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伟
经典重读
从“多余人”的视角探讨《二月》中的萧涧秋形象
◎李 伟
主持人语:《二月》是柔石的代表作,也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历来研究者众多。青年博士李伟的文章从“多余人”的角度对小说中的主人公萧涧秋进行了较为准确的分析,认为:“像萧涧秋这类为代表的知识青年在‘五四’运动之初发挥着先锋的作用,性格敏感、热情、勇于冲破封建思想的枷锁,积极追求思想的先进,探求社会的进步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但是其奋不顾身的背后却表现了某些负面因素,受到现实打击后容易脱离实际,在幻想和激动中走向彷徨、迷惘,最终不知何去何从,成为了社会的多余者。”文章观点正确,论述清楚,是一篇有理论深度的文章。
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刘若愚1967年出版的《中国之侠》,是一部探讨中国侠文化的经典性理论专著,被学界认为是研究中华侠文化的集大成之作。青年博士孙金燕的论文《重读刘若愚的〈中国之侠〉》,剖析了这本专著的精髓,她的观点是:“从实事到虚构,《中国之侠》的研究将会观照两个重点:一是亚文化群体现实作为中的‘中国之侠’,二是侠文化话语虚构中的‘中国之侠’”。重点突出,观点明晰,逻辑性强,值得一读。(李骞)
“多余人”,原是指19世纪俄国文学中描写特类知识分子的艺术形象,是由批评家别林斯基对当时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怀抱理想,却又脱离社会现实,终归成为碌碌无为类型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定性概括。“多余人”的典型特征是: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不甘与庸俗的贵族阶级为伍,充满了对现实的不满,有一定的先锋觉醒及改革意识。但由于受时代和阶级的限制,他们却时常脱离了人民群众与实际,缺少毅力,最终变得一事无成。俄国文学最为典型的“多余人”代表有普希金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主人公“奥涅金”、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中的“罗亭”、莱蒙托夫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的“皮却林”等等。“多余人”不仅局限于俄国文学,而在世界各国的文学中都有“多余人”的艺术形象。例如德国“烦恼者”、法国“世纪儿”、英国“拜伦式英雄”、日本“逃循者”、美国“反英雄”,中国的“零余者”和“孤独者”等。柔石的经典作品《二月》中就成功地塑造了“萧涧秋”这个“多余人”形象。关于萧涧秋形象的研究,学界大多从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加以探讨。萧涧秋作为上个世纪20年代经过“五四”运动洗礼,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怀有革命的激情又单纯幼稚,在复杂、激烈、艰巨的社会变革面前想有所作为,又不知何去何从,芙蓉镇便成了他逃避现实的港湾。本文试从“多余人”的角度对萧涧秋形象进行深入的探析。
一
从柔石在《二月》的描述中可以推知,萧涧秋所处的生活时代,应是正处阶级矛盾加剧,人民贫困日益加深的中国社会动荡时期。像萧涧秋这类为代表的知识青年在“五四”运动之初发挥着先锋的作用,性格敏感、热情、勇于冲破封建思想的枷锁,积极追求思想的先进,探求社会的进步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但是其奋不顾身的背后却表现了某负面因素,受到现实打击后容易脱离实际,在幻想和激动中走向彷徨、迷惘,最终不知何去何从,成为了社会的多余者。当然,这背后有着个体的内部因素与社会环境的外部因素。
