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毅
理论前沿
论语言、形式与思想、真理的价值创造
◎蔡 毅
主持人语:在文学作品中,语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优美、生动、形象、精准的语言表达一定是让读者获得审美享受的重要因素。一切文学作品都是由语言文字组合而成的,任何文学价值,包括审美的创造,都得使用语言文字去完成,语言既是文学价值的呈现方式,也是文学价值创造和建构的重要形式、方法和路径。语言既是作家在文学作品中的思想性、艺术性以及情感呈现的基本工具,又是文学存在的本体。当然,对于文学来说,思想是最重要的,好的文学必须包含深刻的思想。如无思想,再好的文字也是苍白的,再生动的形象也是浅薄的。
蔡毅的这篇“论语言、形式与思想、真理的价值创造”论文,为文学写作者们开启了一个新的写作路径和写作方法,文章对写作者来说无疑是值得认真学习的体会的。(蔡雯)
语言既是价值的呈现方式,也是价值创造和建构的重要形式、方法和路径。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指出: “语言是一个纯粹的价值系统”。他说:“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认为,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没法清楚地、坚定地区分两个观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1]因此,一切的构思、想象、形象、思想和情感最终都得依靠语言文字来出场亮相、显影定形。没有语言,一切都是恍惚混沌,无从捉摸把握的。
语言是思想呈现的基本工具,又是文学存在的本体。语言的价值是在使用活动过程之中得到体现的。索绪尔曾形象地把语言的状态和下棋的状态联系起来,他认为:“下棋的状态与语言的状态相当。棋子的各自价值是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所决定的,同样,在语言里,每项要素都由于它同其他各项要素对立才能有它的价值。”[2]这表明,每一棋子(每一字词)的价值,不光取决于它本身是什么,是兵是帅,是车是炮(是名词、动词,或是形容词、副词)还取决于它在棋盘中(作品、文本或语境中)的位置,它在运动中发挥的实际作用。这就凸显了语言价值的核心命题: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质。语言的价值必须在语言系统中才能体现,并在特定的原则支配下起作用。因为语言价值是受语用原则支配的。
一切文学作品皆是用语言文字组合而成,语言文字的运用,直接体现着作家的思想、情感和经验,显现着作家的见识、心性与技能。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语言的使用,千奇百怪千变万化,或将人们带入一个刀光剑影、生离死别的纷争世界,一个一地鸡毛、繁琐杂乱的世俗生活,或将人们引向一个陌生幽雅的领地,一个美妙圣洁的艺术境界……
诗人李瑛在《我的文字,词语和诗篇》诗中说:母语凝成的文字“它们手挽手结成词语/而词语能织成诗篇/比丝绸更美丽//我的文字不睡在字典里/词也不睡在词典里/它们就生活在我身边/在我手指间/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它们会哭会笑,有情有爱/一个个大睁着眼,望着我/我用思想情感哺育它们/用汗、泪和血浸泡它们/它们便和我的心跳共振/跳动,闪烁,飞翔或燃烧/最理解我心头欢乐和痛苦的/就是它们/最了解我灵魂秘密的/就是它们/这些可爱的值得骄傲的/文字、词语和诗篇。”[3]他指出,语言文字不是干巴巴无生命的抽象概念,而是会哭会笑,有情有意的灵动之物,它们能和作家的心跳共振,能解析人类灵魂的秘密,扩张延长人类的精神世界,能使人类生命变得极其丰满和富有。
