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血石

2016-11-25 10:54张策
海燕 2016年7期
关键词:母亲

张策

尽管人声嘈杂,敬延仍然捕捉到了手机那轻微的震动。酒酣耳热的心往下一沉,却是淬火般的坠入寒冷了。她本能地意识到又是那则要求加为微信好友的信息,这条普通的信息像条沉默的蚯蚓,在她的心情里蠕动。

敬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在人们的说笑声中走出包房。脚略有些软,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条信息。

小地方的宴会就是这样,混乱,喧闹,没有秩序和规则,有的只是插科打诨阿谀奉承,和喝多了之后的口无遮拦丑态百出。人们开始还对敬延拘谨着,喝开了也就放肆,纷纷过来向她敬酒,说着热烈而谄媚的言语。敬延却相信他们的吹捧是真实的,因为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庆功宴。山沟里的老厂区今天终于签约卖给采石矿了,背了多年的包袱彻底甩掉,身为厂长的敬延是当然的功臣。

因此,她一声不响地走出去,没有人敢拦阻。

在走廊的尽头,她掏出手机。果然是那条信息。这已经是这信息第三次出现在她的手机上了。对方的执着让敬延感到一丝恐惧。除了工作中的杀伐决断,敬延其实是个容易恐惧的人。她怕黑夜,怕暴雨,怕在人群中迷失方向,甚至怕高压锅在炉火上的嘶叫。刘一南说她的恐惧是一种病症,缘自她童年的阴影。敬延对男友的回应是要他滚蛋,心里却是暗自凄凉,如一阵秋风从心头滚过。

前两次她都对信息置之不理,微信功能会对这样的信息做过期处理的,不必她操心。但是,这个人却又不屈不挠地出现了,大有不和她联系上誓不罢休的决心和毅力。敬延对这个信息的恐惧是有理由的,这则短小的信息有三点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是信息显示对方是女的,二是显示对方注册地点是在那个繁华的城市,第三点是最让敬延害怕的,那个女人也姓敬。

敬是一个极其稀少的姓氏。在敬延的印象里,和她重姓的似乎只有中央电视台那个著名主持人。父亲应该是另一个姓敬的人,但他在敬延的脑海里几乎没有印象,母亲当年的决绝出走给敬延留下的只有心痛的感觉。而父亲模糊的面目,是心痛的缘由,也是心痛的结果,总之,父亲是敬延心里的一根剌,动,也疼;不动,也疼。

如果没什么意外,父亲现在应该还在那个城市生活。在敬延并不清晰的印象中,那里是灯红酒绿的,那里是纸醉金迷的,那里有伤害和耻辱。从那里冒出一个姓敬的女孩儿,固执地要和自己联系,敬延当然觉得不是好事情。

她举着手机,眼睛却看向了窗外。小城市的购物中心,竭力复制着豪华,落地玻璃窗擦得很干净,窗外的阳光也很灿烂,花坛里的花草五彩缤纷,是一种错乱的喧哗,像敬延此刻的心情。

也曾设想过,父亲会在远方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也会有新的妻子,也会有孩子。敬延知道,在母亲的心里,也隐匿着这样的设想,甚至是掺杂着失望的盼望。而且,当敬延长大之后,当敬延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她知道母亲内心的想象一定更痛切更残酷,也更加咬牙切齿。那是恨,是仇,也是内疚。尽管母亲表面平静似水,但她在心里一定多次杀死父亲了。这就像敬延恨她的前夫,懊悔和仇恨,愧疚和哀怨,不甘和沮丧,情绪交织的网永远是混乱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艰难。

敬延盯着那条信息,在心里设计着种种的可能。如果是父亲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办?询问详细情况?拒绝对方提出的任何要求?还是干脆就声明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手机突然响起来,把敬延吓了一跳。愣一愣,才听出是刘一南为自己设置的专用彩铃,同时,他那张胖脸也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了屏幕上。胖子是很以自己的职业自豪的,他的所有照片都是穿制服的,而且都会精心露出肩上亮晶晶的三级警监警衔。敬延叹口气,接了电话,市公安局副局长笑呵呵地说:“热烈祝贺敬厂长卖地成功。”

敬延哼一声说:“别扯,把老家底都卖了,我正无地自容。”

说完这话,心脏却猛然地在胸腔里面扯动了一下,仿佛这话是一只手,出其不意地就抓了她一把。这让女厂长一愣。仿佛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心悸,让她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什么。这点什么其实像一只苍蝇,已经嗡嗡嗡地在她耳边徘徊许久,总是絮絮叨叨地述说着,但她却没有在意。最近一段时间,敬厂长沉浸在获取成功的跃跃欲试中,她忽略了许多似乎本应注意的事情。而现在,男朋友的话好像是一根火柴,轻轻点燃了包裹着火药的导火索,噼噼啪啪的火花闪烁起来,清晰而阴险地预示了毁灭。敬延突然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话,其实是有来头的,早就埋在自己心底的一个比那条手机上的信息还危险的事情,应该已经发生了。

刘一南听她不说话,声音也变得庄重起来:“你在想什么?”

敬延反问:“你要告诉我什么?”

刘一南那边有人低声说话,似乎是部下在请示工作。刘一南的声音变得混沌起来,看来是他在用手捂着话筒向部下吩咐些什么。敬延捕捉着耳机里的声音,心情慢慢急躁,像一锅水在炉火上缓慢地提升温度,虽不动声色,但不可阻挡。窗外有风了,树影摇动,也是慌乱的状态,有挡不住的心情在里边。

终于,公安局副局长回到了电话里:“喂。”

简短的一个字,敬延却敏感地听出了其中的变化。刘一南的心情比他打电话之前要沉重了,而且,有几分迟疑出现在他的语气之中。这个胖胖的公安局副局长尽管总是笑容可掬,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当刑警出身,亲手处理的罪犯以百人计。他的迟疑,说明他真的碰到了为难的事。

敬延不作声,听他往下讲。

刘一南当然知道自己是不说不行的,便长叹了一口气:“敬延,我那准岳母,你的老母亲,现在正带人堵在老厂门口。矿上的人进不去,要动武,是我的人给拦住了。”

手机又在响,敬延不想看。那只一直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也突然消失了。

李硕是清楚自己的身份的。她的衰弱,她的单薄,她手里那根纤细得仿佛算不上拐杖的棍子,其实都不足以使任何人产生惧怕。她身后的那群老弱残兵,更没有什么震慑人的力量。矿山的彪悍矿工和特警队的棒小伙子,阴沉的脸色都保持着和她的一定距离,畏惧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背景

终于,矿上的人先撤了。他们悻悻地瞪她一眼,然后登上他们的卡车,轰隆隆地开走,留下一溜尘烟,淹没了他们的背影。警察们松弛下来,开始聊天,却不走。有人劝他们也撤了吧,带队的就远远斜瞟她一眼,高声说:“等等吧,万一人家杀个回马枪呢?我们可负不起责任。”

她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淡淡一笑,不说什么。老人们也放松了,有人就推开厂区的破大门,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一边发着漫无边际的感慨。厂区里是一片破败,涌动着孑孓的脏水洼里,倒映着的是半塌的楼房那死人般灰暗的面孔。树竟然也死了,枯干的枝条杂乱地伸向天空,像酒醉的书法家没章法的笔意。一只野狗苍惶地跑过,孤独的身影仿佛鬼魅。李硕突然地湿润了眼眶,好像归家的游子,却是找不到梦里的故乡了。

仿佛是配合她的感触,有人突然号啕了。哭声猛然进发,显得怪异而突兀,大家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是当年的门卫老白。老白稀疏的头发,平时勉强覆盖在头顶上,此刻已经悲痛地垂落在脸颊旁。他拍打着门卫室的窗台,那是他当年最骄傲的位置,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都迈不进那道门槛。而现在,窗台上曾经有的瓷砖已经脱落干净,在他的手掌下水泥碎屑纷纷坠落,而窗框上的一只蜘蛛正居心叵测地向他光亮的头顶逼近着。

带队的警察走过来,抱着肩说:“何必呢,你们厂卖了这破地方,可是赚了一大笔钱啊。”

李硕想说,这不是钱的事。想了想,没有说。心绪乱了,就像鱼死网破,语言也断了线,沉了。

有人在愤愤地咒骂,但也不敢大声,显然是碍着李硕的面子,不管怎么说,人家的女儿毕竟是厂长,是卖厂子的主谋。也有人流露出兴味索然的样子,想走又不敢走。确实,这破地方,不是人人都有感情的。

于是就慢慢开始地撤退了。训练有素的特警们散开队形,护送着老年男女们往大客车方向走。车是从公交公司调用的,开车的年轻师傅趴在方向盘上,饶有兴致地远远望着这群和自己爷爷奶奶同龄的老人。

李硕突然站住,说:“你们走吧。”

老白抹着鼻涕说:“你干吗?”他对李硕一向很殷勤,那双混浊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李硕身上挂着。

“去坟地看看。”李硕不看老白,淡淡地说。

有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但没人说话。老白的脸色似乎暗了一下,头低了,也没出声。

人们于是都走了。

李硕望着大客车摇摇晃晃地拐上山路,越来越远。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胃不好,她自己都能闻到自己口气里的酸腐。人老了,还有什么是能让人满意的?没有了。连老白的追,也不再是爱情,只是一只老动物对另一只老动物的依赖。

慢慢地往山上走。没有大路了,只是人们踩出来的小道。踩出这条道的人,都是去坟地的。有的人去去回回,有的人却是一去不回头了。现在,厂子搬下山了,再有人离世也是去城里的火葬场,这条小道就荒芜了,淹没在齐腰深的野草里,似有似无地在她脚下蜿蜒。

渐渐地,气喘了,脚步也有些不稳。好在隔着茂盛的草,有灰白的东西一晃,那是第一块墓碑了。

依稀记得,这是厂里三车间的田胖子,工伤,送到山下时就咽气了,掉头抬回山上。伸手抚去碑上的泥土,果然是田胖子。那么,他应该就在附近了。她对这一点记得非常清楚,从田胖子这里向左,再向上,走二十八步,就是他了。

李硕站住了。回头,老厂区已经在她的脚下。灰蒙蒙的车间屋顶,曾经是厂里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去处。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平躺在那被白天阳光晒得微热的水泥屋顶上,仰望着天空,有多少迷乱的思绪会在甜蜜中零落如花。她和他,也在那里躺过的,而现在,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她和他,曾经是怎样的孽缘啊。

