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天擦黑了,缪宇成还弯着腰在看一块模板,一个工人站在他身边,唾沫四溅地跟他解释着……缪宇成的脸有些阴,他不说话,而是皱着眉,用手拂着模板上的灰尘……
这些天,公司里的一些工人干活总是吊儿郎当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也明白,他们在等什么,他一直想发火,冲着某个人狠狠地骂他一顿或者训他一通,可他不敢,他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偏差。他在想该怎么和眼前的这个工人说,是用激烈的言辞呢还是婉转一些的口吻?要照平时,他早就往工人身上擂一拳,半是亲热半是责怪的口气说,你小子,你看看,你看看,你都搞成什么花样了,重来!你不好好干,小心老子叫你滚蛋!但今天,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喉咙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迟疑时,电话打来了,是老婆汪苗的。汪苗带着哭音说:缪宇成,你在哪里?快回来,出大事了!
缪宇成的心一凛,他时刻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简短地说:知道了,我马上赶回来。收了电话,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平静,不露出一点慌乱来,他将手中的那块模板丢在地上,拍了拍手,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地走出了车间。
那工人惊慌失措地跟在他身后,诚惶诚恐地继续解释着。
缪宇成摆了摆手,工人驻了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坐骑——一辆宝马x6。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的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公司的法人代表陈列宁被市纪委叫去“喝茶”,随后又被刑拘时,他就在替岳父担忧,那火会不会烧到他的身上去?他清楚岳父和陈列宁的关系,那不是用朋友两个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曾经把这种担忧传递给汪苗,汪苗远没有他紧张,她笑着说,你瞎担心干什么?陈列宁是陈列宁,我爸爸是我爸爸,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爸爸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想想也是,岳父汪大锋,从小在这个城市里长大,从普通公务员开始,一直做到这个城市的副书记,那道行,不是一般人所能抵达的。但不知为什么,缪宇成还是没来由地担心。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陈列宁进去后不到十天,汪大锋也被纪委叫去谈话了。纪委那边打来电话,让家人准备些生活用品及替换衣服。
汪苗一见缪宇成,就扑在他怀里哭得昏天暗地:你说,你说,怎么办?
缪宇成苦笑笑,他装作轻松地说:你别哭,船到桥头自会直,爸爸说不定只是在里边住几天,马上会出来的。
那你快点把爸爸的替换衣服送过去。汪苗泪眼婆娑地说。
妈妈呢?缪宇成没看见向来见了风就是雨,时时冲在汪苗前面的丈母娘的面,有些奇怪地问。
汪苗咬着嘴唇说:妈急倒了,住医院挂吊针呢!
那我去看看她。缪宇成说。
汪苗推了他一把,你去爸那里,妈我会照顾的。
缪宇成开着北京现代往另一个城市赶的路上,心里又冒上来一个念头,看来,我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宇成,汪书记想和你见个面,你要精心准备准备。康乐忠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随后他又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居然能让汪书记对你感兴趣。
缪宇成有些羞涩地说:还不是你康总的功劳,你把我说成了一朵花,汪书记就注意到了。你要不说,人家堂堂书记怎么可能认识我一个小老百姓呢?
康乐忠哈哈大笑:书记也是小老百姓一路过来的,这叫什么,这叫缘分。像你,从老家出来,要不是到这个城市,你我就不可能相见,如果我们不在一起工作,我也就不会发现你的才能……你要相信缘,也要相信命。命中该有的东西。总归会有的。缘分来了,逃都逃不开!
说心里话,缪宇成还是非常感谢康乐忠的,如果没有他的提携,他至多也就是这家效益相当不错的大企业里的一个小民工,被淹没在几千号工人之中。而不像现在,他的身分是康乐服装股份有限公司销售部的副经理,一个有头有脸的白领。当然,他也清楚,并非自己真的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只不过,他的机会比别人更好一点罢了。
他初来康乐,在整理车间当运输工,就是把一车又一车的成衣从别的车间拉过来,然后在他们的车间进行后道加工。这个车间里,别人的活儿都挺轻松,只有他是最累的。可他不怕累,因为相比其他的民工,他要自由多了,可以随意走来走去,从这个车间到那个车间,不像有的民工一天就要坐十几个小时。
据说当时车间主任挑人时,用了一招,说喜欢干这个活儿的人请举手,结果一班人都举了,只有缪宇成无动于衷,车间主任问他为什么不举手?他涨红着脸说,我举了也白举,那么多的人,怎么可能挑到我?反正轮不到我,索性就不举了。
车间主任眼睛一亮,当即就要了他。别人不服气,说这个小黑皮就是会玩鬼点子,说穿了就是耍嘴皮子。缪宇成笑笑,也不去跟别人理论,安安心心地当着他的运输工。
合该他有福气,有天下夜班,因为是热天,他不想去出租房睡觉,热得受不了,他于是跑去河边看人家抓鱼。一直看到凌晨,后来眼睛酸得实在撑不住了,说要回去睡了,再不睡,跌河里喂鱼了。那个抓鱼的见有人陪他抓鱼,高兴得不得了,那天抓到的鱼又多,他就让缪宇成带几条回去吃,天热,怕鱼死了,那人就叫他连水桶带着一起走,只要明天还过来就行了。
