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0029)
姚绍虞,字止庵,明末清初浙江医家,著有《素问经注节解》(以下简称《节解》)及《灵枢经注节解》(未见流传)。姚氏生于明末,精通儒学,后因甲申国变,明朝灭亡,无志仕进,乃转入岐黄,尤耽《内经》。然于经文,姚氏苦其旨意深奥、事状广博,且错讹殊多,习者读而不解,解而不明,甚至畏而不敢读,于是远取唐之王冰注、宋之新校正,近览马元台、张景岳等诸家论述,参合己意,引申取舍,苦研十载而始撰《节解》,再积七年而成就此书。
《节解》一书,系“据王冰《素问》重新删节编次而节解之”,其“删节较为允当,注解亦多明白晓畅”[1]。本文主要通过对《节解》校勘内容、校勘特点的分析研讨,总结其校勘成果和校勘方法,以便为今之研习《素问》者提供参考。
近人陈垣先生通过具体的校勘实践及参考前人校勘方法与成果所归纳出的“校法四例”,“已被公认为校勘的正规方法,其体系之完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通观姚氏全书,虽由于时代原因未明确提出“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及“理校法”之名,且于“对校法”尚未涉及,但其他三种校勘方法已大量出现于书中,或单独使用,或综合运用。
“本校法者,以本书前后互证,而抉摘其异同,则知其中之谬误。”[3]姚氏熟习经文,常据此法进行校勘。如《阴阳应象大论》“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句。姚氏云:“按《天元纪大论》与此略同,但彼无‘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一句,又以‘金木者,生成之终始’代‘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一句。”此即与同书《天元纪大论》中的一段文字进行对比互证而得其异同。值得注意的是,《素问》非成书于一人,“若是多人合著,由于每个人行文习惯不同,对问题的认识也不尽相同,如果用本校法前后互证,强求一律,就会导致以不误为误,造成新的文字错误”[4]。姚氏于此法多仅列异同,未作勘断,可见其严谨。
“他校法者,以他书校本书。”[3]姚氏运用此法,常引《甲乙经》、《太素》、全元起注本等书作为校勘依据。如《血气形志篇》“形苦志苦,病生于咽嗌,治之以百药”句,姚氏按:“《甲乙经》‘咽嗌’作‘困竭’,‘百药’作‘甘药’。”又如《调经论》“血有余则怒,不足则恐”句,姚氏云:“按《甲乙经》、《太素》、全元起本,‘恐’并作‘悲’。”姚氏所引诸书,皆如今校勘《素问》者必览之书,足见其精审。
姚氏运用理校法,多与他校法相结合而运用,单用者绝少。如《玉机真脏论》“一日一夜五分之,此所以占死者之早暮也”句,姚氏出校记云:“按王本云‘死生之早暮’,《甲乙经》云‘占死者之早暮’,详经文正言逆行死期,当以《甲乙》为是,从之。”“运用理校法尤其需要慎重,理校一般应与本校、他校相结合,不宜止凭理校改动本文。”[5]姚氏运用理校,多能与他校相合,故其校勘多令人信服。
“宋代是医学典籍整理校勘的关键时期。”[6]北宋政府专门成立校正医书局进行医籍校勘工作,负责《素问》校勘者为林亿诸人。通观姚氏《节解》一书,正如其自序所言,“取唐之注,宋之新校正”,明引、暗引宋臣校记者较多。然姚氏虽摘录、引用宋臣新校正,但并非拘泥照搬,而是“审慎取舍,既继承前人成说,又不囿于旧说”[7]。其说固有与新校正相合者,但亦有与新校正观点不同,对新校正缺漏之处加以补充说明,甚或批驳新校正而有创见者。
