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峰
(耶鲁大学)
风格学与柏拉图
林云峰
(耶鲁大学)
本文以部分近现代西方古典学者的研究为例,从语词、语法、句法三个语言层面以及综合文本的角度考察了古希腊风格学在对于柏拉图对话的语言的研究中的一些具体运用。本文展示了古希腊风格学分析运用于散文中的几类基本分析方法,从而指出其对于理解和研究相关古希腊文本的意义所在。然而,本文对于古希腊风格学的展示在风格学自身的分类的意义上是选择性的而非完整的,集萃性的而非系统化的。本文的写作目的在于展现在具体实践中的风格学研究;它如何从多个角度上支持,甚至规定着对于一个古希腊文学作者的语言的研究;它又如何在对于文本及其语言的研究与其他人文学科的研究,比如文学、哲学、修辞学等之间建立起桥梁。
风格学;柏拉图;修辞方法;风格特性
柏拉图是古希腊散文风格的集大成者,他的行文风格包容并蓄,灵动多变,别具一格。这一点在西方古代学者之间就早有共识。传记作者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称,其名柏拉图(Πλάτων,在古希腊文中为“宽”之意)可能来源之一是其行文风格领域之宽广。[1]参见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第3卷《柏拉图篇》,第4节(任一双语本补注,若无所谓版本,我们用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ed. Tiziano Dorand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修辞学家昆体良(Quintilian)皆称其文笔颇具荷马之风。[2]参见昆体良《修辞教育》(Institutio Oratoria)10.1.81,“Philosophorum, ex quibus plurimum se traxisse eloquentiae M. tullius conf itetur, quis dubitet Platonem esse praecipuum sive acumine disserendi sive eloquendi facultate divina quadam et Homerica?”柏拉图的风格之多变与融合是如此之精巧,以至于现代古希腊风格学(Ancient Greek Stylistics) 翘楚丹尼斯顿(J. D. Denniston)感叹道:“柏拉图不是以一种风格写作,而是许多,但其于风格变化中的处理是如此精妙以至于断裂几乎无法察觉。”[3]J.D. Denniston, Greek Prose Styl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2), 17.而当代重要风格学学者贝尔茨(Victor Bers)评论道:“仅仅就其以专家的文笔所复制的风格数量来说,柏拉图已经必须被称为最伟大的古希腊散文作家。”[4]Victor Bers, Greek Poetic Syntax in the Classical Age (New He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 463.可以想见,现代西方古典学界对于柏拉图对话的风格学研究必定不在少数,而本文的目标就是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进行一次较为系统化和专业化的介绍。
在行文正式开始之前,笔者认为有必要先就读者对于本文的期待以及本文对于读者的预设进行一些解释与阐明。首先,笔者需要说明这篇文章不是什么。第一,本文不是一篇对于风格学发展史的梳理。虽然本文会以风格学的分类方法对于柏拉图风格研究的案例做出分类排序,但笔者不会系统化地梳理这些分类之间的关系,无论是逻辑的还是历史的。第二,本文不是对于柏拉图对话的系统化研究,无论就其语言方面还是文学方面来说。诚然,笔者在本文中将会引用自己的学术研究作为案例,这就必定会包含部分对于柏拉图对话的新的学术观点以及相关论证,然而本文的写作目的不涉及对其真伪的判断,更不会为其辩护。笔者撰作本文的目的是:以柏拉图风格研究为例,展示各种风格学研究方法的具体使用及其对于相关古希腊作家的更广泛学术研究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是一篇选集(anthology)。其次,需要提一下的是笔者对于本文读者的预设。第一,由于对于古希腊风格学的演示必然是在对古希腊文本分析中进行的,笔者预设本文的读者具有一定的古希腊文阅读能力,也由于文本的篇幅限制,笔者在引用古希腊文原文时将不会附上翻译,而附上翻译在事实上也不会对不谙古希腊文的读者理解风格学方法的运用具有任何帮助。第二,笔者希冀读者对于古希腊文语法以及修辞具有一定知识,因而笔者不会在本文中对所提及的语法或者修辞现象名称作一一解释。
希腊风格学研究古希腊文学语言的风格,而文学语言的风格可以在不同层面上谈论。仅就散文风格来说,我们可以谈论语词(vocabulary)风格,比如某位作家在使用特定词语的特定形态时是否带有诗意化(poeticism)意图,是否带有复古修辞(archaism)的意图,是否在隐射(allusion),是否在建立某种互文联系(intertexuality)等。往上一层,我们可以谈论在语法(grammar)层面上的风格,比如某作家对于小词(particle)的使用特点,对于动词时态的使用特点,对于连接词的使用特点等。再往上一层,我们可以谈论句法(syntax)层面上的风格,比如不同作家对于具有相同语法结构的短语中的语词排列次序的不同偏好,或者讨论其文本中各短语之间的关系,如对偶(antithesis)与变异修辞(variation)又或者讨论各分句间是倾向并列关系(paratactic)还是主从关系(hypotactic),等等。最后,我们可以在广义上谈论文本(text)意义上的风格,这是包含但不只限于所有之前层面的分析的一种综合分析,比如它包含语音修辞,如头韵修辞(alliteration)、叠叙法(polyptoton)、音律使用等。传统文本风格研究的目的在于为特定作家或者特定文本找到一套或几套多个层次上的风格定式(stylistic pattern),它由一系列相对固定的风格符号(stylistic markers)所标识,这些风格符号原则上可以是上述任何层面的任何风格特征。比如修昔底德(也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一文本)的最高层次上的风格定式可以由以下这些风格符号所标识(但不限于以下符号):在语词层面上有抽象词汇和原创组合词(compounds)等,在语法层面上大量使用冠词+分词(article + participle),大量使用冠词+形容词(article + adjective)等,在句法层面上有突兀的变异修辞,紧凑简洁以及拥挤的表达,特异的语序等,最后在文本意义上有语言的模糊性,特别是句法结构所对应逻辑关系的模糊性等。这一系列风格符号共同标识出了修昔底德式的沉重风格(Thucydidean onkos style)。接下来,笔者将以语词、语法、句法的次序举例展示近现代对于柏拉图对话的各个层面的散文风格研究,而在下一节里,笔者将进一步举例讨论在综合文本风格意义上的风格学研究。