缪宇成拎着水桶,晃唧晃唧地回出租房。半路上,碰到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打,那人都被打倒在地了,那几个人还不罢休,用脚拼命踢他。这怎么成,那人不是要被打死了吗?缪宇成一急,瞌睡立马跑掉了,他见情况危急,顾不得别的,立马冲了过去。他的杀手锏是将手中的铅制水桶当武器,后来还把水桶扣在了一个人的头上……
后来当然是警察出场才平息了事态。叫缪宇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意中救下的人居然是自己的老板康乐忠的一个朋友,那人后来知道缪宇成是康乐忠的员工时,在康乐忠面前,对他赞不绝口……
缪宇成去见汪大锋还是有心理顾忌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这么高级别的官接触过,好在有康乐忠陪他一起去,还给他打气。说你也不要太自卑,汪书记家的千金呢,也是有短处的,短处就是结过婚,一年多就离了。原因你也清楚,那个人胆子大到开地下钱庄,堂而皇之地与汪书记对着干,汪书记都有些怕他了。汪小姐传出话来,说这回一定要嫁给老实一点的。
汪大锋开门见山,问缪宇成对待这个婚姻有什么想法。缪宇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想法,他嚅嗫着说,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就是担心汪苗看不上我。汪大锋说,成不成,当然要靠你们俩谈谈看,合拍,就谈,不合拍,就不谈。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我之所以找你谈,是因为你的素质比较高,人老实,肯吃苦,符合我们的要求。对你有利的是,这件婚事如果能成,你就可以改变身分,那是你花一辈子的力气都达不到的……
缪宇成对汪大锋还是相当佩服的,他能够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清楚,有些还真说到了缪宇成的心窝里。比如他说,你一个打工者出来打工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就是一个,过得比别人好,既可以光宗耀祖,又可以让别人羡慕你。这种生活哪里来?靠偷靠抢,那是犯法的事,当然干不得;中彩着奖,那概率极低,恐怕这种鸿运轮不到你头上。那你靠什么达到目的呢?放在你面前的康庄大道是,成为我家的女婿。当然,我也理解你心中的那点小疙瘩,汪苗是结过婚的人,这是事实,汪苗如果没结过婚,我想你不会在我们的考虑人选之内。她离婚,是因为她嫁错了人,他的前夫是个公子哥儿,如果听任这样的婚姻继续下去,恐怕我们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缪宇成又一次涨红了脸,对于这个,他不是没有过小九九,当时他心想,我怎么可以和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结婚呢?我还是一个童男子。但他还是被汪苗的优越条件给打动了。毕竟她的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多一点;毕竟她还没有小孩;毕竟年龄相仿,虽说大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岁而已;毕竟他是堂堂副书记的女儿,而且还是家里的独生女;毕竟她家境好,她自己又在工商局工作……而自己又算什么呢?家在江西的穷山沟里。虽说现在收入还可以,一年也能挣个十来万元钱,但到底还是一个打工的,前程在哪里?说来也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事。权衡利弊以后,他丢开了那个小九九。
汪大锋很豁达,说:我这里也就是个意向,成不成,还是靠你们。看得出来,汪大锋对缪宇成基本上还是满意的。有一个细节,很说明问题,汪大锋问他有什么爱好?缪宇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抓鱼,看到别人抓鱼,我就手痒。
汪大锋很开心地说:那好,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小时候,我也是喜欢抓鱼的,我抓鱼的水平还是蛮高的
缪宇成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说什么时候一定要欣赏欣赏汪书记的技艺。汪大锋一本正经地说,小缪啊,你不要口口声声汪书记汪书记,你叫我老汪……
得到了汪大锋的许可,缪宇成和汪苗正式交往起来。叫缪宇成有些喜出忘外的是,汪苗虽然谈不上漂亮,但还是很妩媚、很清秀的一个女人,虽然个子不高,但因为打扮得体,倒也娇小可人。最初,他认定她即便不是歪瓜裂枣、贼眉鼠眼,也是睚眦必报、脾气很臭的家伙,否则哪会轮到他这等角色。正因为有了点惊喜,那恋爱进入状态很快。缪宇成身高1米76,虽说黑了点,但长相俊朗,很有一点男子汉味道。汪苗一看就喜欢上了,再加上缪宇成说普通话,这让老是习惯讲土话的汪苗有很大的新鲜感。还有缪宇成的乡村生活是她从来没有涉及过的,很平常的一件事,叫他说来,也让汪苗一惊一乍。还有缪宇成事事迁就汪苗,让生活在前夫大男子阴影里的汪苗如沐春风。细节决定一切,好多的细节综合起来,让汪苗又有了嫁的念头。于是,这婚姻就顺理顺章,顺风顺水……
汪大锋的情况很不乐观。先是纪委谈话,再是移交检察院,再是刑拘。在这个城市向。来威风凛凛的汪副书记终于像一棵大树一样轰然倒地。