迈出左脚,是一步。迈出右脚,又是一步。二十八步,并不遥远,却是千山万水的感觉。在浓淡不一的绿色里,有了一点一点的红,是她当年在墓碑旁种下的那株山茶了。泪水开始汹涌,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而在记忆中,他的笑容却慢慢清晰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于自己来说,舍不得老厂区,就是舍不得这座静静的坟茔。

而且,她更清楚,女儿敬延对她的不舍心知肚明,并且恨恨不已。也许,敬延坚决地要把老厂区卖掉,其实就是为了要让她和这座坟茔永远地隔离开来,尽管躺在这里的是敬延的生身父亲。

当然,这对敬延来说,是一个耻辱。如同在她心上打下的一个烙印,如今也许不疼了,但永远留在了那里。疼痛感的麻木,其实也是提醒,虽不如撕心裂肺那般的凛冽,却是跨越不了的障碍。

自从得知这片老厂区终于要被卖掉的那天起,李硕和敬延这对母女就陷入了冷战。她们彼此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每天早晨,敬延会早早起床,躲开母亲,直接去她的办公室。晚上,则很晚才会回家,连招呼都不打,绕开客厅里的母亲和电视机,径直回到自己的屋里。星期六和星期天,敬延也会在厂里,作为厂长,她的忙碌当然无可厚非。她们连眼神的碰撞也尽量避免。即使不得不交流,她们也会使用最简短的语言。

前天是敬延的生日。李硕为她包了饺子。敬延酷爱茴香馅的饺子,每次厂里的小卖部来了茴香,只要让敬延知道了,总会催着母亲赶紧去买。深山里的工厂生活供应始终紧张,连最普通的茴香都是紧俏货。一但买不到,敬延就会不高兴。年纪慢慢大了,身份也变了,虽然不会再哭,但脸总还是要沉的。

可前天晚上,敬延进门只是往饭桌上瞟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李硕知道,女儿是闻到了茴香热腾腾的味道的,但却被复杂的心绪压抑了味觉的兴奋。

“吃饭吧。”“我不饿。”“饺子,茴香的。”“不想吃。”

这是前天晚上母女之间唯一的交流。饺子在冷却,李硕的心也在冷却。她明白了,女儿卖老厂区的计划已经进入实施了,事态如一辆加满了油的车,正粗暴地飞速行驶着。

她夹起一个冰冷的饺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嚼。没有味道,没有温度,她仿佛在吃草。往事就在哪一刻涌上心头了,是甜是苦是辣,总是凌乱的,在心底翻翻滚滚。想和女儿吵,却张不开嘴,过去的一切并不都是光彩的,尽管那是轰轰烈烈的记忆,却只能是自己的回味,与旁人无关。女儿不是旁人,却是受害者,对那轰轰烈烈只有抵触和仇恨。也就在那一瞬,她决定了和老伙伴们去老厂区,他们酝酿许久了,却是瞒了她的,仿佛她是女儿的间谍。

老厂区,她和女儿的命运,都拴在那里的。只不过女儿想摆脱,她却是沉湎。

在山脚下,李硕和敬延不期而遇了。

李硕知道女儿是特意在这里等着自己的。敬延也知道母亲肯定会甩开同伴晚一些下山。她们毕竟是母女,彼此心知肚明。在最准确的时间,她们面对面了。

敬延平静地说:“您应该知道,厂子需要这笔钱。”

“厂子更需要的,是传统,是纪念。”李硕也装作很平静。

“纪念?”敬延冷笑出来,“开不出工资的时候,说什么纪念。堵着我办公室的门要退休费的,也是你们。”

李硕知道女儿说的是实情。

她也知道,自己在女儿面前,是说不出任何强硬的话的。从一开始,她就欠女儿的,她在女儿面前就是耻辱的象征。她有多少理由,在女儿面前也是枉然。女儿就是她的软肋,就是她的命门,就是她的催命阎罗。李硕看着女儿,心一点点地崩溃,如同被一场暴雪袭击过的灌木,雪过了,僵死的叶子便纷纷坠落。

敬延看着母亲,心情也如那灌木的叶子,是一种疲惫的挣扎。一切都不顺利。一切都不如意。卖厂的协议虽然签字了,但矿山的人进不去厂区,那个粗野的矿主王麻子立刻来电话威胁拒不付款。那家伙是翻脸如同翻书的,他今天可以低三下四,明天就会趾高气扬。而那些从小把敬延抱大的老工人们,一边因老厂区被卖骂她,一边因拿不到退休金骂她。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微信,那个也姓敬的女孩儿……

敬延真的感觉太累了。因为累,她的心情就很沮丧,因为沮丧,她的话就很尖刻:“那块墓地您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去了,人家买了厂子,早就说要把那儿都平了。也是的,谁愿意出门就是坟地。”

李硕的脸苍白了:“那儿都是你的长辈。”

“长辈?”敬延冷笑,“当年骂你的骂我的,可也是他们。”

“那儿还有……”李硕的话哽住了。

“不要往下说了……”

李硕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她想说,尽管你不承认,可他仍然是你的亲生父亲。

敬延是知道母亲停在嘴边的是什么话。她不能给母亲把那话说出口的机会。那话是一把刀,会让她的心流血。她转身向山下走。半废弃的道路坑坑洼洼,使她的脚步变得高低不稳,像喝醉酒的感觉。她知道母亲会在她的身后跟着,也知道母亲总想把那句话说出来。她躲着那句话,像躲着瘟疫。

她的汽车在山脚下停着。她上了车,发动。她不看母亲,只死死地盯着面前白晃晃的道路和道路上反射着的阳光。她听见母亲迟缓地爬上车,沉重地坐在了后座。她明白母亲依然是恋恋不舍的,她扔给母亲的平坟信息,残酷地打击了这个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女人。敬延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忍。她其实已经安排厂工会组织迁坟的事了,她当然知道对于叶落不能归根的人们来说,这块荒凉的墓地是多么的重要。一道厂门,阴阳两隔的是沦落天涯的同根兄弟,仿佛冥冥之中的手,仍然牵着故乡的一缕气息。把坟平了,其实于敬延来说,也是不能忍受的伤痛。

汽车发动,缓慢地向新厂区驶去。敬延突然回忆起当年把那个人埋葬在山里时的情景。那个人是病死的,他得了癌症。敬延记得他临死之前母亲悄悄回了一趟家乡。母亲走得很急,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母亲背回了一只玻璃瓶子,瓶子里是土,家乡的土。那个人下葬之后,母亲把土倒在了坟前。

家乡的土是黑色的,油润,潮湿。这里的土却是暗红,像陈年的血所浸染过的砂粒。黑色和红色混合了,是惊心动魄的美丽。母亲用这种土种下了一株山茶,然后在人们的窃窃低语中旁若无人地痛哭。

那是爱情吗?长大后的敬延曾经多次问过自己,却茫然不知所答。如果那是爱情,那爱情也太过惨烈和羞辱。当年母亲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丈夫,和自己的徒弟私奔了。

汽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驶进了家属区。敬延下车,在冷漠而含着敌意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办公区走去。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李硕也下了车,远远看着她的老自立刻向她跑来,显然这个老家伙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她。

“没和她吵吧?”老白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李硕疲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懒得再说,她要休息,她要躺下去什么也不再想。老白知趣地停住了脚步,只是在她身后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那是爱情吗?李硕此时此刻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那个人已经在山上躺了近二十年了,他死的时候还应该算是年轻人。可他死了,扔下她和女儿,死了。他死于肝癌,最后是在病床上生生疼死的,打杜冷丁都是枉然。这仿佛是报应,既是报应了他的浪荡,也是报应了她的决绝。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一步走错,就不再是原来的路。当年那个走进厂医院的医学院毕业生,在面对她叫出“师傅”的时候,脸还会红的。而后来背负一生的耻辱和思念,让他沉浸在酒精里,给自己判处了最重的刑罚。

李硕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脚也软,心也痛,全身都是松垮下来的感觉,抬一抬手指似乎都是千斤的重。两个女孩儿咚咚地跑着下楼,身后的大书包一颠一颠,显然是去上学的。孩子和她擦肩而过,连声清脆地叫她“奶奶”。她却恍惚着没有回答,只是泪水忍不住地涌出来,在满脸的皱纹里四散流淌。

当天晚上,敬延和刘一南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吵。一气之下。敬延拿起书包就走,刚刚端上桌子的菜一口未动。胖子叹口气,一边吩咐打包,一边掏出钱包结账。老板讨好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您的账我怎么敢结,算我请您。”胖子就绷了脸说:“你害我?”

小城群山环抱,入夜风便冷了。潮气也慢慢升起,仿佛从人的腿部缓缓上爬的蠕虫,不动声色地在骨缝里钻动。艳丽的霓虹灯也显得朦胧了,是一派懒散的雍容。敬延裹紧了风衣,沿着路边走,明知道胖子是要追的,也就并不走快。这样的年纪,吵是吵的,却也动不了真气,只是心中块垒,没有什么酒可以浇的。

渐渐听得身后有气喘声,知道是刘一南近了。人胖,也就气息沉重。敬延想笑,却沉住了气,不回头。

刘一南追上来,提着一堆饭盒,和她肩并肩地走,却不作声。敬延终于忍不住,抱怨说:“你就不能劝我几句?当着局长,嘴却是笨的。”

刘一南说:“你的事,能劝吗?再劝也在那里摆着,总要面对。”

敬延知道他说的对,也就不反驳。两个人慢慢往人少的地方走。拐过一道街,是干涸的河滩,就只剩下清冷。夏天涨水的时候,这里也会是波光粼粼,有小孩子沿河钓鱼捉蛤蟆。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趴在河岸的栏杆上,面对着自己的心情。

刘一南慢慢地说:“那个王麻子,也给我送了块鸡血石来,我当然是顶回去了。我说你这是行贿。”

敬延想了想说;“那我收了他的,就算受贿了?”