首先,萧涧秋性格的软弱性决定了他“多余人”的身份。柔石在《二月》中对萧涧秋来芙蓉镇以前的事迹与革命行为,并未作任何正面描述。只间接地从好友陶慕侃的介绍中知道萧涧秋曾经轰轰烈烈参与革命运动,走南闯地过见大世面,而今在外疲倦了,才回到乡间。萧涧秋出场时,那种义无反顾的革命热情,在他的言行举止中已被失败的绝望消失殆尽,现实却是一个步步为营的知识青年。从萧涧秋与同事谈论着各自信奉的“主义”时,可以见出他对政治的厌倦和麻木。同事方谋谈到:“‘主义是确定他个人底生命的;和指示着社会底前途的机运的,’于是他说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1]钱正兴说:“我却赞成资本主义!……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国内的交通,实业,教育,都可以发达起来。所以我认为要救国,还是首先要提倡资本主义,提倡商战!……他起劲地说到这里,眼不瞬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新客,似要引他的赞同或驳论。可是萧涧秋低着头不做声响,但当同事实在忍不住了问他:‘萧先生,你呢?你是什么主义者?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主义的。主义是意志力的外现,像你这样意志强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萧涧秋微笑地回答:‘我没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2]由此可见,萧涧秋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当同事进一步问他信仰时,他却说:“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3]萧涧秋真的没有信仰和主义吗?事实上却不然,从这一系列的对话中可以推测,如果他说出自己的主义必定会面临与同事来一场喋喋不休的争论,因为资本主义者钱正兴正等着与萧涧秋博驳一番,但是萧涧秋并没有这样做,主要因为他长期在外漂泊追求主义、信仰但并没有任何结果,从而才来到芙蓉镇,原本想寻找心灵安宁之地,所以他这样应对的原因有:一是他内心深处厌烦空谈无用的主张,二是他初来投靠朋友,应维护好与同事的关系,尽量避免冲突。但芙蓉镇人的想法则相反,萧涧秋是从外地来的见过世面的,料想他是有见识、有理想、有志向,必会对自己的理想滔滔不绝。然而萧涧秋却保持着低调的态度,闭口不谈,这充分表现出其性格的软弱与厌世态度,采取了逃避现实的处事方式。
萧涧秋的性格软弱性还表现在他与陶岚、文嫂的关系处理上。他是一个受过“五四”先进思想洗礼的知识青年,在对待爱情问题,应该是开放的、先进的,积极追求自由的恋爱。但是他的行为却表现出优柔寡断,他对陶岚的爱情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拒绝,他同情文嫂,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由于他懦弱式的回避处理。首先他对陶岚的感情是矛盾的,态度是模糊的;其次他决定要娶文嫂,并没说清楚他的意图,从而导致文嫂受舆论压力而自杀,引来芙蓉镇封建势力的打压。当面对陶岚的大胆告白,萧涧秋的态度始终若即若离,采取了忽左忽右的逃避态度。他收到陶岚第一封信时,“他读完这封信,一时心里非常地踌躇起来。叫他怎样回答呢?假如这时陶岚在他的身边,他除了睁着眼,紧紧地用手捻住她底手外,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可是这时,房内只有他独自。”[4]这一行动以及内心的描写说明萧涧秋对陶岚是有感觉与情感的,通过后来他与陶岚的交往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喜欢陶岚,却从来没有主动表明过,甚至是一句超过男女之情的话都没有说过。当钱正兴热烈地追求陶岚时,萧涧秋心里好像有些挣扎,行动上仍然无动于衷,语言更是非常的正直,这在与陶岚两人对话中表现更为明显。当他们撑着伞在去陶岚家吃饭的路上,谈到钱正兴时,萧涧秋说:“不告诉我也好,免得我苦恼地去推究。不过我也会料到到几分的。因为你已经说出来……是么?因为我们互相的要好……他向她苦笑一笑,同时以一手紧地捻她底一手,一边说:‘岚,我恐怕要在你们芙蓉镇里死去了!’‘我从来没有烦恼过,我是不会烦恼的。’”[5]这些言行都说明萧涧秋内心对陶岚有些不舍,意识到其对手钱正兴等人卑鄙无耻行为与势力强大,唯恐自己被牵入不必要的冲突而采取自我保护的举措,他选择沉默地逃脱。由此可见,萧涧秋性格的软弱与自私决定他的“多余人”身份。
