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宇琦
(绍兴文理学院 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陆游“戏作”诗的独创性
商宇琦*
(绍兴文理学院文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摘要陆游作为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高产诗人之一,创作了大量的“戏作”诗。《剑南诗稿》中“戏作”诗数量多、题材广,展现了陆游以“戏”为题的多姿多彩的生活、豁达开朗的心境与成熟练达的个性化诗风。无论是诙谐风趣或闲适平淡的诗风,其所折射出的均为一代爱国诗人陆游“戏作”背后的深沉悲慨之痛,幽默调侃并不是陆游“戏作”诗的主要风格。陆游的“戏作”诗立意深刻、取材广泛、风格变化多端,这些正是其“戏作”诗立足于自身并继承前人创作基础上的独特性之所在。
关键词陆游;“戏作”诗;独创性
据《剑南诗稿校注》统计,现存陆游9300余首诗作之中,以“戏作”“戏咏”“戏题”“戏书”等为诗题的作品,总数有360余首*此数据为笔者通过《陆放翁全集》电子版检索后,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版的《剑南诗稿校注》进行手工统计所得数值对照后得出。。本文将陆游诗歌中此类以“戏”为题的作品统称为“戏作”诗。陆游“戏作”诗中 的“戏”字有着两层含义:首先,顾名思义,它有着游戏、自嘲的内涵;其次,它更夹杂着诗人关怀家国、抒发人生情怀和块垒的意蕴。无论从诗作存量、诗歌整体质量还是其文化价值而言,这些“戏作”诗均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
总的来说,学界对陆游“戏作”诗的关注较少。纵观目前直接与陆游“戏作”诗相关的研究成果,仅有王德明先生《从陆游的“戏作”看其诗歌创作的幽默调侃风格》*参见王德明《从陆游的“戏作”诗看其诗歌创作的幽默调侃风格》,《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及彭敏《困窘中的戏谑——陆游“戏贫”诗探析》*参见彭敏《困窘中的戏谑——陆游“戏贫”诗探析》,《时代文学》,2012年第3期。两篇论文。此外,台湾成功大学林中明先生在《陆游诗文的多样性及其幽默感》*参见林中明《陆游诗文的多样性及其幽默性》,《中国韵文学刊》,2008年第4期。一文对陆游诗作中的“幽默感”亦有过精彩的论述。其中,王德明先生首先发现了《剑南诗稿》中存在大量以“戏作”“戏题”“戏书”“戏咏”为题的作品,并认为这些诗作所体现出的幽默调侃风格是独立于陆诗豪放、闲适两种主要风格之外的“第三种风格”。尽管对陆游“戏作”诗题材、特点的论述未能尽意,但王文论述严谨、引证丰富,笔者读后还是深受启发。而彭敏先生则以陆游“戏作”诗中的“戏贫诗”为研究对象,对陆游晚年的经济状况进行了考证,从一个侧面独到地反映了陆游“戏作”诗的题材特点。综上所述,陆游“戏作”诗尚有较大的研究余地和开掘空间。
笔者认为,陆游“戏作”诗的风格并非以幽默调侃为主,深沉悲慨是其有别于一般“戏作”诗的主要风格特征。而陆游“戏作”诗的主题广泛、思想深刻、艺术手法多元更是前人“戏作”诗所无法企及的,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
一陆游“戏作”诗的内容风格:沉郁与幽默共鸣的别样乐章
从题材内容上看,陆游“戏作”诗有诗人对川蜀生活的深情回忆,也有对生活雅趣的细腻描写和晚年乡居生活的生动记录。这些“戏作”诗的风格既有深沉悲慨的一面,也有幽默诙谐的一面,形成了一首沉郁与幽默共鸣的别样乐章。
(一)从戎仕宦川蜀的深情追忆与悲怆的变奏曲
乾道五年,陆游以左奉议郎为通判夔州军州事,由此揭开了他长达八年的川蜀仕宦生涯。蜀中的壮美山河引发了陆游的无限情思,更令他产生了“却恐他乡胜故乡”的由衷兴叹。值得一提的是,三年后,陆游赴南郑效命于枢密使王炎帐下,展开了为期八个月的军旅生涯,给陆游的一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永恒记忆。“可以说,陆游八个月的汉中戎马生涯,为他一生的经历和创作实践都注入了新的更富于爱国主义生命力的内涵,他的爱国诗篇中始终有汉中的影子和情结。”[1](P41)汉中的从戎生活和川蜀仕宦经历成为了陆游人生中难得的辉煌历练,促使他的诗风由“藻绘”向“宏肆”转变,成为其诗风转折的关键时期。
