出去。(十年之后,我们境遇已有云泥之别。Munro眼红,愤愤不平,说那姑娘自私自利。我说,人家的妈至少现在真的也跟着穿金戴银,回报丰厚。我还把外教课作业翻出来看看,上面写五年后我要读完研,十年后我要读完博。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宏观伟大的目标。)

Munro的痣到底一直都没点,转眼就毕业。

她带着念大学时候用的那只小旅行箱,歪七扭八上了从北方疲惫而来的火车。我和一个男同学送她。男同学把行李塞到架子上,我与Munro相拥告别。她红了眼眶,对我说:我就知道远走他乡的那一个是我。这世界并不可怕。——我原本想这样安慰她,结果喉咙好像被泼了硫酸,把这些字眼烧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Munro投简历的那个沿海城市,暴发户遍地。适应几天,她发来消息,说同事ABCD都是中专毕业,二十出头就嫁了鞋厂年糕厂刀具厂皮包厂的“小开”。同样年纪,Munro大学刚毕业,仿佛错过众多人生精彩。

Munro最初去是做助教,协助一个美国建筑师给本科生上课。月薪四千。这个有名的私立大学,设计系聘用的都是外教,校董是个美国人。Munro第二年冬天去谈加薪,美国人用中文说:你一个人很辛苦吧,让我来支持你的生活好不好。Munro说:我要认真考虑一下。

Munro给我打电话,说:机会来了,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人愿意包养我。几天之后又来电话:辞了;如果跟了他,这辈子也就残了。

我说:我们可以身残志坚。

Munro顿了好半天,说:这事儿你回不了头。

拒绝了这件事的Munro此后几年,在散落的时间碎片中有些许瞬间会感到后悔。于是每当我们聊干了话题,把勺子杯子碗筷碟盘移向一边,就会扯起这件事的线头,用意淫和幻想来为这个刚有个开头的故事加上长长的粗大的尾巴。

辞职之后的Munro去了一家非常知名的成衣公司,在美国市场部做事。这之后她每次回来,都会带来一些原单服装。我终于有了一些叫得出品牌的衣服。衣服上有时候有标签有时候没标签,其实对我来说,有没有标签都一样。我那时候无知到连标签想要翻出来给人看的念头都没有,还不曾体会到那些衣服的重点就是最后缝纫上的价钱卷标。我以节俭著称,抠到几乎吝啬,在我的身上,穿一百块的衣服已经足够,每当有人想要攻击我的吝啬,我就搬出“一百块小姐”的称号自嘲。只是等到我不穿一百块衣服可以穿两百块的时候,人们的印象还是停留在一百块的层面。我给自己挖了深坑,永远从里面蹦不出来。还有一点非常可惜。这些用来出口的余货或者瑕疵品,很少遇到小码。长得小个的我,很多时候只能很沉痛地对着Munro箱子里不能穿的衣服叹息。

虽然能穿这个品牌的好多免费衣服,虽然在小城市里的我对她以年薪说事产生了一点羡慕,但我的羡慕并没有挽救Munro的不平。虽然Munro对这个工作并不觉得满意。她常说她很后悔念大学,也很后悔念大学的时候花了那么多钱。这些事情像是一根巨大的刺,将Munro刺穿,和她长在一起。每一次碰到这根刺,即便是路过这刺的一点微风,都会让Munro重新疼痛,鲜血直流。

很多年前,Munro入学成绩全校拔尖,但是她没有得到奖学金而且还得交三万块钱。原因都在她报考了一个非常光辉伟大的学校,录取时在同分的情况下被挤了下来,挤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专业,所以除了和我这样刚达线的人委屈在一起,Munro还得交三万块钱的转系费。我们认识的很多年里,她都没有过停止揣测那个和她考了一样成绩却从此活得截然不同的人的背景。我探测不到Munro的痛感级别,但我想那是深渊。因为当我每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即便主角是Munro,我也禁不住把心沉到脚底。

