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丽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丰泽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丰泽文学》副主编、《丰泽文化丛书》副主编。出版《雨夜的浪漫》《一个人的荒凉》《香水与爱情》三部散文集。
这是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关于死亡,关于灵魂的最终归属。
人永远无法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终结的借口。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终究是一团迷雾。
我并不怕死,只是害怕肉体终结之后,灵魂要安置于何方。死亡原是比活着更庄严、更长久的事情,须得从长计议。人活着终归是潦草而无奈的。活着太匆忙,只有死亡漫长得无边无际。人总是为了活得像样而很不像样地挣扎着,拼尽了一切心力,终归迷惘不知所向。幸而,遥远的地方亮起一盏灯,那是祖厝散发的光芒,它帮你在飘摇的岔道口,确认了应该回归的方向。就像扎根于泉山晋水的闽南人,目光总是向北,搜寻着先祖出发的河洛旧地。在一路向南的游弋中,永远携带着家族初始的印记。先祖的慈爱,宗族的智慧,以钢筋水泥的形式,嵌入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土地。
祖厝就是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永无止息,时空阻止不了它,它把根须扎进无边的深黑里,而把枝叶伸向苍茫的广袤。那种坚韧,连岁月也无可奈何。冰心老人在忆及自己晚年常做的一个梦——那个走了长长的人生旅途,累了倦了的回家之梦。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每一回梦里归去的家并不是和爱人吴文藻在北京一起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家,而是少女时代的家园。深巷里,竹影摇曳,梅溪沁寒的老福州民居,永远是弱柳迎风的青葱少女,永远是母亲眼里的爱娇。殊不知,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出嫁的女儿回来,已是客。夫家,也不是女人潜意识里的归宁之所。在这个终极问题上,女人没有真正的归宿。那些堂而皇之的祖厝宗祠,永远在女人的灵魂深处游移。
日子琐碎得不足一提,故土似乎远在天边,像梦里模糊的星辰。迁居城里,逢年过节时,感受最深的是平日里人潮涌动、密不透风的街巷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车水马龙的城市瞬间成了空城。人们纷纷作飞鸟投林状,奔向那个似乎被遗忘了的,叫作“故乡”或“老家”的地方。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得千里迢迢地回归。娶妻生子,事业得意,必得荣归故里,在祖宗面前焚香讨赏。如果没有老祖宗的见证和祝福,这幸福就如同飘在空中的气球一般,轻飘飘,不牢靠。倘若人生困顿,四面楚歌,更得从重重阻碍中逃脱,在祖厝安如磐石的厅堂中静坐凝思。总会有一双双眼睛,穿越苍茫时空,如水般,漫过嘈杂人世,洗去污垢,为你点亮一盏盏智慧之灯,在你体内注入一股新鲜的力量,使你如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不管你如何的踉跄落泊,故园上空,那红砖白墙的祖厝,总会张开羽翼拥抱你,永远不会抛弃你。
他乡的繁华绚丽抵挡不住源头的呼唤。你拼命逃离的地方成了你挥之不去的心灵圣地。而你费尽心机安营扎寨的都市却成了你越来越陌生的所在,你在这里挥戈跃马大半生,却发现自己傻乎乎地在别人的地盘上瞎折腾,一切顶没意思。只有那个你出发的初始地,那些人,最终,在你以为已摆脱了他们,他们却无孔不入,轻易地左右了你的一生。你奔跑的方向,最终指向故土。最终的归所,是入土为安的坟墓和认祖归宗的祖厝。坟墓和祖厝是遥遥相望的异度空间,灵魂居所,是苍茫中的归宿。对一个人最重的惩罚是将其逐出宗族,不得参与宗族祭祀,那就意味着灵魂永无归处,在漫长的时空里一缕魂魄孤苦无依。世间人千辛万苦挣得的人生荣耀无人喝彩,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了,那还折腾什么呢?坟头青草如碧丝,祖厝春燕绕梁飞。在黄土里安眠,在祖厝里消受供奉,只有这样,才能安心踏实地走向永恒的归宿。
我这么郑重其事地写祖厝,思考生死大义,缘于这段时间我三番五次地去的一个地方——南安八都郭田。我看到散落于深山峡谷里的村庄人家,看到人淡如菊的郭田人,以及几座或簇新亮堂,或风雨飘摇的祖厝。