陆游“戏作”诗中对从戎仕宦川蜀的回忆主要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为在蜀中回忆卸任故所;二为东归后怀念川蜀生活。入蜀途中沿江两岸的崇山峻岭、奔流不息的大江急湍,这新奇的一切让陆游豪情万丈:“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本文所引陆诗皆据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版。下文不再出注,以免繁冗。陆游赋闲成都后,日益思念过去的欢乐生活,他回首去年寒冬游览万州时乘舟寻梅、酣饮西山的愉悦场景,想到知音渐少、韶华易逝,不由心生悲慨:“残春犹客蜀江边,陈迹回思一怆然。渐老定知欢渐少,明年还复忆今年。”(《偶忆万州戏作短歌》)诗人还常感叹旧游不在,在孤独凄清之余顿生物是人非之感:“闲倚胡床吹玉笛,东风十里断肠声。”(《偶过浣花感旧游戏作》)往岁时日虽如白驹过隙不复存留,可聚散苦乐、知音难觅的怅惘却时常牵动着诗人的情思。在一个秋风大作的夜晚,呼啸而过的狂风扫过陆游的心间,他再次回忆起了波澜壮阔的南郑抗金生涯:“三更势稍敛,铁马归入塞。孰能从吾游,洗汝胸次隘。”(《秋夕大风松声甚壮戏作短歌》)陆游寓居山阴的某个寒冬,诗人独坐三山别业前,想起昔年从戎宦游巴蜀之事,黯然地写道:“万里当时寄一官,十年客枕不曾安。鬼愁滩下扁舟晚,睱退陂前古驿寒。”(《兀坐颇念游历山水戏作》)诗人愈是到了晚年,川蜀情节愈是浓厚。陆游忆起昔年的豪情万丈,想到壮年携剑万里入蜀,与边关将士们共同风餐露宿、翻山越岭勘察地形的军旅生活,在回忆中进行激情创作,使他诗歌中的每一个字都似乎要从纸面上直跃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陆游“戏作”诗里有不少描写“川食”的诗作,“陆游无论是居蜀期间,还是东归后,都对蜀中饮食深抱好感,印象深刻,而多付诸诗篇”[2](P13)。陆游回到山阴后还念念不忘蜀地的煎茶法,他在诗中谈到蜀地特有的蒙顶茶:“午枕初回梦蝶床,红丝小磑破旗枪。正须山石龙头鼎,一试风炉蟹眼汤。岩电已能开倦眼,春雷不许殷枯肠。饭囊酒瓮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效蜀人煎茶戏作长句》)陆游宦游蜀地时,蒙顶茶给诗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即使远隔千里、时过境迁,他对这种茶叶的烹调方法仍记忆犹新。诗人曾在与友人的交谈中一口气提到了蜀地特有的十几种美食:“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东归多年的诗人,仍念念不忘蜀地的美味佳肴,回想起来依旧是那样亲切。在陆游的“戏作”诗中,川食不仅是一种地方性食物,更是维系陆游思蜀情结的纽带。
(二)生活雅趣的灵动记录与深沉的主基调
陆游的生活绝非由单一的金戈铁马生涯所构成,实际上,陆游真正效力南郑前线的时间仅有短短八个月。人生的不得意迫使陆游将其注意力转移到自己所钟爱的闲情雅致上,去寻觅另一种达观的境界。陆游在“戏作”诗中所涉及的生活雅趣主要有读书和饮酒两种。
读书是陆游生平最为挚爱的兴趣之一。他在《书巢记》中说:“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陆游常称自己为“书痴”“书颠”,对书籍总有一种割舍不去的情结,甚至将自己比作书斋中的蠹虫:“吾生如蠹鱼,亦复类熠耀。一生守断简,微火寒自照。”(《灯下读书戏作》)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家国之事总是牵动着青灯下的陆游,使他愤懑之余亦无可奈何。夜读时灯油将尽,他用近乎自嘲的口吻说:“灭虏区区计本疏,水边乔木拥茅庐。九原定发韩公笑,至老依然一束书。”(《夜坐油尽戏作二首》)诗人虽壮志未酬,却也不得不休,将自己的滚烫热肠、灭虏豪情消磨于书牍之中,读之令人感慨。陆游在山阴乡居时更是无处不携书、无处不读书:“一编在手君无怪,曾典蓬山四库书。”(《挟书一卷至湖上戏作》)他还诙谐地向人们展现他藏有万卷书却疏于看管的“书巢”:“一字不看方睡美,任人搜去帐中书。”(《幽居无一事戏作》)读书雅趣贯穿陆游的一生,从这些以“戏作”命名的读书诗中我们可知书籍确是诗人坎坷一生中为他开导慰藉的良师益友。
饮酒也是陆游“戏作”诗常见的主题。陆游诗酒齐名,且不拘于小酌小饮,多为豪饮、痛饮:“陆游饮酒、写酒的文化行为,远继其家乡古越绍兴之遗风,近承盛唐诗人之豪雄,在宋代独树一帜。”[3](P12)酒在给与诗人快感的同时,更将他引入诗文创作的胜地,激发其吟诗作赋的灵感。这种诗情酒兴使陆游的“戏作”诗张扬着英雄失志、悲壮忧愤的情怀。诗人自南郑前线辗转来到成都,看到锦官城繁华太平景象的他内心怀念的却是征战沙场的烽火岁月。深感北伐大业付之东流的诗人不得不以烈酒浇平胸中块垒,他说:“也知世少苏司业,安得官如阮步兵。醉著面颜惊少壮,浇余胸次失峥嵘。”(《独饮醉卧比觉已夜半矣戏作此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诗人只能诗酒骋性遣哀,以虚掩内心的惆怅:“堪笑书生消几许,有钱十万醉经年。”