那段时间里,他成为许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坊间关于他的传闻比蚂蚁还多。比如,从他家的地板下面和床垫里,起出了不少于3亿的现金、存款、股票、基金等资产;比如他家的各种各样的超市卡总重量达4公斤;比如,他家有9本房产证……本来,上面还想救他的,给了他好几次机会,先是地级市纪委的一位副书记特意到汪大锋的办公室找他,问他有没有需要向组织上说说的。汪大锋谈笑风生,说我汪大锋明人不做暗事,绝对没有什么东西向组织隐瞒。那位副书记意味深长地说,好,没有最好,请你自己去和书记说。随后他就带了汪大锋去见市纪委书记。纪委书记说的也就是副书记说过的几句话,意思是有事情和纪委说说清楚。汪大锋口气依然强硬,我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我是光明磊落的。纪委书记见问不出什么,便挥手让他走。他刚走到楼下,检察院的车就等在那里了……
汪大锋还在纪委接受调查的时候,他的老婆高俊秀待在他的办公室里,连续五天不吃不喝闹绝食,说是纪委冤枉了汪大锋,是有人存心陷害他……
传闻很多,但有一点缪宇成很清楚,无风不起三尺浪,那多半是真实的,只是在数据上有些出入而已。说老实话,他也没有想到岳父会有这么大的问题。他原来的想法是,在眼下这样一个年代里,有个一官半职的,你要么不查,一查,多多少少总归会有点问题。但汪大锋这么严重,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怎么会是这样?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照这个数目,那已经不是吃几年官司,而是人头保不保的事了。他私下里问过汪苗,你爸拿这么多,你知道吗?汪苗无力地摇头,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连我妈也不清楚,我妈要清楚,也不会闹绝食。她是正儿八经以为我爸是冤枉的。
缪宇成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麻烦真的大了。
缪宇成叹气,汪苗就心慌,她说,你想想办法啊。她带着哭音说。
缪宇成想,我能有什么办法。汪大锋案已经成为省纪委的重点案子了,有谁敢去碰?再说,现在人人自危,哪里还顾得上替汪大锋开脱说好话?可他不会把这种想法流露出来,他轻轻地拍拍汪苗的后背说,你别急,船到桥头自会直,我正在想办法。
说来也可怜,树倒猢狲散,原先一直门庭红火的汪家一时冷冷清清。抓的抓,病的病,要说有多凄凉有多凄凉。缪宇成试着打电话给原先和汪大锋关系相当不错的人,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马上挂断了电话。这个结局在缪宇成的意料之中,他也不是非要人家怎么帮忙,他只是想听听人家是什么意见。哪知人家根本不愿意听他说话,好像他是洪水猛兽似的。他觉得焦灼。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连他自己都快崩溃了。
在事情没搞清楚以前,人们对汪家还是抱有同情心的。但事情一明朗,尤其是从汪大锋家抄出那么多的财产后,人们就愤怒了。他妈的,这个汪大锋也贪得太厉害了,还共产党的市委副书记呢!怎么比搜刮民脂民膏的国民党还厉害?连他的一班亲戚也心态不平。妈的,这个汪大锋,太过分了,你超市卡多得用不了,重达几公斤,送几张给我们用用,也不为过啊!众叛亲离。这就是汪大锋从政三十多年的下场。
汪大锋自被纪委叫去谈话,就再也没有回家过,缪宇成很想和他见次面。但一直没有机会。缪宇成努力争取着这个机会。汪大锋却等不到这个机会了,他被刑拘后没几天,就在看守所里撞墙而死。
汪大锋死得这么决绝,又叫许多人想不到,坊间的传闻又如水横溢,有说汪大锋是丢卒保车,他用自己的死,换来更多比他职务更高的人的安宁;有说他自知罪孽深重,与其等着判死刑,还不如来个自我了断;有说汪大锋所以如此,可以让案子到此结束,否则再查下去,会引发海啸地震也说不定……
如遭晴天劈雳,缪宇成一下子蒙了。他难以置信,想十来天以前,他还和汪大锋一起吃饭,聊得非常开心,他们甚至还说要找个时间,一家人出去一次,走走,玩玩,散散心。现在,汪大锋却说没就没了。这人生哪,真是无常!
缪宇成出世以来,第一次感到生活原来这么残酷。他强忍着难以言说的悲哀,张罗着汪大锋的后事。
在殡仪馆里,汪大锋老婆高俊秀几次昏厥,汪苗泪如雨下,她扑在玻璃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缪宇成,你把爸给我叫回来,他才53啊!他拿的钱,我们退,他该吃几年官司就吃几年,我们等……我就想要爸啊,从此以后,我没有爸啊!她像一只小兽一样呜呜叫着,爸啊,你傻啊,你怎么丢下我和妈妈不管了,还有我家汪小缪,到处找你呢……
等到女儿呱呱落地,取名叫汪小缪时,缪宇成的一颗心才彻底落回到心腔,他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之一了,有一跤跌在青云里的感觉。念初中时读过的那篇《范进中举》的课文也会时常浮在他的眼前。他细眯着眼想,我可不会像范进那样,幸福来了就把持不住了,我有足够的定力。
缪宇成不只一次地想,这个世界就是为有想法的人准备的。想当年,自己在老家的深山沟里放羊时,就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那个早晨,他偷偷跟着来村里专门收羊毛的人,翻了好几座山,然后扒了装羊毛的车到了浙江江山。那一年他才16岁,刚刚念完初中。打的第一份工是替水站送水。他看这活儿实在太机械,于是又有了一个新想法,不管怎么样,得有一点技术。于是几个月后,他又一路向东,到了衢州,然后是金华,然后是义乌、绍兴、杭州,一直到宁波康乐忠的服装公司,当运输工他不举手,是他不想干这份没技术的活,他想干有技术的,至于后来他灵机一动说的话,也纯粹是应付的话,不想却歪打正着。干着运输工,他想的却是从别人那里学一点技术,所以他一有空,就往质检员的身边凑,他很快弄清楚了正品与次品的区别,还明白了次品中也有可以继续往外发的……
所以有一天质检员因病请假时,他悄悄地对分管的副总说,让我来试试,你把关。等那批货验完,那个副总如获至宝,他表扬他说,不错,小青年,你完全可以胜任。
至于后来有机会得到提拔,他老是有层出不穷的想法出来。这一点,深得老板康乐忠的赞赏,他多次在员工大会上讲,做员工就得像缪宇成那样,时时刻刻为企业着想。脑袋用来干什么的?还不是考虑问题的!多想着点公司,要和企业同呼吸,共命运!