萨特则认为:语词高于一切。他说当人看见一棵梧桐树时,其实是在等待着关于这棵梧桐树的形容词。只有这个形容词、有关对于梧桐的表达,才使这种凝视具有了意义。因此,人的一切生活经历都凝聚在对“说出的存在”即对语词的审察之中。他要把一切转化为语言,言辞的雄心压倒一切。他将写作当作某种“拯救”的手段,从写作的行为中获得存在的意义。他还强调:“写作即存在”,其意一是强调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写作,“我在写作中诞生”,若不写作,他就什么也不是。其二是说他把语言看成世界,“存在,就是对语言的无数规律运用自如,就是能够命名;写作,就是把新的生灵刻画在语言里,或者按我始终不渝的幻觉,把活生生的东西禁锢在字里行间;如果我巧妙地搭配词语,事物就落入符号的网里,我便掌握住事物。”[4]他表示:“我只爱词语,用语句在蓝字织成的天幕下树立起教堂,为千秋万代而建筑。”“文章是永不腐朽的实体”。他对语言的功用、语言创造价值可谓认知深,爱之切,少有人能及。
描述和解释是语言的两个基本功能。王国维认为,文章之妙,在于“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美国作家庞德说:“陈述的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提出过,要“精准——形式设计和语词表达精准”。俄国作家巴别尔说:“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放在恰当位置上的句号更能打动你的心。”斯蒂芬·金说:“好的表达关键始于所见清晰,终于落笔明晰,意象清新,词汇简单。”中国作家汪曾祺则特别强调:创作须使用准确加生动的语言:“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这些是出自他们创作实践的经验之谈,是经过检验的“真理”,含金量很高,深刻地阐明了语言关系到艺术表现力以及表达效果,可以确立为创作中运用语言创造价值的一些必要原则。
在《自报家门》中,汪曾祺又谈到:“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语言像树,树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5]这是对语言功用深刻的认识,它提醒人们要全面认识语言的特性与微妙之处。
语言是人类文明最佳的创造,也是人类智慧最丰富的体现,语言拥有令人身心震荡的力量,它如此精微,如此美妙,能无孔不入地穿透人的感知,把一个个彼此孤立的人联结起来,使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能心灵共鸣声息相通。语言又是如此地难以把握,它由于被千百万个人无数次使用,由于受语法规则、文化成规制约已被使用得非常滥俗而了无新意。如何使它重新焕发生机,就是每一个写作者必须攻克的难题。
孙犁曾说:“从事写作的人,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应当把语言大量贮积起来,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6]读他的作品,能感觉到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出来的清新润泽,熠熠神采和动人力量。语言对于一个作家的意义,是极为重要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在某种程度上,语言不仅仅是形式,也是内容,是思想,语言就是文学的本体,语言的运用状态就是价值的呈现状态。语言的使用状态直接体现着作家对自身文化的领悟、热爱和尊重。
余光中先生曾想通过试验,在汉语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他“尝试把中国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并拢,折来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我的理想是让中国的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而作家的笔应该一挥百应,如交响乐的指挥杖。”[7]他在用字、遣词和造句时展开多种试验,力图将感性与知性统一、文言与白话互补、汉语与西语融合、幽默与庄重并存,目的是让语言文字摆脱平庸,绽放光彩。
写得出来,写得长是本事,写得短也是本事。张承志就曾将其长篇小说《金牧场》压缩成《金草地》,大删大砍,锤炼文字,“放弃三十万字造作的辽阔牧场,为自己保留一小片心灵的草地”,像这样严格要求创作,敢于挑战难度的作家令人敬佩,目的是要用简洁鲜活的文字引领人们的智慧。