(《对酒戏咏》)数年后,归老山阴的陆游每每在饮酒之际仍不忘北伐壮志,并老当益壮跃跃欲试:“青海天山战未鏖,即今尘暗旧戎袍。风高乍觉弓声劲,霜冷初增酒兴豪。未办大名垂宇宙,空成恸哭向蓬蒿。灞亭老将归常夜,无奈人间儿女曹。”(《野饮夜归戏作》)在酒精的作用下,陆游一次次将深埋心底、尘封多年的心事和盘托出,或表现自己的击虏豪情:“万骑击胡青海岸,此时意气令君看。”(《衰病不复能剧饮而多不见察戏作此诗》)或感叹自己“可怜白发生”的无奈:“玉关久付清宵梦,笠泽今成白发翁。”(《醉中戏作》)或赞美山阴老家的淳朴乡情:“村豪聚饮自相欢,灯火歌呼闹夜阑。”(《夜行过一大姓家值其乐饮戏作》)陆游“戏作”诗中的饮酒诗情感丰富、表现手法多元,实为陆游饮酒诗中的瑰丽奇葩。
由此,我们可知深沉是陆游读书、饮酒诗的共同风格,读书和饮酒在诗人笔下虽作为一种生活雅趣而存在,却时时映射出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高介赤子情怀。
(三)乡居生活的多重体验与幽默的协奏曲
陆游一生中大部分的岁月是在家乡山阴度过的。越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永嘉南渡”以来便成为名人雅士们避世归隐的绝佳去处。家乡秀丽的风景和淳朴民风给饱经沧桑的诗人以慰藉,村舍田园和稽山越水共同印证了放翁啸咏湖山、觅古寻踪的每一寸脚步。乡居期间,陆游常携酒外出踏雪寻梅以托风月:“小巘平冈雪陆离,幽人又赋探春诗。典琴沽酒元非俗,著屐观碑又一奇”(《雪后出游戏作》);或卧看南山的云起云落:“曲肱闲卧茅檐下,买断南山不用钱”(《戏答野人》)或静坐庭前赏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水乡秋景:“西风沙际矫轻鸥,落日桥边系钓舟。乞与画工团扇本,青林红树一川秋”(《舍北望水乡风物戏作绝句》)。陆游晚年贫病交加,在作诗自嘲取乐的同时,乡邻之间的友睦和互持接济亦是诗人常常歌咏的主题:“赖有邻翁差耐久,雨畦频唤共携鉏”(《饭罢忽邻父来过戏作》)、“相从觅笑真当勉,又过浮生一岁春”(《过邻家戏作》)。作为一名美食家,一些平凡朴素的野味食材在陆游的烹饪下立刻成为了一道道佳肴美馔,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老住湖边一把茆,时沽村酒具山殽。年来传得甜羹法,更为吴酸作解嘲。”(《甜羹之法以菘菜山药芋莱菔杂为之不施醯酱山庖珍烹也戏作一绝》)陆游还是一个植物培育高手,赋闲期间不忘开垦田园,尝试种植各种花草:“芳兰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种玉簪。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窗前作小土山艺兰及玉簪最后得香百合并种之戏作》)当诗人看到喜鹊衔来树枝补筑巢穴,自己却连修盖房顶的茅草都没有,不禁笑说:“卧看衔枝鹊补巢,方知此老懒堪嘲。山村四十余年住,未省曾添一把茅。”(《见鹊补巢戏作》)除种养植物外,诗人还豢养宠物陪伴自己,有着民胞物与的情怀:“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得猫于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诗人并未被晚年生活的困窘所击倒,而是通过提笔自嘲自讽的方式来排忧解闷,“陆游致仕之后,生活贫困,但他却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去消解生活中因为贫困所带来的痛苦和不幸”[4](P155)。放翁这些诗作所流露出的诙谐幽默风格确实给他囊匣如洗、掣襟露肘的生活带去了一丝乐趣。
陆游乡居期间所创作的“戏作”诗在整体上凸显平淡真纯、静谧幽雅的风格,这固然和诗人身处故乡的农村生活体验是分不开的:“陆游到达山阴以后,欣赏故乡的生活,诗句也在不断地变得更圆熟,更平淡。”[5](P189)但正如每一位文学大家一样,陆游乡居时所作“戏作”诗的主题及风格并不仅囿于此。除吟咏风月、寄情山水外,诗人更有不少感叹功名未竟、忧虑时艰之作。陆游生性热情单纯,不堪官场的结党营私、尔虞我诈,故唯有退居写诗著书以望不朽:“玉关西望气横秋,肯信功名不自由。却是文章差得力,至今知有吕衡州。”(《夜读吕化光文章抛尽爱功名之句戏作》)异族入侵、山河沦丧是他心里难以抹去的沉痛记忆,战事未休,功名未就,身老沧洲的诗人在垂暮之际仍对此难以释怀:“惟有天知太平事,乞倾东海洗胡沙”(《感中原旧事戏作》),“聊将袖里平戎事,判断千岩万壑秋”。(《连日有雪意戏书》)陆游还在“戏作”诗中流露出了对自己放浪形骸、不图进取的悔恨与悲叹:“建苑夸豪如贵胄,棋岩晦迹类臞仙。倘凭阀阅定人物,耕野钓溪难自贤。”(《戏作三首》其三)诗人虽身处困厄,却始终心系苍生,哀民生之多艰:“一种是贫吾尚可,邻家稗饭亦常无。”(《对食戏作》)陆游身处风雨飘摇的动荡时代,闲适的乡居生活虽使他的部分“戏作”诗显得有些洒脱飘逸,却难以让我们看到真正的幽默、豁达。陆游“戏作”诗的成功之处,便在于往“戏作”的幽默之中注入一股股深沉的情感,使之不乏凄楚蕴结的悲歌色调。
