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德志
1
我不确定是她。
她站在公交车的下车门那,手抓着门上的杆子,身子倚着后头的立杆,随着汽车的摇晃而微微扭动着身子,懒散亦别有一番韵味。她穿着桃色的圆领短羽绒服,黑色的紧身裤,围了一条雪白的围巾在脖子上,脚下是一双褪色的帆布鞋,我盯着她的鞋看了很久,我知道,那鞋子里面还垫着内增高。
我曾经帮曼玥洗过鞋,故知有这种玩意。那日她懒懒地躺在床上,像条没骨头的虫。“人家男朋友都要帮着洗鞋的,就你不乐意。”
“我自个的鞋都是我妈洗的,压根就没洗过鞋。”
“你读大学也不洗鞋?”
她来到了房门口,卫生间与房间只隔着一间小客厅,我抬头便看见了她,她贴着面膜,看上去像日韩恐怖电影中的女鬼,自她人流后近一个半月,她说是时候恢复她的美貌容颜了。
两双帆布鞋,一双四十二码,一双三十六码,款式一样,一双黑色一双红色,这是我俩的情侣鞋,我曾经认为情侣鞋就是坑人多卖一双鞋,但和曼玥交往后,我觉得情侣鞋是很有趣的,感情应该由这些趣事滋润着,才更有生机。我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在阳台上,四月的阳光明亮地照在鞋子上,微风吹动着鞋带,鞋带不时滴着水。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鞋子,身后的大门传来“嘭”的一声。
她出去了,是去恢复她的发型了。
2
汽车在市中心的广场停了,靠近中门的她第一个下去。午夜时分尚未回家的人们迅速地把车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别挤,让我先下去。”我生怕这么一眨眼工夫她就消失了。“凭啥让你先下?”身旁的大妈对我质疑道。这年头的大妈除了难缠的精神,还有一副在广场上练出来的良好体魄。
“我从小就有个毛病,肠胃不好,拉屎前要放大量的屁,现在快憋不住了。”我边说边往前挤去。嘿,还真有效,大伙硬是给我让出了一条缝,我得以先众人之忧而下车。
我往车后的路赶去,没见着她,又撒腿往车前的路跑去。我边跑边骂自己:“为什么这么没出息,为什么要见她?”
我想,是思念。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二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尽管也在恨她,但此刻,我还是激动得像切了几斤洋葱,鼻子眼睛酸得特难受。
我想你。曼玥——我想告诉你,和你短暂的三年时光,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曼玥——”分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曼玥——
她停止了脚步。
她的背影对着我,在百米远的地方。真的是你吗?曼玥。
3
2012年,世界末日没来,我的末日却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是不会经历末日的,只有人才会经历末日。
尤其是脆弱的人。
曼玥走在前面,圆鼓鼓的屁股微微上翘,脚步轻盈得像鸟儿,这便是她走路的姿势,我曾经爱她的一切,包括这姿势。
她停了下来,指着脚,蹙着眉说:“洗了鞋也不知道把鞋带穿好,你看,走两步就松了。”我像往常一样为她把鞋带松开来再系紧,我的动作异常的慢,我多希望她的鞋带能有十万八千里长,那我就能用一辈子的时间为她系鞋带了。
她说:“今天吃什么呢?披萨怎么样?”