其次,追求理想的迷惘注定萧涧秋会成为社会的“多余人”。萧涧秋早前对理想是有追求的,他像当时许多知识分子那样去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只是后来遭受失败和折磨变得麻木。来到芙蓉镇后,他发现这里生活着一群远离革命各式各样的青年人,如信仰资本主义的钱正兴,信仰民生主义的方谋,以搞好教育为目的的陶慕侃,其实他们都是在空谈自己的主义,对外界动乱政治采取了回避,正如他们谈到:“哎,灾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内;近三年来,有多少事:江浙大战、甘肃地震、河南盗匪、山东水灾、你们想,不过像我们这芙蓉镇呢,总还算是世外桃源,过的太平的日子。”[6]相对于外界的动乱而他们却在芙蓉镇,这“世外桃源”之地大谈自己的信仰主义,显然毫无意义。然而萧涧秋却与他们不同,他曾经是参加过革命的“冲锋战士”,学校毕业后他是放弃在学问上研究,怀着满腔热情投入革命,为自己的理想奔波于汉口、广州、北京等地,长达六年之久,他对自己的理想追求,本应该执着地走下去,成为一个革命战士实现他救国救民理想。但事实却像当时众多五四青年那样,在“五四”落潮和大革命失败后脱离了现实群众,从兴奋中走向彷徨和失落,把现实革命想象过于简单,以至于陷入胜利曙光破灭的迷惘和苦闷。于是试图寻找另外的出路来避开现实的残酷,转向搞教育和研究学问作为避风港。萧涧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逃离外界革命来到了芙蓉镇。
柔石在小说中借助他人的间接评述与萧涧秋的直接言行来表现五四知识分子在经历社会动荡后,陷入了理想失败的动摇与彷徨,从而厌恶现实的政治动乱,极力寻找一片慰藉心灵空虚的热土。萧涧秋言行中表现的极为显著,初到芙蓉镇他说:“我呼吸着美丽而自然底新清空气了!乡村真是可爱哟,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甜蜜的初春底天气哩!” “当他将这座学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以后,他觉得很满意。他心想——愿意在这校内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还愿更久的做。医生说他心脏衰弱,他自己有时也感到对都市生活有种种厌弃,只有看到孩子,这是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7]从中见出他多年的南北漂泊,身体早已劳累,内心充满压抑与彷徨,对外界是极度厌倦,选择回归真朴逃避暂时的栖息之地。这些“多余人”常常会远离故国,去寻找“理想生活”,自称“我是一只候鸟。”相比之下,先前的那些“多余人”就自然是“漂鸟”。[8]萧涧秋就是这种“漂鸟”,追求理想不坚定,走到哪里都会尽显与众不同,最终是四处漂泊流浪,铸成了他的社会多余人的角色。
二
这类社会“多余人”的存在并不是全都表现负面和消极因素,他们身上必然也体现出一定的积极意义。柔石在《二月》中突出萧涧秋彷徨犹豫的“多余人”身份,又表现出了他作为社会多余者的正面的社会价值。
其一,萧涧秋是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时代觉醒者。他对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清醒的认识,以个人之力根本无法波及现实,所以才会痛苦与迷茫,正如研究者所言:“多余人”的种种不幸与痛苦归根到底都是来自于他对其自身存在的最深切的根本关怀——“我活着是为什么呢?我生来是为什么目的的呢?”[9]从文本叙述中可以得知萧涧秋是有理想和抱负,他和陶岚之兄陶慕侃原本是师范同学,毕业后陶慕侃选择的是来到家乡的学校搞教育来实现理想,萧涧秋却积极投身于革命热潮,这充分证明他是一个“积极有为,怀着热情”,有着崇高的理想,富有正义感的青年知识分子。萧涧秋的人生经历就像柔石所说:“恰似随风飞舞的柳絮,逐上逐下逐东逐西,究竟不知道落在哪里?”[10]但却见证出萧涧秋曾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努力拼搏过,他对当时的社会有着自己的认识,即便随波逐流过后,内心仍然无法退去过往的热情。萧涧秋时刻保持着内心高尚圣洁的格调,如与陶岚一起和唱《我心在高原》:“我心在高原,离此若千里,我心在高原,追赶鹿与麋,追赶鹿与麇,中心不长移……”[11]从中见出他的理想和追求是别人无法感悟的,憎恶现实社会的阴暗和丑恶,保有着“出淤泥而不染”,清高孤傲、洁身自好的优良品格。萧涧秋来芙蓉镇只打算呆两三年,并不想永远留至于此,只是暂时的反省与逃避。在一定意义上,萧涧秋表现出居于时代前列的知识分子自省精神。
另外,从萧涧秋对革命烈士遗孀文嫂的帮助也可见出他坚守的知识分子人道主义情怀。萧涧秋深受五四新思想的影响,来到芙蓉镇后就满怀热情不求回报地帮助文嫂,在人间苦难面前他不肯袖手旁观。而芙蓉镇本土的知识分子,缺乏同情弱者的胸怀,对他的助人行为进行冷嘲热讽,操纵人们的闲言碎语。相比之下,萧涧秋更是表现我行我素,追求自由,不满现实而蔑视庸俗观念。当然,从他对文嫂的帮助中也见出其背后是对参加革命牺牲文嫂丈夫的崇敬,他来芙蓉镇的路上遇见文嫂,后来又听说是同学李先生的遗孀,因投身革命而被杀害,李先生坚守的革命道路,正是萧涧秋未能实现的理想,所以他对其妻女给予热切的关怀。这是萧涧秋心中革命激情并没有泯灭的见证。虽然萧涧秋的所作所为不免有着矛盾与软弱的一面,但却表现出“多余人”的价值,保有自我理想成为时代的觉醒者。