综上,陆游的“戏作”诗虽以“戏”为题,且有诸多品题花鸟、归耕田园的淡雅清新之作,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幽默滑稽的自嘲意味,“然而这些诗或是愤激的反语,或是诗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境中的自我安慰,我们千万不能以辞害意”[6](P173)。陆游的“戏作”诗往往会因诗题带有嘲弄的意味而无由地给人以幽默风趣的错觉,以致于产生误读和误解,令我们多将其诗歌内容理解成为戏谑之言,或主要关注其诙谐调侃的风格,这就会显得本末倒置、顾此失彼。这些“戏作”诗多是诗人自己在贫困交加、衣食不济情况下的自我麻醉和自我宽慰,在戏讽自嘲的表象下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伤痛暗流。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评价陆游诗歌的艺术特色为“悲愤激昂”和“闲适细腻”两种*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说:“……他的作品主要有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70页。),甚确。陆游“戏作”诗中的幽默戏谑风格并不能独立于以上两种风格而独自成为第三种风格,它们的总体风格仍以深沉悲慨为主,风趣只是陆游“戏作”诗风格中的“协奏曲”而已,幽默诙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陆游“戏作”诗的主要风格。
二陆游“戏作”诗的独创价值
关于陆游“戏作”诗有别于前人的鲜明特色,王德明先生在其论文中已作过详细而精彩的论述。他分别从“陆游‘戏作’诗的数量居历代诗人之冠”、“陆游‘戏作’诗幽默调侃风格的别具一格”及“陆游‘戏作’诗的自嘲特点”三个方面论证了陆游“戏作”诗的独特性。笔者试图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陆游“戏作”诗的独特文学风貌。
(一)陆游开拓了“戏作”诗的表现内容
唐人的“戏作”诗在表现内容上显得较为单调乏味,大多以嘲谑品评人物、馈赠送别、官场赠作、讽刺时事及表现自我情趣为主题,缺乏深度,“唐人戏作诗题材内容十分驳杂,共同特点是很少表现崇高的主题,如忠义、爱情、羁旅、思乡、历史、功名、悲悯等等”[7](P9),这些诗作大多仅是当时文人的游戏玩味之作。陆游一改前人“戏作”诗的不足,创造性地将生活琐事、天下政事、畅游山水、品题花鸟作为自己“戏作”诗的诗材,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于诗作之中,极大地增强了“戏作”诗的抒情性和感染力。例如对自己所钟情的烂漫秋色和水乡风物的细腻刻画:“水落沙痕出,天高野气严。饼香油乍压,齑美韭新腌。裘褐风霜逼,衡茆醉梦兼。菊花香满把,聊得拟陶潜。”(《秋晚岁登戏作二首》其一)酒酣之时对“遗民沦左衽”的清醒认识和“可怜白发生”的难以释怀:“去日奔轮不啻过,凌烟勋业已蹉跎。只言一寸丹心在,无奈千茎白发何。”(《对酒戏作》)晚年贫病交加时的自我嘲讽:“得米还忧无束薪,今年真欲甑生尘。”(《贫病戏书》其一)对农家秋收的由衷喜悦:“九月野空天欲霜,甑中初喜新粳香。”(《农家秋晚戏咏》)又有诗人面对夜雨淅沥、少年交游俱老的感叹:“少年交友尽豪英,妙理时时得细评。老去同参惟夜雨,焚香卧听画檐声。”(《冬夜听雨戏作二首》其一)其他主题的诗作因在上文中已有所提及,故此处不再赘述。陆游“戏作”诗的题材广阔实与其人生阅历有关。陆游身逢乱世,从小就因战乱随家人四处逃亡、历经苦难。成年后,仕途颇为不顺,却也给了诗人宦游天下、开拓眼界的机会。陆游的仕宦生涯可分为九个阶段,“即,初仕瑞安;再仕宁德、福州;召至行在;通判镇江、隆兴;入蜀八年;提举建安、抚州;起知严州;再召至行在;三召至行在。为时约三十年”[8](P127)。边关的疾风骤雪、江南的杏花烟雨、各地的人文渊薮乃至旅途的奇闻怪谈无不牵引着诗人的神经,沉淀着诗人的思想,拓宽着诗人的阅历。区别于唐人“戏作”诗的单纯嘲讽和缺乏情感深度,陆游一改前人之弊,在诗中展现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儒家情怀,其题材之广、情感之深是大部分唐代“戏作”诗所无法比拟的。