刘一南说:“不算吧?你那里毕竟是工厂,是企业。再说了,你们来往多,也算老朋友了,友情往来吧。”

敬延冷笑:“谁和他是朋友。一个开矿的暴发户,要不是我急着出手那片老厂区,我哪里会搭理他。你这一说提醒我了,那块鸡血石,抽时间让人给他送回去。”

刘一南笑道:“我找懂行的看过,他开出来的鸡血石不正宗,够不上真正的鸡血。王麻子也是炒作。”

“小时候,我家里有块鸡血石,那才真的是红得像血……”突然地,仿佛这话题刺痛了什么,敬延一下子哽住了。

是的,记忆里那真的是一团血。红得刺眼,红得惊心,红得好像有什么生命在石头里阴险地蛰伏着,随时会跳跃而出。敬延记得母亲非常珍视这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她把它用一块丝绒包裹着,还不时取出来用菜油涂抹擦拭。敬延看见过母亲抱着它落泪的场景。那场景铭刻在她的心底,是万千伤痛中的又一处伤痕。那石头,应该也是母亲的伤心事了。

想着,话就喃喃地说出来:“倒真的像一颗心……”

“你说什么?”胖子不明白,歪着头问。见敬延不想回答,就悻悻地说:“你们家,就两口人,却是看起来复杂得很。连我这个搞公安的,也摸不透。”

敬延不吭声。她知道男友是爱自己的,也因为爱而有着好奇。她在离婚前就认识这个胖子了。小城太小,这里有点地位的人彼此都是半熟脸。敬延记得有一次她和前夫在酒桌上吵起来,这个胖子也在座。当前夫在朋友们的纷纷劝阻下甩手离去之后,刘一南不声不响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于公安的人城府深,刘一南从来不问她什么,可她知道他是关注她的。她和母亲的纠葛自然也在他的眼中。可是,能和他说什么?说了,就是撕开伤疤的巨痛,她不敢想自己能否承受。

倒是微信的事,她想咨询一下。她知道公安局会有办法搞清对方是谁。

她说了。刘一南沉吟,眉宇间渐渐严肃起来,有了局长的神态。半晌,他问:“这个微信很重要?”

敬延点头。她并没有和刘一南细说,只说有个匿名微信,能否查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刘一南说:“抱歉,我不能做。这方面要求很严的,要审批,要有程序。”

敬延说:“好了好了,办不了就算了。”

刘一南有点讨好地搂住敬延的肩,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那么多秘密隐瞒着。我常常想你是不是爱我。”

公安局副局长太聪明,他捕捉得到女人神情里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也时常表露出想探寻这些秘密的意思。而今天,是他表达得最露骨的一次。也许,是敬延今天的情绪太消沉了,或者,是这个胖子的心越发的热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秘密呢?要说秘密,只有一个,那就是敬延虽然姓敬,却不是姓敬的女儿。远在大城市的父亲,只是她名义上的亲人。她是母亲偷情的产物,是母亲和情人在厂医院的诊疗床上结下的孽果。这个耻辱她已经背负了大半生,而且还将背负下去。

和前夫的最后决绝,也就是因为这个秘密。想着爱情是可以战胜一切的,最后却仍然一败涂地。当脾气暴躁的前夫第一次揭开这个疮疤时,敬延就下定决心和他分手了。

因此,这个秘密现在又成了她和刘一南之间的高墙。

能常常在全厂大会上慷慨陈辞的敬延,其实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她和男友至今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因为她清楚一但那样做了,她不可能保守住自己的秘密。她不是偷情,可以隐瞒着一切,心安理得地躺到男人的床上,她要的是天长地久,她要的是不同于母亲的纯洁。

好在刘一南也是成熟的男人,他始终保持着非常绅士的态度,每次在工厂门前和敬延告别时,总是彬彬有礼,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也许,刘一南的心里也有阴影。他的妻子也是警察,在出差路上出了车祸以身殉职。刘一南还有个女儿,敬延见过的,那个刚满十周岁的小姑娘戴着大眼镜,深沉得像个老教授。

他们就这样不温不火地交往着。都有繁忙的工作,都担负着相当重要的责任,他们的爱情进展缓慢,却也没有什么冷却的迹象。他们甚至不像恋人,更像是多年的朋友。

对刘一南今天露骨的试探,敬延只有苦笑。诸多往事就在这一刻突然不怀好意地从心底翻腾了出来,就像玩捉迷藏的淘气孩子,冷不防从草丛里蹦出,突然就推了你一把。

敬延打了个寒战。刘一南关切地问:“冷了?”

工厂是在那场莫名其妙的运动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搬迁到这里来的。那时,敬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那个年代是粗暴的,工厂的搬迁也就仓促而混乱。母亲是新厂里唯一的医生,因此受到优待,得以住进刚刚盖好的宿舍。其实那宿舍只不过是几间简陋的红砖房,里面连白灰都没来得及涂刷,砖缝间的水泥也都还湿着。地面就是夯实了的泥土,竟然还有半死不活的小草在墙缝处挣扎。阴冷,潮湿,母亲的关节炎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大部分的工人们,则住在胡乱搭建的帐篷中,任凭深秋的寒意侵蚀着肌体。车间却是提前开了工的,三车间的胡胖子就是在没有章法的突击生产中被倒塌的天车砸死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并且长大的敬延,记忆始终是凌乱的。她出生在自家那张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用砖摞起的小床上,是母亲自己挣扎着为她剪断了脐带,也似乎剪断了她和母亲的亲情。不知为什么,她和母亲始终不亲。母亲很忙,工厂里有那么多的病人等着她。敬延就像一只小狗,在母亲和母亲的病人身边跑来跑去,混混沌沌地成长着。直到五岁,直到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个盛夏的傍晚。在这样的大山里,漫长的阴冷终于在酷热面前退却了,潮湿却仍然肆虐。雨已经不紧不慢地下了好几天,天地就像一只蒸笼,人就是蒸笼里垂死的鱼虾。工人们挥汗如雨,一边咒骂着老天爷一边加班。母亲到车间去送防暑药了,一个人在家的敬延就在这时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直到今天,在敬延的回忆里,那个男人的形象仍然披着一圈淡淡的光环,这总使小女孩儿联想到庙里的佛像。工厂外的荒山上,有一座半荒废的庙,敬延随着大孩子去玩过的。泥塑的佛像端坐在高台上,却是满身尘土,脱落的漆皮下露着黄土的本色,滑稽而沮丧。佛像背后的墙上,拙劣地画着一圈光环。不知道为什么,这给敬延留下的印象很深。那天,她看着那个男人进门,看着他的身影犹豫不决地嵌在门框里。在女孩儿的眼中,灰暗的天空是男人身后的背景,那背景淡淡的,使她眯起了眼睛。

当她渐渐地与男人熟悉了之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奇妙的光环,尽管那男人每次到家里的时候,总要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他似乎天生就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仿佛什么事情都在考虑着纠结着,因此他那张瘦脸上总挂着尴尬的微笑。

那天的细节敬延至今历历在目。

男人和她久久地对视着。她本来正在百无聊赖地玩布娃娃。男人的深情注视让她停下了想把娃娃的眼睛抠下来的努力,而抬头和男人对视。许久,男人笑了,他的笑让他整个人都仿佛松懈了,他顺势在敬延面前蹲了下来:“你是敬延?”

敬延不吭声。她猜不透这个陌生的男人想干什么,她便有些害怕。男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细长而青筋暴露:“你一定是敬延,你这么大了……”

男人的声音颤抖,而且眼泪也流了下来。蹲在敬延面前的他显得很软弱。敬延躲开了伸向自己的手,那手在她的脸前抖动,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敬延很熟悉也很陌生,因为这味道是她在母亲身上闻惯了的。这味道吸引着她,也拒绝着她,成了她五年来的梦魇。睡着,是没完没了的搅扰;醒了,也是摆脱不掉的纠缠。

就在这一刻,母亲闯进门来。

“你!”母亲只说了一个字,剩余的话就都卡在嗓子里。脸涨红了,眼泪淌了出来,模糊了她盯着男人的视线。她抓住了门框,仿佛全身都已瘫软。

“我来了。”男人站起身,低声说。

“你不该来!”母亲也低声说,声音里是一种绝望。

很奇怪的,敬延永远记住了男人在那一时刻说的那一番话。就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那一段话也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这段话使那一个阴雨天的故事有了悲剧色彩,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男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钉,砸下去的声音虽不响亮,却是着着实实地钉在敬延那颗稚嫩的心上了。那颗心由此千疮百孔,成了一只风雨飘摇中的小船。

“我不能不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你太苦了,孩子也太苦了。不管怎么样,我是个男人,我应该和你一起担当。我已经正式从总厂调来了,我是这里的第二个医生。我还是你的徒弟,是你的……你要是一棵树,我就是这棵树上的鸟,鸟飞得再远,也要落到自己的树上……

男人后面的话让母亲的拥抱给堵住了。敬延仰着脸,看着那对情人的热烈和悲恸。她当时什么也不懂,树和鸟的比喻更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后来懂了。她在人们异样的眼光和嘲笑中明白了一切,她恨透了树和鸟。

许多年之后,敬延曾悲愤地质问母亲:“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让我姓敬!”

母亲居然很坦然。她平静地回答说:“因为我对不起姓敬的。”

敬延哑口无言。她蹲在厕所里,把写着“李硕”的纸条扔在秽物上,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边放水冲掉。那时她已经是一个叛逆的高中生,工厂也盖起了有卫生设备的六层家属宿舍楼。

再过一些年后,当她和前夫激烈争吵的时候,她偶然也会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当年的冷静。她突然意识到那种冷静其实是一种绝望,是一种心如止水。她也猜测过母亲是否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但这种猜测总没有结果,因为心底的怒火终将猜测变成一种确定的蔑视。

敬延七岁的时候上了小学。这时她已经学会面无表情。她冷酷地面对着现实给她的冷酷。那时,她从同桌的小伙伴那敌视的目光里知道了故事的全部:母亲和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徒弟搞在了一起,怀孕后为掩人耳目主动申请支援三线建设,成了这家工厂唯一的医生。然而那痴情的男人忍受不了思念,在五年后终于鼓起勇气,也要求调到了这里,完成了一个偷情家庭的团圆,也把自己的所谓爱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如果这是爱情,如果这值得褒奖,如果……可是,敬延知道,没有如果。

那天晚上敬延回到家里的时候,李硕还没有睡。

她在抽烟,淡淡的烟雾在客厅里缓缓弥漫着。她抽烟的姿势很优雅,很像民国时期的那些高贵女人。敬延的高中同学肖小丽就曾经因此对李硕钦佩不已,看了太多张爱玲的肖小丽曾把李硕阿姨比喻为《倾城之恋》中的自流苏,《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太太。李硕的优雅彻底征服了工人的女儿肖小丽,现在,肖小丽嫁了有钱人,生活在上海,打电话来的声音已经完全是张爱玲式的嗲和糯。敬延有时也想不通的,母亲是怎样影响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呢?而她的优雅,又是从何而来呢?