第一次到郭田,正是三月初三,村庄里一派春和景明、香气袭人。水田里秧苗青青,杨柳含烟,山峦叠翠。房前屋后枇杷微黄,梅子正红。当日恰逢郭田村姚姓宗族的佛生日。平日里在异地他乡打拼、讨生活的族人总得把重要的事情搁置了,扶儿携眷,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静得直打瞌睡的山村猛地车喧马闹起来。村庄里,鼓吹手兀自沉迷,在仙乐缥缈中,恭迎神明骑瑞兽冉冉而至。窄窄的村道一下子拥堵起来,车辚辚,马昂昂,神明的八抬大轿威风凛凛,远道而来的宾客的小汽车炫耀着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嘈杂。沿着斜坡的村道变戏法似的搭起了熟食一条街,各种卤料、鸡鸭鱼肉、各色糕点、水果摆满了临时搭建的货摊。卖家大声吆喝,主顾出手大方,人人写满笑意,毫不掩饰地把节庆之喜渲染出来。
村庄里做佛生日,都是同一座祖厝的宗亲轮流做东,三年或六年轮到一次。那是极其庄重的,纯朴的乡人倾其所有,以最隆重的仪制敬奉神明,所有的礼制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猪是整只敬献,经过酱卤,油亮金黄,浓香扑鼻。粿是一盘盘积沙累石般垒起来的,状似一座座小白塔,远望过去,就是一片震撼人心的塔林。其余各色山珍海味,瓜果点心,更是应有尽有。或许,乡亲们是借神明的诞辰来制造一场春天的狂欢,美食的盛会吧。
一个村庄供奉的神明是高悬在宗族之上的神秘力量。把看似难以协调的矛盾轻易化解,把看似零散的宗亲族谊凝聚起来。站在共同敬奉的神明前,向共同的先祖叩首,放轻脚步,说笑着,走进共同的祖厝,能听到血脉的搏动,有着共同的频律。
儿时,每回从祖厝大厅前经过,总会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感震慑住,好像有无数双幽暗的眼睛盯着你,让你背脊发冷。厅堂上的灵位、遗像,分明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和幽深。直至至亲至近的人化成了祖厝厅堂上的一帧遗像,一块灵位,尘埃落定,恩怨了断,灵魂安息,骨肉相连的亲人端居其上,朝夕相处的堂亲也静处其中,你会突然觉得,这个曾经那么熟悉而亲近的地方变得那么肃穆而遥远,它对你构成某种威胁,却又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透着无以言传的悲伤和恐惧。这时,你开始思考起天地真义,也突然触摸到生之短促。
当祖母清瘦、忧郁的遗像也挂在祖厝大厅上方时,生死便如一道鸿沟横亘于骨肉亲人之间。但那时候的我毕竟太小了,死亡在孩童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事情。我们无暇去深究祖母到底去了哪里,而是兴奋地在操办丧事的嘈杂人群中钻来钻去。直至祖母的灵柩由四个壮汉抬着,要推进挖好的坟洞,砌石封好,天人永隔,我和哥哥这才猛然惊醒:这石头一封起来,祖母如何出得来?鼓乐手兀自卖力地吹奏着最后的送行曲,两个小孩在墓地前哭得声嘶力竭,像发疯的小怪兽般,揪住封坟的族叔又撕又咬。可是,任凭我俩如何哭闹,也唤不回祖母,任由她耗尽心力爱着的子孙流干了泪,祖母也长眠不醒了。丧事做完,引了魂,祖母终于又回来了。端居祖厝厅堂的祖母目光清寒,透着深不可测的伤,又有摆脱重负的释然。祖母为什么那么早逃脱,为什么不肯留下来,继续爱我们呢?直到慢慢长大,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才得知祖母离世太早,原是太累了,她要早早地歇着,迫不及待地在祖厝的厅堂中占一个位置。祖母在人世受的苦,深重得无力承受,只好匆匆撒手,去了那个安静的地方。她要休息了,任由世间风起云涌。我的祖父流寓海外不知所终,祖母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该是怎样的孤单呀!生前的孤苦与死后的孤单,人世凄凉莫过于此。父亲每念及此,总是唏嘘长叹。祖母离世后,我父亲还是每年都会把我外太祖母(祖母的母亲)接来住一段时间,外太祖母是不肯轻易从我家祖厝庭前经过的。她绕过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是人世最刻骨的痛。
我洪梅姚氏,和郭田姚氏,原是一脉两支,俱是从八都洋坪迁出。我想,在几百年的时空对望中,两地的先人,在各自安放灵位的祖厝,一定会有频繁的互相探访,就像如今的两地族亲,逢年过节都会互相走亲戚。那天在郭田姚氏二祖祖厝前,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闲聊,聊着聊着,他老人家说他还得叫我老姑姑呢,因为按族谱的排序算起来,我辈分比他高呀!