1. 语词
在语词层面上研究柏拉图的语言风格,我们可以首先选择对其如何使用一个具体词汇的方式进行研究,这意味着研究分析的直接对象是语词层面的而非意味着研究的关注点是语词层面的。荷兰古典学家范·奥夫伊森(J. M. van Ophuijsen)研究了四个古希腊文小词ουν,αρα,δή和τοίνυν在《斐多篇》(Phaedo)的哲学论证过程中的使用方式以及具体含义。[5]Van Ophuijsen, “OYN, APA, AH, TOINYN: The linguistic Articulation of Arguments in Plato’s Phaedrus”, Two Studies in Attic Particle Usage: Lysias & Plato(Leiden: Brill) (1997): 69—163.他对这些小词各自在论证过程中被使用时的语言学场景(linguistic context)进行归纳分析,并将研究结论进一步与它们在同一文本中其他场合以及在其他古希腊文本中更广泛的使用方式进行比较,辨析其同异,进而得到这些小词在柏拉图笔下的哲学论证过程中所特有的具体而微妙的语义学(semantic)含义及其特殊作用,以及理解该含义是如何与更广泛使用中的这些小词的含义相契合的。然而,该研究只限制于这些小词在《斐多篇》中的使用,而要真正全面地理解这些小词在柏拉图对话中的哲学论证中所起到的作用,我们还需要对于它们在所有其他对话中的较长篇幅哲学论证中的使用做一个横向比较和归纳。这个研究的意义在哪里呢?显而易见,一旦我们掌握了这些小词在柏拉图对话中的哲学论证中的细微作用,比如ουν倾向于标识论证话题的转向,而δή更多意味着对于当下结论的肯定和把握,则我们将更好地理解这些论证与它们所处于的文学背景语境(literary context)之间的关系,比如对话者是否认真,提出论证者是否有除了理智交流外的其他动机,这些动机是什么等,而我们对于柏拉图的哲学以及文学领域的理解都将从中获益。
在语词层面的风格研究也可以在更广的范围上进行。比如贝尔茨研究了柏拉图对于“诗歌化复数”(poetic plural)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6]Victor Bers,Greek Poetic Syntax in the Classical Age, 28—34, 54—57.这样的研究需要对分布在柏拉图所有对话中的具有修辞意义上的复数化倾向的名词的每处具体使用方式与含义做一一分析,将结果与这些名词在之前文学传统,特别是诗歌中的运用做对比,以考察柏拉图在何种程度以及以何种方式使用“诗歌化复数”这一修辞手法。我们在这里以贝尔茨着重讨论的γάμος(婚礼,衍生为婚姻)一词为例。贝尔茨首先通过分析悲剧诗人对于该词的复数形态γάμοι的使用,指出在悲剧文本中该复数形态特指抽象概念的婚姻或者性关系,区别于单数形态所指代的婚礼。接下来,贝尔茨在柏拉图的所有对话中分析γάμος以及γάμοι的所有使用案例,得出以下观察结论 (1) 柏拉图使用复数形态γάμοι在表达婚姻之外,也可以表达婚礼的含义,比如在如下文本中,《理想国》 383a ουδε ΑΙσχύλου,οταν φη η Θέτις τον απόλλω εν τοις αυτης γάμοις αδοντα[7]Ibid., 33.; (2) 柏拉图不在性关系的意义上使用γάμος或者γάμοι; (3) 柏拉图经常将表达抽象的婚姻的复数形态γάμοι与另一个抽象名词的单数形态连用,比如在如下语句中 《理想国》459a τοις τούτων γάμοις τε καΙ παιδοποιία; 或者 《蒂迈欧篇》18d εΙς την των γάμων σύνερξιν[8]Victor Bers,Greek Poetic Syntax in the Classical Age, 33.。贝尔茨从而得出推论,柏拉图对于复数形态γάμοι的使用:(1) 在单复数同义和连用以及抽象名词的复数化等方面具有诗意化的可能性;(2) 不在悲剧诗人的意义上使用诗意化,因为他既不对单复数词义做出区分,复数形态也不具有在悲剧中所具有的性关系的含义。这便是其具体的分析与推论方法。那么,这样的研究意义何在呢?它的意义在于帮助我们具体地、系统化地去理解“柏拉图的对话是在何种意义上具有诗意的?”以及“柏拉图对话和诗歌的关系是什么?”等柏拉图文学研究的基本问题。
2. 语法
同样的,我们可以选择在语法层面上对柏拉图对话进行风格研究。在此,笔者将以部分自己的研究作为案例。荷兰古典学家巴卡(Egbert Bakker)提出在古风以及古典时期的希腊文学文本中,未完成过去时(imperfect)和不定过去时(aorist)的使用具有较固定的定式,并且指向这两种时态之间深刻的语义区别。巴卡发现,在更多情况下,使用未完成过去时意味着该动词所指代的动作发生在由言说者的语言行为所创造出的属于过去的指示语境(Zeigfeld)之中,并且其所有语义内涵(connotation)都被包含在这个指示语境之中;使用不定过去时则意味着该动词所指代的动作从该指示语境出发连接到了言说者自身当下的指示语境之中,而它的语义内涵也只有在这种连接之上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9]Egbert J. Bakker, Pointing at the Past: From Formula to Performance in Homeric Poetic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156—174;“Verbal Aspect and Mimetic Description in Thucydides”, Mnemosyne-Leiden-Supplementum (1997): 7—52.