进入外贸行业的Munro,是美国市场部年纪最大的女人。她的顶头上级Alice是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年轻女孩。Alice中专毕业,等Munro入行的时候她已经在这个市场里摸爬滚打了五年,业务很精,语言熟练,自信昂扬。Alice每天上下班骑着一只白色宝马,Munro站在办公室的窗子边可以看到四只蹄子在烟尘中到达或离开。二十六岁的Munro不会开车,也买不起一辆车。所以她常常拿着年糕汤圆挤着公交车回家,然后忘记了年糕汤圆的存在。

心情更加阴郁的时候,Munro会讲那个Alice的八卦,以及更多的办公室里权色钱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能刺激到我的偷窥欲念,久久不能满足。外面世界的复杂开始填补我的单薄。我靠着Munro的描述把生活的空白补起来。然而Munro每次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一脸疲惫,她开始有了可以藏匿心事的眼纹,有些话浅薄地停驻在嘴角,那颗痣开始从以前的瓦红转为灰褐。很多时候,她忽然就失去了讲下去的兴趣,甚至在我不愿结束的点上潦草结尾。也有时候,她陷入沉默,精神发散。偶尔,她在自己的讲述里意识到了不曾发现的逗点,或者省略。

Munro的疲惫不止来自心理,也来自她的肉体。不知道这两个小东西究竟是谁骚扰了谁,总之它们一起翻滚在Munro的世界。除了白天正常上班,Munro往往大半夜也得工作,越洋电话时常打来,Munro于是卡在了黑白交织的无止境的工作里。后来她开始大半夜里被一个美国客户骚扰。他打电话找到她,在每一个原本该睡死过去的半夜,有一句没一句blur blur讲一大堆。Munro不得不接这样的电话,否则会被投诉,失去客户。三年之后,业绩不错内分泌失调的Munro找到老板谈升职,新加坡人用带着指窝的小肉手拨弄着笔杆说,我可以先派你去美国工作半年。

新加坡人是Alice的老情人,这一年,Alice升职到总部,给Munro留下了职位空缺。Munro是那间办公室里唯一的大学生,也仍然是最老的女人。出国的事一拖拖了半年,后来六个月变成两个月,两个月变成十五天。小Munro五岁、来了没多久业务还不熟练的女孩子Amanda升了职,变身为另一个Alice。Munro把辞职信扔到了新加坡人面前。

我问Munro怎么办。Munro说,先治病,年纪大了,黑白逆转,真的要命。

闲下来的Munro读了好多书,大概以一个月二十本的速度。她常常发来念过的书的封面照片,都是我不太感兴趣的精神修炼或者肉体治疗的。Munro休息的时间非常漫长,几乎有整整一年。实际上,从这之后,Munro变成了一个自由人,可以维持的时候就窝在租屋里读书,没有钱的时候再出去工作,工作都是迫不得已拨弄的那根弦,没有它你奏不出生活的乐章——尽管我们都知道那曲子扭曲刺耳。

除了念书,Munro还常常去参加一些活动。我唯一记得的是她参加一个叫马丁纳博士的医学讲座,解释用意念移去疾病的各种案例。这位博士讲述了他成功的手段,有治愈发现丈夫婚内出轨想要自杀的女人,也有移除因为母亲怀孕期间被人追杀而患上脑瘤的十二岁的少年的肿瘤,以及被断定永远不能怀孕的三十多岁的女子成功怀孕。

后来我开始看到她发一些催眠、寻找前世的文字,看着她画出一些另一个她所生活的“星球”上的图片,还有古埃及死者之书的法术和阿尼纸莎草的咒语,我开始感到和她之间距离越来越远。

以后Munro换了好几个工作,在大公司做过事,也自己单干,都是长则半年,短则两三个月的样子。她总是有办法在需要的时候找到工作,也在不想做的时候有勇气一脚踹开。换来换去跳来跳去,后来我的信息跟不上她的节奏,搞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了。转眼就到了三十多岁,日子都还是平常日子,并没有惊心动魄与众不同。当年出去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回国了,女孩子不以事业论成败,找男人来比拼。比拼的重量级词汇就是钱。一个比一个有钱。

