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本:当代理论与传统方法
Classical Texts: Contemporary Theories & Traditional Metho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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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传世文献组成了西方的“古典文本”,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奠立了西方文化根基的经典之作。毋庸置疑,在古典语文学降生以来的两百多年里,这些文本一直备受关注,成为研究的重心。然而,当代古典学界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是,源自其他人文学科的各种理论被广泛地运用到古典文本的研究当中。20世纪下半叶,各种理论在古典学界相继登场,随着研究的开展,各自的有效性和局限性也逐步明朗,其中的一些很快得到摒弃,另一些则显露出更加持久的价值和意义。这些理论在一种古典文本得到富于成效的运用之后,后来者纷纷效尤,将之扩展到其他的文本,直至穷尽所有相关的文本以及值得探讨的方面。
其中,20世纪60年代以迅猛之势勃兴的各种文学理论占据了显要的位,它们被运用于古典文本的读解和阐释,其中一些仍为当今西方古典学界的显学,其影响力可谓如日中天。一本广为流传的入门读物,德国学者施米兹(Thomas A. Schmitz)所撰的《现代文学理论与古代文本引论》(Modern Literary Theory and Ancient Texts: An Introduction,英译本:Blackwell, 2007;德文原著出版于2002年)总共罗列了十二种盛行一时的文学理论,分别为:“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叙事学”“巴赫金理论”(例如“对话主义”“嘉年华理论”)“互文性”“读者反应理论”“口传与书写理论”“解构主义”“话语分析”“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及性别研究”以及“心理分析理论”。此外,作者在“结语”里还补充了其他几种理论,包括“文化人类学”“马克思主义”和“后殖民研究”。施米兹的归纳虽不无遗漏,但文学理论的荦荦大者已尽收眼底。《引论》在对这些文学理论的来龙去脉逐一撮述之时,特别强调的是,文学理论虽然在其他人文学科大行其道,然而运用于“古典文本”时必须与具体的文本分析相结合,因此作者在书中展示了几个比较成功的将文学理论与古典文本切实结合的范例,其中包括荷马史诗的“叙事学”分析、维吉尔诗歌的互文性分析、奥维德《变形记》的读者反应批评。
当然,今日西方“古典文本”研究领域,文学理论虽炙手可热,一些传统的古典语文学研究方法不仅得到延续,甚至焕发新生(例如文本校勘和评注以及“古典传统研究”),或者别开生面,与其他相邻的古代学科汇合而成新的跨学科研究领域,再反馈到文本的释读(例如“印欧比较语言学”和“近东比较研究”)。这些更为传统的研究方法与“文学理论”彼此辉映,互相刺激,偶尔合流,造成了近几十年来古典学界声势浩荡的新局面。
编者认为,新兴的文学理论如何与传统的古典语文学方法有效结合,在今日中国实有绍介的必要。因此,本专辑以“古典文本:当代理论与传统方法”为题汇集了四篇学术论文,四位作者当中既有名扬国际学界的古典学耆宿,也有任教于国内高校的古典研究新秀,以及尚负笈美国著名高校的古典学学子。第一篇论文的作者,瑞士著名古典学家克洛德·伽拉姆(Claude Calame)教授多年来一直倡导“符号学”(semiotics)与“语用学”(pragmatics)的研究路径,并将其运用到希腊古典文本的阐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伽拉姆的研究取向从文章标题便可见一斑,所谓“诗歌语用学”(la pragmatique poétique),强调的是“诗歌”并非与外部现实无关的自洽自足的语言艺术,而是与表演场合及现实情境保持着密不可分的语用关系。