青年诗人杨康谈自己的创作说:“忍着痛把一首诗从电脑里删除/就像一个农民忍着痛/把一颗长势不好的谷物从地里/拔出,道理都是一样的/一片农田,只允许生长出/最饱满的谷物//推翻自己也需要一些勇气/我们把口中说出的各种轻浮的语言/加以修正/把曾经竖立的哲学一一销毁/只有不断地推翻自己/我们才可以获得更加持久的生命”[8]这种感受和想法是很好的,因为严格的筛选删除,对字、词、语句的反复修改与斟酌,能提高作品的质量,让特点更突出。因此,不光是写在创造价值,删减也在创造价值。每一有助于提高作品质量的行为都是创造价值,值得肯定的行为。
“即使写不出文学精品/也绝不留下语言垃圾;/在人心种植蕙兰芳草,/在大地铲除荨麻蒺藜。/每一个字用目光洗涤,/每一个词用心灵检疫。/日月行天,江河行地,/正视人生每一个主题!”[9]刘章先生的座右铭,代表了广大作家的追求心声,对每一个字词都用目光洗涤、心灵检疫,就是锤炼语言、创造价值的一种精湛方式。
语言之难,一是难在如何巧妙地遣词造句,如何精准使用每一个字词,让笔下生花;二是如何避开俗套、熟语,写出非同凡响的作品来。精准,需要书写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语词都要符合常识与规律,写准确每一形象、每一个情景、程序与数据,每一个字和每一标点都不能马虎。避俗熟,则是太熟悉太常用的语词最好不用或少用,口水话、口语化或滥俗的东西不能用,摆脱陈词滥调,力求新奇、自创,剥去几层方下笔,才能便语言清新活泼。诗人龙彼德说他的语言策略是:“克服惰性,增强活性;提炼有言,开掘无言;破坏旧序,创造新序。”[10]这几条无论是对自己,对他个人,或是上升为创作时普遍应遵循的追求原则,都是颇有见地,值得重视的。
言人之所言,人人都会。而言人之欲言,言人之不能言、不敢言,不会言那就很难,就非常有价值。满族青年诗人娜夜认为:“一个作家的意义就在于他提供了某种语言。语言是表达者的精神气象和精神质量。但习惯是需要警惕的。”[11]她显然已充分认识到语言不仅是作品的血肉,也是作品的艺术风格。语言不只是概念与观念的载体,同时还触动感觉、直觉和情感,这也是符号和信息无法取代活人言语的缘故。
向语言注入生命的气息,将语言的锤炼与生命的磨难糅合在一起,用高超的现代技巧增添语言的力度,为作品带来新的审美冲击。语言只有与生命结合在一起,才能给读者的心灵造成一定的冲击力。所以创造具有鲜明个性的、陌生化的语言,“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最好的句子”(陈忠实语),力求用文字显示自我——个性、气味、情趣,留下自己的痕迹,力求优美而智慧地书写,就能充分展现文字的价值和创造的价值。
要想写出与众不同的作品,就得使用与众不同的语言,包括自创自造新词,重新组合语词与表述方式,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是依然用的是普普通通的文字语词,中规中矩,但字字含情,时时蕴奇,写出了情调意趣完全不同感人肺腑的作品,最终使文字具有融化情感撼动心灵的魔力。这靠的全是自家的能耐与修炼,妙处难以君说。
为达这一目的,有的作家几乎不用形容词,也不用定语从句,目的是让句子变得简洁有力。还有是追求口语化,平常怎么说话就怎么写,不加修饰,为的是尽量言简意赅地表达想说的意思,力求用简单直接的叙事方式达到最佳效果。当然也有的作家恰恰相反,他们纵才使气,尽情铺张,该写的写得痛快淋漓充盈饱满,不该写的半字没有,挖空心思或变魔术地使用语词,让其焕发出艳丽夺目的光彩,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价值创造既是在字词语言的选择、组合与搭配中产生,也在语境、语义等形式系统中生成。语言是造就形式,成就文体的材料。使用语言是创作小说、诗歌,还是创作散文随笔,既看内容,又看追求。迟子建就说过“我总是在为每一部作品量身打造最适合、最恰当的形式。像《白雪乌鸦》就找到进入那场鼠疫的点,用了片段叙述的形式。《伪满洲国》涉及的是14年历史,我用的是编年体,这个体例的好处是可以锤炼内容,比较容易把故事展开。其实作家都在寻找故事的最佳表达方式,就像一条河在不断向前流动中,自然形成河道的风貌。题材还是重要的,一些形式感特别强的作品,很容易走向空洞。酿出美酒再造瓶子是对的,而造好了瓶子生硬地去勾兑一种酒,却是寡淡无味的。”[12]她这段话一是说出每个创作者都会为自己的作品寻求最好的形式,以奉献世人;二是强调酿出美酒再造瓶子,因为瓶子(形式)不过是个容器,有了美酒便不愁没瓶子装。反过来,若无美酒,再怎么好的瓶子,装些勾兑酒,依然是寡淡不值钱。