(二)陆游丰富了“戏作”诗的诗歌创作体式
唐人“戏作”诗主要以律诗为基本范式,律诗中又以五律和七律为主,同时还存在着少量的排律和组诗。例如李商隐《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元稹的《病卧闻幕中请公征乐会饮,因有戏呈三十韵》、权德舆《杂言和常州李员外副使春日戏题十首》等等。陆游在继承前人这些诗歌体式的同时,大胆地广泛尝试各种体式创作“戏作”诗,并取得了较好的艺术表达效果。举例如下:
(1)短歌类:《石首县雨中系舟戏作短歌》《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偶忆万州戏作短歌》《秋夕大风松声甚壮戏作短歌》《山中夜归戏作短歌》《晡后领客仅见烛而罢戏作短歌》《连日大寒夜坐复苦饥戏作短歌》《饭饱昼卧戏作短歌》《夜坐戏作短歌》等;
(2)长句类:《括苍旧游既行舟中雪作戏成长句奉寄》《嘉州守宅旧无后圃因农事之隙为种花筑亭观甫成而归戏作长句》《湖上笋盛出戏作长句》《辛丑十月诸公馈酒偶及百榼戏题长句》《自开岁略无三日晴戏作长句》《比得朋旧书多索近诗戏作长句》《闲居无客所与度日笔砚纸墨而已戏作长句》等;
(3)组诗类:《冬夜听雨戏作二首》《山居戏题二首》《夜坐油尽戏作二首》《晚秋出门戏咏二首》《对食戏作二首》《对酒戏作二首》《村居闲甚戏作二首》《寺楼月夜醉中戏作三首》《戏题酒家壁三首》《雨中夕食戏作三首》《窗下戏咏三首》《卧病累日羸甚偶复小健戏作三首》《戏作三首》《官居戏咏三首》《贫病戏书四首》《看梅归马上戏作五首》《读唐人愁诗戏作五首》《对食戏作六首》等。
这里尤须指出的是陆游的组诗。由于陆游的“戏作”诗已突破唐人“戏作”诗的表现内容及戏谑目的的束缚,他的组诗便有利于容纳大的诗歌题材、张扬汪洋恣肆的情感,不必顾虑如唐人那样为表现戏谑的感情和语气而刻意选择简洁凝练的单首五七言律诗。这里试以《入秋游山赋诗略无阙日戏作五字七首识之以野店山桥送马蹄为韵》为例来分析陆游“戏作”诗中组诗的特点。从诗题上看,读者往往会认为这仅是一首山水诗,殊不知其中大有乾坤,内容层次丰富,简直就是陆游的自传。组诗第一首中,陆游对自己每个时期的诗文特点都作了中肯的概括:“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困忧患,聊欲希屈贾。……老来似少进,遇兴颇倾泻。犹能起后生,黄河吞钜野。”紧接着,诗人在第二首诗中回顾了自己从戎川蜀、游历西南的经历:“我昔西游边,万里持一剑。……回首四十年,远游每关念。秋风跨蹇驴,尚喜道傍店。”第三首讲述了诗人学道的过程:“周南太史公,道家蓬莱山。……羽衣碧玉简,尚缀仙官班。黄精扫白发,面有孺子颜。简寂吾家旧,飘然时往还。”第四首记录了自己流连浙东山水、寄托怀抱的潇洒:“我行剡中路,茆店连谿桥。驴弱我亦饥,解鞍雨萧萧。……沃洲在何许,秋叶红未凋。游僧不可逢,聊须问归樵。”最后三首是陆游晚年对自己一生的反省与总结,其中一首曰:“吾才如蹇人,何计逐奔马。吾文如丑女,惟藉粉黛假。向来已归休,毕志向林下。块然一愚公,初不系用舍。国恩定难报,衰涕时一洒。人本不胜天,岂复论众寡。”这首组诗虽以“戏作”命名,但通读之下却丝毫没有传统“戏作”诗“戏”的趣味在里面,我们感受到的反而是一位沧桑老者对自己潦倒荒唐一生的总结与悲叹,读来令人心酸不已。陆游“戏作”诗组诗的情节表现力之强、内容涵盖面之广,在充分彰示陆游“戏作”诗不拘一格独创性的同时也显露出了诗人高超的诗歌创作天赋与表达技巧。
(三)陆游强化了“戏作”诗的艺术表现手法
陆游常在“戏作”诗中通过回忆、对比的手法使过去与现实形成一种鲜明的落差,从而增强了诗歌的审美性质。这种手法不仅在他的“戏作”诗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陆游的其他诗作中更是屡见不鲜。这首先便体现在陆游宦游在外因思乡而作的诗歌中。譬如,他常常会想念家乡的风物:“乡国鸡头卖早秋,绿荷红缕最风流。建安城里西风冷,白枣堆盘看却愁。”(《建州绝无芡意颇思之戏作》)淳熙六年的早秋,陆游面对着福建建安城内萧瑟的西风和一盘白枣,想起此时的山阴当是“鸡头树”“绿荷”“红缕”等植物“竞自由”的时节,不由心生惆怅。不仅家乡和客居之地的秋景对比让陆游思乡倍切,“绿荷红缕”与“白枣”的色彩落差亦勾起了他对山阴的无尽思念。长期的公务案牍生活也使诗人身心俱疲,顿有归去之意:“忍睡出坐衙,扶病起觞客。本来世味薄,况复酒户迮。……怅望稽山云,飞去无六翮。”(《晡后领客仅见烛而罢戏作短歌》)其次,这种手法还体现在陆游回忆巴蜀生活的作品中,此类诗作往往将思蜀情节表现得淋漓尽致。陆游虽有“功名不信由天”的凌云豪情,但残酷的现实使他不得不有所妥协,这便令他更为思念“匹马戍梁州”的前线生活。他在《野饮夜归戏作》中感慨当年“青海天山战未鏖”,如今却“尘暗旧戎袍”;当时“弓声劲,酒兴豪”,而今只能“空成恸哭向蓬蒿”。