缪宇成坐在台下,听到老板表扬自己,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青青的头皮笑了。他告诫自己,少说多干,才是像他这种人的出路。
能攀上汪书记这棵大树,当然离不开康乐忠。康乐忠和汪大锋的关系不一般,康乐忠好多场合都说,汪书记是我的恩人,当年我刚办企业的时候,汪书记还是外经贸局的副局长,给过我不少的关注。汪大锋每次都会摆摆手说,这主要是靠你自己努力,我只不过做了些穿针引线的小事嘛,呵呵,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汪大锋从外经贸局副局长的任上直升副市长,是他津津乐道的事,他当初是作为副市长的陪选人出现的,但想选的人没选上,陪选的却被选上了,有些假戏真做的样子。后来,汪大锋在官场一直平平稳稳。他有个原则,宁可做副职,也不愿意跑出这个城市,托词是:对这个城市太有感情,喜欢在老家工作,还有就是说不惯普通话……等到他事发,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只老狐狸,怕一走出这个城市,他的骚味就会散开来……
可以这么说,汪大锋这些年一路顺风,最让他头痛的就是女儿的婚事。
汪苗找的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张亮。和现在风靡的《爸爸去哪里》的模特张亮同名同姓,也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家境殷实,父母都是公务员,都有一官半职,在这个城市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特别是张亮的妈妈,是个劳模,得过全国五一奖章,知名度很高。
汪苗和张亮读书都不怎么样,高中毕业后,靠了家长的关系,都进了效益不错的事业单位。本来,门当户对,有多少人看好他们这一对!不说青梅竹马,至少也是两小无猜。两人的婚礼排场,若干年后还让人不时提起,可见当时有多么的风光和奢华。有一个数据可以表明,据说参加婚宴的车总数要超过500辆汪大锋是很宠爱汪苗的,虽说对张亮并不怎么满意,但汪苗看中的,他还是认可的。可这个张亮喜欢折腾,又是开酒店又是办浴场,把风声搞得很大,俨然一副大老板的样子。暗中还搞地下钱庄。有一回公安局夜查,抓了现行,一查老板,居然就是张亮。传唤张亮,这小子还口出狂言,公安局长有什么资格传唤我,你有本事叫汪书记叫我!
那公安局长早就对汪大锋有看法了,正好趁机发飚,说老子干不了,不干了!他真的写辞职报告。后来事情被人劝阻了,但搞得汪大锋很尴尬,颜面全让张亮给丢尽了。
而那个时候,张亮长时间不在家不说,还在外花天酒地,与女人的关系乱得像娱乐圈明星。和汪苗的婚姻也亮起了红灯。汪大锋痛下决心,决定快刀斩乱麻,他要女儿赶紧和张亮离婚。那时,汪苗对张亮已经心灰意冷,父亲的提议正中她的下怀。事实证明汪大锋有远见,张亮与汪苗离婚后不到一年,他因贩毒被抓进了监狱,判了12年有期徒刑。
成了汪大锋的乘龙快婿,缪宇成是有过一些想法的,最大的狐疑是:汪大锋凭什么看中了我,真的是因为我踏实肯干?但踏实肯干的小青年多了海了去,这样的美事干吗会落到我的头上?这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要不,是汪苗有生理方面的疾病?一直到汪苗怀孕,这种怀疑才排除。那又会是什么?缪宇成想不通。想不通他就尽量少想,他给自己的安慰是,自己能混到这个份上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汪苗生下孩子,汪大锋专门找缪宇成谈过一次,就是关于小孩姓什么的问题。我是把你当上门女婿看待的,那就让你女儿姓汪吧,你的姓在后面,就叫汪缪。缪宇成没意见,他老家兄弟姐妹有五个,他才不在乎姓什么。倒是汪苗不答应,说汪缪和汪苗土话读起来就是一个音嘛,到底是叫我还是叫我女儿?汪大锋想了想说,那就在汪与缪之间加个小吧。
叫缪宇成惴惴不安的是,他的一些想法好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比如,有段时间,他考虑得最多的是想做康乐忠新成立的印务公司的老总,这其实也是康乐忠的主意,他曾和缪宇成一本正经地谈过这件事。
缪宇成很兴奋,心里头有头小鹿在拼命地撞,那是他期盼已久的职位。但康乐忠有个附加条件,他要缪宇成和汪大锋说说,他想要原来服装公司后面的那块大约六亩左右面积的地。
缪宇成觉得奇怪,他想凭康总和岳父的关系,不至于要他传这个话。
康乐忠笑着说,你说肯定要比我更管用。
缪宇成和汪大锋一说,汪大锋就阻止他道,你少参与这件事,康乐忠这个家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这六亩地,别说他拿不动,就是比他实力再强的老板也拿不动,那是专门留给老干部局的体育活动场地。
缪宇成这时候才明白,那是烫山芋,看着好看,吃着就难了。他如实和康乐忠说了。
康乐忠打着呵呵,是这样啊,那就算了。至于让他当印务公司老总的事也搁了浅。
缪宇成有些失望,他特别想做一番事业,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却错过了。他有时候免不了要在汪苗面前嘀咕,汪苗自然要和汪大锋说。汪大锋不以为然,他训斥汪苗,告诉缪宇成,要沉得住气懂不懂?时机还没成熟,成熟了总归会有他的用武之地的。
缪宇成一如既往地在康乐服装公司做他的副总,主要管销售部这一大摊子,但郁闷是显而易见的。大概是汪小缪快要两岁的时候,有一天,汪大锋把他叫到了他的书房里,书房里坐着两个老头,一高一矮,两人都是胖子,坐在椅子里,根本看不到搁在肚子下的手。
汪大锋对缪宇成说,来,见见你陈老伯,方老伯。
两个老头同时朝他伸出手,高胖的说,我姓陈,名字比较好记,叫列宁。矮胖的说,我是方治根……
那天起,缪宇成成了东方模具公司的总经理,法人代表是陈列宁,财务总监是方治根。
等陈列宁和方治根离开书房后,汪大锋这才原原本本和缪宇成说这个公司的由来。他说得轻描淡写,陈列宁和方治根都退休了,他们有时间来办企业了,我想让你锻炼锻炼……你要记住,要多向陈列宁和方治根请教,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专家……
汪大锋案并没有因为汪大锋自杀便偃旗息鼓,随着案情的深入,东方模具厂便成了重中之重,陈列宁、方治根先后被刑拘,缪宇成也多次被纪委叫去谈话。每次去,缪宇成都以为自己会出不来了,会像陈列宁和方治根一样被刑拘,然后等待审判,然后,去监狱服刑。但奇怪的是,最多一天时间,他又会被送回到家里或者公司里。
东方模具公司已经名存实亡了,工人纷纷回了家,只有门卫老孙和他养着的两条藏獒还忠实地守在厂里。看见缪宇成,老孙会扑出来,拉住他的手不停地摇,缪总,公司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工,总不会就关了吧。两条藏獒则摇头摆尾地舔着他的皮鞋。
缪宇成苦笑笑,他也说不准接下去会怎么样。他虽然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但许多事情并不是他说了算的。他想如果纪委不找他谈话,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一些事实。那些事实把他打得晕头转向。
有一条消息叫他震惊,东方模具公司其实是一个把黑钱洗白的公司,生产模具只是它的幌子。短短的3年时间,经过这家公司的资金高达3亿多元……
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缪宇成的脸顿时绿了。他气愤的是自己居然压根儿不知。在他的印象里,陈列宁尽管是法人代表,但他很少来公司,来了,也就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听他的汇报,喝喝茶,然后在网上下棋。方治根倒是天天来上班。但他在忙什么,忙他的几盆花,今天他把它们搬到这里,明天又把它们搬到那里。可就是他们,竟然背着他在做这等勾当。那么,他们做这些,汪大锋是不是知道?