眼前的郭田姚氏祖厝,也在流逝的时光里,记载了一个宗族的血脉传承。从八都洋坪到郭田,从一祖、二祖、三祖到今日的子孙繁荣,六七百年的时光流沙里,三座祖厝,把一条宗族的河连接起来。越过几个山头,洋坪成了一个再度出发的圆心,它辐射出来,又牵引回去,放了手,目光依然回望。何况选择的郭田,本是短途出行,家山并不遥远,不日即是归期。只等那一群鸭子褪了绒毛,骨肉丰满,便可回归。岂料这一场邂逅,便把永生永世交给了彼此。这互相之间的等待,中间隔了多少赤日长天,星移斗转?当年赶着鸭子翻过几座山头的姚氏一祖宗盛公在此停留,把一群鸭子放这一片丰饶肥美的土地上。正是雾锁春山时,山林里到处是泼墨般的翠,绿海深处梦在孕育。鸭子们白天敞开肚皮,享用这一片土地的馈赠,夜晚则连下三个蛋回赠,姚家主母是极为慈爱的,每日把蛋煮好了,即唤来当地郭姓一族的小孩一同分享。郭姓一族也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淳厚,他们把自己开垦的土地分给姚家人耕种。土地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土地,姚家人决定在此安居下来。为感念郭氏一族的慷慨,遂把族人耕作、安居的土地命名为“郭田”,让子孙后代永志不忘。把一片土地留给你,把一群子民交给你,把一片沉睡的山林唤醒,把一条生命的河流拓宽,还有什么比得上彼此的成全呢?一祖宗盛公在当年搭草寮养鸭的地方“旗穴”垒石开基,造屋生息。近百年间,终是人丁稀薄,五代均是单丁过户,一脉相传。至第六代,即二祖,终得花开并蒂,连添五丁,此时的老宅已嫌破旧、拥挤,遂另择基地,在“睏牛穴”再建新宅,此后生生不息,子孙满堂。到第八代,即三祖,已是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遂又觅得风水宝地“凤穴”,开基筑墙,架橼铺瓦,分门立户,枝繁叶茂。
择地而居,落地生根。像迎接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土地敞开胸膛接纳漂泊而来的游子。把汗化为温暖的情诗,从地母怀里汲取甘甜的乳汁,然后张开羽翼,向飞丛林,涨涌起一个个胚芽,衍生出一串串一唱三叹的故事。那一只只在童话般的梯田上踱步的鸭子,携带着数百年的幸运密码,与山水有了某种无法割离的融合,或者已幻化成了一种家族的图腾。
而今,郭田姚氏一祖、三祖、三祖当年率子孙挑沙伐木建造的家园,未曾在岁月流逝中消失,而是在一代代姚氏后人的维护、修复下,与青山绿水同在,守护着一个家族的花开花落。时光如一道抛物线,从祖厝搬迁出去的各家各户作星散状,像老树的籽实炸出的一粒粒种子萌发成一株株植物。环绕祖厝,在山的拥抱中,一座座宅院飘出袅袅炊烟,晏晏人语。此时的祖厝,新修的透着喜气和堂皇,等待重修的则显出沧桑和衰破。一切总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
祖厝是短暂的放飞,更是恒久的回归。一家家搬出去,祖厝静谧安详,没了鸡飞狗跳,没了嬉笑怒骂,时间和空间无限扩大,空旷里滋生着无限可能。生命就是一场周而复始的游戏,重生的喜悦掩盖了衰亡的啼泣。年年簇新,年年老去,一座座新居也在流年里成了老宅,继而成了祖厝,从当年养鸭求生的一祖,到如今珍珠般散落于青山绿水中的姚氏子孙,生命的交接蘸满着泪水,泼洒着欢笑。
祖厝是曾经的家园,即使坍塌了,或重修了,血脉的流动也永不停息;祖厝是一条河流,一首沧桑的歌。有一座祖厝可以安放不死的灵魂,活着才能够安然踏实。生老病死,繁衍生息,世界千变万化,只有祖厝像定海神针似的,不理会时光的流失。有它在,宗亲族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