远游川蜀虽难以实现诗人“万里觅封侯”的夙愿,却改变不了他对这段生涯的深情回味:“万里当时寄一官,十年客枕不曾安。鬼愁滩下扁舟晚,睱退陂前古驿寒。昔叹远游生雪鬒,近缘多病学金丹。功名非复衰翁事,独有江山兴未阑。”(《兀坐颇念游历山水戏作》)离蜀东归之时,诗人在疾行的客舟上想起昔日“呼卢喝雉”“击兔伐狐”的南郑军中生活,不禁感叹:“昔者远戍南山边,军中无事酒如川。……壮士春芜卧白骨,老夫晨镜悲华颠。”(《风顺舟行甚疾戏书》)改任江西抚州后,百无聊赖的诗人又在一次大醉中梦回川蜀:“……梦作青城去,翠磴扪松萝。又为平羌游,素月沉烟波。觉来抚几叹,奈此桎梏何。”(《临川绝无佳酒时得一醉戏书》)此类诗作不胜枚举。“回忆使诗人从中获得创造的空间,在虚处发挥想象的空间,在情感的实处获得生命力,并使之与丰富的意味相对应,使陆游笔下各类体裁的作品因审美回忆而特别精彩”[9](P76)。不论是对家乡风物的难以释怀,抑或是对巴蜀生活的深情追忆,陆游“戏作”诗中所蕴藉的对比回忆手法实与其平生抱负和八年的川蜀经历是分不开的,诗人这种非凡阅历所带来的情感随着流年而不断沉淀发酵,并最终在诗作中得到了升华。
三陆游“戏作”诗的文学创作渊源
陆游这些以“戏作”“戏题”“戏书”为题的诗歌,无疑属于中国古代“戏作”诗的范畴。“戏作”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便已有之。例如谢朓的《与江水曹至干滨戏诗》、萧衍的《戏作诗》、萧纲的《戏赠丽人诗》、陈叔宝的《戏赠沈后》、徐陵的《走笔戏书应令诗》等等。但这些诗歌正处于中国古代“戏作”诗创作的发轫时期,无论从题材内容上说还是艺术手法来讲,都显得较为单调。到了唐宋时期,“戏作”诗真正地进入了发展阶段,作品的数量、质量较前代相比均有显著的提升。在陆游之前,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大诗人都是创作“戏作”诗的能手。陆游的“戏作”诗兼采杜、白、苏、黄,又有所创造变化,显示出自己别样的艺术风貌。
杜甫的“戏作”诗在文学史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阮璐《杜甫戏作诗论略》(《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认为,有唐一代,从“戏作”诗的创作数量和成就而言,最杰出的是白居易和杜甫二人。。陆游对杜甫曾再三致意,其《草堂拜少陵遗像》谓:“公诗岂纸上,遗句处处满。”《读杜诗》谓:“常憎晚辈言诗史,清庙生民伯仲间。”杜甫有33首“戏作”诗传世*本文所引杜诗皆据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杜甫“戏作”诗数量亦据此统计。,诗歌内容主要为戏友、自嘲、讽刺时事三大类。例如,《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写姜侯设宴款待自己的无微不至:“不恨我衰子贵时,怅望且为今相义。”《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戏讽李梓州沉迷于女乐,而忘却糟糠之妻的行为:“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戏作花卿歌》则讽刺了武将花敬定祸害川蜀的恶劣行径:“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最值得关注的是杜甫“戏作”中的自嘲作品,这些诗歌“凄怆悲凉,完全没有“戏”存在的空间,诗人在思考时流露出的辛酸,与其题目形成强烈反差”[10](P146)。如《官定后戏赠》诗中对自己官虽已授,壮志仍难酬的感慨:“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戏赠阌乡秦少公短歌》又道:“昨夜邀欢乐更无,多才依旧能潦倒”,将自己落魄而又不得不受人接济的困窘心态刻画出来。杜甫首次在“戏作”诗中注入了一股沉郁之气,抒悲酸之情,使之呈现出迥异于前代“戏作”诗纯粹游戏、戏谑的独特诗歌风貌。但是,杜甫此类诗歌所占其全部“戏作”诗之比重甚小,而陆游承继并发扬了杜甫于“戏作”中写悲情的艺术手法,将其广泛地应用到“戏作”诗的写作上,报国无路、追忆之悲、晚年贫病皆可入诗,形成了其“戏作”诗深沉悲慨的主体诗风,呈现着一种异量之美。陆游“戏作”诗中的这种悲慨风格不仅受到杜诗之影响,而且,山河破碎的时代环境及“晩唐体”卷土重来的文坛现状亦使陆游特别强调诗文创作中的悲愤之气:“陆游提倡‘文以气为主’,尤其是提倡悲愤之气,这既是当时政治形式的需要,也是当时文坛状况的实际需要。”[11](P363)