我看着她那宝石般的瞳孔,淡淡地说:“老地方,港式餐厅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吃饭的地方。曼玥没有多想,愉快地答应了,她拉着我像孩子般快乐。她太傻了,不知道我为何会在彼时带她去那家港式餐厅,因为我要离开她,当她瞒着我偷偷把我们的爱情结晶——那不满两个月的小血球——无情地摧毁后,我便下定了决心抛弃她,并且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抛弃她。
我要报复。
4
她睡着了。夜凉如水,月光似霰,我心慌乱。
我悄悄地把手从她的颈下抽了出来,曼玥辗转了一下,继续打起了呼噜。我的胳膊从她的秀发里滑过,一阵酥麻伴随着悲伤传遍我身。
我悄悄地爬了起来,拿了她的价值不菲的手机、平板电脑、金银首饰出了房门,塞进了我藏在客厅角落里的大包,这些都是我送她的东西。包里还有很多我的衣服和物品,我还拿了她的银行卡,我知道密码。
凌晨已过,外面依旧灯火通明,这便是一个省会城市的中心。要去取款得绕过一个大医院。来到医院的时候,我仰起头向着直插云霄的大楼上空摆了摆手,那是我在向我那未出生的儿子的灵魂在打招呼。
也有可能是女儿。
我进到取款室,保安不知去向,角落有一张桌子和一份仿佛刚才还有人在看的报纸。我忐忑不安地左右张望,像做贼。
我一边将曼玥的银行卡塞进了机器,一边安慰自己:这不是偷,是把我给她的工资都要回来,尽管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门开了,我吓得魂都没了。
不是保安。
“你他娘怕什么?真把自个当贼了?”我想打自己一耳光。
又是那一对母子,四五十岁的女人和十来岁的孩子,他们进了取款室后像回到家一样打开铺盖睡下了。我和曼玥来这儿取钱都能碰上他们,曼玥每次都会给他们几块钱。
“他们都是职业的,你连早点都舍不得吃,何苦给他们钱。”我曾这样讽刺她。
曼玥眼圈通红地说:“我可怜他们母子。”
那之后,我再没反对过她,正是那一次,我发现曼玥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仔细看了一眼那女人,她蓬头垢面,左脸有一道长长的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否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深爱着她又最终抛弃了她的男人?
曼玥、曼玥。我最爱的女人,我就要离你而去了,把你抛弃并给你沉重的一击,未来你会遭遇什么?会落得像这个女人般的田地吗?
不!我不允许,决不允许。我走好了,不要拿走你的东西,我不要你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心在颤抖着,绞痛着。曼玥阳光的笑容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再也抑制不住,失声哭了起来。直到哭得累了,我才发现,那一对母子拥抱着蜷缩在一起,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5
起雾了,她的背影也变得模糊,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她那圆鼓鼓的屁股微微上翘,脚步轻盈得像鸟儿,我多想跑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但是我不敢。
穿过高架桥,走过一个大的圆形花圃,她朝着火车站走去,路旁竖着一块张信哲演唱会的巨型海报,她驻足看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我们都爱听张信哲的歌,在闲暇的周末,有时为了节省开支,我俩会选择慵懒地抱在一起听他的情歌。
她似乎察觉到了后面有人在跟着她,脚步快了起来,我也害怕会吓着她,但是爱如潮水将我向她推。
我跟着她拐进了一条巷子,石板路,老式板楼,杂乱的电线像蛛丝一样挂着,不时会有人骑着自行车来往,或响起狗吠声。里面很大,巷子交错,她没有再拐弯,径直往里走去,脚步快得近乎小跑,我也在后面跑了起来:
“曼玥,是我呀。”我发现声音在颤抖,“曼玥,那晚我走了,但是后来你却再没有联系我,如果你联系我的话,我会心软,会再次回到你身边,但是你没有,我知道,你那时早已知道我要离你而去,你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曼玥,我每天都在想你,又每天都在恨你,我爱上你的第一天便对你说要娶你,我时时刻刻都在憧憬着和你婚后的生活,可你嫌弃我没有份好工作,又要求我在市里买房,最终瞒着我把意外怀上的孩子拿掉了。”
她跑得越来越快,我更确定她就是曼玥。
“曼玥,你别跑,我不会伤害你的,一切都过去了,我想告诉你,我就要结婚了。”
她慢慢地停了下来。
我喘着气看着她,她转过来。她的脸扭曲,额头上的汗亮闪闪。
她不是曼玥。
一个大肚子的男人从她身后跑了出来,朝我扔来一个东西,我一看是块砖头,吓矮了半截,砖头直接从我头顶飞了过去。
“哪来的骚狗敢调戏我老婆,看老子不削了你。”他向我冲来。
6
大家笑了,文静更是笑得直揩泪水。她说:“后来呢?”