有一天,朋友圈里一个女人晒包包。动辄几万的包排列了六七只。朋友不是晒包就是晒孩子。每一只包包上都有小朋友拿圆珠笔狠狠涂出来的字迹。圆珠笔看样子不太好用了,不出油,惨花花的白。在蛇皮羊皮牛皮和人造皮上写着,妈妈,或是,陈某某。这些歪歪斜斜用力过度的字,破皮而入,把包镌刻得耀眼夺目。朋友云淡风轻地配文:小朋友的创意。

不一会儿朋友圈下面就看到好几个当年一起留英的伙伴点赞:限量版;以后送出去学设计吧;上次我家宝贝拿蜡笔画了我好几件纪梵希……同类项们的生活落差细微如线。

Munro连一只一万块钱的包包都没有买过。同事代购回来的路易威登,一只八千六百,背了好几年,回来看到我还在背几百块钱的包包,欲言又止。

她那天晚上发来一条消息:我要去美国。

几乎以为Munro绝了的美国梦,在写下十年大计的第十年,又被旧事重提。

这时候她刚买了房,在郊区。付掉四十万,仍然还有一屁股的贷款。把美国梦重新塞进枕头里后她开始大面积借钱。她说这是要去上语言学校的钱。有一个朋友打电话来问我Munro究竟怎么了。她是这么问的:每天东一件事西一件事,前两天说要学奢侈品管理,后两天又是搞中医经络研究,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干啥,现在怎么一万块钱也拿不出来?我说:那你借给她没有。她说:当然没有,救急不救穷。

Munro当然也来问我借钱了,要借五万。她说那学校贵得要死,光学费就得三四万,还不加她在上海吃住的钱。

五万块就这么给了她。之后一年Munro根本没有去上语言学校,她买了辆Polo,开来开去。她说她自己揽了几个美国客户,在江浙一带给人介绍小型成衣加工贸易。说两个月就能把借我的钱赚回来,到时候不用那么麻烦走工行,她直接从支付宝上给我转过来。手续费一分不扣。

还钱的承诺一直没影儿。

这时候Munro已经不是单身。

毕业那年她只身一人去外地,其实有投奔的人。这个投奔的人叫小刘,一家公立幼儿园的音乐老师。

Munro和小刘相识于网络。之所以她愿意和一个网友浪费背单词的时间,皆因小刘长得五分神似张国荣。二〇〇三年愚人节,Munro的眼泪簌簌落在学校小花园的假山背后,然后去校门口的录像厅包场看了五场张国荣的演唱会录像。他唱《Monica》,她也唱。蹦蹦跳跳,疯癫得没有样子。

更早之前她和小刘互传短信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收听VOA的收音机就被嗒嗒嗒的信号干扰搅得火冒三丈。和我只有一墙之隔的Munro大半夜不睡觉也不学习,既没有捧着英汉双解字典背单词,也没有站在学校路灯底下背华盛顿的演讲。那些个夜里,我一边勉力从刺刺啦啦的收音机里听几个洋文出来,一边揣测从Munro这里传输出去的文字。

显然Munro和小刘是结伴生存。等城市从陌生脸被混成熟脸,两个没有多少感情的网友渐渐也流露几分亲人的味道。

三十岁之后,Munro身边的女人们都开始有点认命。该结的能结的都结婚了。该生的能生的也都生了,或者计划要生。从三十岁这一年开始,Munro和自己妈大战几百回合。扯着电话线吵,对着视频吵,微信、QQ,语音、留言,都被争执的口水、眼泪浇了透湿。两个人彼此不愿意再与对方正面交战于是开始写信。Munro妈写了一封二十页的信,Munro回了二十页。母女历数成为母女的三十年来的内心磨难。

Munro妈说:年纪这么大了,再不结婚连小孩子都不好生,生下来也很容易不健康。

Munro说:我自己都还顾不好自己,有什么本钱生孩子。

回家过年的Munro躲到我家来,大半夜不睡觉,和我两个人轧马路。我们谈到那些出息了的人,可谁也没说自己的落魄,但是落魄的样子显而易见。半夜两点,Munro在麦当劳门口站住,说:我可能要结了。