巴卡举了柏拉图对话中的一个例子, 《依翁篇》350a5—b1 Σωκράτης:μων καΙ ραψωδων αγωνα τιθέασιν τω θεω οΙ επιδαύριοι; Ιων:πάνυ γε, καΙ τηςαλλης γε μουσικης. Σωκράτης:τί ουν; ηγωνίζου τι ημιν; καΙ πως τι ηγωνίσω; Ιων: τα πρωτα των αθλων ηνεγκάμεθα, ω Σώκρατες。巴卡分析道:“ 苏格拉底首先以一个未完成过去时动词将建立起一个在过去的事件,伊翁的参赛(ηγωνίζου; 你是否参赛?),之后进一步以不定过去时提问(πως ηγωνίσω; 你参赛表现如何?),从而在这一过去事实与当下情况之间建立起联系。伊翁的回答,同样地使用了不定过去时,与其说是陈述一个过去的事实,不如说是表达了伊翁当下值得骄傲的处境:‘我是获胜者’。”[10]Egbert J. Bakker, “Verbal Aspect and Mimetic Description in Thucydides”, 24.这一区别在对于文本的叙事学(narratological)分析上具有特殊意义:在一篇叙事(narrative)当中,使用未完成时的动词的部分多为内在叙事(intra-diagetic narrative),意味着叙事者的叙事视角处于所叙述的故事(story) 之中(可以为某实际角色的视角,也可以为假设旁观者的视角),而使用不定过去时的部分多为外在叙事(extra-diagetic narrative),意味着叙事者的叙事视角处于所叙述的故事之外,也就是处于叙事者和他的听众所处于的叙事语境之中(narrative context)。[11]关于本文提及的叙事学术语的基本含义,参见Gerard Genette, Narra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ology, tran. Jane E. Lewi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0).
将这一区别运用到柏拉图对话的分析中会得到许多有趣的成果。比如在以下《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 314c—e的段落中:επειδη δε εν τωπροθύρω εγενόμεθα ... δοκει ουν μοι, ο θυρωρός, ευνουχός τις, κατήκουεν ημων, κινδυνεύει δε δια το πληθος των σοφιστων αχθεσθαι τοις φοιτωσιν εΙς την οΙκίαν:επειδη γουν εκρούσαμεν την θύραν, ανοίξας καΙ Ιδων ημãς, ‘εα,’ εφη, ‘σοφισταί τινες: ου σχολη αυτω:’ καΙ âμα αμφοιν τοιν χεροιν την θύραν πάνυ προθύμως ως οîός τ ñν επήραξεν. καΙ ημεις πάλιν εκρούομεν, καΙ öς εγκεκλΠμένης της θύραςαποκρινόμενος εîπεν, ‘ω ανθρωποι,’ εφη, ‘ουκ ακηκόατε οτι ου σχολη αυτω;’ ‘αλλωγαθέ,’ εφην εγώ, ‘ουτε παρα Καλλίαν ηκομεν ουτε σοφισταί εσμεν. αλλα θάρρει: ’Πρωταγόραν γάρ τοι δεόμενοι Ιδειν ηλθομεν: εΙσάγγειλον ουν.’ μόγις ουν ποτε ημινâνθρωπος ανέωξεν την θύραν。这里,苏格拉底在向不知名的对话者叙述他和希波克拉底抵达卡利亚斯宅邸时遭遇的一桩趣事。笔者将所有非转述对话中的不定过去时动词标识成黑体,而所有未完成过去时动词为斜体。很明显,一系列不定过去时动词传达了该叙事的所有主要信息:苏格拉底一行到达门口,苏格拉底敲门,一个宦人开门回应并随即对苏格拉底关上了大门,苏格拉底与宦人进一步沟通,宦人终于开门。而两个未完成过去时的动词则表达了这个过程中的“背景”或者“细节”动作:宦人偷听到了苏格拉底与希波克拉底在门口的对话,苏格拉底在宦人关门后又敲门。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个场景本身的其他喜剧关联,如宦人一角,门前对话与偷听,宦人对于智者的嘲讽态度等,则主要信息的选取很明显地透露出喜剧化的叙事态度。这一倾向又与之后苏格拉底在进入卡利亚斯宅邸后,对普罗泰格拉以及其他智者的喜剧化描述与嘲讽相符合。我们应当意识到,叙事者苏格拉底对于动词时态的不同选择会导致完全不同的叙事态度,比如若苏格拉底选择将主要动词以未完成过去时表达,则该段叙事将具有相当的轶事意味并失去核心信息地位。[12]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轶事叙述中所使用的动词明显倾向于未完成过去时,这与主体历史叙述多使用不定过去时的倾向形成鲜明对比。如果说主体叙述中的不定过去时的使用加固了我们对于希罗多德文本的叙事者形象的理解(鲜明而独立于所叙之事),参见Jonas Grethlein,“Philosophical and Structuralist Narratologies — Worlds apart”, Narratology and Interpretation: The Content of Narrative form in Ancient Literature (2009): 74,则未完成过去时的使用则将轶事叙述排除在历史叙述的指示语境之外,从而验证了传统解读对于其非核心信息这一地位的理解。在部分柏拉图对话中(包括此处)作为叙事者的苏格拉底与希罗多德文本的叙事者较为相似,参见下文。在这里,对于不定过去时的语义学意义特别是其在叙事学中运用的理解,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确认与把握作为叙事者的苏格拉底在该段叙事中的叙事态度。