白居易一生共作有89首“戏作”诗*本文所引白诗皆据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白居易“戏作”诗数量亦据此统计。,数量为唐人众家之首。白居易“戏作”诗相较前人的两个主要特点便在于多自嘲之作和诗歌语言的平易浅近。首先,白居易的自嘲作品与老杜相比,更显豁达和轻松。譬如,《戏答诸少年》中对自己年老体衰的自我宽慰:“顺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闲出觅春,戏赠诸郎官》里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不服老:“迎春日日添诗思,送老时时放酒狂。除却髭须白一色,其余未伏少年郎。”其次,白居易“戏作”诗的另一大特色是诗歌语言的通俗直白。例如,乐天对僧人在美酒前失去矜持的直白戏谑:“香火一炉灯一盏,白头夜礼佛名经。何年饮著声闻酒,直到如今醉未醒。”(《礼经老僧》)《春夜宴席上戏赠裴淄州》中对两叟欢饮达旦的幽默记述:“九十不衰真地仙,六旬犹健亦天怜。今年相遇莺花月,此夜同欢歌酒筵。……留君到晓无他意,图向君前作少年。”乐天的这类诗作与前人相比,诗歌语言更为浅显,而趋近白话的意味。陆游的部分“戏作”诗承继了白诗语言浅白的特点。如放翁读唐代愁诗后的感触兴怀:“少时唤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殆应休”(《读唐人愁诗戏作五首》其一);对身患头风之疾的无奈自嘲:“出门处处皆桃李,我独呻吟一室中。只道有诗驱疟鬼,谁知无檄愈头风”(《头风戏作》);对农家耕织生活的实录:“柳下人家枳作篱,小姑不画入时眉。纬车声出窗扉里,正是新凉夜永时”(《戏书》)。值得注意的是,在后来的中国白话文运动中,陆游的《读唐人愁诗戏作五首》其一颇为胡适所推崇*胡适在1916年7月26日答复任叔永的信中说:“……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案头适有放翁诗,略举数诗如下:……”信中共举了放翁的七首近体诗,其中一首便为《读唐人愁诗戏作五首(其一)》。(《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12页。),因为“这些诗的特点,都是用语浅近,同时又富于诗的韵味,正好给胡适拿去作‘白话可以作诗’的证据”[12](P129)。然而,就“戏作”诗的格调而言,白诗却远不及陆诗来得高致。白居易“戏作”诗中充斥着不少描写风流韵事的作品,境界有庸俗之嫌。如《戏题新栽蔷薇》用双关的手法刻画年轻人渴望爱情的心态:“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诗人又不时在“戏作”诗中嘲戏自己虽爱恋青春少女却力不从心,只能艳羡他人的心态:“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酬裴令公赠马相戏》)。纵观陆游的几百首“戏作”诗,无一涉及声色之娱,上接杜甫“戏作”诗中的忠义之怀,念念恢复,拳拳君国,相比白诗而言,不仅提高了“戏作”诗的品格,更有着积极的社会意义。
苏轼作有107首“戏作”诗,并在继承前人创作之同时提升了“戏作”诗的表现功能,完善了“戏作”诗的艺术旨趣*详见黄小珠《苏轼戏作诗研究》,《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增2期。,对古代“戏作”诗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陆游对苏轼的评价甚高,将其奉为“天人”:“苏公本天人,谪堕为世用”,更为自己生于后世得以拜读东坡诗作感到庆幸:“我生虽后公,妙句得吟讽。”(《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苏轼“戏作”诗中多释道主题之作,这一点为陆游所沿袭传承。如东坡的《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钱道人有诗云直须认取主人翁作两绝戏之》《戏作种松》等,从诗题即可感受到佛道的意味。陆游“戏作”诗中亦多释道题材,如 “致虚守静气常全,家付儿孙命委天”(《戏题僧壁》),“道身隐太华,壮岁客青城。采药何辞还,烧丹久未成”(《道室戏咏》)。陆游还精熟佛教典籍,能在“戏作”诗中炉火纯青地运用佛学掌故,信手拈来:“开壳得紫栗,带叶摘黄甘。独卧维摩室,谁同弥勒龛。宗文树鸡栅,灵照挈蔬篮。一段无生话,灯笼可与谈。”(《初寒独居戏作》)另外,苏轼“戏作”诗中关心现实、忧心为国的精神亦为陆游“戏作”诗所秉承。苏轼“戏作”诗中有不少关心时政之作,如对王安石变法之弊的抨击:“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戏子由》)表达诗人对朝廷管控舆论、闭塞言路做法的不满:“刺舌君今犹未戒,灸眉我亦更何辞。相从痛饮无余事,正是春容最好时。”