敬延看了一眼母亲。她看到了在母亲身边的茶几上,放着那块拳头大的鸡血石。那石头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油润的光彩,显然母亲刚刚又擦拭过它的。她皱了皱眉。自从和矿主王麻子开始打交道,敬延多少了解了这珍贵的石头。而这种了解,也使她似乎明白了母亲珍视这块石头的原因。最好的鸡血石产自浙江临安的昌化,而那个男人,她的生身父亲,就是昌化人。看来在这个家庭里,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瘦而高的男人,所有故事里都有和那个男人的恩恩怨怨。

她不想说什么,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母亲却在她的身后低声说道:“今天,难为你了。”

李硕的语气是柔软的,含着相当真诚的歉意。看来她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和女儿道歉了。敬延停住了脚步,沉了一下说:“没什么。大家今后不要再闹,也就是了。”

“那……地方,非要卖吗?”

敬延皱眉,回过头来:“我说了多少遍了,不卖,厂子真的发不出工资!我这个厂长,早当够了!”

“真是难为你,真是难为你……”李硕慌乱地重复。烟灰在手上一抖,纷纷扬扬地散落。敬延暗想,母亲真是老了。

其实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心情复杂的,那个老厂区,毕竟是敬延从小长大的地方。和王麻子签合同的头一天晚上,敬延曾一个人开车上山,在漆黑一片的老厂区里伫立许久。她是惧怕黑暗的,可那晚她已经顾不上恐惧了。那时的厂区阴森恐怖,惨白的月光下只有窜来窜去的野猫野狗。那曾经承载了爱与恨的宿舍楼,门窗均已拆毁,生命也就远逝,空洞得如同弃城,沉默得好似墓碑。大礼堂里一排排的椅子,拆走了坐垫,只剩下钢架,仿佛死人的骸骨。敬延站在门口,却好像听到了电影《地道战》熟悉的音乐,眨眼,却仍然是一片死寂,只有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在鼻孔里钻进钻出。

当年,《地道战》是厂里每次放电影必然要放的片子。好不容易有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却要几家工厂抢的,轮到这里就是半夜。在等待中,人们只好一遍遍地温习《地道战》,当汉奸胡司令出现的时候,全场的孩子们会一起跟着呐喊:“高,实在是高!”

敬延站在大礼堂门口笑了,然后哭了。反正没有人,她尽可以放纵自己。她的哭声引来了猫猫狗狗的齐唱。一只乌鸦也惊醒了,哇地一声飞走,叫声在山谷里久久地回响。

这些事,敬延不会和人讲,更不会和母亲讲。

其实很可悲,敬延完全可以和母亲坐在一起,回忆那些苦乐参半的生活。她们可以说说母亲接生的每一个孩子,现在那些孩子里最大的已经是敬延最得力的助手,那位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也已经有了个上大学的儿子。她们也可以说说她们住过的每一栋楼,她们在那里先后搬过三次家,奇怪的是每一个家的马桶都会堵死。她们甚至可以说说家里饭桌上铺的那块针织台布,那是隔壁刘阿姨亲手用钩针钩织的,因为李硕医生救了她丈夫老张的命……

李硕医生在厂里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她的和蔼,她的优雅,她高超的医术,都使她在工人们中间享有威望。而她和年轻的冯医生的私情,她那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女儿,却在这威望中增添了让人津津乐道的桃色逸闻。敬延记得,她的小学老师们,曾经把她叫到办公室,像看猴子一样地端详她,然后低声地议论这孩子到底像谁……敬延站在他们面前,感觉孤立无助,仿佛天地都在向自己压下来,老师们则是一群切齿的狼,正准备借着天黑要吞食自己。她几乎闻到了他们嘴里的腥气,她知道自己完全没有逃避的可能。她没处逃,她即使跑出工厂,四周也是大山。

终于有一天,当敬延放学回家看到那个男人在帮母亲包饺子的时候,她爆发了。

今天的敬延已经记不清那是在自己多大的时候发生的故事。好像是上初中三年级,也好像是已经到山下的小城里读了高中。愤怒和羞耻让记忆混乱,很多生活中的关键时刻敬延都记不准确。她只记得,当时母亲看见她进门还很高兴地说:“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你爱吃的茴香馅。今天是你冯叔叔生日,我们还可以喝点酒。”敬延却一声不吭,直接冲上去把一满盘的饺子掀翻。

在母亲的惊叫声里,男人的脸顿时苍白成了一张纸。他手里包了一半的饺子也僵在了半空。“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母亲反反复复地嘶喊着这句话,好像已经不会再说别的什么,却不敢冲上来和女儿纠缠。敬延以胜利者的姿态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直到他们颓然地低下了头,不敢和她直视。

从那以后,男人再也没有来过敬延的家。当然,也许他在敬延不在家的时候来过,然后趁敬延回来之前匆匆离去。他不敢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他知道自己没有给女儿带来任何的温暖,而有的只是耻辱。他生了这个女孩,也毁了这个女孩。

于是,他在自责中沉湎于酒精,然后,就是癌症。

他死了,母亲也就老了。

敬延看着母亲。仿佛只在今天,她才在母亲脸上看出了绝望。是的,男人死了,她似乎在悲恸过后也并没有倒下。那块墓地,也许就是她的希望所在。她随时可以去看他,甚至站在厂门口,她都可以远远地看到他沉睡的地方。在她心里,男人只是累了,休息了。敬延曾经猜测,母亲也许会想,男人活着,反而不快乐,睡了,也许倒是安宁。

而现在,母亲知道墓地即将不在,她才绝望了。

敬延咽下一口苦涩的泪水,低声说:“你放心吧,工会在办迁坟的事。大不了,把骨头起出来,火化。”

李硕缓缓地抬起头,泪水涌出来,她擦一把,又擦一把,低声说:“谢谢,谢谢……”

敬延不想回答,转身要走。而就在这时,她衣兜里的手机又震动了。

身后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低低地“啊”了一声。敬延一惊,回头,果然,茶几上,母亲的手机屏幕也亮着。

敬延突然明白了什么。

就在那一刻,敬延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丝毫不了解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那个也姓敬的男人,那个现在正一遍遍呼叫着自己的男人。

在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的这个家里,没有这个男人一张照片。甚至,没有这个男人任何的蛛丝马迹。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件衣服,没有一只鞋,没有一把剃刀,没有一条染有男人体味的毛巾。现在想想,母亲是回避着他的,而邻居们也回避着他。这里所有的邻居都是从一个地方搬来的,他们本就是一个集体。他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在食堂打饭,一起看电影打麻将,一起过春节和五一劳动节。他们应该彼此了如指掌,然而他们对这个姓敬的男人,却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敬延过去不觉得什么,而现在看,这是不正常的。

那个要求联系的微信反复出现,引起了敬延的警觉,一向被羞耻掩盖的疑问苏醒了,一向有意无意回避着的伤疤揭了开来。现在,敬延觉得自己再想逃避也不可能了,自己就像一只顺流而下的小船,在撞向礁石的瞬间已不可能再调转船头。

因为,对方竟然也找到了母亲。

越来越显急迫的寻找,越来越显仓惶的呼叫,应该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敬延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着起伏的群山。现在的厂区是三年前搬来的,主持搬迁的老厂长力主选择了这个地方,为的就是站在办公楼的高层,站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能够远远地看得到老厂区。退休了的老厂长去年去世了,骨灰当时也埋在了老厂区外的墓地里。而现在,敬延站在这窗口,还依然依稀看得到老厂区那灰色的一片剪影,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

但是现在,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敬延回头,王麻子送给她的巨形鸡血石映入眼帘,明显灰暗的红,怪异而刺眼,像是陈年的血在流淌。敬延已经几次通知那个得意洋洋的矿主把东西拉回去了,可那个可恶的家伙却总是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敬延赌气扯过一条沙发上的罩布,把那石头盖上。

有人敲门,很急促。敬延坐到办公桌后,调整了姿态,扬声说道:“请进。”

进来的是工厂保卫处长,报告说二车间的青年工人小白把他父亲老自给打了。

敬延一听,就挥手打断了这位处长的唠叨。她不用再听下去了,她知道准是老白又在煽动老工人们去老厂区,火爆脾气的小白因为阻止他和父亲争执了起来。小白才不管那片土地卖与不卖,他只关心拖欠的工资什么时候能拿到手。

敬延说:“我不听这些,这些是你的本职工作,你该怎么做还用我再说吗?”

处长无语,讪讪地走了。

敬延拿起了手机。她仍然在犹豫着给不给那条微信回话。

她看着那条微信的头像,那是一张辽阔原野的美丽图片。敬延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篇文章,所谓的心理分析,说用风景做头像的人,都是心胸开阔的人。对方是吗?对方的微信署名是三个字:我是敬。这是暗示?还是简简单单的示好?敬延的手指抚过屏幕,依然是光滑而柔和的感触,只是心情也如同被什么拨动,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

那座城市,她和她的母亲都没有再堂堂正正地回去过。但是,敬延对那里并不陌生。工厂里几乎所有的老工人都来自那里,人们操着那里的方言,保持着那里的生活习惯。随时都会有人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找机会回到那里看看,然后带回那里的小吃那里的衣物和那里的种种信息。在人们口中,那里是美丽的,是富饶的,是亲切的,甚至是死也要回去的地方。确实,有人终于回去了,前几天,老厂长的儿女们就把老头儿的骨灰从墓地起出来,送回了那座城市。老厂长曾经是那座城市里有名的劳模,对他来说,那里不仅有家乡的记忆,更有辉煌的历史。

那么那个姓敬的男人,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没能留住自己的妻子,而把自己的婚姻变成了羞辱?