采用什么形式,不是为了约束思想,而是为了更好地舒展内容,表达思想。因此,在形式的探索中追求思想内容的合理延展、最佳表现,就是作家的任务。他当然要追求为自己思想的量体裁衣,为内容无拘无束的自由表达,力求让人一看见其作品的形式,就能够感受到一种强劲的冲击力。
作家阿来也主张:“小说的新,取决于写作者的寻找,寻找到一个好形式。这个形式不是种种现代派文学涌现后的那种意义上的新,但对写作本人来说,这种形式是他从未尝试过的,但是一旦成功,就使他有了一个方便法门来处理与呈现内容。从寻常的意义上讲,这种内容可能是新的,也可能是旧的,但当他寻找到了自己最恰切的方式,这些内容便会因形式而变新。也就是说,小说的形式、它的结构、它的语言方式,甚至写作者行文时的情感温度,都几乎会自动地取舍与剪裁,都会几乎自动寻找内容中旧里的新与新里的旧,这等于给了作者自己和以后的读者一个主观的取景器。”[13]他对形式的看法与迟子建有相似之处,因为不论是把形式视为“酒瓶”、“容器”,还是“一个方便法门”、“取景器”都是一种工具,它们肯定都是为内容服务的,谁都知道:内容为王嘛!不过他说到一旦有了“自己最恰切的方式,这些内容便会因形式而变新”显然就超出了迟子建的看法,更接近于近年来文学界对形式的重视与强调。
可以肯定的是,任何文学价值,包括审美的创造,都得使用语言文字去完成。语言怎样组织,如何使用,就显得极为重要。语言的不同组合不同运用会使内容、材料具有不同的意味,焕发出不同光彩。就像一堆泥巴在雕塑家的手中,它或被捏为一只鸡,一只鹰,一块顽石,或被创造成一个维纳斯,就是泥巴被雕塑家赋予形式的过程,实施创造的过程。材料就是那堆泥巴(人人使用的语言),创造者如何按自己的心愿改变事物原先的组织结构,对其进行创造性的重新组织,使之成为一个艺术品,一个有意义有生命之物,完全取决于艺术家的心思、欲念、情感以及技术手段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形式,它就成为与内容合为一体的东西,可以使旧内容变新,也可以使新内容变旧。
在我看来,重要的不是用力去分辨形式与内容孰轻孰重,而是要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将二者相契合,相激发,使之相互为用,相互支撑,熔为一体。真正杰出的艺术品是浑然一体的,根本就分不出哪是形式,哪是内容,它们是严密的整体,是不可分割的生命。
形式来自创作实践,又影响创作实践,它是直觉、思想、情感的一种提纯或凝铸,是抽象概括出来的一种外化方式,也是能长久引发人们共同美感的一个重要因素。它一旦生成,就比较稳定,较少受时代、地域和阶级的直接影响,容易给大众带来大致相同的审美愉悦。比如诗歌中的五言、七言、律诗绝句、韵律节奏等一类形式,虽历经数千年的时代风云变幻,至今仍顽强地存活在我们周围,为许多诗词爱好者传唱学习、摹写吟诵。[14]
文学艺术所具有的生命形式能动性和不断成长性,与生生不息的过程中的存在互为依存。格式塔心理学认为,审美者有“趋完形”的心理定势,不完全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会引起人们一种追求完美的审美趋动。于是,作品形式的空白残缺处就会激发人们想象和联想,推动作家进行顽强不懈的补充、添加和再创造。一方面形式在大师文豪的手里成为了伸缩自如的容器,能合理地将所有的思想容纳其中;一方面形式的探索在不断推进、演化,日趋成熟,最终促使各种形式在他们笔下发挥最大的效用,完成艺术的蜕变。这些都启示我们:无论何种形式,当它最富表达力地表现出内在内容的时候,才是恰当适合,有价值和值得赞赏的。
形式与功用是连在一起的,但不少人由于迷恋形式而忽视内容,以为只要有了好形式,就能一鸣惊人,结果却恰恰相反,当形式大于内容,或者是压抑内容时,受伤害的是文学艺术的整体。海外作家木心在《即兴判断》一文中曾批评此类弊端说:“为了显示形,故意无视质,消退质,以立新奇。20世纪末的艺术大抵是这样。偏巧这一时期的艺术家本身先天性乏质,也就少有求质的愿望,于是纷纷顺势投入求形的潮流中。20世纪至此已凋零。”为了求形而损质,将形式高置于内容之上,我们永远也不能蹈袭这类覆辙。
艺术是照亮心灵的东西,能照亮心灵的有思想、信念、信仰、智慧和真理。
库切说过种种知识积累,最后是帮助作家捕捉到“穿透肉体的天堂的光辉。”简单说,思想与真理就是穿透肉体,照亮心灵的光。