(《刘贡父见余歌词数首,以诗见戏,聊次其韵》)陆游“戏作”诗中亦不乏有对朝廷和戎政策的愤懑和对王师北伐的期许,这些都是苏、陆二人身上儒家积极入世精神的体现。苏轼不仅以“戏作”诗刺世,还在其中寄托着诗人经历“乌台诗案”后沉重、消极的人生感慨。东坡的这类“戏作”诗“典型地反映了作家理想追求遭受沉重的现实打击之后对人生价值困惑、怀疑的心态”[13](P76)。如希望孩子能低调处世,而不要像其父一样“聪明误身”:“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 无灾无病到公卿”(《洗儿戏作》);晚年学禅后对一生挫折的释怀与解脱:“四十年来同幻事,老去何须别愚智。”(《戏书》)同苏轼相比,陆游虽然也在“戏作”诗中抒发着自己的人生感叹,却不像苏轼这般消沉、抑郁。陆游一生多难,仕宦生涯谤誉纷纷,不仅在朝的小人党对其多加打击,就连君子党也对其颇有微词。但陆游生性真率热情,身处穷厄不过一笑置之,对北伐的信念更是至死不渝,在其“戏作”诗中表现着乐观、旷达的心境。譬如,陆游对自己老当益壮的自信:“岁历还逾半,人世但可悲。此身犹老健,随处且儿嬉”(《戏咏》);对自己年老而诗兴不减,还能提携后学的自许:“老来似少进,遇兴颇倾泻。犹能起后生,黄河吞钜野”(《入秋游山赋诗略无阙日戏作五字七首》其一);面对家贫如洗的达观淡然:“门前三百里湖光,天与先生作醉乡”(《贫甚卖常用酒杯作诗自戏》)。苏、陆二人皆天分超卓,才大力雄,他们通过自己的创作大大提升了“戏作”诗的文化意蕴和艺术品格。两人性格看似都有张扬外向的一面,但东坡却又多了一份沉潜,因此他的“戏作”诗中更显出理智的思考和幽默,而陆游的“戏作”诗则更能有真率的情感和感性的议论。
黄庭坚共有140首“戏作”诗传世*本文所引黄诗皆据刘琳、李勇先、王蓉贵《黄庭坚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黄庭坚“戏作”诗数量亦据此统计。。相较其他“戏作”诗创作大家而言,黄山谷“戏作”诗中描写日常生活琐事题材的比重极大,占其全部“戏作”诗总量的约53%*笔者据《黄庭坚全集》统计,黄庭坚“戏作”诗中描写日常生活琐事题材的诗有73首,占其140首“戏作”诗的约53%。,这多少也体现出了山谷诗关注日常生活和善于使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特色。例如,他以戏谑的口吻描写自己冬夜取暖用的暖足瓶:“千金买脚婆,夜夜睡天明”(《戏咏暖足瓶二首》);对友人赠羊的自我调侃:“细肋柔毛饱卧沙,烦公遣骑送寒家。忍令无罪充庖宰,留与儿童驾小车”(《戏答张秘监馈羊》);对江村苇丛落雁的生动刻画:“挥毫不作小池塘,芦荻江村落雁行。虽有珠帘藏翡翠,不忘烟雨罩鸳鸯”(《戏题大年防御芦雁》);表达对友人驯养鹧鸪的浓厚兴趣:“山雌之弟竹鸡兄,户入雕笼便不惊。此鸟为公行不得,报晴报雨总同声”(《戏咏零陵李宗古居士家驯鹧鸪二首》其一),等等。由前文可知,陆游“戏作”诗中亦不乏有大量描写日常生活之作,或静居养性,或山负涧含,在书卷美酒、湖光水色中展现了诗人别样的情感和生活态度。但是,黄庭坚的“戏作”诗多局限于描绘士大夫的生活情趣,极少有对政局、苍生的殷切关怀与感悟,在内涵上不及陆游深刻。同样是在“戏作”诗里描写生活琐事,我们却能从中读出放翁对宋金对峙时局的关切、对民生多艰的感怀和对自己远离恢复前线而壮志难酬的叹惋,迥别于黄山谷沉醉于一己的闲适自娱。朱熹赞誉放翁“能太高”的同时又担心他“迹太近”,正是指其不能忘情当下现实而言。
陆游敢于另辟蹊径,突破传统“戏作”诗的创作藩篱,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动性,谱就了三百多首带有个性化色彩的“戏作”诗,在文学史上实属少见。陆游“戏作”诗取材广泛,读书饮酒、寄情山水、追怀往事皆可入诗;风格变化多端,幽默诙谐、雄放悲慨、平淡自然兼而有之;创作手法巧妙,多样的诗歌体式、对比回忆的深情,都在陆游的生花妙笔下得以运用自如。陆游“戏作”诗的文学创作成就虽谈不上“绝后”,却无疑是“空前”的。总而言之,陆游“戏作”诗契合着诗人的人生轨迹,寄寓着诗人的文化品格,为我们全方位地展示了诗人的生活图景和内心情感,无论从其文学性或思想性而言,均有着较为重要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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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炼
*作者简介:商宇琦(1992- ),男,浙江嵊州人,硕士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4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