同样的方法可以运用到对于整篇柏拉图对话,特别是对于叙述性对话(narrated dialogue)的分析中。比如,在对《卡尔米德篇》(Charmides)的所有非转述对话中的动词的时态选择进行分析之后,笔者得出以下结论 (1) 几乎所有推动情节的动词都为不定过去时时态; (2) 部分不定过去时时态的动词对于叙事者苏格拉底具有特殊的叙事意义 比如 158c καΙ γαρ το αΙσχυντηλον αυτουτη ηλικία επρεψεν — επειτα καΙ ουκ αγεννως απεκρίνατο。通过不定过去时动词επρεψεν以及απεκρίνατο表达了少年卡尔米德的(至少为表面上的)谦逊以及回答的得体,而另一段落162c καΙ ο Κριτίας δηλος μεν ñν καΙ πάλαι αγωνιων καΙ φιλοτίμως πρός τε τον Χαρμίδην καΙ προς τους παρόντας εχων, μόγις δ Εαυτονεν τω πρόσθεν κατέχων τότε ουχ οîός τε εγένετο 中的不定过去时动词ουχ οîός τεεγένετο揭示了克里提亚斯的急切与恼怒。如果我们对于《卡尔米德篇》的情节和叙事具有以下理解 (1) 整篇对话的情节是完全由苏格拉底的诘问(elenchus)推动的; (2) 该对话在苏格拉底对于其对话者的是否具有节制这一美德的知识的考察外,更是对于他们是否确实具有该美德的一次考察,则以上所举例的不定过去时动词(以及其他类似动词)所揭示的信息对于苏格拉底的外在叙事视角(extra-diagetic vantage point)来说具有关键性的揭示意义。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在语法层面上的动词时态使用区别,可以作为叙事学研究柏拉图对话的重要分析工具,而叙事学研究对于我们理解柏拉图对话的文学结构与特性,乃至写作目的都具有重大意义。
3. 句法
接下来,我们讨论在句法层面上的对于柏拉图语言的风格研究。这里,笔者将以丹尼斯顿对于柏拉图文本中的倒装法修辞(hyperbaton)的系统化研究为例。[13]J.D. Denniston, Greek Prose Style, 47—59.倒装法是柏拉图语言的标志性修辞法和语言特征之一,而柏拉图也是使用倒装法最为频繁和复杂的古希腊散文作家。丹尼斯顿将柏拉图对话中的倒装法根据具体使用情况由简到繁分成十三类 (1) 强调词前置,比如 《高尔吉亚篇》462c χάριτός τινος καΙ ηδονης απεργασίας; (2) 强调词滞后,此处丹尼斯顿本人没有举例,笔者可以补充一个简单的例子,《申辩篇》 20c το σον τί εστι πρãγμα;(3) 疑问词后置,比如《普罗塔哥拉篇》 313c τρέφεται δέ, ω Σώκρατες, ψυχη τίνι;(4) 关系代词后置,比如 《法篇》 653d ... ορãν ä χρη; (5) 连接词后置,比如 《法篇》 907b τα μεν δη προτεθέντα τρία, θεοί τε ως εΙσίν; (6) 逻辑相连词的蓄意分离,比如 《会饮篇》 216d ενδοθεν δε ανοιχθεΙς πόσης οΙεσθε γέμει, ω ανδρεςσυμπόται, σωφροσύνης; (7) 动词插入,比如 《斐德若篇》 240d επ εσχατον ελθειναηδίας; (8) 冠词与实词分离,比如 《斐德若篇》 88a εν τω πρΙν καΙ γενέσθαι ημãς χρόνω; (9)短语分裂,《理想国》 348e εΙ εν αρετης καΙ σοφίας τιθεις μέρει τηναδικίαν; (10) 双重倒装,比如《法篇》 763a ουδ εκ των αλλων γεωργων τε καΙκωμητων τοις εκείνων επΙ τα Ιδια χρήσονται υπηρετήματα διακόνοις, αλλα μόνονοσα εΙς τα δημόσια; (11) 一般交织倒装,比如 《理想国》 497b μηδεμίαν αξίαν εîναι των νυν κατάστασιν πόλεως φιλοσόφου φύσεως; (12) 短语内交织,比如《理想国》401b την του αγαθου εΙκόνα ηθους; (13) 外在元素插入短语,比如《理想国》486dεμμετρον αρα καΙ ευχαριν ζητωμεν προς τοις αλλοις διάνοιαν φύσει。这十三类倒装法又可以分成三大类 (1)—(5)由于强调单个语词造成的倒装; (6)—(10)句法修辞意义上的倒装; (11)—(13)交织倒装,或称混排修辞(synchysis)。那么接下来,读者可能会问,这样的研究于我们对柏拉图对话的理解又有何助益?此类的最基础的风格学研究也许并不在直接的意义上有助于我们理解柏拉图对话,然而它们为所有基于语文学的柏拉图研究奠定了基础。以丹尼斯顿的研究为例,形式较复杂的倒装法更倾向于在中晚期,特别是晚期对话中出现这一事实强化了我们对于柏拉图对话分期的理解;同样,形式较复杂的倒装法更倾向出现于在以政治为题的对话篇目中(如《理想国》《政治家篇》和《法篇》)的归纳结论有助于我们对于不同类型,不同主题的对话篇目之间文学结构以及特点的同异进行研究。或者,我们可以从更细节的角度来说(比如对上述第八类倒装法,即冠词与实词分离)的研究,不但有助于风格学研究者理解柏拉图特色的沉重风格,更对于古希腊语中冠词短语结构本身的语言学特征与发展史具有重要意义。[14]关于古希腊语中的冠词短语的结构、使用和发展史,详见Jacob Wackernagel, Lectures on Syntax: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Greek, Latin, and Germanic, ed. David Longslo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555—582。