与新校正观点不同者,如《气厥论》“大肠移热于胃,善食而瘦入,谓之食亦”句。新校正认为“入”字应据“《甲乙经》作‘又’,读连下文”[8]。姚氏则认为“入”字为“人”字之讹,云:“‘瘦人’王本作‘瘦入’,义既难通。《甲乙经》‘入’作‘又’,读连下文,上无所谓,何得言‘又’,理亦不合。余谓‘入’者‘人’字之讹,读作‘瘦人’,较通。今厘正之。”
对新校正缺漏之处加以补充说明者,如《通评虚实论》“帝曰:消瘅虚实何如?岐伯曰:脉实大,病久可治;脉悬小坚,病久不可治(王冰注:久病血气衰,脉不当实大,故不可治)”。姚氏引新校正云:“详经言实大久病可治,注以为不可治,按《甲乙》、《太素》、全元起本并云可治。又按巢元方云:脉数大者生,细小浮者死。又云:沉小者生,实牢大者死。”可见,于此处新校正仅罗列他书资料,未下断语。姚氏所作校勘,首则明新校正之失,云:“即新校正引诸家之言,亦无决断。”次则据医理阐述其观点,云:“窃谓瘅者热也,消者渴也,消本于热,故曰消瘅也。消瘅之病,实火者少,虚火者多,其原起于肾亏无水,津液枯槁,欲得外水以自救。脉实大病虽久而可治者,火近于实,非尽水亏,故犹可救。脉小坚而悬绝者,明属真水干槁,故病愈久,愈不可治也。”最后下其断语,云:“王氏泛论固非,并云可治者亦非。元方所论脉法,虽合经意,然亦无所发明也。”
对新校正观点加以批驳者,如《玉机真脏论》“病在中,脉实坚;病在外,脉不实坚者,皆难治”句。新校正认为:“按《平人气象论》云:‘病在中,脉虚;病在外,脉涩坚。’与此相反。此经误,彼论为得。”[8]姚氏则不赞同新校正的观点,并据文理、医理加以批驳。其认为:“‘但病在中’二句,与《平人气象论》不同。彼云‘病在中,脉虚’,谓内有实积而脉反虚。此则言原本已虚,而脉反强盛也。彼云‘病在外,脉涩坚’,谓邪盛脉不宜沉涩。此则言邪在表,脉不当无力也。其言虽殊,总是虚实相反之意。新校正反以为误,则真误矣。”
姚氏于儒,沈荃于书前序言称其“老经生也”,张岱则赞其“艺林巨儒,文坛飞将”;于医,沈荃谓其“医药之书靡不贯穿讨论”,张岱则叹其“宜其举以治病,弃人之所取而取人之所弃,恒立决于一诊间也”。可见,姚氏是一位先通儒、后精医,医文兼擅的儒医,故其在《素问》阙文、衍文、错简的指明、删减、移动方面,多能凭借良好的儒学素养,依靠对经文行文体例、段落大意等方面的精准把握而对其勘断之,多有可取之处。
阙文又称脱文,“是指古籍在流传过程中脱漏的文字”[4]。姚氏于经文阙文的校勘,如《腹中论》“帝曰:善!何以知怀子之且生也?岐伯曰:身有病而无邪脉也”一段,姚氏据前后文意及帝问伯对的行文体例认为,“帝问‘怀子之且生’是有二意,而伯答‘有病无邪’,是止解‘怀子’,而‘且生’义竟无所解,必有脱简。”
衍文是指“古籍在流传过程中多出的文字”[4]。姚氏勘正经文衍文,如《调经论》“帝曰:寒湿之伤人奈何?岐伯曰:寒湿之中人也,皮肤收,肌肉坚紧,荣血泣,卫气去,故曰虚。”其中“皮肤收”三字,《素问》原本作“皮肤不收”,姚氏据此段大意及他书加以改正:“王本‘皮肤不收’,不收者,缓散也。下文云‘肌肉坚紧’,寒湿中人,理宜坚紧。其云‘不收’,误也。按《甲乙经》及《太素》据无‘不’字,是也,今删之”。
现今通称之错简,为“古籍中一切位置错乱而相距较远者”[4]。姚氏校勘经文,于错简多有发明,如《素问》原本《脉要精微论》“反四时者,有余为精,不足为消。应太过,不足为精;应不足,有余为消。阴阳不相应,病名曰关格”[8]一段,姚氏将其移至《六节脏象论》“人迎与寸口俱盛四倍已上为关格,关格之脉羸,不能极于天地之精气则死矣”句下。其首则根据经文帝问伯对的行文体例而判其错简,提出:“此一段,原刻在《脉要精微论》中,独论关格,无问突答,必错简也。”后引用《灵枢》多篇经文、后世医家论述及个人理解对其进行医理上的论证,甚为精详,多有新解。