标题里的另外一个关键词“指涉性”(référentielle),则与“非指涉性”(non-référentielle)构成一对意义相反的术语,这对术语指的是两种主要的写作模式:“指涉性”写作模式寻求指涉并确定意义,旨在介入世界;“非指涉性”模式则认为不能确定文本以外或超出写作过程之外的意义。因此“虚构”(或“虚构文学”)通常被认为是“非指涉性的”;伽拉姆则反其道而用之,提出古希腊的神话绝非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性的虚构”,乃是“指涉性的虚构”,也就是说,神话作为虚构的叙事在古希腊是通过其诗歌形式及仪式实践而拥有其有效性与社会功用,并获致真实性的。值得一提的是,这篇文章也有着醒目的现实关怀:作者在古希腊文化里追本溯源地探讨“虚构”(fiction)这个概念,旨在从根源上批评目前盛行于西方(乃至全球)的后现代“文本主义”。第二篇至第四篇论文对各自使用的理论或方法都有较好的说明,编者在此不再赘述。郭涛运用“新历史主义”来阅读希罗多德的《历史》并试图解释,这一文本里为何存在将蛮族“他者”化与强调希腊文明的异族起源这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李尚君以古希腊最伟大的演说家德谟斯提尼的一篇著名演说辞《诉美狄亚斯》为例,借鉴“表演研究”的方法,在演说场合的具体语境下解读这篇演说辞的表述方式并探讨其可能具有的社会功能。最后,林云峰绍续了一种传统语文学的研究方法,即肇兴于19世纪末的“风格学研究”,从语词、语法、句法以及综合文本四个层面回顾了“风格学”如何具体运用在柏拉图对话的语言研究里,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推进柏拉图风格研究的构想。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这三篇文章都是把某种理论或方法切实运用到某个具体的古典文本,并围绕文本生发的某个具体问题进行讨论,并非架空而就理论做泛泛之谈。当然,文章成功与否只有让读者来判定。
以上四篇论文所能呈现的当代理论与传统方法固然有限,但编者希望,它们不仅让读者初步了解这几种理论和方法在“古典文本”的研究中如何展开,还能促使读者进一步反思,它们对于古典研究的当下意义何在。学习和借鉴当代理论与传统方法,当然不是“紧跟时下主义流变,以求适时”,而是为了明白西方古典学研究范式的传统与革新,在理解的基础上形成批评的眼光,促使我们更深入到文本当中,进行更为细密的解读。介绍者的责任是用学理上严谨的态度,把各种有价值的理论与方法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择善而从,并以此来培养一种开放的心态与批评的意识。这样,读者不至于把某种理论当作“真理”,排斥其余,而要以扎实的古典语文学素养为根基,在对各种理论和方法形成自己的判断的基础上,以一种独立的态度进入“古典文本”的研读当中。
作为“比较文学”的专业学术刊物,《文贝》向来瞩目“世界文学”,对西方古典文学的关注自不待言。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中国和西方对各自的“古典文本”的研究传统能否展开对话进行比较,当然是一个令人兴味盎然的题目。在今日中国,“中西古典比较研究”的提法已经时有耳闻,但是学界对于这种“比较研究”的文化和价值取向尚未展开充分而深入的讨论,因而会出现某种理论被奉为“古典文本”研究的独门秘笈这样的荒唐局面。编者认为,“中西古典比较研究”要以经典文本的比较研究为核心,辅之以各种相关问题(包括理论与方法)的比较研究,并逐步拓展出一个总体性的宏大视野,使我们认清西方古典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化的思想格局以及西方古典文本和中国古典文本在其中占据的位置。
本专辑推出的论文虽仅四篇,却凝聚了不少参与者的心血:伽拉姆教授欣然允诺将论文的英译文在《文贝》首发,以满足不同读者的需求;几位年轻教师(李尚君、郭涛)和学子(林云峰、周之桓)在繁忙的教学或学习之余,承担了论文的写作或翻译的工作;本辑论文得以在《文贝》面世,主编刘耘华教授给予了大力支持,另外特别要提到郭西安博士,是她以敏锐的眼光从《文贝》读者的角度向编者提出了深中肯綮的建议。在此谨向以上诸位表达谢忱。
张 巍
二零一六年九月于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