在本文的余下篇幅中,笔者将着重讨论综合语言风格意义上的柏拉图对话风格研究。谈到对于柏拉图对话的综合风格研究,首先必须提及盛行于19世纪末古典学的大名鼎鼎的风格统计学(stylometrics)。以里特(Constantin Ritter),迪腾伯尔格(Wilhelm Dittenberger) 以及香茨(Martin Schanz) 等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学家试图从语言风格的差别来为柏拉图对话做出年代编排。迪腾伯尔格发现希腊文小词的部分组合如τΙ μήν, γε μήν, αλλα μήν在柏拉图的大部分对话中完全缺失,却在四篇对话中得到广泛使用,即《法篇》 《斐力布篇》 《政治家篇》和《智者篇》。之后,迪腾伯尔格进一步研究了其他一些词组的使用规律,比如καθάπερ和ωσπερ,从而巩固了这四篇对话在语言风格上相近之一结论。在迪腾伯尔格之后,香茨从一系列表达真实性的词组,即τω οντι οντως, αληθως,ως αληθως, αληθεία和τη αληθεία的统计研究入手,根据这些词组的出现频率得出了与迪腾伯尔格类似的结论,唯一的区别是他加入了《蒂迈欧篇》,但将《智者篇》排除在外。里特在前人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统计结论,如在这些对话中柏拉图更倾向于有意识地避免语音间断(hiatus),并且将在以上诸多统计规律中处于终端位置的、并且自古便被认为是柏拉图最后作品的《法篇》作为柏拉图晚期对话的标准,对其他在当时被认为是真作的对话进行了年代排序,在诸多统计结果中所获得的数据值越接近《法篇》的对话便被认为是年代上越晚的对话。[15]关于迪腾博尔格、香茨以及里特的研究,参见Leonard Brandwood, Chronology of Platonic Dialogue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11—22, 34—40, 221—234;里特的研究,详见Constantin Ritter, “Untersuchungen über Plato”, Die Echtheit und Chronologie der Platonischen Schriften (1888)。这一风格统计学研究成果对之后的柏拉图研究的影响巨大而深远,它不但直接造成了柏拉图文学研究上对话的早中晚分期,更促成并且强化了柏拉图哲学研究上的“发展说”,即柏拉图对话中所体现的柏拉图本人的哲学学说随着早中晚对话的年代进展具有思想成熟意义上发展甚至转向。[16]这一影响的最具有代表性的例证可能是罗斯(David Ross)的《柏拉图的理念论》(Plato’s Theory of Ideas)(Clarendon Press, 1951)。
在风格统计学之后,对于柏拉图对话综合风格研究的另一次重大进展必须归功于芬兰古典学家特斯勒夫(Holger Thesleff)。特斯勒夫将柏拉图对话中出现的各种语言风格分成十个大类:口语风格(colloquial style)、半文学交谈风格(semi-literary conversational style)、修辞风格(rhetorical style)、智辩风格(intellectual style)、动情风格(pathetic style)、神话叙述风格(mythic narrative style)、历史风格(historic style)、仪式风格(ceremonious style)、法律风格(legal style)和沉重风格(onkos style)。[17]详见Holger Thesleff, Platonic Patterns (Zurich: Parmenides Publishing, 2009), 51—64。其中每一类风格都具有一套或者几套相对固定的风格定式,由一系列风格符号的同现(co-occurrence)构成,比如修辞风格的主要同现风格符号为:平衡的句法结构、对偶、对仗(isokola)、叠叙法(polyptoton)、重复、语言节奏化等。如果在一段文字中这些符号中的相当大一部分重复共同出现,则构成了该段落的风格定式,从而将该段落的风格规定为修辞风格。特斯勒夫的分类整理对柏拉图语言中的风格符号的分布进行了迄今为止最为系统化,也最为整全的整理。它为之后所有对于柏拉图综合语言风格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出发点。
特斯勒夫的分类基于传统的风格学分类,也就是将文体设立为基础研究对象的分类方法。在特斯拉夫的分类背后的假设是任一柏拉图对话可以切割为一系列段落,而每一个段落的风格都或多或少对应着单一现存的文体的风格。所以其分类中的具体风格也大多对应于柏拉图时代的现存文体,比如口语风格对应戏剧和拟剧,修辞风格对应演说,智辩风格对应(伊奥尼亚)学术写作,历史风格对应历史写作,等等。在这个框架下,一个研究柏拉图语言的文学批评者的工作将是在任意的柏拉图对话中辨识一种特定风格,并将其与相对应的现存风格进行比较。这样的框架在面对更为精细化的风格研究时,就会显得过于笨拙、粗糙,缺乏精度,而柏拉图语言研究常常需要面对这样的处境。对下面的句子进行风格学分析,很好地演示说明了特斯勒夫的“十风格范畴”缺乏足够的解释力以包含、阐释、定义柏拉图对话内风格符号的所有意义的风格定式,《理想国》452d—e:
αλλ επειδη οîμαι χρωμένοις αμεινον το αποδύεσθαι του συγκαλύπτειν πάντα τα τοιαυτα εφάνη, καΙ το εν τοις οφθαλμοις δη γελοιον εξερρύη υπο τουεν τοις λόγοις μηνυθέντος αρίστου, καΙ τουτο ενεδείξατο, οτι μάταιος öς γελοιοναλλο τι ηγειται η το κακόν, καΙ 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 προς αλλην τινα οψιναποβλέπων ως γελοίου η την του αφρονός τε καΙ κακου, καΙ καλου αυ σπουδάζει προς αλλον τινα σκοπον στησάμενος η τον του αγαθου.