对于文学来说,思想是最重要的。好的文学必须包含深刻的思想。如无思想,再好的文字也是苍白的,再生动的形象也是浅薄的。不妨说,文学中有无思想之内涵,创作中有无思想闪光,是衡量文学创作成败高下之价值依据。因为人是会思想的动物,而创作,则是思想在文学领域最精彩的舞蹈与展示,最奇妙的演化与创造。毕竟,思想之舞,思想创造,乃人生之最高境界。
对于作家来说,文学创作是讲一个故事,做一件技术活,完成某种文字铺陈,还是要进行一种人性、心灵、生活与存在的感知与试验、勘察与探险,那是有根本区别的。前者面对的只是人物、事件和对象,后者面对的还有心灵、诗意、秩序、神性、规律等。前者只是一个技工,一个叙述者,一个讲故事的人,后者则可能是一个发现者、思想者和创造者。
狄金森说:“这是诗人,就是他/从平凡的词意中/提炼神奇的思想——/从门边寻常落英/提炼精纯的/玫瑰油上品——”。这既是针对诗人提出的特殊要求,也可以视为是对所有作家——创造者提出的普遍要求。任何作家或诗人,统统都应把追求思想的新颖性、探索性、深刻性、普遍性、穿透性、真理性作为自己的天职和努力的目标。
创作需要的不是书本上、知识里和学术中那种已经凝固的思想,也不是被前人描述、理论话语折旧了的东西。创作需要的是来自对生活、生命的体验和对宇宙人生万象的思索顿悟,是融汇着生活直观、个人感受、独特体验这些第一手东西的感受,是真实的、活动着也变化着的思想和思维。这活生生的思想能够唤醒感知,深化体验与促进思索,帮助读者更真实地切入我们创造的对象世界中去。
揭示生活真相,表达真实思想,视角途径方法很多,可以贴近平视,也可以仰视、俯瞰,可以聚集、微缩或放大,也可以像医学那样借助不同机器,进行胸透、B超、CT扫瞄,或望、闻、问、切等多种诊断。目的皆是探求生活真谛,表述新鲜感受,揭示人性真伪,刷新人类感知与体验的纪录。
每创造或阐述了一种思想都是富有价值的事,尤其是那些尚未有人思考过讲述过,尚未有人涉足或能够解决的思想问题。这就需要作家有敢于攻坚克难的勇气,有关注世界、社会、人生等大问题的大眼界与大胸怀,不屈不挠地进行重大而艰难的思考。
比如有的作家关注描写的多是些鸡毛蒜皮、杯水风波的小事,抒发的是些个人狭小生活圈子里的小痛痒、小恩怨、小哀伤、小愤懑、小感触、小奸小坏,那样的东西当然也可写,但价值意义自然也是非常有限或渺小的。反过来,另一些作家视野雄阔,胸怀远大,他们专注于人生和社会历史的一些重大问题,不计代价地探索时代社会提出的重大问题、人生面临的多重困境、两难选择以及无奈、无法、无力等多种难题,那样的写作难度大,甚至面临许多风险,但它的价值和意义自然也就大得多,高得多与多得多。历史上最好的文学作品,无不是面对生与死、爱与恨、忏悔与救赎、文明与愚昧、战争与和平、时代与个人等重大问题,进行了艰苦的探究、思索、设计、猜测与解答,当然也包括对传统文化、知识陈规、道德标准、精神方向进行不倦的追诘、对抗和反思,这才使得作品饱含了思想的能量,放射出灿烂的光华,进而感染人、打动人和震撼、征服了广大读者。思与诗、思与文,那是有着最内在的纠缠,最深刻的联系,最亲密的关系的亲家,永远也不能忽略的。
在我看来,文学创作的多种价值追求中,最高层面的追求是探寻真理、追求真理、捍卫和弘扬真理。爱因斯坦早就说过:“我们的义务就在于不知疲倦地解释真理。要让人类懂得与他们生死攸关的事情。”他是一个自然科学家,尚且为坚持和解释真理不知疲倦,奔走不懈,以探索人类灵魂为己任的作家、艺术家又怎能置真理于不顾呢?直接感受着人类忧患的作家理应更敏感更深刻地体悟到世界的动荡不安、生命的悲剧命运,为探求和揭示能为人类带来福祉的真理而不懈努力。托尔斯泰临终之前告诉他的大儿子说:“谢廖沙,我爱真理,十分地爱真理。”这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在即将告别人世时,让妻子把福音书拿来,读给他听:“约翰拦住他说:我需要你的祝福,你会经常到我这里来吗?但耶稣回答说,不要拦我,因为我们必须去实现伟大的真理……”为了追求真理,苏格拉底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了这类信念,他们才能够一生一世精勤不懈,毫无畏惧从容赴死。此类多不胜数的事例说明,无论是科学家、哲人还是文学巨匠都把追求与捍卫真理作为他们奋斗的最高目标,他们热爱真理、追求真理的赤诚执著令人感佩不忘。