突然地,敬延有了想回到那座城市看看的冲动。

为什么不能把被动变为主动呢?到了这个年龄,难道还有什么不能面对吗?敬延的手指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她真的想按下去,按下去,按下去……

桌面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

敬延一下子惊醒。思维瞬间回到现在,还是冰一样的冷静。

接了电话,竟然是矿主王麻子:“我的美女厂长,我们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厂啊?你要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再耽误下去,我可要跟你要赔偿啊。”

厌恶从心底泛起。敬延强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轻松:“王矿长,话不能这么说,要赔偿也是我和你要啊,你老人家到现在也没打给我一分钱啊。”

王麻子哈哈大笑:“好,精明a我明白了,是你在后面指使工人闹事,目的是要钱啊,你还是不放心我。”

敬延也笑了两声,顺水推舟地说:“预付款你总要打吧?做人做事,你王矿长比我精明。”

王麻子哼了一声,语气冷了下来:“你查一下,今天钱会到账。可明天,我的人一定进厂。告诉你,就是死了人,我也不怕,我是刀尖上打过滚的人,你那位公安局副局长可是了解我。”

说完,不等敬延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敬延气愤地想要骂娘,脏话未及出口,电话却又响了。她气哼哼地接了,却又是王麻子。

“哈哈,忘记和美女说一件事啦,”这个暴发户真的是条变色龙,此时的语气充满了亲热,“前不久我去了一趟……真巧,也碰上个姓敬的,我当时就想啊,是不是和我们的敬厂长有点关系?”

突然的,敬延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冷气从她的后背慢慢向上升起,她的心脏开始战栗了。

“天下那么大,哪就那么巧呢?你说是吧?”

李硕看得出,女儿心里有大事。她们毕竟是母女,即使是不那么和睦的母女,心里也会有相牵的一条线的。她也猜得出,女儿心里的大事不会是别的,而是那条来自陌生人的信息。这个信息她也收到了,三次。而且似乎是考虑到她已年老,大概不会发微信,所以发给她的是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我是敬建工的女儿,请求您回信”。

敬建工,这个名字今天终于回到她耳边了。

李硕没有回短信,更不会打回电话去。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好问的呢?人们常说,往事如烟,似乎风吹过,一切就都散去。其实哪里会有这么简单。往事其实如火,即使熄灭了,烧伤也在了,伤痛也在了,而疤痕更是永远的记忆。酷热时,会痒;阴雨时,会痛。总是在提醒你的耻辱,总是在窃窃地嘲笑着你的过去。而且,女儿,这两个字像针尖一样扎疼了李硕的心,他居然和别人有了女儿。

站在窗前,看着刚刚开始飘落的小雨,忍受着关节炎发作的疼痛,李硕想,人啊,就是这样矛盾,看似想彻底抛弃的,却见不得别人珍惜。也许在心的最隐密处,人类都是赤裸裸的自私着。低头,翻手机,那三条信息都还在。话是一样的,简短,但诚恳,而且不动声色地释放着刺激她的某种信息。她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她在现代高科技的网络上悄悄地窥视,偷偷地挺进,她在这个原本还算平静的家里播撒下了恐慌的种子。

远远地,李硕看见女儿敬延从办公区出来了,正匆匆地往家属区走来。老眼昏花,她并不是从相貌上辩认出女儿的,但她认识女儿的那把花伞。那是她给女儿买的伞,敬延曾经拒绝,她总是不假思索地拒绝着母亲的任何馈赠。但伞总是需要的。李硕记得,有一天突然下了雨,她悄悄把伞放到了要出差去上海的女儿包里。那一次敬延没有说话,只皱了皱眉。

敬延显然是回家来的。但她为什么还没有下班就突然回来?李硕的心收紧了,莫非……

敬延进门的时候,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出趟差。”

李硕想问去哪儿,又想问为什么这么突然,可她没有张嘴。她看得出女儿的平静中有一种拒绝。像是女儿提前就筑起的一面墙,抵挡着母亲的一切。敬延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便拉着箱子出来了。她不看母亲,往门口走,却在要出门的一瞬停下了脚步。她也没回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在思索。但李硕却从女儿的背影上看出了等待。她突然地警觉了,倒吸一口冷气。

“你……不是要去……?”

那个纤细俊秀的背影动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你不要去!”李硕的声音近于哀求。

敬延当然听得出母亲的恐慌。她仍然不回头,但她的心也在狂跳了。她知道,也许掩盖了一辈子的真相,就要揭开了。那个神秘的微信,那个王麻子的电话,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阴霾,而真正的狂暴还在后面。真相总会是血淋淋的,真相总会被欲望、欺骗和背叛填满,真相就像那块鸡血石,似血,非血,还是血。

“敬延,好孩子……妈求你,不要回去。”

为什么?!敬延在心里激烈地喊,我为什么不能回去?是因为你无耻地抛弃了一个男人,是因为你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是因为你……生下了我?

敬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居然弥漫着母亲眼泪的味道。她很奇怪,她从小就知道母亲的眼泪是有味道的。在母亲怀里吸吮奶水的时候,她仿佛就感觉到那味道了,微微的咸,微微的涩,顺着母亲的胸膛流淌下来,在女儿的脸上凝固。敬延记得自己很多次被这种味道从睡梦中唤醒,有时是深夜,有时是黎明,也有时是在夏季的午睡里。母亲似乎是浸泡在泪水里的,那种味道就是苦苦的煎熬。

敬延的心就在这一刻软了一下。

是的,自己有点冲动。王麻子的电话点燃了冲动的导火索,内心的犹豫、软弱、恐惧全部炸得粉碎。而自己真的需要真相吗?

她缓缓地回过头。母女对视,是心与心的碰撞,有什么碎了,坠落在心底,她们急忙移开眼睛。

“好吧好吧,”李硕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倦,眼皮似乎沉重地总要合拢在一起。她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膝盖在咯咯地响,“他在找我,也在找你……”

“他是我父亲。”敬延慢慢地说。

“他不是。”李硕死盯着窗外的雨,那雨在大起来,已经有了哗哗的声响,“他不可能是,他……”

敬延的目光投到那块鲜艳的鸡血石上,在昏暗下来的光线里,那被擦拭过的红更加夺目。怒火突然就燃烧了,就爆发了,她愤怒地说:“我姓敬!如果他不是我父亲,你为什么让我姓敬!多么悲哀啊,一个人连自己姓什么都是混乱的,我到底应该姓敬,还是姓冯?姓李?”

李硕抬起泪眼:“我说过,让你姓敬是因为……”

“别说了,”敬延挥手,拦住了母亲的话,“什么也别说了。现在,我也不想和你吵。他是不是我父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找我们!他疯了!”

李硕仿佛没有听到女儿的话,她仍然看着窗户,看着窗外的淫雨。她喃喃地说:“他真的不是你父亲……事到今天,我还说什么瞎话?他是个好人,可他……他不会……我们不是真的夫妻,我和他从来没有过……你也是女人了,你也结过婚的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敬延突然听懂了母亲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看着陷入深思的母亲,母亲的脸上没有羞涩,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可是……

“你在说瞎话!你又在欺骗!”敬延突然大喊大叫了,“你胡说!他有女儿,他女儿在给我发微信!”

李硕全身颤抖:“我没有说瞎话,我也不知道他……可他当年就是那样啊……”

突然地,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季节本不该有这样的雷的,可是,雷依然响了,仿佛把天与地都炸裂开的一声巨雷,就这样从每个人的心头掠过。

敬延颤抖了一下,她是怕雷的。

敬建工,当年的优秀青年工人,老厂长的得意徒弟。

沉重的帷幕既然被粗暴地撕破,一切便从落满灰尘的记忆中显现出来。那张憨厚的四方脸,那条因被损伤过而变得沙哑的喉咙,还有那件似乎永远没有下过身的劳动布工作服,都从昨天的迷雾中走出来了。

李硕记得,老厂长曾经说过:“要不是……到三线来挂帅的哪里用我,小敬会比我这个老家伙干得好。”

确实,立过功的敬建工当时突击提拔,是总厂最年轻的副厂长,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但是,对于年轻漂亮的女厂医李硕来说,敬建工就是一场噩梦。

铸造车间突然出了事故,灼热的铁水四下奔流。当时还是铸造工的敬建工奋不顾身,飞身去拉扯吓傻了的新徒弟。铁水无情地吞噬了那个小伙子,浑身是伤的敬建工手里只剩下一只烧焦了的鞋。

在举全城之力的救治下,英雄康复了。仍然是一条汉子,脸上是憨厚的微笑,身上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当然有伤疤,但伤疤是骄傲的标志,是人人艳慕的勋章。报告会,庆功会,敬建工同志的事迹掩盖了消失在铁水中的人,但只有在鲜花和掌声中成为英雄妻子的李硕知道,那小伙子永远藏在了敬建工的心里,左右了他的灵魂。

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是老厂长做的媒人。不用介绍什么,李硕已经多次听了英雄的事迹报告。只是在老厂长把事情挑明了之后,再在台下看着敬建工,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感觉,之前是看英雄的,现在是看人。

但是,在新婚之夜,一切成了灾难,成了噩梦。

英雄根本没有上床。他蜷缩在写字台的下边流泪,喃喃自语。他的举动自然吓坏了新娘子,李硕用新棉被包裹了自己,抱着膝盖坐到天亮。哭泣的男人,绝望的女人,写字台上老厂长送来的毛主席塑像,还有撒满新房的充满讽刺意味的月光,让那个时刻成为李硕后来梦境中最黑暗的一幕。

敬建工其实已经不是男人了。那只散发着焦臭味的鞋彻底击垮了他。那么一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在眼前消失了,那铁水漫过人体时的滋滋作响,那声只喊叫出一半的惨叫,那只鞋里边……敬建工不能再见到任何人的肉体,包括他自己的。从那天起,他从不和别人一起洗澡,而当他自己一个人走进澡堂之后也会紧紧闭上双眼。老厂长给他介绍对象时,他坚决拒绝了。但他拗不过老人的坚决。老头儿不是为徒弟在解决终身,而是在为英雄排忧解难。当然,当敬建工面对漂亮娴静的女医生时,心头也滚过激动的浪潮,他想也许自己就会重新开始了,也许就会恢复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的侥幸心理害了李硕医生,其实也害了他自己,摧垮了他最后的防线,粉碎了他最后的挣扎。

这样的婚姻,后来的事情就不难理解了。

李硕没有想到的是,半辈子说不出口的事情,竟然如此顺利地对女儿讲了。不再犹豫,没有动摇,一切讲完,竟然是内心没有过的平静。

似乎连外面的雨声,也变得轻快了。

“我常常想,老厂长其实是知道他的问题的,”李硕低声叹息着,“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怎么样?是他毁了你!”敬延心头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这让她感觉喘不上气。她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回避着一切,知道了他们在背后该是怎样地在貌似同情地议论着这段婚姻。她为之愤怒。人的所谓善良,其实就是残酷,仓促披上的温情外衣,掩盖着真实的羞辱。

“不能这么说……”李硕轻声反驳女儿。

“为什么?”敬延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明显的颤抖表明着她的气愤。

“他也是在救我啊,要没那场婚姻,我就要被人……你的外祖父成分不好,他是大资本家。老厂长说,你成了英雄的老婆,你就……”

这是一场交换,政治地位和人生幸福的交换。

当时的李硕,是总厂医院里一个醒目的怪物。她的美丽让她成为人们心中的女神,而她的身份却让她始终是人们嘴里的臭狗屎。男人们轻佻而恶毒地谈论她,同时在想象里蹂躏她的肉体。那一段生活,才是李硕永远不想和女儿提及的黑暗,当时老厂长的提议,是李硕永远不能忘记的救命稻草。

许许多多的事情,怎么能和女儿讲清楚呢?