结婚对象到底还是小刘。因为外在内在的条件都与她极不匹配,让朋友连“为什么你要选择他”这样的话都问不出来,好奇与关切全部拥堵在小舌后面憋屈得要死。

结婚前Munro捧着花去拜访未来婆婆,这个福建籍女人用Munro勉强听得懂的方言说,拿这没用的东西来干什么。Munro很黯然,原来结婚就是这么个现实的状况。花被扔在门口的鞋柜上,没人顾得上伺候那些娇弱,也没容器盛得住那些新鲜。

结了婚之后就是尽情谈钱。为了多挣点钱,小刘在学校拐角开了一家水果店。刚买的新房租出去,里面住着一对新婚夫妇,而他们继续在城郊小刘任教的学校附近租房住。房贷压力大,Munro也不是没想过要孩子,但是她每一次想成为母亲的冲动,都被现实劈得七零八落。等过了纠结期,她几乎确定自己不会要小孩了,也不觉得可惜,甚至有一点庆幸。

小刘的水果店很小,小到一转身就可绕店一周,租金却不便宜,每个月也得两千块。因为开在学校附近,生活区里的住户来来回回比较多,夏天应季的水果能卖掉不少。刚开始没有什么盈利,但是小刘说,你随时想吃什么我就都可以给你马上弄到。Munro给我打电话,把这些情况细细讲来。她说:小刘这么说的时候有一点讨好的意味。

Munro知道小刘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别说孩子了,这几年她让小刘近身的次数都有限。女人到这个年龄的渴求在Munro身上根本没有体现,即便是在有限的次数里,她都不让小刘触碰她的上半部分。她穿着睡衣看小刘动作,觉得自己还不如买个充气娃娃给他。

夏天水果坏得快,小刘没有经验,每天晚上总是愁眉苦脸蹲在店门口削水果。他把烂掉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剜掉,卖是不能卖了,办法总还有。他从家里搬来一个大保鲜盒,解剖死掉的水果,灵活地把尸体上好的部分剔出来,切成小块装到盒子里。所以Munro每天晚上都吃水果尸宴。

小刘的店,Munro一直没有进去过,她从店前过了几次,也没有停下脚步。她不是没有搜寻小刘的身影,但是搜寻的结果使她更加的难堪。小刘去学校上课,至少还穿得干干净净,现在他有时光膀子穿大裤衩,有时略好点穿着个污白色的背心,一脸乡野味道。Munro气不过,十块一件从网上批了十条白背心给小刘,但是他照旧不穿,问他,他说每天弄水果黏糊糊的,一会儿背心就脏了穿起来太麻烦。后来干脆连正经凉鞋也不穿了,就穿家里断了面的凉拖鞋。

离婚。Munro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说过这两个字,可是她明明被这两个字的分解线活活绕成木乃伊。成为木乃伊的Munro想到未来,就好比要她一点一点解开自己身上的裹尸布,热切,但怕麻烦。所以,她开始不断用语言证明自己的决心。很多时候她讲话对着我,但我知道那只是她与自己的对白。

Munro放纵了小刘,她发现了他电脑里存着的与另外一个女人的密照,收到别的女人传来的叫嚣短信,知道他开始和自己撒谎。她不想对着婚姻这坨屎来想象蛋糕的香味,索性让它生发得泰然。更多的,是她对小刘始终抱持的歉意,在接近十年的时间里,这个男人始终尾随,并没有打乱过她的步调——尽管那步调本身凌乱不堪。

Munro回来,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好像双方都有了很多不能碰触的底线,不可解答的痛点。我们不谈婚姻,不谈工作,也不再谈到未来。所以,剩下可谈的只有那些我们在看的书籍和电影,彼此不认识的人的八卦,还有她去上的性灵课程,我的肩颈毛病,以及,中医疗法。

我们谈论的东西都浮在我们的上方,每当这些语言即将挨着现实的边边,我们都恐慌地打住,或者绕开。当我们谈论这些的时候,我们距离遥远。也许,我很想和她谈一谈胡椒和盐,然而我们谈的只有芝麻。在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Munro是不是和我一样,会厌倦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关于五谷杂粮粥的话题。我们说了那么多吃吃喝喝保健方案,挂上电话之后,心里只有更深的孤寂,和无法回转的不健全。