之所以要将追求捍卫和弘扬真理视为最高的价值,一是因为真理作为事物的根基,它能去蔽除遮、去伪存真,保证让世界在艺术中得以真实地呈现,比如打破现存现实的欺骗性、垄断性,确定什么是真实的、确切可靠的;或者超越眼前的现实,开启崭新的思维、经验层面,去深化认识,重新解放感性、想象和理性,使之产生革命性的变化。二是因为真理有它的普世性、恒定性、永恒性。几千年前的真理到现在依然是真理。几千年前人皆爱美恶丑,视克己奉公、助人为乐、慈悲为怀为善,视损人利己、欺骗撒谎、贪污腐化为恶,至今依然,不论什么时代都不会改变。“真”、“假”、“善”、“恶”、“美”、“丑”这些价值判断中最基本的概念与事实,几千年来始终是衡量和评判是非好坏的重要标准和依据。有了这些人类总体的判别标准,就能鼓舞人们理直气壮去追求公平、正义、诚信、正直、自由、民主等更高的价值目标,引导人们走向光明、幸福的康庄大道。
强调思想的重要,不是为思想而思想,而是想用思想指导作家冷静地观察时代社会,体察世事人情,洞察其中的光亮和弊病,以积极的态度去表现这些内容,力争形成一种锐利的思想,能驱散雾霾,解除人们的困惑,引领时代的走向。
文学所承载的表述思想、阐释真理的责任,不是喊几句口号,讲几个概念,作一番说教,而是包含在生气饱满的形象塑造中,渗透在精彩感人的故事中,体现在错综复杂、矛盾冲突、激烈斗争的情境中。没有各种问题的矛盾冲突与争斗,没有思想的光彩,何来作品哲思与理想的幻化升腾?何来作品之价值的耀眼灿烂?创作就要通过敏感、丰富而活跃的个体心灵,“在一念之间抓住真理和正义”,来实现自身的公共性价值。杰出的作品能用形象、事物呈现生活本身全部的复杂性、多义性、丰富性,帮助读者热爱生命,拥抱生活。
澳门诗人姚风的《白夜》这样写道:“我的心中充满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甚至那些声音/也像一块块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渴望光明,永远的光明/我对一位欧洲女诗人/诉说了我的苦闷和希望/她告诉我/在她那寒冷的国家/许多人因为漫长的光明/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自杀。”[15]追求光明原是人之常情,谁都喜爱光明厌恶黑暗。然而当作者与来自异域环境中的人对话诉苦,却收获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那就是仅有光明,漫长的光明,不仅不能让人幸福,反而会导致精神失常,或是造成自杀,这就惊心动魄,出人意料了。因为谁都难以想到:拥有极度的光明,反而会造成另一种绝望。这诗短短几句,就将一种深不可测的内容呈现出来,让你明白光明与黑暗的相互依存相互为用,这一反思之作,由于用简洁的话语,直抵存在之核,让人敬佩它蕴含极大的思想张力与真理性的内质。
卡夫卡惊人的洞见是:以睿智的目光重新打量生活道路,看到最坏的事情,但并非仅识破显而易见的恶行,还要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为。鲁迅的杂文被称为“思想的散文”,之所以具有不朽的价值,原因正在于其中蕴涵着洞察人性与历史的真理品格,能帮助读者从中看到他对于整个时代、社会乃至人性的剖析与洞察。
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张炜等作家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思想者,理性的思考伴随着感性的激越发而成文。韩少功说:“好作家应该有点侦探的劲儿,能够在人的性格、情感、思想、潜意识等方面去伪存真,去浅得深,把人学这个大案要案一层层破下去。这就是文学最可贵的功能。对我来说,即便力不能及,但心向往之。”[16]他的想法很好,值得重视。一层层深挖细掘,当能破译人心人性,创造出更多更丰富的价值。
史铁生一再说到心魂的黑夜:写作……是探访心魂的黑夜。真正的拷问,在于能否撕开自身黑夜,承认心里有“鬼”,并对孩子说出生命真相。他说凡作家描写他人描写得准确,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处,都能在自己的心底找到类似的埋藏。“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要贡献自己的迷途。……这便是人人都需要忏悔的理由。”[17]