叫他郁闷的是,随着汪大锋的自杀,他永远无法得知这个秘密了。他猜测,汪大锋应该是知道这个事情的,幕后的策划者可能就是他,陈列宁和方治根都是他昔日的部下,得到过他的提拔,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法术做到。可是,汪大锋做这些,为什么会避开他呢?这不是小事,这是天大的事,汪大锋说什么也得让他知道。否则,他算什么?他觉得不可理喻,他是汪大锋的女婿啊,哪有防着女婿的?我分明就是一个傀儡。是的,就是傀儡。想到这个,缪宇成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缪宇成把自己的苦闷说与汪苗听。汪苗也弄不明白,她说爸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保护你,怕你也陷进去。但汪苗的解释有些牵强附会。因为这样一说,也可以这样理解,汪大锋根本不相信他,他宁可相信他昔日的部下,也不愿意相信他。那又说明了什么?事情是不能细究的,缪宇成一细究,那破绽就像烟花一样开放了。
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什么都放在心里。这次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我和我妈也不是十分清楚。你不要往心里去,爸对你还是非常器重的,否则也不会把我嫁给你,他肯定是希望我们好好过日子的,也希望你能独当一面汪苗开导着缪宇成。
缪宇成闷声不响,眉头却怎么也舒展不开。
宇成,现在我们家都惨到这个份上了,你不要再七想八想了,没多大意思。我们要想想我们的未来……汪苗眼里噙着一泡泪。
缪宇成无言地点点头。没事,你放心吧。那些天里,一向不怎么失眠的他彻底失眠了,有时候,能眼睁睁地到天明。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汪大锋避开他的目的是什么?
汪大锋自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断绝了和汪家的来往,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们,汪苗和高俊秀也识趣得很,能不打交道尽量不打交道,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她们泪也流尽了,嗓子也哑了,剩下的全是麻木。他们度日如年。汪苗带了汪小缪回了娘家,她要陪着精神快要崩溃的母亲,生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汪苗发现自己就像在做梦,那种只有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东西,一下子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自己由观众变成了演员,她有说不出的痛。
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她的骄傲,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他的光环里,也享受着他的权力带来的无数实惠……她一直以为这种幸福将伴随她永远,因此她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什么。直到灾难来临,她才明白,幸福是那么得短暂。
说心里话,爸在干些什么,她倒真的从来没有好好地过问过,因为她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她自己的小姐妹和自己的衣食住行。抄家抄出那么多的东西来,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
汪苗和高俊秀如行尸走肉,缪宇成便理所当然成了汪家的代言人,他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就在他心里的疙瘩还没完全消除时,一个传闻像风一样在这个城市走,传到他耳里时,他心慌意乱。
那传言是:举报陈列宁的人就是缪宇成。理由是:东方模具公司的三个主要负责人,两个被刑拘,只有一个人像没事一样自由自在,这明显不正常。由此推断下去,那汪大锋受牵连也是因为缪宇成。汪大锋为什么要自杀,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缪宇成的背叛,怕大家知道真相,故早早了结自己……
你们把我抓起来吧,我真的受不了了。缪宇成有一天,特意跑到纪委去,跟一个曾经找过他的干部说。
那人奇怪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抓你?
缪宇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你们不抓我,别人以为是我把汪大锋逼死的!