特斯勒夫简单而笼统地将该句子标定为沉重风格,然而在仔细的风格鉴定下,柏拉图所包含的风格符号之多堪称风格大杂烩。以下我们暂以特斯勒夫本人的风格范畴为框架进行分析 首先, 该句子无疑具有沉重风格所特有的大量风格符号(包含特有符号):它具有大量抽象实词化形容词与分词,比如χρωμένοις, το ... γελοιον, του ... αρίστου, το κακόν, ως γελοίου, του αφρονός τε καΙ κακου, and του αγαθου, 以及冠词不定式,如το αποδύεσθαι 以及τουσυγκαλύπτειν;它具有同义词使用,如εφάνη vs. ενεδείξατο 以及οψιν vs σκοπον;他具有编织倒装修辞,或者称为混排修辞,如προς αλλην τινα οψιν αποβλέπων ως γελοίου η την του αφρονός τε καΙ κακου; 它具有冗长词汇,如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它也具有短语的过度延展(over-expansion)以及过度沉重(overweight),如του εν τοις λόγοις μηνυθέντος αρίστου 以及 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实体 οτι从句的第二部分也同样为一直延伸到句末的过度延展,并且不仅打破οτι从句的平衡,也严重干扰了全句的平衡(尽管平衡最后在该部分内部获得恢复)。至此,特斯勒夫对该句子的沉重风格的判断依然有效。然而,更仔细的观察将会揭示出该句同时包含有大量明显的属于其他风格的风格符号。就修辞风格符号来说,它具有对偶修辞,如το εν τοις οφθαλμοις δη γελοιον 相对于του εν τοις λόγοις μηνυθέντοςαρίστου;具有极化修辞(polarization)以及变异修辞,如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相对于σπουδάζει;具有谐音修辞(assonance),如καΙ κακου, καΙ καλου;具有首语重复法(anaphoric repetition),如προς αλλην τινα οψιν αποβλέπων以及προς αλλον τινασκοπον στησάμενος;也具有诗意表达,如εξερρύη。 而智辩风格也有同样明显的痕迹。该句子具有大量实体化形容词,加上系统化的阐释以及句子前半部分信息的紧凑,这无疑指向智辩风格的定式。最后,我们来看口语风格。指向口语化的最主要的风格符号是在句子后半段中的两个句法断裂(discontinuity):其中第一个是在öς γελοιον αλλο τι ηγειται和καΙ 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之间的断裂, 这一断裂比较轻微,因为它并不直接打断句法,而是创造出了一种笨拙而失衡的连接;而断裂的真正后果直到第二个断裂,即在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与καΙ καλου αυ σπουδάζει 之间的错格修辞(anacoluthon),产生时才真正体现出来。错格修辞彻底打乱了句法与语法,好像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 按照öς γελοιοναλλο τι ηγειται的相同模式而是öς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ει 一般。诚然,特斯勒夫在其风格符号表中将所有上述出现过的风格符号都标注为可出现于沉重风格之中。[18]Holger Thesleff, Platonic Patterns, 65—81.然而,如果同意特斯勒夫对于沉重风格的定义,则该例句很好地表明了沉重风格与其他风格,比如修辞、智辩、口语等,明显不处于同一层级之上。我们应该认为沉重风格是在其他风格之上的,大量包含其他风格的风格符号的一种上级风格。这意味着特斯勒夫的范畴划分具有相当的随意性,并且其对于文本的标定能力的精度参差不齐。显然,特斯勒夫的风格范畴是用来标定文本段落的,而如果事实上在柏拉图对话中风格分析的有效单位往往可以细微至分句甚至短语,则所有风格符号必须经过重新整理和分类。
在本文的最后部分,笔者就将根据自己对于柏拉图语言的综合风格的研究,来讨论重新整理和分类的一种可能性。笔者的研究从对柏拉图风格研究基础单位的寻求出发,指向一种新的与对话内语用处境(Linguistic Situations)相契合的风格分类。我们知道,柏拉图的语言风格不但多样化而且时常处于高速变化之中。以《理想国》第五卷(452—453)的一个段落为例, 在仅仅两个斯蒂法诺页(Stephanus pages)之内,在上述句子(452d—e)所包含的风格大杂烩之外,我们在453c—d中看到口语风格;我们看到453d中的海豚形象,提示我们关于欧里翁(Orion)和海豚的故事以及其他在《致阿波罗的荷马颂诗》(Homeric Hymn to Apollo)中的海豚故事,这与σωζεσθαι εκ του λόγου以及απορον σωτηρίαν等短语中表现出的浮夸风格一起构成了该段文字的动情风格定式;最后在453a中,Ινα μη ερημα τα του Ετέρου λόγου πολιορκηται 明显指向法律风格。
面对柏拉图语言风格的这个特点,我们将风格分析的基础单位定义为同时符合以下两个条件的任意语素(lexeme)组:首先,它必须包含有一组风格符号的同现的一个基本定式的整体,而这个定式规定着该语素组所传达的信息的语言学结构(linguistic conf iguration);其次,它必须独立在柏拉图对话的语境中形成一个对话处境(discursive situation),而这个处境可以由一系列处境特征所标识。事实上,这两个要求在柏拉图对话中可以被短如μάλα γε的短语所满足,也可以被一大段冗长的演讲(monologue)所满足,如在《斐德若篇》苏格拉底的翻案诗(palinode)中的灵魂神话(245c5—249d4)。前一个例子属于一系列由仅仅一个副词加上(大部分时候)小词γε或μεν ουν组成的常见短语,其中同现的风格定式为简洁,夸张修辞(exaggeration),以及特定口语化小词的使用。这一定式将这一系列短语标识为口语风格。而在对话处境的意义上,这一系列短语标识着苏格拉底诘问的对象对于苏格拉底的肯定回答,比如ορθότατα μεν ουν, κάλιστά γε, πάνυ γε, πάνυ μεν ουν, καΙ μάλα, σφόδρα等。在后一个例子中,同现的风格定式包含各个层面上的风格符号:从以并列为主并且颇为平衡的句法结构,直到例如语首重复法等修辞方法,再到分词在同位语位置上的频繁使用,再到倾向于诗意的词汇,等等。这一定式也在其他所谓的神话叙事中出现,比如《智者篇》中关于宇宙倒转的叙述中(269d5—270a8)。在对话处境的意义上,这一定式暗示着一种神话式的倾向于理智与诗意的言说。
我们知道,柏拉图对话中的风格定式对于对话处境的变化非常敏感,并且会随着对话处境以及功能的改变而产生迅速而剧烈的改变。如果我们希望找到一个系统来整理和分类与对话处境的对应关系中的所有风格定式的基本单位,则这样的分类系统必须具有以下两点特征 (1) 该分类系统必须对于对话处境的变化非常敏感; (2) 在普遍性(generality)的层级上非常灵活。这是因为柏拉图对话中所展现出的对话处境在层级上非常丰富,从最低层次上的风格特性非常明确(specif ied)的短语,比如上文提及的对于苏格拉底诘问的套路型回答,到最高层次的风格特性非常不明确的现存文体,比如《美尼克西诺篇》(Menexenus)中的葬礼演说。幸运的是,语言学家比伯(Douglas Biber)的语言处境分类系统很好地满足了上述要求。以下是比伯的分类系统,笔者加上了少量的改动以确保其所有参数(parameter)都适用于柏拉图对话中出现过的语言处境。[19]详见Douglas Biber,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Register Studies”, Sociolinguistic Perspectives on Register (1994): 31—58。(笔者在此处保留比伯的英文原文)