张承志则以笔为旗,把散文变成一种对现实弊端“独战式”的表达,用来表述自己独立坚信的价值立场和精神信念。他不允许任何人媚俗、媚权、媚洋,不容忍某些知识分子丧失了独立的思考能力,严厉批判现实生活中一团和气、稀里糊涂的市侩苟且,大声指斥滚滚红尘催生了人们无尽的欲望,希图用一种锐利刚毅、孤傲强悍的态度,唤醒在灯红酒绿中昏睡的庸众。
思想的高度决定作品的内在深度,思想的涵养决定作品的精神境界。优秀的文学作品里,充满作家对生命意义的不断探寻,对生命价值的不懈追求。索尔仁尼琴曾以《古拉格群岛》荣获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该书以其亲身经历和同时代人的相同遭遇,描写了斯大林统治下的劳改集中营,被誉为“人类尊严的纪念碑”,如今已成为人类反独裁的不朽读物。他因当局阻挠未能去领奖,但其领奖演说词结尾的一句名言却广为传诵:“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这样的真话就是真理,是无价之宝。它把真实、思想、真理强调到极端的高度和分量,让人闻之惊心,过目不忘。巴尔扎克认为:艺术是思想的结晶,“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18],作家的工作,就应该告诉人们真实、真情和真相,在探索揭示中创造思想,向人们说出真理。这有时是严峻、困难和要承担风险的,但必须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良知,才无愧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称号。
作家需要具备异想天开的胆识,冲破各种禁忌和一切清规戒律,才能真正进入神秘广阔的艺术天宇,进入打破常规,自由无拘、随心所欲的思想艺术创造。这便需要思考生活的各种可能,思考鲜活的多种现象,让创作不局限于一隅,而是面向广大的世界人生。一切艺术的最高成就,都表现在不能言说、难以言说但又不得不说的东西之中。比如被称为“残酷的天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人,就能够剥去人物表面的洁白,撕开各种伪饰,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进一步拷问出藏在罪恶之下真正的洁白来。那就层层进逼,达到一种深入骨髓、直探灵魂的效果,非常了不起。倘若一部小说只写表面现象,只有好与坏、对与错,或者简单的、公式化的善恶对立,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值得怀疑。那些具有哲学思维的小说,大都不是哲学家写的。好的作品应该是丰富复杂 “众声喧哗”,应该是多义多解,既无法一语道破,也很难定性定量。在善与恶之间,美与丑之间,爱与恨之间,应该有一个模糊地带,而这里也许正是小说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19]刘亮程表示:“一个有价值的作家关注的,恰恰是生活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永恒。”为此他有意识地淡化背景,去提取永恒。告别“青春期写作”的张悦然也表示:“一个合格的写作者首先必须是一个深度思考者和追问者”[20],这样才能朝向更广大深邃的境界迈进,这种觉醒意识是十分可贵的。
狄金森认为:诗人是真理之光的点燃者,“诗人们只把那些灯点亮——/他们自己,退场——/他们激励那些灯芯——/如果生命之光像太阳那样//为他们所固有——每一个时代是一块透镜/会投射出他们的/周围——”。作家诗人当然不是思想家,但用自己的作品去表现真理,赞颂真理,却是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这需要作家首先是热爱思想、崇奉真理,把真理的种子播进自己的心田,把真理的火炬高高举起。每写一部作品,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就认为,思想成就了人的伟大,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恩格斯也说过:“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这些都从各个角度,告诉人们:思想和真理,永远是文学追求的核心价值、最高价值,包括沉思、深思、反思、忧思、省察、洞见和创新,都是促使我们改变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一种最基本的力量。这就需要我们通过生活经验的积累,历史知识的学习,依靠传统文化和最新知识的滋养,提高自己的思维能力,把自己抬举得高些,再高些。