后来两年,没有人把Munro的生活问出个底细来,再八卦的女朋友在Munro面前坐下,也只会稀稀落落问个外贸生意上的零碎。再爱炫耀的女朋友也知道婚姻在有Munro的气氛中成为禁忌。人人都预测到她和小刘过不下去。

Munro妈结束了和女儿的情感大战,休假回家的Munro,安静乖巧,不再张牙舞爪。日子越长久,女儿越懂得母亲,这是一种女人之间的懂得,不再需要语言的懂得,甚至无关血缘,只关岁月。Munro妈说,那年没有卖掉的小套间还在,可能涨了十来万,把它卖了,你去美国吧。

很久没有流眼泪的Munro,和十多年前那样,把眼泪忍住。忍了很久,泪点却一直都在。不能想起,不能提及。

她着手整理那一屋子书,想要卖到二手书店,也想要送人。我开始对中医保健产生一点兴趣,期待刮痧拔罐可以治疗我的肩周炎颈椎病。后来我发现我仍然讳疾忌医,我在中医和心理学书籍上看到了自己肉体里、脑筋上越来越多的病头,索性舍下不看了。我唯一贪恋的是Munro的一对健身哑铃,因为在被一个老男人上下打量一番之后,他说,你手臂上的肉怎么那么松。

还有什么可以刺痛我们呢?刺只会越来越多,人要开始披荆斩棘。

Munro说:我先离婚,再办出国。

也许习惯了她关于出国的发言,没有人把这些话正经放在心上。总以为还像从前那样,这些理想,是Munro自己给自己画出的香气。

Munro婆婆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还出去干吗?

朋友说:就这么凑合过吧,普通人也挺好。

Munro辞了最后一份工作,到上海去念语言学校。除了把英文捡起来,托福多考点分数,她还开始学法语。她说:我肯定用得着。

没有人相信她。包括我。我以为这些鲜红的钞票都要白白扔在那家大型留学输送机上。Munro自我催眠:我要变得更好,因为我追求更多。

这一年,成百上千的女性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飞往异域他乡的铁鸟舷梯,Munro也想成为其中一员。我没胆打击Munro的信念,人活着总得有个东西支撑,否则真的浑浑噩噩。把去美国当成理想的Munro,至少还有重新来过的勇气,有破釜沉舟的气概。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三十岁前做对决定,遇到对的人。更多人很可能是在平庸中度过一生。单调无限度重复的生活,把Munro拖进了平庸的深渊。Munro不愿怀孕,对南方婆婆来讲简直大逆不道。Munro其实内疚,她说: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助他一起去美国,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彼此放手了。

然而小刘一直对Munro揪紧着的出国话题采取忽视态度,也许在他眼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还有多少未来可言?

其实我们想的都一样。

而且我还担心我的钱。

我们那时候,都管她叫梦露。一开始她极力纠正我们,说这个名字翻译是门罗。我们还是不理会她的抗议,仍然梦露长梦露短地叫。

有一年,多丽丝·门罗的名字开始被更多的人认识,我才相信关于梦露的翻译是在另外一个字眼上。它们的发音那么相近,拼写那么相似,质感却那么不同。我和前美国警察一样问了Munro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Munro?然后又多问了一题:你一开始就知道Munro吗?

Munro这个名字,是一个人给她起的。这个人早一年去了Munro被挤下来的那所光辉伟大的学校,接着,他从中国到美国,美国到英国,然后回国。他回国高就之后,Munro扛着三十五岁的大旗踏上了美利坚的土地。

Munro的梦想得以实现。虽然没一个人深究过当年和如今她为何一定要去美利坚。人人都顾着自己,即便用十分的心还往往自顾不暇。就像从来没人问我为什么要考博那样,也从来没有人问Munro为何要出国。也或者,写下十年计划的我们根本也不清楚明了我们是要做什么。

我仍然是去送她,等她在安检入口消失,眼泪们就忍不住跑出来。一开始还用纸巾蒙在眼睛上,盖住那些羞耻的痕迹。接着它们越跑越多,在我的面颊上茫然奔走,我慌张张看向那些注视我的目光,人们却都在与我对视的一瞬间转向另一边。陌生人纵容了我的眼泪,它们索性纵情奔流。

这时候,她仍然没有还我的五万块,并且对此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