“当然是跑掉了,被那杀猪似的家伙抓住,不大卸八块才怪。”我笑着呷了一口啤酒。
曲涛夹了块烤翅,说:“你这小子,都快结婚的人了,还拿这么低劣的手段去调戏妇女。”
我又开了一瓶啤酒,说:“我是真情流露,她太像曼玥了。”
“是是是。”高明说,“你是真情流露、多愁善感,赶紧再去弄一些肉和蔬菜来,想让我们舔盘子呢?”我离了席,去到烧烤架前烤食物。自打与曼玥分手后,我就回到镇上开了这个烤鱼店,也做烧烤。二年来老婆本是赚够了,父母便下了死命令,再不结婚便要把我活烤了。
高明吃着生蚝,又尖着嘴嗍里面的汤汁。他戴着复古的圆框眼镜,嘴角稀而长的绒毛上沾着汁液,形象十足的猥琐。他对我说:“你也要结婚了,咱四个就缺我一个了。”
文静一听,耷拉下脑袋,说:“谁说缺你一个,我不是离了吗?”
我一见气氛不对,对高明调侃道:“赶紧找个姑娘,和我同一天结婚得了。”
高明笑了笑,说:“在我的梦想没有实现之前,我是不会找一个女人跳进坟墓的。书上说过,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做。”
梦想啊、梦想啊,才是他妈的坟墓。坑!
“高明已经改变写作风格,点击率破万呢。”曲涛说着把手机给我。我仔细读了读上面的文字:她风情万种地挑逗着他,然而他却沉醉不醒,仿佛冬眠的蛇,但是她自有法子,即便是在洞里潜藏得再深的蛇,她也有办法把它揪出来。她摸到了他的肚子,又慢慢地把手向下伸进了裤子里,但她依然没有停,纤手继续往下寻找着那条“冬眠的蛇”……
“从网游写到色情,果然是文风大变呐。”
“你懂个球。”曲涛拿走了手机,说,“这是‘寻根文学。”
“是是,寻根寻根,寻的好大的一条根。”我扫了一眼文静,只见她飞红了双颊,似笑非笑地轻启皓齿。
7
四月梢,我们这进入四季随机切换模式,你不多盯着天气预报的话,就有可能今儿中暑明儿感冒。文静把我拉到了一个四面环山的叫斗曲的村子里,路上我一直托着下巴看沿路的山水,她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开着那辆奶白色的蒙迪欧。
文静是我学姐,长我二岁,在我入少先队时给我系过红领巾,后来再无联系。她本该从我的记忆里消失,然而屁大的地方就是这样,抬头熟人低头熟脚。
在我开烧烤店的第二个月,曲涛和高明把她领了来,她一见我就指着我鼻子骂:“小色狼,那会我读五年级,身体刚有发育的迹象,给你戴红领巾时你一直盯着我的胸看。”
我端着烤鱼不知该逃还是该上。
后来,但凡曲涛和高明来我这蹭吃喝,都叫上她,她也不含糊,像个拖油瓶,有时候他俩不来,她也悄然而至。她离婚好几年了,读小学的儿子跟她,她舍不得儿子。有时夜深人静,她还吹着啤酒瓶跟我倒她那似乎永远倒不完的苦水:老公在她坐月子里去玩女人,公公婆婆对她由始至终就没个好态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怕她把我内定为她孩子继父的不二人选,所以某天叼着烟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架前把话跟她说清楚了,她当时拿着盘子准备装我烤好的食物,脸上焕发着少女般的青春喜悦。我说:
“我妈说她认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条件不错,不在乎你有孩子,抽空见个面吧。”
她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等待食物烤熟,我不敢看她。
她没有去认识那个男人,却把一个叫沈萌萌的姑娘领了来见我。萌萌模样平平,性格温顺,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家住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会家务活,对长辈彬彬有礼。
这正是我理想中的结婚对象。
8
斗曲村不大,有近五十户人家,分散在五个区域住,站在文静舅舅家五层楼的楼顶,能俯瞰整个村子的面貌: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文静看着如痴如醉的我凭栏远眺,指着远方说:“那小河哺育了这里世世代代的人,小时候我也总和阿婆去那洗衣裳。”
我点了点头,又极目远山的姹紫嫣红和一片黄澄澄的油菜花。我不明白为何会和文静来到她外婆家,我的婚期已定,婚庆由文静一手包办,她有一闺蜜是从事婚庆的,文静说婚庆的一切免我操心,算是送给我的结婚礼物,至于为什么要选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她却要保密。
这不扯蛋嘛,孩子过节我结婚。
随着婚期的临近,我愈感焦虑迷惘。我发现并不了解与我共赴围城的沈萌萌,更不清楚围城里的一切将会是什么样,我从不奢求婚姻是青梅竹马的执手一生,但也不应该是一掷终生的豪赌。在这种情况下,那天我对文静说想走走,她说让我等等,下班后她开车来说带我走走,我以为是在小镇里走走,却被她载到了斗曲村玩玩。
