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孟达
飘香的酒缸
刘孟达
我出生在剡溪边的一个小山村。村不大,百来户人家。村前有一条静静流淌的芦溪,据说是“九曲剡溪”中的第三曲。溪边有很多垒石而成的埠头,白天,石埠头上总有人在洗洗涮涮,给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增添了一份温馨的活力。
在儿时的记忆中,立冬以后,那个如诗似画的小山村,总是那么“醉”意盎然。老妈常说,“过年了,没有酒味飘香的山村是没有灵性的,尤其是米酒的味道”。
每一次,回到老家。泥砌的石墙、飘香的酒缸,还有常常勾起儿时回忆的那个盛米酒的蓝边海碗……
到了夏末,颗粒归仓。村里的嫂子奶奶们便开始忙碌起来。我家奶奶走得早,冬酿前的那些活儿便由我老妈一手包揽。
自从老爸得了哮喘病,老妈会在做酒药前,抽出半天时间,独自步行到十多里以外镇里的中药铺,去抓一些麻黄、桂枝、甘草。老妈用纱布滤过滤陶罐里那些臭烘烘的蓼草水,与这些中草药以及自家攒起来的芝麻花、金银花一起拌匀,捻碎捣烂,掺和在籼米粉里,揉捏成汤圆那么大的“米粉团”,很像一个个可爱的蚕宝宝。老妈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搁在谷壳或者稻草做的窝里,轻轻地盖上泡桐叶,让这些酒曲们在泡桐叶底下做一场秋天的梦,直到那梦透出颤悠悠的黄毫儿。那些黄毫菌丝真的很神奇,遇冷风一吹,就跑得无影无踪。再过三两天,老妈将它们取出来日晒夜露,汲取些天地精华,一粒粒的饱满、凝炼,雍容华贵,透出微微的酒香。
深秋,太阳慵懒地倚着天空,展开看似温暖却略感清冷的光束。晒上十天半月,老妈便用麻绳把酒药一摞一摞捆好,拴在楼上的木廊柱下。萧瑟的秋风徐徐吹来,一串串酒药随风摇曳,相互间微微撞击,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仿佛在提醒我们:“快过年了!快做年酒了!”。
立冬开酿的那一天,井栏旁,溪水边,三三两两,都是淘米做酒的嫂子们。那米,全是精挑细选的上好糯米,新舂的,颗粒饱满,晶莹剔透,用清冽的山泉清洗浸泡,一颗颗鼓涨着,恍如光华内敛的“迷你珍珠”。
做酒,那绝对是一门很有些讲究的技术活儿,非得我老妈亲自完成不可。只见她麻利地将淘洗沥干的糯米,放进铁锅,用松柴烧井水蒸至半熟,再用笊篱捞入香衫做的木甑里。这“木甑”像木桶,有屉无底,是专门用来蒸饭的。蒸饭多用土灶,木甑放置在煮开了半锅水的铁镬里,添上硬柴火,灶膛里“噼噼啪啪”的柴火,暖暖地映照着弟妹们坳黑的脸庞,铁镬里的糯米便欢快地蒸起了桑拿。
咕噜咕噜的水泡腾起了氤氲的蒸汽,让糯米的清香充盈整个厨房。待蒸到糯米饭熟而不糊却内无白芯时,老妈将它取出来摊晾在竹匾或蔑团上,热气腾腾,待到冷却到适宜温度,再细细密密地撒上事先碾成粉末的酒药,不断搅拌。老妈说,在撒酒药粉的时候,小孩子不能多嘴多舌的,要说也只能说些吉利话。对蒸酒的糯米饭,老妈也从不允许别人去碰去摸。只是在撒酒药前,她会揉一小团糯米饭塞到我们兄妹俩手中解馋。
搅拌均匀后,老妈将撒了酒药的糯米饭放入与成人齐腰的七石缸里,用手按实,在中间用镬铲柄掘一个洞,当地人叫“酒窝”。再给酒缸盖上用笋壳或者稻草编成的盖子,四周用蓑衣、旧棉褥等保暖用具捂起来。一个星期后,屋子里渐渐弥漫起发酵后的酒香。趴在酒缸沿上嗅嗅,隐约有一缕难以捉摸的甜酸气息。掀开缸盖看看,“酒窝”里已经蓄满了原酒。
再过三五天,老妈按照“一斤糯米一斤水”的比例,舀进温吞的蒸米水,堪堪地将糯米饭浸没。做酒师傅的行话,就是“原汤化原食”。更有别致的,会撒上些许的橘子皮或桂花,再将缸口捂上笋壳盖或大草帽。初始,酒缸是沉默的,每晚睡觉前打量几眼,却不能揭开缸盖。
就这样,在落寞的深秋里,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村头一垛垛稻草上。牛儿悠然地卧在阳光下,享受难得的惬意。而在农家灶间或者火塘的旮旯里,在裹紧稻草棉絮的黑暗酒缸中,那些糯米与清泉,一天天地相依相偎、相觑相缠,浸润着、融合着,直到米骨软了、米心酥了,那一身的精气神散化成浆汤,捂到温热,浓浓的醇香便不可抑制地从酒缸里钻出来,弥散到屋内,飘散在空中。
没过几天,满屋子的角角落落,都充盈着沁人心脾的酒香。偷偷打开酒缸盖往里张望,一缸绿茵茵的糯米酒呈现在面前,绵绵的酒糟浮在上面,时不时地还“噗噗”冒着小气泡,好像是螃蟹吐沫一般。
那时节,村村酒熟,户户飘香,整个小山村都陶醉在浓郁的酒香里。放学回家,一跨进门槛,就会闻到空气中淡淡的一圈一圈散开的酒香味。咪一口醇香的米酒,真叫人醺醺然,醉醉然,陶陶然!
如今,还依稀记得这股醇香甘洌的味道,那种温馨、醇厚的童年幸福,就像岁月中累积的缕缕酒香,渗透着我的每根神经,伴随着我的成长和记忆。
约莫再过一个星期,老妈便慢慢掀开七石缸的盖头,用舀勺轻压几下。这时,酽酽的乳白色米酒就会溢出来,小嘬一口,香甜醇美,沁人肺腑。
记得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喝的就是家乡的米酒。大约六七岁时,有一次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我情急之下,急中生智,躲进了隔壁五叔家厢房的稻草堆里,心想:“这下让你们找个够”。几个小伙伴不知确实找不到我,还是忘了找我,抑或是故意作弄我,躲了很久都没人来叫我。恰巧,在厢房里有五婶早晨请灶司用过的半瓶米酒。闻着那诱人酒香,又饿又渴的我忍不住偷偷地把它喝个精光。一会儿,就感觉心窝里暖和起来,慢慢地就有点飘飘欲仙了……直到天黑,老妈才在稻草堆里找到醉卧着的我。
除夕,祭拜好祖宗,老妈便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那酒,自然是老妈亲手酿制的醇香的米酒。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把酒话家常,家的温馨便随着米酒的清香弥漫开来,溢满周身,暖人心怀。一声声问候,随着那一碗碗米酒融入心中,轻轻触动着思乡的情怀。
是啊,家乡的米酒写满了老妈的骄傲,也写满了故乡人的骄傲!
(作者单位:浙江省绍兴市绍兴广播电视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