那人来了兴趣,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缪宇成的对面,什么事,你把来龙去脉说说。他还给他泡了一杯茶。
缪宇成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迫不及待地说起来,就像后面有老虎追着他似的。他说完,盯着那纪委的干部。那人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里。就像把笑塞回去似的,他把椅子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边,挥一下手,你啊,怕什么怕?不就是传言吗?你信传言干什么?回去回去,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汪大锋是汪大锋,你缪宇成是缪宇成,桥归桥,路归路的事,何必硬套在一起?你要有事,不要你说,我们也会找上门来的。
缪宇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我宁可吃官司,也要比受这份罪好,现在我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对我点点戳戳,好像我真是个举报者……
那人把他轰了出去,搞什么搞?你应该去医院。
别人的热嘲冷讽还好一点,丈母娘高俊秀态度的转变,不啻于一个炸雷,把他炸得体无完肤。高俊秀曾经是医院的护士长,职业习惯,看任何人的眼光仿佛都是在看病人,里面有怀疑,有厌恶等诸多成分。原本,她对缪宇成态度是不冷不热,这桩婚事是汪大锋一手促成的,她不反对,也不赞成,属于默许。但平素里看不起缪宇成,那是显而易见的,她平时很少直接和缪宇成说话,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汪苗传递。比如,叫缪宇成来家里吃饭,她打电话给汪苗,说,你们一起来吧。让缪宇成办事,她就把要办的什么事跟汪苗交待清楚,然后说,你和他说说。
汪大锋的事一出,看缪宇成鞍前马后地忙,她也看在眼里,对他的态度明显转好。
缪宇成受宠若惊。但那些传闻一进入她的耳朵,她的脸又像刷了一层浆糊,她私下里和汪苗说,你爸死得不明不白啊,别人凭什么知道那么多的底细?人家都进去了,就他缪宇成一个在外面逍遥?他一个总经理,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可能啊!还有,他说他在东方模具公司就是管经营上的事,其他的也不是很清楚……疑点是那么得多,多得连她也无法说服自己。
汪苗紧张地捂住了高俊秀的嘴,妈,你不要去相信那些流言,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的,缪宇成是什么人?他是我老公,是你女婿,他没有必要这样搞,这样搞,不是自己要自己的好看?傻瓜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高俊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怀疑他,可你怎么解释这些事情呢?汪苗也犯疑,是啊,别人都有事,为什么缪宇成就一点事都没有?这不合情理啊。
高俊秀阴沉着脸说,怕就怕家贼。我老是在纳闷,我们家一直平平安安的,怎么这个缪宇成来了就不太平了?他办那个模具厂才几年,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把你爸都搭进去了
汪苗急哭了,妈,你不要这样瞎猜,缪宇成不会是这样的小人。
高俊秀又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想这样啊?
汪苗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东西的人,被母亲一说,她就忍不住要去盘问缪宇成。缪宇成一听,更不高兴了,一张脸涨得像猪尿泡,别人怀疑我,我无所谓,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你一怀疑,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到自己的委屈,他的喉咙也响了,东方模具公司里的许多事,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也知道那个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陈列宁。我也奇怪,我这个总经理到底是怎么当的?我想来起去也想不通。你爸爸好像存心不让我知道。
早跟你说过,不要瞎怀疑。我爸决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汪苗执拗地说。
他有什么想法?他的想法就是把我当傀儡。缪宇成气恼地嚷。
他哪里把你当傀儡?把你当傀儡,会让我嫁给你,你不要忘了,我是他的独生女儿!汪苗不乐意了,她想你缪宇成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你凭什么,你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难道你也想落井下石!
缪宇成,你不是人,你恩将仇报!汪苗一激动,说出的话就尖刻了。
缪宇成跳将起来,哎哎哎,汪苗,你给我搞清楚,不是我来找你的,是你爸先找的我。如果他不找我,我怎么会找你……
汪苗号啕大哭,她一字一顿地说,缪宇成,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你也是一个伪君子,你一直在骗我……
直到话说出口,缪宇成才意识到把话说绝了,可他在气头上,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不依不饶地说,我骗你什么?我自己倒是被人骗了,骗我的就是你爸爸,你爸爸骗我当傀儡总经理,我屁颠屁颠干得起劲,还天真地以为他老人家相信我,哪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汪苗针锋相对,她索性跳到缪宇成的身上,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滚开,不许你污辱我爸!她破口大骂,爸把你当宝,你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两人大吵一场,几乎把什么恶毒的话都用上了。
缪宇成嘴巴上占不到便宜,一气之下,他就跑出了门。回了老家。他要躲清静去。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老家也有人知道汪大锋出事了,老家现在有那么多的人都在那个城市打工,而且有好多乡里乡亲的,都是缪宇成给介绍的工作,讯息畅通得很。这次看到缪宇成形单影只地回来,便都过来嘘寒问暖。不管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缪宇成都懒得答理他们。
他们中有的人悄悄问,听说是你举报了你岳父?他得罪你什么了?
缪宇成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连这样的谣言你都信?那是别人往我身上泼污水,存心看我的笑话。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些来看他的人看他心情不好,便纷纷散开了。
缪宇成生自己的闷气,看你丢人现眼,现在跑到老家来干什么?还想躲清静?他噼噼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
其实,回家才两天,缪宇成就后悔了,他想自己怎么就冲动了?汪苗有什么错?她是无辜的。汪大锋不单单是瞒着他,就连作为他老婆的高俊秀也不一定清楚他在干什么,更不要说是汪苗了。他觉得有些内疚,于是便给汪苗打电话。
汪苗要么不接电话,要么把电话摁掉了。他知道她真的动气了。她愈是动气,他越想让她说话,他想把矛盾解决在萌芽状态。后来,他就把电话打到高俊秀的座机上。
汪苗被迫接了。
缪宇成幽幽地说,苗苗,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火。我向你道歉。他要她猜他现在在哪里?汪苗懒懒地说,管我什么事?缪宇成说我现在在江西老家,就在你上次待过的山腰里坐着呢,你带汪小缪过来吧,可以散散心,这些天我真的心情很差……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他极尽自己的所能,千方百计挖掘着汪苗这些年来的亮点,把她说得像宋庆龄一样伟大。
再后来,高俊秀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缪宇成,你有毛病啊,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散心,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什么意思啊,你快给我回来!