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
A. Addressee: singular/plural/undocumented
B. Audience: yes/no
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
A. Social role relations
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
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high/low
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high/low
C. Interactiveness: extensive/slight/none
D. Personal relations: like, respect, fear; kin, friends, enemies,etc.
Ⅲ Setting
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
1. Private/public
2. Domain
religious, domestic, legal,etc.
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familiar/removed
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familiar/removed
Ⅳ Channel
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read
B. Performance
recorded/transient
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
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 edited/scripted/planned/online (Spontaneous)
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online/self-imposed time constrains
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important, valuable, required, beautiful, popular etc.
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
1. Emotionally involved/removed
2. Reverence/everyday
3. Intellectually engaged/relaxed etc.
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
belief, doubt, hypothetical, metaphorical, etc.
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
A. Factuality:
based on fact/speculative/imaginative/mixed
B. Purpose:
1. Persuade: High/Medium/Low
2. Transfer information: High/Medium/Low
3. Entertain: High/Medium/Low
4. Reveal itself: High/Medium/Low
Ⅶ Topic/subject:
A. Level of Discussion: specialized/general/popular
B. Specif ic Subject: science, religion, music, social,political etc.
比伯本人如此概述这个分类系统:“主要的目标是以如此方式确定风格类型(register)的处境特征(situational characteristics)以至于任何一组风格类型之间的同异都可以得到彰显。这一特征归纳(characterization)具有两个方面:每个风格类型的普遍性等级(level of generality),以及可以被确定的处境参数具有特定值(particular value)。这意味着,该框架包含诸多参数,而每个参数都具有一套封闭的值;一个风格类型具有越多不确定的值,则这个风格类型就具有越高的普遍性等级。”[20]Douglas Biber,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Register Studies”, 41.
接下来,我们尝试将比伯的分类系统应用于柏拉图对话。以上文提及的段落《理想国》452—453为例,我们可以归纳出以下两种对话风格基础单位:第一,长篇论证风格。具有实词化形容词与分词,短语过度扩展,混排修辞,以及其他同属于智辩风格以及沉重风格的风格符号,并且同时具有部分修辞风格的风格符号,比如对偶与极化修辞。从语言处境角度来说,具有类型风格的文字出现在以下场景(1) 对话者深度地沉浸入论证过程之中; (2) 在诸多论证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上,可以是结论,如 452d—e,也可以是从窘境中脱出的一个新的论证过程的起点,如 454d。具体地使用比伯的分类系统可以获得以下结果(最具有规定性的值以黑体标示):
Type 1.1: 长篇论证
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
A. Addressee:singular
B. Audience: yes
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
A. Social role relations: N/A
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
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N/A
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N/A
C. Interactiveness:Slight or None
D. Personal relations: N/A
Ⅲ Setting
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
1. Private/public: N/A
2. Domain: N/A
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Ⅳ Channel
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
B. Performance: transient
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
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online (Spontaneous)
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N/A
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N/A
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intellectually engaged
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hypothetical
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
A. Factuality: N/A
B. Purpose:
1. Persuade:High
2. Transfer information:High
3. Entertain:Low
4. Reveal itself:Low
Ⅶ Topic/subject:
A. Level of Discussion:general
B. Specif ic Subject:philosophical
第二种常见基础单位的风格定式接近于特斯勒夫所谓的半口语交谈风格,在语言处境的角度上,它出现于真正的智辩对话之中,如451c—452c;或在苏格拉底与其设想中的第三谈话者的虚拟对话之中,如453b。同样,使用比伯的分类系统可以获得以下结果:
Type 1.2: 互动论证
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
A. Addressee:singular
B. Audience: yes
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
A. Social role relations: N/A
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
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N/A
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N/A
C. Interactiveness:extensive or slight
D. Personal relations: N/A
Ⅲ Setting
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
1. Private/public: N/A
2. Domain: N/A
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Ⅳ Channel
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
B. Performance: transient
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
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online (Spontaneous)
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N/A
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N/A
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intellectually engaged