人呐,没事甭瞎转悠。
翌日一大早,她舅舅用三轮摩托拉着我们去帮忙种沙木苗,这里的村民除了种稻子,还靠卖树苗增加收入。一天的劳累下来,我用掌心满是水泡的手拿着筷子狼吞虎咽,她舅妈用纯天然食材烹饪出的美味使我们感动得泪光闪闪。
“无论脚步走多远,在人的脑海中,只有故乡的味道熟悉而顽固,它就像一个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了千里之外的异地,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记忆深处的故乡。”剔着牙的文静意味深长地说出这话。
我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电视上说的。”她狡黠一笑,“带你去看好东西。”她拉着我上了楼顶。
四周黑呼呼,乡下一到晚上就是这样。文静拍了拍我,又指了指天空。我抬头看去,穹顶如一块黑曜石,上面镶着无数颗钻石,群星闪耀,我目眩神迷。
“为何这里的星空这么得清澈纯净,好像伸手便可摘到星星?”
“因为这里的时光放慢了脚步,人们重新拥有了慧眼。”文静从后面抱住了我,她哭了,“只可惜我错过了你,如果那时遇见的是你这样实实在在的好男人……”
我转过身,抱住了她,这个女人像姐姐一样让我感到温暖。曼玥,假如多年后你我相遇,你会不会说后悔错过了我。如果此刻抱着我的人是你该多好呀。
9
结婚那天很热,我和沈萌萌坐在婚车里,她拿着手帕为我擦额头上的汗,我牵着她的手美滋滋地看着她。我的新娘,她今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当然,在我的心里,她将永远是我最漂亮的媳妇,甜蜜蜜在我内心深处荡漾着。
到了新房,进行完了打花烛、敬茶等程序后,我们便往酒店去。来到酒店后,我和沈萌萌立即投入迎宾工作,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热情的、稚嫩的面孔不停地在眼前掠过。由于是六一儿童节,来的孩子们不在少数。最让我吃惊的是满头花白的陈老师也来了,她是我小学班主任,因为她已年近七旬,故而没有邀请她,但不知为何她会来,我只得将目光投向曲涛和高明,奈何却不见他们的踪影。
吉时已到,礼炮轰鸣。司仪登台做开场白,之后我和沈萌萌携手踏着红地毯上台,来到台上,我看见司仪的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我惊讶地往台下看去,文静、高明、曲涛忙碌的身影出现在下面,他们正为酒桌前的亲朋好友们系红领巾。
红领巾?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我看见很多孩子在嬉闹,一些系上了红领巾的大人也在笑,我感到出离愤怒,瞪着台下的文静,这是她一手策划的,竟是胡闹一气。就在这时,司仪有请陈老师上台,后面的背景墙也不知何时挂上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陈老师有些紧张,上台后与我和沈萌萌握了手。
她接过了话筒,说:“很高兴,我多年前带的学生邀请我来做证婚人。”她又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条红领巾,先帮沈萌萌戴上,又过来为我佩戴。
那条鲜红的布环绕在了我的脖子上,那一瞬间,我仿佛闻到了在我三年级时的盛夏味道。陈老师的手布满着皱纹和老年斑,她颤抖着用娴熟的手法为我系好了红领巾。她又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宣布刘同学和沈同学的婚姻合法有效,从即日起,你们持证上岗,好好经营你们的爱情。要遵照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劳动,要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一切力量!做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台下已是笑声一片,在这热烈的气氛中,司仪让在座的各位纷纷起立跟着音响里的音乐一起唱: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我笑了,我感谢文静为我带来的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我看见一条条鲜艳的红领巾飘扬着;身后的国旗和音响里播放的革命童歌,这一切让我醉了,我好像还看见了曼玥,她就在某个角落里,她也佩戴着红领巾,对我笑,那笑容饱含着最美好的祝福。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