缪宇成哦哦哦地答应着。对高俊秀,缪宇成有一种说不出的怕,这个女人不大说话,但一说话,就会让他感受到一种压力。他与汪苗结婚前,她与缪宇成单独谈过一次,她要他发誓,一辈子对汪苗好,如果三心二意,电打雷劈。缪宇成作了保证,她还要他在纸上写下来,签上名。缪宇成头上的汗涔涔地下。她还对缪宇威说,我们家苗苗感情上受过创伤,这方面你得花大力气,要让她开心。她开心了,什么事情就太平了。缪宇成把头点得像墙头的草。
缪宇成走南闯北也十来年了,知道怎么哄汪苗,汪苗的爱好是购物和游玩,他就不厌其烦地在这两方面满足她,汪苗逛商厦,他是忠诚的拎包者,履行着秘书和办公室主任的职责,汪苗游玩,他是最好的导游、保镖和司机。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缪宇成有一次喝醉了酒,在别人面前谈心得体会,说对付女人,在外面,要把自己放得低一点,在里面,要让自己软一点,在床上,要让自己硬一点……
这话传到汪苗耳里,汪苗黑了脸,晚上在被子里扯他的耳朵,说不许他再这样说。当时弄得缪宇成莫名其妙,他反驳说,不是一个玩笑话吗。
玩笑话也不许说!汪苗强词夺理。
发神经啊。缪宇成嘀咕。
后来偶然一个场合,缪宇成才搞清楚汪苗发火的原因,那是他的前夫张亮说得最多的话,他每次和朋友喝高兴了,都会拿汪苗说事,说汪苗就是一只听话的哈巴狗,我叫她什么时候到,他保证什么时候到。叫她在床上怎么样,她就怎么样缪宇成悚然一惊,他告诫自己不能得意忘形。
他连夜乘火车赶回来,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山上挖的一株兰花送到她面前,让她转交给高俊秀,他知道高俊秀喜欢养兰花。
汪苗嗔怪道,现在妈哪有闲心养这个?
缪宇成认真地说,愈是这种时候,愈要坚强,愈要和平时做得一样。再说,养花还能调节心情,我们要帮妈妈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特意用了我们两字。汪苗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缪宇成粗粗的腰,箍得紧紧的,久久不愿松开。她轻轻地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缪宇成笑了,他拍了拍汪苗的后背,我敢不回来吗?你是我的神额!
两人冰消前释,有种重生的感觉。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可是,缪宇成却恹恹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案件还在调查中,东方模具公司还无法正常生产。缪宇成变得闲空起来。他越来越多地待在家里,因为他不想出去,一出去,人家看他的目光都带着非常复杂的内容,说的也都是关于案子的问题。他烦死了。
他想这个案子跟我没有关系,汪大锋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跟我毫无关系。缪宇成现在特别怀念进入东方模具公司以前的生活,那时候可以说是他最美好的时光,工作上,得心应手,他是公司里灸手可热的人物;生活上,找到了汪苗这么一位背景显赫的年轻美眉,可以无忧无虑地谈谈情,说说爱。他当时还萌发过一个念头,想去大学里念书,弥补一下以前的缺陷。那时候服装公司经常会收到许多大学里发来的招收进修生的广告。
你敢逃?你逃就不要再回来。汪苗断然否决。
缪宇成有些遗憾,要不是汪苗阻止,他真的就想去了。
待在家里,干得最多的就是家务。原先汪大锋家里请有保姆,汪大锋一死,保姆就走了。小家请有钟点工,但他在家里,请钟点工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再说,这时候也不希望有别的人进入到他们家里来,惟恐他们在外面说三道四。别看汪苗是个时尚潮人,穿得莺歌燕舞的,但在家里,就是一个邋遢大王,替换下的衣裤裙子胸罩满天飞,几天前用过的咖啡杯、茶叶杯,可能还搁在沙发上……只要是星期天,她常常会一睡就是大半天,即使醒着,也会半靠在床上看电视……
汪苗的懒散是缪宇成深恶痛绝的,他说过她不知多少次,说一回,好上几天,但没有多少时候,她又会恢复原样。后来缪宇成都懒得说了。这段时间,汪苗变本加厉,整天浑浑噩噩,如果不是他催着。她恐怕连洗澡换衣都会忘记的。
缪宇成也不大会干家务,可他待在家里,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就一样一样地收拾。这些对缪宇成来讲还能忍受,不能忍受的就是他必须重新和以前的那帮子人打交道。
家里待厌了,他就出去逛逛,与汪大锋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愿意见他,非常时期,谁愿意自讨没趣?他有自知之明,这批人见不了,就只能见那些先前的打工朋友。这些人他好久不联系了,不联系的原因,一是忙,二是汪大锋一家反对,汪苗责怪他,说你得注意自己的身分。你不是原来的你了。
那批打工朋友倒也不见外,都劝缪总想开点,人总归有失意的时候,哪能一辈子都顺畅呢?起先缪宇成还挺感动,觉得朋友还是小的好,从小到老忘不了,但时间一长,他还是觉出了尴尬。那批人明着是劝慰他,暗地里却是幸灾乐祸地奚落他,看他的笑话。呵呵,想不到你缪宇成也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想当年,你可是威风凛凛啊,你一个农民,居然娶了市委副书记的女儿,你了不起啊,你太牛了!可今天呢?俗话说得好,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呵呵,缪宇成,你自己要小心,要坚强,你可不要步你岳父的后尘啊……
那些阴阳怪气的话,缪宇成听了当然不好受,又不能发作,只得闷闷地回家。但回家更闷。面对着汪苗百无聊赖的样子,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是他还得出去,出去次数一多,那批昔日的朋友说话就更肆无忌惮了,他们终于说到了那些像蚊子一样飞来飞去的流言:听说是你举报了你岳父?
缪宇成脸红脖子粗地和他们解释,但越解释,他们就越觉得缪宇成心里有鬼。人嘛,难免会出错,好在汪大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好在你生米煮成了熟饭,要是现在还在和汪大锋的女儿谈着,你就鸡飞蛋打了。他们这样劝着缪宇成,那模样,就像缪宇成真的干过这事。
缪宇成的一张脸变成了苦瓜。
高俊秀和汪苗都有自己稳定的工作,他们可以借助工作来缓冲一下情绪,但缪宇成连个正当的工作都没有(东方模具厂一直停工),他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不想再和那批人打交道了,和他们在一起,不但不能减轻压力,相反却增加了无数莫名的烦恼。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真是千真万确啊!缪宇成感慨不已。
不和那批人来往了,他的寂寞有增无减,有时候,他会产生出去随便找个工作的念头,但和汪苗一说,汪苗马上把他弹回去了,你啊,没出息,在家里待几天都待不住。你现在找工作,还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他辩解说,我只是觉得闷得慌。
汪苗说,你不是可以干千家务吗?