其二,萧涧秋的“多余人”价值还表现于他是社会的反抗者。“‘多余人’在社会发展进程中起着积极的作用,他们是社会的抗挣者,他们不是社会的寄生虫、渣滓,而是试图动摇残酷的社会现实根基的斗士,虽然他们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摇撼这座巨峰的,但他们的战斗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更何况他们的抗争是得不到任何支援的孤军奋战,遭到的只是众人的不予理解和谴责。”[12]尽管萧涧秋走进了芙蓉镇,他身上仍旧跳动着时代的脉搏,信奉与宣扬着五四人道主义精神,就如同永不熄灭的灯火,时刻提醒着他的人生方向。萧涧秋对社会的反抗表现对芙蓉镇封建势力的批判与较量,蔑视芙蓉镇封建势力的闲言碎语对文嫂进行热心帮助。他以纯洁无私的心情去帮助与救济老同学李先生的寡妻孤儿,行动本身就是一种人道主义表现。一个孤身的青年常常出入一个寡妇的家里,这被当时封建势力所不容,流言蜚语、笑骂毁谤,以至匿名信接踵而来。萧涧秋面对腐朽庸俗的恶势力表现的态度是“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他始终是刚毅地抗争,有着独战社会悲怆的孤军之勇。
再如面对与陶岚的恋爱问题上,萧涧秋遭到芙蓉镇恶毒的打压,但他的态度是充满愤怒和激昂。当情敌钱正兴说他爱上文嫂,萧涧秋非常激动地驳斥是自己是另有所爱,对方不耻地继续地探问是谁时,他又愤怒地回答说是陶岚,从萧涧秋的回答中见出他勇敢的反击恶势力。当文嫂撑不住芙蓉镇流言的攻击生病后,萧涧秋在给陶岚的信中是这样写道:“我是勇敢的,我也是斗争的,我当预备好手枪,待真的虎来时,我就照准它底额枪!”[13]他是下决心要与恶势力进行彻底的斗争,甚至是决定放弃对陶岚的爱情,娶文嫂为妻,这些都表现出他内心强烈的反抗意识。从一定意义上看,萧涧秋有着不满社会现实和改变社会的理想,只不过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和道路而已,成为了社会多余者,但不能忽略他有着五四知识分子的自省与反抗精神。
柔石小说《二月》的知识青年萧涧秋既有着关心他人利益与社会前途,又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与反抗意识,最终却在社会不容中备受困馁,历尽迷惘与孤傲,充当了社会“多余人”角色。正如研究者所言:“‘多余人’之所以是多余的,按照赫尔岑所代表的传统的观点,是因为他们‘既永远不会站在政府方面,不愿意与贵族社会同流合污,同时他永远不会站在人民方面,加入到人民的行列中,因而在生活中失去了位置,故成为‘多余人’的人。”[14]萧涧秋如果不发扬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精神,不去帮助文嫂,处理好与陶岚的爱情,就可能不会招惹是非,就像鲁迅所说“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者”[15];又如萧涧秋坚持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奋斗到底,自然不会成为“多余人”。但萧涧秋两者都不是,注定他只能成为社会彷徨与孤独的多余者。
【注释】
[1][2][3][4][5][6][7][11][13]柔石:《柔石代表作》,河南: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01页、第202页、第202页、第218页、第242-243页、第190页、第191页、第305页、第255页。
[8]张伟:《“多余人”论纲——一种世界性文学现象探讨》,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页。
[9][14]王萍涛:《现代化进程中苦苦寻找“灵魂”的畸零人——对“多余人”、“局外人”、“硬汉”形象的一种解读》,《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1999年第6期。
[10]赵常江、姚锡佩:《柔石日记:致陈昌标》,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 1988年版,第158页。
[12]卢艳玲:《多余人的重构》,《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0期。
[15]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会,1981年版,第149页。
(作者系青岛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