总之,价值的创造——思想与真理的获取,靠的是思索,分析、试验,探究,不断地提炼,提炼,再提炼。就像从一千吨矿石里提炼一克镭,从无数砂石中筛选一粒金矿一样,轻而易举浅尝辄止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思想的。
当今中国各种没有价值的“思想”、“理论”、“观点”满天飞,众多空洞玄虚、华而不实、隔靴搔痒的作品堆成山。从文坛来说,很大原因在于一些作家放弃艰难的思考,避开有难度的写作,陶醉于浅水区的畅游。既不涉及人性,又不阐释历史,随意写作不负责任,炮制出大量没有真理内涵、精神品位低劣的作品,造成了当今文坛表面无比繁盛,内里却空虚病弱的矛盾现状。缺少思想,叙述会浮于浅表,作品会苍白无力,这提醒我们必须警惕“不负责任的写作”。因为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写作是可鄙的写作,思想的泡沫会打着思想的旗号扼杀思想,缺乏思想的创作会让文学患上贫血症、软骨病和侏儒症,毫无节制的娱乐、傻乐,更会腐蚀创作的生态环境,软化作家的身心,动摇作家的情志操守,败坏文学风气。因此我们必须高举思想的大旗,让文学之花在激烈的思想较量中开放得更加璀璨。
【注释】
[1] [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52页,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2] [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121页,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3] 李瑛:《诗二首》,见2013年1月30日《人民日报》。
[4] 萨特:《文字生涯》第15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8月出版。
[5] 《汪曾祺散文·自报家门》第68页。
[6] 转引自《文学界纪念孙犁百年诞辰》,见2013 年5月15日《文艺报》。
[7] 余光中:《逍遥游》后记,国际文化出版社2014年2月出版。
[8] 杨康:《推翻自己也需要一些勇气》,见2013年第7期《边疆文学》。
[9] 《刘章新诗》,1999年4月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
[10] 龙彼德:《龙彼德给朱晶的回信》,见《作家通讯》2013年7期114页。
[11] 娜夜:《随想十三》,见2013年1月11日《文艺报》。
[12] 徐建:《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文学之光——作家迟子建访谈》,见2013年3月25日《文艺报》。
[13] 阿来:《谈谈小说》,见2012年12月31日《文艺报》。
[14] 蔡毅:《不朽的魂灵——文学永恒性探秘》第125页,中国书籍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
[15] 荒林:《澳门文学:多元之美》,见2013年5 月17日《文艺报》。
[16] 《韩少功:好小说都是“放血”之作》,见2013年3月29日《人民日报》。
[17] 史铁生:《病隙碎笔》第16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2月出版。
[18] 《西方古典作家谈文艺创作》第313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80年出版。
[19] 莫言:《就是要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摘自2006年11月6日《新京报》。
[20] 徐刚:《张悦然:告别“青春期写作”》,见2013年9月6日《人民日报》。
(作者系云南省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