讲不清的。一个人的苦楚,只是他自己的伤,旁人可能看着这血淋淋的伤口惊愕,甚至恐惧,却不可能感受疼痛。作为医生,李硕永远不理解人们怎么能把疼痛划分出等级,她以为心口上的伤才是最痛的,远远超过女人生产时的那种撕裂。

所以,现在,她也并不希望女儿理解。她知道敬延即使知道了这一切,也不会谅解她的。发生过的故事,是无法修改的结局,现在的述说,也许就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其实安慰也没有用的,事情都过去了,撕去的日历随风而逝,而那每一天的时光却是刻在心底的了。

“他是个好人……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可我是不想再说假话了。是他说的,冯医生人不错,你……”

“别说了!”敬延打断母亲的低语,“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可是这些好人,却害了我一生!我在你们眼里,算什么?算什么?”

敬延自己听出了自己话里的凄凉,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野里的一切。她知道那是合理的,她其实也想到了,年轻英俊的冯医生不是贸然闯入了名义夫妻的生活,他是被安排的!甚至,是不是这个名牌医科大学的毕业生被分配到工厂医院,也是人们善良的阴谋?一切的一切在今天都是猜想,在昨天却是不是真实?

敬延不敢往下想了。她的愤怒在一点一点地聚集着。总厂,分厂;那座城市,这座深山,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偷偷看着她这个精干的女厂长窃笑?他们在议论,他们在猜测,他们在肆无忌惮地编造故事。在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她和她母亲的风流韵事,是多少活剧的素材。

这天晚上,敬延第一次留宿在刘一南家里,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给了这个胖胖的男人。

吃了晚饭,她就平静而坚定地宣布:“今天,我不走了。”刘一南当时愣住,正在收拾碗筷的手停顿了一下。但公安局长毕竟是公安局长,他从女人的决绝里嗅到了一种悲壮,便迅速恢复了神态,平淡地说:“好。”

于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激情的潮汐平复后,刘一南抱着敬延,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敬延的心冷了一下。她推开男人的臂膀,翻身,埋怨道:“你是审问犯人?”

“你知道不是,你也知道我是关心。”胖子正正经经地说。

敬延无语。她当然知道,但她该和男人说什么?说那个悲怆的爱情故事?说母亲其实也是牺牲品?是的,尽管敬延还在生母亲的气,但她知道,母亲的命运也是在那场婚姻开始的时候转变了。

沉默良久,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向刘一南复述母亲的故事。是的,是断断续续的,因为她的心情也是如碎片般的不完整,而且闪动着细碎的冷艳光芒。她发现自己在讲述中在不知不觉地丰富着故事内容,甚至演绎着某些故事情节。她的讲述似真似假,如梦如幻。她惊奇地感觉到她在把一切都演变成一场温暖的合家欢,而这出活剧其实充满了残酷。她像一个蹩脚的油漆匠,涂抹着掩盖着,既是抚慰自己的伤痛,也是宣泄着伤痛带来的压抑。她告诉胖子,老厂长是善良的,他撮合了这段姻缘。敬建工是善良的,他把冯医生推给了妻子。冯医生也是善良的,他在痛苦和自责中生活。而全厂的人都是善良的,他们假装对事实视而不见,他们保护着人类最基本的欲望和追求。一切的一切,都是无奈的,都是命运的安排,假如……

“没有假如。”刘一南打断她的话,冷静地说,“既然是命运,就没有假如。小芸的妈妈出车祸那天,我就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假如。”

敬延心生不快。她觉得公安局的副局长太过冷酷。可是,她也清楚,胖子说的是对的。善良也许是最脆弱的东西,它不堪一击。所有的善良在这个世界上,都像是她此刻的讲述,是梦,是梦里的草长莺飞。

敬延沉默了。许久,她慢慢地继续说:“我才知道,我母亲曾经和那个姓敬的,复过婚的,但,又离了。他们的反复,他们的恩怨,他们……”

善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在李硕的讲述中,复婚只是淡淡一笔,但敬延却猜测得到,那也是惊心动魄的一件大事。善良包围了故事中的男女,噬咬着他们的心。当他们的心灵堤坝坍塌后,他们便向善良投降。敬延判断,应该是那个姓冯的先提出的建议,这个被折磨的脆弱男人不想再承受了,他想把女人推回到原来的世俗之中。筋疲力尽的女人也就同意了。善良的人们则求之不得,复婚的仪式比当年结婚时还要热闹。但,有着强壮体魄的男人在女人躯体面前仍然不堪一击,温馨的复合最终成了一场闹剧。

李硕对女儿说:“这回,是他把我打出来了。真的,他打折了我的右胳膊……”

敬延在这轻描淡写的残酷面前战栗。她不明白,为什么善良在失望之后会演变成为暴力。她问母亲,李硕仍然平淡地说:“人绝望了,还说什么。也许,他是为了让我死心。”说这话的时候,李硕面无表情,不,不是面无表情,而是一种完全超然的表情。那表情已经丰富到了似乎没有表情的状态,是一种完全没有人能理解的复杂。敬延面对这复杂,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就是在这时候退却了的。她冒着当时越下越大的雨离开了家,没有打伞,任凭自己的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在刘一南的床上,敬延没有讲这段故事。

也没有时间讲了,因为公安局副局长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刘一南一边往起爬一边说:“没有办法,干我们这行的,和老婆睡半个觉是常有的事情。”

敬延没有说话。她看着裸体的公安局副局长站在客厅里接听电话。她感觉这个胖子好像在接电话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他并不真正想听她的唠叨,电话让他摆脱了困境。从小在异样的关注中长大的女人是敏感的。敬延的心就在这一刻开始冷却,她甚至有些懊悔上了刘一南的床。

刘一南的电话显然很长。胖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正好面对着卧室的门,敬延从敞开的门里看着那一砣肉深陷在沙发里,有些好笑。她想,其实胖子真的是个好人,也许他就是自己这后半生所应该托付的了。人的一生啊,还能怎么样呢?母亲似乎轰轰烈烈地活过,现在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退休老太罢了,每天被她的关节炎折磨着。她突然就想起母亲有一回和她说过的话了:“女人啊,该抓的就得抓,还要抓牢。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那是母亲第一次知道了她和刘一南在交往时说的。她在老厂的大门口碰到刘一南送敬延回来,却没有问起任何关于这男人的话。她只是在走进家门时,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仿佛是自语,敬延却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敬延是想反驳母亲的。她想说,你抓牢了吗?你抓牢的结果是什么?那时她‘和母亲就是一对冤家,她不想听母亲任何的话。而现在,她还恨母亲吗?

刘一南扔下手机走了回来,开始穿衣服。敬延看着一个完全没有遮掩的胖男人渐渐变回了一个严肃的公安局长。她没有问什么,她知道没必要问。他们都是成人了,还有什么必要非要像小女孩儿似的撒娇吗?

刘一南在完全穿戴整齐之后才说了第一句话:“王麻子想搞突然袭击,刚才带人进了你的老厂区。不想厂子里有人,而且那人引爆了一颗炸弹。有三个人死了;王麻子重伤。”

敬延裹紧了被子,却仍然颤抖不已。她发现刘一南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如纸。

十一

制造了这起轰动全国的案件的,是原老厂传达室的值班员老白。

李硕听到这消息后,关紧房门在家里啜泣。她知道老白是死于绝望。老白曾是那里一条最忠实的狗,他曾经日日夜夜看守着那道紧闭的大门。而现在,他的厂没有了,他的儿子因为他试图阻止卖厂而揍了他。而他晚年所谓的爱情,也始终无望得像一场临近清晨才开始的梦,短暂而清晰,看得见却抓不着。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自然是女儿敬延。李硕擦干眼泪,匆忙躲进洗手间,洗脸。她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的哭泣。

敬延出现在洗手间的门口。李硕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掩饰是没有用的,女儿虽然恨自己,却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没事了。”许久,敬延低声说。

李硕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捧住自己的脸,满脸的皱褶在手下抖动得无法控制。

敬延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也很累。

省里公安厅高度重视,派出专案组赶到了小城。市公安局那帮平日吆三喝四的刑警,现在成了人家专案组的小手下,一个个压低了嗓门,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刘一南平日分管治安,此时连案子的边都沾不上了。幸亏专案组有个副组长是他上警察学院时的同学,昨晚他终于把这家伙拉到了一家小馆。酒酣耳热之后,打听到一些消息。

刘一南自然迅速将消息转告给敬延。

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事情在发生的同时其实已经结束,蜂拥而至的人们也不过就是收尸者。

对一切都不再有盼望的老白背着炸药一个人住进了老厂区。他曾经在部队上是开山修路的工程兵,玩炸药如同玩泥巴。转业后进了保密工厂,把守着连厂长进出都要出示证件的大门,老白视此为自己终身的骄傲。现在,他的骄傲粉碎了,他的生命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他一个人已经在废弃的大礼堂里睡了三晚。啃着冷馒头就香肠,喝矿泉水。他身体很好,全没有他这个年龄所应该有的疾病,所以他扛得住。他在下雨的时候把炸药抱在怀里,他觉得那个坚硬的包裹有了生命。

也算是鬼使神差,那晚赢了钱的王麻子从麻将桌上下来,突然下令召集人去老厂区。他的女秘书发嗲说太晚了,要睡觉,被他踢了一脚。于是一群矿工被从睡梦中唤醒,这群头脑简单的小伙子迷迷糊糊地走向了一场噩梦。