将校勘与训诂相结合而用于《内经》研究整理者,钱超尘先生将其称为“校勘训诂派”[6]。此学术流派始于北宋林亿,煌煌大著于清乾嘉之时,代表人物如段玉裁、朱骏声、孙诒让诸老及日本丹波父子诸人。姚氏虽生活于明末清初,去乾嘉尚远,小学功底远逊于后之乾嘉诸老,但所著《节解》一书中亦有将训诂与校勘相结合者。
“濡”与“软”是古医籍中常见的一组古今字,“濡”为“软”之古字,“软”乃其今字。姚氏即有通过识别其古今而对经文进行校勘者。如《玉机真脏论》“冬脉者肾也,北方水也,万物之所以合藏也,故其气来沉以濡,故曰营”句。姚氏认为:“王本作‘沉以搏’”,“搏”乃“濡”之讹。其首则引《甲乙经》“搏”字为“濡”,次则说明“濡”为“软”之古字,最后从医理角度阐释以佐证其观点:“(濡)乃冬之平调脉。若沉而搏击于手,则冬脉之太过也。”
“明人治学由于受宋明理学影响较多,反映在校勘方面则多属主观臆断,缺乏证据,而且随意改书之风较盛。”[10]姚氏生于明朝,不可避免受到此种学风之影响,在《节解》一书中对经文即多有改动。但姚氏所作改动皆据书而改、据理而动,且如遇不可解之处,则以阙疑代之。通观全书,此例较多,现简列数例如下。
一词阙疑者,如《脉要精微论》“其耎而散者,当消环自已”之“消环”一词。姚氏出校记云:“‘消环’义殊不可解,《甲乙经》作‘消渴’,王注作‘消散’、‘环周’,俱不明确,缺疑可也。”又如《长刺节论》“刺之迫脏,脏会”之“脏会”二字,姚氏云:“按‘脏会’注未确,疑有脱误,存之。”
一句阙疑者,如《脉要精微论》“诸浮不躁者,皆在阳,则为热;其有躁者在手。诸细而沉者皆在阴,则为骨痛;其有静者在足。”姚氏云:“其有躁者在手,静者在足二句,注作手阳脉、足阴脉解,未确。其中必有脱误,阙疑可也。”又如《长刺节论》“腹中寒热去而止,与刺之要,发针而浅出血”句,姚氏云:“按此三处俱有脱误,不敢过为强解。”
一段阙疑者,如《大奇论》“脉至浮合,浮合为数,一息十至以上,是经气予不足也,微见九十日死”一句至“脉至如华者,令人善恐,不欲坐卧,行立常听,是小肠气予不足也,季秋而死”一句。此一段,姚氏云:“以上脉状,自‘浮合’起,一十五则,义多难解。不敢强释,谨照注录之,阙疑也。”又如《评热病论》“岐伯曰:以救俛仰。巨阳引精者三日,中年者五日,不精者七日。咳出青黄涕,其状如脓,大如弹丸,从口中若鼻中出。不出则伤肺,伤肺则死矣。”此一段,姚氏出校记云:“岐伯所对,自‘以救’起至‘七日’,凡二十一字,殊无意义,此中必有错误,阙疑可也。”
姚氏所作《素问》校勘,于乾嘉前诸医经注家中,可谓既详且精矣。论其详,一为姚氏研读《内经》十历春秋,又经七载而《节解》撰就,于经文可谓详知其义;二为姚氏自序列校勘凡例七则,勘正经文诸校并用,于校勘可谓详尽其法。论其精,一为姚氏广引新校正而不拘泥其中,且多有发挥,甚或批驳,此对今人研究宋臣新校正多有启悟;二为姚氏依医文之理对经文指阙删衍移错,使其文贯义通,医理彰明,此对今人研习经文奥义甚有启发。
然而,其尚有一些不足之处。如姚氏生于明末,不可避免地受到明朝虚浮的学风影响,反映于书中即是对经文有据臆解而增删者。再如姚氏未值乾嘉,文字音韵训诂之小学素养尚有欠缺,反映于书中即是对某字某词之校勘往往出现讹误。
综而言之,姚氏《节解》一书,洋洋大观,虽非十全十美,但对于其自序中所言及的“务使人人可以读,读即解,解即明焉,而且施无不当也”的校勘目的及“余何人斯,而敢取圣人之言而删之,亦云节焉而已矣”的校勘精神则是值得称颂与肯定的。另外,姚氏据医理、文理对经文所作诸校勘对于我们正确理解经义、深入体悟经旨,从而提高中医理论水平及临床疗效是多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