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hypothetical
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
A. Factuality: N/A
B. Purpose:
1. Persuade:medium
2. Transfer information:medium
3. Entertain:Low
4. Reveal itself:Low
Ⅶ Topic/subject:
A. Level of Discussion:general
B. Specif ic Subject:philosophical
通过对于上述两组值的比较,这一组风格定式基本单位所对应的处境特性之间的同异,就变得很显而易见了。在较为相关的参数范畴中,两者在范畴Ⅰ、Ⅴ、Ⅶ上非常相近,而在范畴Ⅱ、Ⅵ上的差别也就具有重要意义。通过进一步将上述两组值与以下由上文中提及的神话叙事风格所获得一组值进行比较,我们可以观察到,该组值在值的确定性上较之前两组模糊,因而应该属于更高的风格单位等级。[21]神话叙事风格的值如下:Type 2.1: 神话叙事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A. Addressee: N/AB. Audience: yes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A. Social role relations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N/A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N/AC. Interactiveness: noneD. Personal relations: N/AⅢ Setting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1. Private/public: N/A2. Domain: N/A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Ⅳ Channel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B. Performance: transient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 planned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N/A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N/A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1. Reverence2. Intellectually engaged 3. Excitement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 metaphorical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A. Factuality: hypothetical and/or speculativeB. Purpose:1. Persuade: medium2. Transfer information: medium or high3. Entertain: medIum or high4. Reveal itself: lowⅦ Topic/subject:A. Level of Discussion: specializedB. Specif ic Subject: religious and/or philosophical同时,该组值在范畴Ⅰ、Ⅱ、Ⅴ、Ⅵ、Ⅶ上都与之前一组有显著不同,而这几乎是所有与该风格单位中的对话处境相关的参数范畴。这个比较给予我们充足理由认为,之前的两组值所对应的风格单位,在与其他风格单位比较中,不但在风格定式上更相近,而且在对话处境的处境特征上也更加相近。我们因此可以尝试性地将它们归入到一个更大的与“神话叙事”组同级的“论证”组之中去。我们在进一步比较研究之后可以发现其他论证方式所对应的风格单位也可以被归入这个组中去,比如休闲型论证,如450a—b。而上述神话叙事风格单位也可以和其他神话叙事中出现的风格单位归入同一组“神话叙事”中去。要在这个研究方向上深入下去,需要在所有柏拉图对话中去辨识和规定每一种风格/语境单位,并且以比伯的分类系统为工具将它们整理到一个多层级的分类(typology)之中去,从而进一步获得一系列的风格符号与语言处境的对应关系。比如,上文中提及的《斐德若篇》中的崇高神话叙事(245c5—249d3)这一一级风格单位可以进一步分为神话论证(245c5—246e3)以及神话描述(246e4—249d3)两个二级单位。两者就factuality和purpose在一级单位的值较模糊的参数上具有区别。[22]神话论证的factuality参数应为hypothetical,而神话描述为speculative,同时神话论证在purpose中的子项transfer information为high,entertain为medium,而神话描述则在transfer information子项中为medium,entertain子项中为high。如果说前文所言及的风格符号特征对应着崇高神话叙事这个一级单位,则在此基础上,叠叙法、语句的简短性、抽象化的词汇等风格符号进一步标示出神话论证这一二级单位,同时,对偶修辞、省略法、分词在接叙重复(resemptive repetition)意义上的频繁使用等符号则标示出神话描述这一二级单位。而同样的风格符号与语言处境的对应关系也出现在《智者篇》的宇宙神话中。
这个研究方向的意义在于它可以为柏拉图语言的进一步的语义学研究提供描述性的素材。比如笔者本人的研究聚焦于柏拉图对话的语言中有两个决定性的特性,口头性(orality)和理智性(intellectuality)。它们造成了我们所观察到的风格定式和对话处境的紧密的动态的对应关系,它们也奠定了这种对应关系的基础并决定了其基本形态。对这两个特性如何影响和决定语言风格形态的研究方法是:将新的分类系统中的所有风格单位置入一个由口头性和理智性为xy轴的坐标系中,x轴正方向数值越大意味着其语言处境的口头性越强,y轴正方向数值越大意味着理智性越强。之后,将每一种风格单位置换成其中所包含的直接与口头性以及理智性相关(或者共同相关)的风格符号,比如倒装法、错格法、过度扩展和抽象语言等,以观察研究其分布。最后,我们以其结果作为素材进行语义学上的综合分析,比如研究倒装法,作为语素组独立性(autonomy)的一种体现,如何植根于语言的口头性并且如何服务于各种高度抽象化逻辑化的语言表达方式。
至此,笔者展示了风格学在各个语言层面上以及综合文本意义上如何应用于柏拉图的语言研究。然而,笔者必须重申,这个展示在风格学的分类意义上是选择性的而非完整的,集萃性的而非系统化的。笔者希望通过本文所到达的目的是要展现在具体实践中的风格学研究;它如何从多个角度上支持,甚至规定着对于一个古希腊文学作者的语言的研究;它又如何在对于文本及其语言的研究与其他人文学科的研究(比如文学、哲学、修辞学等)之间建立起桥梁。在风格学于西方古典学之中也已势微的今天,笔者的私心可能是为风格学申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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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ylistics and Plato
Yunfeng Lin
(Yale University)
Based on the works of a few contemporary classical scholars, the current article presents a brief examination of several ways of applicating Greek stylistics to the modern study of Plato’s language. There are four perspectives or levels included in the examination: lexical, grammatical, syntactic and textual. The article aims to underline the values of stylistic analysis for the research of classical Greek prose writers by means of a demonstration of how the use of this method has the potential to profoundly benef it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classical texts. It is also noteworthy that this article is an anthology instead of a comprehensive and systematic collection of the applications of the method. The purpose of this article is limited to demonstrate Greek stylistics in practice and to raise its readers’ awareness of the importance of this method, how it is essential in any study of the Greek prose writers, and how it connects the studies of the language of a classical author with other branches of humanity studies on the same author, lik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philosophy and rhetorics.
Stylistics; Plato; f igure of rhetoric; stylistic feature
Yunfeng Lin is currently a Ph.D. candidate in the Department of Classics at Yale University. He is in the track of classical philology. His specialty is Greek stylistics and linguistics.
林云峰,现为美国耶鲁大学古典学系博士候选人。专业方向为古典语文学。专攻古希腊风格学以及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