专案组的报告早就写好了,但还没上报,因为市公安局长盛情地把他们和报告一起扣下了。当那位副组长和刘一南在小馆里推杯换盏的时候;专案组其他成员全在深山的一个农场里烤全羊吃野菜馅的饺子。

刘一南告诉敬延,报告把案子定性为个人行为,虽然是因为工厂体制改革重组引发,但与厂方无关。工厂在重组过程中工作细致,措施得当,亦没有发现有贪污受贿行为。对重点人的控制也做得比较到位,就在老白上山的前一天,厂保卫处长还和他谈过话。

“你真是个细致人,”公安局的副局长感叹说,“幸亏你想到让保卫处找了那老头子,不然,总归是个漏洞。上边最近对这类事情特别敏感。”

敬延没有说话。她无话可说。老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敬延记得,当年老白转业下来还是小白,挺精神的一个矮个子。小白变成老白后居然看上了自己的母亲,敬延只觉得好笑,却也不觉得老白有什么龌龊。她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等对方叹息着挂了电话,便起身回家。

她需要休息。她需要躺下来,关掉手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可当她走进家门,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也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故事开了头就没有结尾,老白只不过是人生里的一个惊叹号。这个惊叹号标志在这篇糟糕的文章里,只不过是提示了读者,这是一个低潮与另一个低潮的间歇。

她的房间窗帘低垂,光线阴暗,像她此刻的心情。她坐到床上,松软的床垫沉下去,弹簧发出一声呻吟。手机又在震动了,她皱皱眉,知道那个微信又出现了。她攥紧了手机,让那颤动的小东西在手心里蠕动。她知道,也许应该是正面回答对方的时候了。

她走出房门。果然,母亲还在沙发上坐着,母亲的手机也在茶几上不甘寂寞地闪亮。

“妈。”敬延少有地叫道,“我准备给他们回个信息。”

李硕抬头,她丝毫不惊讶女儿的决定,她似乎也在等待这个决定。她点点头,低声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了。”敬延说。

“是啊,你白大爷都……”

李硕的眼眶又红了。那个矮胖而且总是脏兮兮的老头子,其实从来没有引起过女医生的注意的。即使是当年他找借口来厂医院看病的时候,李医生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特别是当他表现出一种异常的殷勤之后,她更是对他敬而远之。然而,现在这个人死了,死得很惨烈。而且,在李硕看来,他是为了她而死的,为了她的那种眷恋,为了她那割舍不了的墓地,为了她的心。老白用一种决绝的方式,让她背负上了一份良心债。

她看着女儿,从茶几上慢慢拿起了那块鸡血石。那块鲜红的石头,在她白皙的手里好像是一颗人的心脏。

“我也想过了,我不能再这样躲避了。你也是……你以为这块石头是……不是,它是你那个姓敬的父亲留给我的。他也是昌化人……他说,这是他的传家宝。”

敬延抬起头:“这么说,他在给你这块石头的时候,把他的老乡也推荐给了你。”

“什么推荐……不要这么说,你妈妈不是现在歌厅里的那些……”李硕凄凉地笑笑,“他们只是偶然。天底下偶然的事情,太多了……”

敬延不再说话,她也不想再说。她看看手机。那手机安静下来,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的一只小动物。现在的手机也确实是有生命的,它们精灵般地活跃在人们之间,撩拨着人们的心情。

敬延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然后发出一条微信:

“你是谁?”

十二

回信马上到了,显然,对方一直在等待着。

“我应该是您的妹妹,我叫敬安。”

“我没有妹妹,你大概认错人了。”

敬延飞快地把微信回过去。她注意到了,对方用了“您”,是尊重的语气。而且,对方说自己“应该是”妹妹,显然给双方的沟通留了一点余地。所以,敬延决定把这余地封死。但是,当手写的字迹一个一个地停留在屏幕上,她突然对自己使用了“大概”这个词而感到了懊悔。因为这似乎也给对方留了余地了。

果然,对方抓住了这点,回答说:“没有认错。请您注意我们俩的名字。”

敬延,敬安。确实有些某种联系。再想,老厂长是当年延安出来的老兵工,据母亲说,他的得意门生敬建工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给自己的女儿们起这样的名字,是一种纪念?也算情有可原。

“那能说明什么。”敬延写了这样的字句,想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强硬地说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软下来。这让她气恼不已。想了想,她写道:“据我所知,我是独生女。”这一个个字写得很用力,她仿佛发狠地要把屏幕按破。

“我是养女。”对方回了四个字,有一种轻描淡写的镇静。

敬延一下子愣住了。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太笨。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为什么只顺着那么一条思路往下想?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会有欺骗?

“爸爸在我五岁时收养了我,我是地震孤儿。”

对方发来了一连串的笑脸儿符号,是表明自己的阳光灿烂,还是在安慰着从未谋面的姐姐?

她久久地看着手机,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谈话继续下去。仿佛这个叫敬安的姑娘,这个和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妹妹,一下子打乱了她所有的思路。

迎着李硕询问的目光,她把手机举到母亲面前。李硕戴上花镜,一字一句地看了,然后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

手机又响了,有电话。敬延接了,是厂财务部,报告她说矿山的款全部打到了工厂账上。账务部主任的语气充满了喜悦,“老白师傅没算白死,王麻子也害怕了。”

敬延哼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她去医院看望重伤住院的王麻子的时候,被纱布包裹得像具木乃伊的矿主目光仍然犀利而粗野,含混不清地把爆炸制造者骂得狗血喷头。她不耐烦听,就打断他说:“行了,人都死了,你还骂个什么劲。好好养伤,出去好接着赚钱。”王麻子瞪她一眼说:“我倒真服了你了。”

服什么,为什么服,他不说。敬延自然也不问的。她已经派出人把那块面目模糊的鸡血石给矿上送了回去,她不想和这个粗俗的家伙有更多瓜葛。现在,钱款到账,他们一拍两散,彼此不欠,只是那片寄托了许多人情感的老厂区,从此一去不返。

这天下午,敬延带着厂领导班子全体成员,遗体告别似的沉默着,在老厂区转了一圈。是最后的一圈。然后,她和王麻子那瘦瘦的副矿长办理了交接手续。在那份文件上签字的时候,敬延的手没有犹豫。当时在签卖地合同时,她是犹豫过的,迟迟落不了笔。而现在,没什么犹豫的了。老白就把自己炸死在大礼堂门口,现场至今留下一片暗红色的痕迹,是他的血,也有别人的血。站在曾经的血泊旁,签字的手不可能再有犹豫了,因为逝去的生命已经为文件盖上了无法磨灭的印章,而且触目惊心。

副矿长转告王麻子的话,虽然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手续交好后的宴席还是要摆的,请敬厂长一定要赏光。敬延淡淡地笑道:“算了,等王矿长出院再说吧。”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满山的葱绿被太阳晒出蒸腾的热气,有一股淡香和苦涩混合的气息。和母亲一样,敬延让同伴们先走,然后自己踏上了那条通向坟地的小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一直拒绝到这里来面对自己的耻辱。现在,厂工会已经和殡仪馆交涉好,所有沉睡在这里的人都将被迁到山下的陵园里。最后一次了,也算告别吧,是和这片土地,也是和躺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个人。

沈医生的墓前很干净。这不奇怪,因为母亲前几天还来过的。奇怪的是沈医生的墓碑上没有字迹,竟是一块无字碑了。敬延突然就被这方光洁的石头给震撼了,而且感到一种疑惑。这块碑一直就是这样的吗?它从矗立的那天起就是一片荒芜吗?她依稀记得似乎不是,但她却并不能确定。仿佛那些曾经有过的字迹,仿佛那些曾经走过的岁月,都在时间的河流里沉没了。她有太长时间没有登上这座山头了,她已记不清关于这里的一切故事。她只想得到这一定是母亲的主意,母亲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抹平了,都消灭了,仿佛只把所有的苦痛和甜蜜都浇灌在那株已经开败的山茶花里了。

只是埋在心底的那些情感,能不能就这样湮灭呢?

还能记得的,却是不应该再遗忘的了。人们都在老去,厂里从那座城市迁来的老人已经所剩不多,母亲也在病痛中忍受着折磨。过去的事已经是那一辈人睡梦中的片断了,醒来的时候无论怎样回味,也是寡淡得如同食堂里免费的清汤,冲淡了味蕾,也冲散了心境,七零八落的往事就成了拾也拾不起的琐碎。

敬延坐在坟前,远远望着脚下的老厂区。厂区寂静无声,仿佛是凝固了的画面。她掏出手机,给敬安发微信,简短地问她有什么事。她尽量不使自己的语言带有情感,却从一个一个跳动在屏幕的方块字里看出自己的复杂。

敬安没有回答。

她好像突然消失在这片山林的空气里了。

太阳悄然挪动着脚步。山和林都在阳光的移动中不动声色地变化着自己的阴晴圆缺。敬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远远近近的景物都在她的恍惚中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依稀看见了两个男人的身影,他们在向她走来,却是沉默的,不说话,也不笑。他们都步履蹒跚,却走得坚定不移,一步一个脚印。他们走着,走着,当敬延终于努力睁大了眼睛的时候,他们却消失不见了。

不变的山,不变的林,一切都在不变中变化着。

手机的屏幕上有显示。敬延打开手机,是敬安在告诉她:“我已出发,明天到达”。

她来了。过去的故事也回来了。

敬延正怔愣着,又一条微信飞来:“爸爸让我问李硕妈妈,他送她的鸡血石还在吗?”

十三

“我不想见她。真的,我不能见她!”

刘一南充满同情地看着敬延。接了电话,他匆匆从省城的会议上赶回来,身上的警察制服也没有换。他的警服永远是平整而洁净的,他就是个精神抖擞的胖警察。此刻,他一边看敬延,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似乎在全力用他的亲切稳重安慰敬延。

他们坐在小城唯一的茶馆包间里。墙角那棵硕大而粗糙的假榕树劈头盖脸地压迫着他们,同时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塑料味。泡茶的女孩儿显然来自小城郊区的农村,笨手笨脚地打翻了两次茶杯,还烫了自己的手,被刘一南忍无可忍地轰了出去。当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敬延迫不及待地向男朋友表达了内心的恐慌:“我害怕。”

刘一南宽容地拍拍敬延的肩:“没什么可怕的啊,她应该算是你妹妹。”

“可她背后是……”敬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那个也姓敬的男人,那个她名义上的父亲,那个在云里雾里沉浸多年却突然冒了出来的家伙。敬延本能地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敬安这个丫头,也真冒失,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就这么赶来了。我真不应该和她联系。”

刘一南说:“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是啊,该面对的,像崎岖山路上的会车,总也躲不开。敬延当然知道。但是,一个人心底的伤疤,撕裂开来的时候是极其痛苦的事情。敬延多少次看着母亲手边的鸡血石,想那触目的红,应该是怎样的疼痛才能让它如此鲜艳。石头若是有知觉,也该痛哭了。而敬安问到了那块鸡血石,她为什么问?难道那块石头里还有更悲伤的故事?