缪宇成说,那是两个概念。
汪苗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你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得待在家里。我们再穷,也不至于差这么一点钱吧。
他又和汪苗商量,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地方?跑得远一点。别人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汪苗不以为然,你啊,什么馊主意?到别的地方去?让我干什么?去打工?做服装厂的缝纫工?亏你想得出来!
缪宇成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汪苗和自己终究是不一样的,她过惯了安逸的生活,离开这个城市,意味着她什么都不能……
缪宇成的苦闷一天多似一天,他像笼子里的一只老虎,坐卧不安。有时候,他会对着被自己擦得纤尘不染的玻璃窗发呆,他问过自己,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首先是自由,其次是没有压力,三是自己喜欢的,四是有追求的……说心里话,他认为自己在做东方模具公司的总经理时,是达到了这一标准的,所以那段日子他也是比较满意的。他就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让这个公司一点一点地壮大,让每一个人都瞧瞧,他缪宇成真的是有水平的人,而不是像别人所看待的那样,只是一个靠躺在老婆怀里的寄生虫。他自认为做得还是非常卖力的,从最初的一无所知到一个熟悉模具生产各个流程的人……
可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幼稚得一塌糊涂。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以后怎么办?缪宇成茫然至极。
和高俊秀的磨擦越来越多,因为高俊秀要汪苗一家都搬去她那里,以便彼此有个照顾。最主要的是让汪小缪的饮食起居更正常一些。缪宇成心里是不高兴的,但囿于汪苗,他勉强同意了。
本来难得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现在坐到一起来了,天天要面对高俊秀那张特别严肃的脸,缪宇成心里直发怵。有一天,他们一家正吃着饭,高俊秀的一个同事来他们家里,给他捎来医院里发的一箱苹果。高俊秀让汪苗去洗几个尝尝,汪苗正在给女儿汪小缪喂饭,就吩咐缪宇成去做。缪宇成洗了几个,放在盘子里,然后就端了过去,自己则抓起其中的一只,甩了一下水渍,然后用嘴将皮啃下来,吐在自己的左掌心里,然后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那位同事很惊奇地看着他,他却浑然不觉,跑到汪苗那里去逗女儿去了。高俊秀看不下去了,嘟哝了一句,什么样啊,吃个苹果都一副土样。那同事也附和说,现在的苹果农药残留物很多,不削皮,把农药就吃进去了。吃多了,会中毒的。
高俊秀轻蔑地说,他不要紧,你不让他吃,他身体倒不行了……
那同事大惊小怪地说,那可不行。还是少吃为妙,不就削削皮嘛,很方便的。
用嘴更方便!高俊秀高声地说。不知道那时候高俊秀是调侃呢还是幽默,缪宇成听了格外刺耳。
等客人一走,他就悄悄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妈老是取笑我,不就吃个苹果吗,搞得这么一本正经。
汪苗心不在焉地说,你计较什么。妈要说让她说去。又不损失你什么。
缪宇成那时的火就腾然升了起来,他口气很严厉地说,怎么不损我什么,当着客人的面,取笑我。什么意思?不就是看不起我,你们看不起我,当初为什么要找我?我这样吃苹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高俊秀恼怒地将果盘推到了地上,照你的意思这样吃苹果是对的,我们都要像你一样吃?
缪宇成涨红了脸,我没有说让你们也这样吃,我只是习惯了。
坏习惯可以改,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为什么屡教不改?成心和我唱对台戏啊。高俊秀推了推鼻梁上的珐琅架眼镜后,将手叉到了腰上。
缪宇成觉得高俊秀太会上纲上线了,他委屈地一摊手,我哪里是这样啊!
高俊秀见缪宇成死不承认,终于发作了,你能,你现在翅膀硬了,飞得起来了,好,我看你怎么飞?
缪宇成张嘴还想辩解,汪小缪突然哭了起来,那嘹亮的哭声,把全家人都震住了……
缪宇成是在一个雨天后离开这个城市的,他喜欢雨天,因为雨天给他干净的感觉,他在汪苗的电脑上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这样写道:苗苗,我不应该不辞而别,可我不这样,就走不成。我不是永远地离开你,我真的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这样对你,对你妈妈,对我,都有好处。你是一个好老婆。我和你坦率地说,几年前,我是真的喜欢你,才和你结婚的。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完全是冲着你是市委副书记的女儿来的。如果你不合我的要求,我想我们还是不能走到一起的。谢谢你对我的好,当然,我也很感谢你爸爸和妈妈,他们待我非常不错。如果不是爸爸这个事情,我想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做对不起你家的事,那些都是谣言。我想我会凭自己的本事立脚的。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我的本事的。等我落脚后,我会和你联系的……
对于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心里早有准备,去年去佛山出差的时候,他和当地的一家模具厂的老总有过交谈,两人相见恨晚,那人曾力邀他加盟到他的公司。他当时婉拒了。前些天,他和他联系了一下,那人居然还记得起他来,欢迎他过去。
到那里会怎么样,他不去考虑,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终于可以躲开那些是是非非了,这些天来,他被这些是非搞得焦头烂额。他做梦都想着脱身出来。他清楚,接下去,那个汪大锋真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需要的是把自己、汪苗和汪小缪的生活照顾好,那才是他的责任,他不能也不想依旧生活在汪大锋的阴影里,那是过去时了。汪苗眼下一定不会理解他的做法,但终有一天她会理解的,只要她还爱着他缪宇成,他有足够的信心,何况他们还有了女儿汪小缪。
在开往广州方向去的列车启动的那一刻,缪宇成忍不住给汪苗发了一条短消息:苗苗,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