刘一南说:“你应该告诉你母亲的。”

敬延摇头,她不想说。不是怕母亲震撼,而是她自己不敢承受。她承认,母亲其实在某些方面比自己坚强得多。

“那是他们那辈人的事情,你没有权力隐瞒。”不愧是老警察,刘一南的镇定让敬延不能不折服。胖子慢条斯里地倒腾着面前的那些茶杯、茶壶,熟练得像是在茶馆工作过多年的样子。他不再议论那个正向这里赶来的姑娘,而是说起了他正在处理的一起治安事件:房地产商拆了农民的房子,拆迁款却迟迟不到位,于是愤怒的农民们砸了工地上的机械,将房地产商打成了残废。他把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讲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一群小孩子打架。他的淡定让敬延慢慢平静下来,敬延觉得比刚刚接到敬安微信的时候舒服多了。

在刘一南鼓励下,她终于给母亲拨了电话。

在李硕接电话的那一瞬,敬延突然意识到,也许母亲也已经知道了,难道那个叫敬安的丫头不会给母亲打电话?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搅乱了。李硕“喂喂”地叫了几声,她才醒过来,轻轻叫了一声“妈”。

李硕那边没了声音。母女俩突然都意识到,这个称呼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她们之间了,而这两天,她却已经这样称呼了母亲两次,这两次呼唤像是唤醒了沉睡的什么,使沉默下来的气氛在电话两端像水一样流动,浸湿了母女的心和眼睛。敬延突然想母亲也真的是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含辛茹苦把自己带大,背后却是两个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男人。他们并不是不爱她,他们爱她爱得撕心裂肺,直至把每一片血肉都化成了压断自己生命纤绳的痛苦。因为这片爱,得到的只能忍痛失去,得不到的却是日思夜想。在得与失之间的,是牵挂在每个当事者心头的爱恨情仇。

自己太不体谅母亲了。

敬延的话堵在喉咙里。她从来不会和母亲说那些柔软的言语;此刻她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母亲似乎了解她的心,也沉默。时间在彼此的沉默中流逝着,带走的是梳理不清的心情。

突然地,敬延在电话里捕捉到一声轰鸣。常常出差的她立即反应过来,那是高铁两车相遇时擦肩而过的疾风。她忽然意识到,母亲并不是在家里,她是在火车上。

“你在哪?”她急切地问。

“我……”李硕嚅嚅着,“我在……”

一时的软弱瞬间苏醒,醒了就是愤怒。敬延大叫:“你在火车上!你要一一”

李硕把电话挂断了。她仿佛有些害怕女儿,又似乎是有几分不屑。总之,她是义无反顾了地走了。

她什么时候买的车票?谁送她去的车站?她为什么要走?她去找那个男人是为了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像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得敬延头嗡嗡的响。她放下电话,怒气冲冲的地对刘一南说:“你看!你看!这就是我妈,这就是她的一贯作风!你别看她弱弱的,其实可有主意了!”

刘一南笑起来:“你不也一样?管理那么大个厂,杀伐决断,还有那么大一片地,说卖就卖了。”

敬延仰着脸,目光在假榕树那密密麻麻的枝叶里渐渐丢失去,散乱在了寻找不到的空间里。她真的有点不明白,病病歪歪的母亲居然做出了这样惊天动地般的事情。是敬安的电话促使了母亲的冲动?她急切地拨打了敬安的手机,如意料之中,对方关机,敬安一定在飞机上。

刘一南说:“其实,你不觉得挺感人的吗?这就是爱情。”

敬延看看男人:“你也懂爱情?”

公安局副局长正色:“警察就不懂爱情了?”他把小巧的茶盅轻轻推到敬延面前,“给你换了普洱,不影响睡眠……爱情是一定要经过考验的,不然,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那种,轻飘飘的,没分量,也就活不起。”

普洱茶汤是清亮的深棕色,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升腾着。敬延注意到,刘一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微微地有些水气了。她突然想到了男人的过去,那个随着汽车一起跌进崖底至今没有找到尸体的女警察,曾是男人的警校同学,他们的爱情,是爱情吧?

想着,就问了:“你爱我吗?”

刘一南抬头,眼里的波光一闪,却是柔软而坚定的镇静:“坦白说,还没有像当年……不过,我在努力。爱情,是不能有谎言的。对吧?”

敬延无语。

刘一南捉住她的手,低声说:“所以,把一切都放开吧,为了爱情,也为了善良。”

十四

敬安没有选择乘坐高铁到小城来,而是先乘飞机到省城,然后搭乘了长途汽车。她在飞机落地之后用微信告诉了敬延自己的到达时间。敬延问她为什么不坐高铁,她的回答透出一种果断和干练:“时间长,不愿让父亲颠簸。”

这让敬延吓了一跳。她把微信给刘一南看,说:“他、他竟然也来了!这个敬安,还有多少秘密没说?”

刘一南看了也皱起眉来:“问题是你家老太太的不辞而别。几十年没见面,他们竟然就这样错过了。”

真的,这世界上还有比这件事更荒唐的吗?彼此的伤害,彼此的思念,在几十年的秋雨春风里,被深深掩埋着,却在一天之内突然萌芽,顽强地从地下探出伤痕累累的枝子。而他们却被命运再一次无情地戏弄了,仿佛是冥冥之中有谁不想让他们如愿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敬延给母亲打电话。李硕却没有接。她显然在回避女儿。可她不知道,她的回避让错过的更错了下去,她和他正在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李硕背着她的鸡血石,男人送她的鸡血石,一个人在迷茫的路上奔走。

敬延给敬安拨通了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这个不曾谋面的妹妹打电话,于是她第一次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喂,是姐姐?”

她把母亲在高铁上的消息告诉了敬安,对方沉默了了半晌,低声说:“这是他们的命呀。”敬安的声音很柔和,即使有伤痛,却也动听。

一切也只能见面再谈了。离敬安到达小城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敬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她突然很想拍张照片给敬安发过去,想想又放弃了。她想其实应该是对方给自己发张照片过来,不然,她会在车站和妹妹相见不相识。

这样想着,手机就有了动静。果然,敬安发了照片过来。

敬延没想到,敬安竟是那么年轻。

这就是妹妹了。一张清秀的脸,眼睛不大,但有着天生的妩媚,所以就漂亮。微微的笑,嘴角有小小的酒窝。敬延想,她在遇到地震灾难之前,是个什么样家庭的乖孩子呢?

刘一南看看照片,又看看敬延,说:“也真怪,你们居然有些像呢。”

“不像,不会像。她是她,我是我。”敬延揣起手机,赌气地说。

小城的长途汽车站一如既往地混乱而嘈杂。刘一南领着敬延,推开农妇的硕大包裹,迈过躺在地上酣睡的小伙子,踢开遍地的垃圾,好不容易才走进了驻站警务室窄小的房间。值班的年轻协警见是副局长突然到了,慌得不得了,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擦汗。刘一南问他省城来的车是否准时到达,他也愣了半天,才突然鸡啄米似点起头来。敬延忍不住想笑,小伙子的脸就更红了。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好歹比外面清静一点儿。”

敬延坐在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忍不住再次打开了手机。那张清秀的面庞又出现了,仍然那么微微笑着,酒窝里浅浅地都是说不出的意味。恍然间,敬延仿佛真的看到当年的自己了,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明朗,一样的亮丽。可是现在,自己已经老了,岁月的砂砾已在脸上磨出了纹路,虽然细微,但也清晰。

敬延开始嫉妒这个妹妹了。她在想那个应该是自己父亲的人,为什么要收养这样一个女孩儿呢?他不是应该孤独到老吗?他不是应该在痛苦中熬过他的一生吗?那也许该是一出感天动地的剧目啊,他用他的善良构筑起舍己为人的高大,同时他用他的隐患为这善良添加起重量。他应该是一个完美而无瑕疵的家伙才对啊,他……

有电话响,是刘一南的手机。他接了,只听不说,眉头慢慢皱起来,看来是件棘手的事情。年轻协警殷勤地为敬延送过一杯刚刚烧开的水。刘一南看小伙子一眼,举着电话走了出去。敬延隔着宽大的玻璃窗,看着公安局副局长那肥厚的背影,突然想,也许,是我太苛刻了,谁不想在生活里有温暖呢。就像这忙忙碌碌的车站,人们都匆忙地追赶着属于自己的那一趟车。这其实短促的候车时间,也许就是人压缩了的一生了,那么多放不下的包袱,那么多想办的事情,那么多的期盼和那么多的劳累……敬安来了,父亲来了,尽管他们和母亲擦肩而过,可他们毕竟都迈出了艰难的那一步,在心灵上,他们在彼此靠近吧。

心情如烧到沸腾的水,翻翻滚滚的。年轻协警突然叫道:“大姐,车到了。”敬延激灵一下,从茫茫心绪中抽回了思维,定睛看,果然,一辆满身灰尘的双层卧铺客车正缓缓地拐进院子了。

心狂跳起来,身体却一时难以移动,仿佛是一种恐惧,魇住了双腿。她顾不上再想,也顾不上叫还在打电话的刘一南,不错眼珠地死盯着那辆车。车门开了,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下车。窗外的刘一南也注意到这辆车了,他收了手机,也把目光向那辆车投去。

终于,敬延捕捉到那个窈窕的身影了。

随即,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因为,她看到下车的敬安捧着的,是骨灰盒。

没错,就是骨灰盒。尽管用洁白的丝绸包裹着,但那方正的形状,敬安那肃穆的神情,都告诉了敬延,那是一颗死不瞑目的灵魂。

突然地,仿佛怨恨、纠结、伤痛……都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茫茫的宁静,仿佛都睡了,只有心还在低声梦呓。那是一颗鸡血石般的、红透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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