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峰的诗
傍晚时分,暝色偏紫,
他呆坐厅堂掐着手指数日子。
门前的马路边有树,有狗叫,
他猛然撞进回忆的那颗头颅,
在二胡声里
也只能抵达寂静或旧时欢乐的一半。
这个时候有太多的事物
悬而未决,让他费尽了猜疑。
时间突然就来到了夜半,
哐当,哐当——
最后一班公交驶过时他站起身来。
窗外群星闪烁,屋顶拥挤,
屋顶下面,尘世的爱情,
正从男女们颤动的肉体上寻找着记忆力。
唉,谁来拉他一把呢,
一个人,跟在一群星光和喘息后头
又能弄明白什么?我想,
今夜他是很难做到完整如初了。
灯光,星光,
印刷物,秋气,怀疑和隐喻,
养活了我身体的另一半。
而你是看不到它的。
好比现在,窗前我的一半别腿坐着。
另一半,独自远游去了,
不在任何地方,
并且秘密分泌着,孤独。
面对这种布局,我没什么要说的。
灯光将一直亮到很晚,
在我周围,
墙壁是墙壁,镜子是镜子。
虫叫还是虫叫。
此刻无锡的天空辽远,
碧蓝色,更接近忧伤的本质。
结构中你安排的一切,
多像幅折磨人的画卷:
右上角,峰峦高于城镇,孤直,
寂寞,又缓慢;
秋水洗着石头,在左下角,
那儿的藤萝和松柏,不分
昼夜地生长、凋零,仿佛不懂停歇;
中间部分,一个男人在路上走,
阳光,照着他身子的一半。
阳光只照见他的正面却照不到他的
内心。在每个路口和
区分它们的尘埃之间,
低头顶着阳光和大片的碧蓝,
一个男人迈开大步在路上走,
仿佛不懂转弯。与此
同时,正午正从我的杯中撤走。
窗前我能感觉到这些景物
间的联系,可是,
要准确说出一种理解,真难啊!
雪后的梁溪河沿岸银白而
微蓝。万千物类都
停住了战栗,入冻。
这样一个公正的早晨值得信赖。
我站定,试图与自己沟通。
但此间固有的清静裹着我,
让生命中各个阶段的冬天同时显现,
又被这里的独木桥、树枝、
石阶、阳光、鸟鸣和冰面下
闲游的红背鲤鱼们,所瓜分。
远处一定还有什么在靠过来,
我长时间凝视而不需要答案。
在这里,无锡腊月末的一角,
我并不孤单,我在它们中间。
三十六年故土,我能够放弃的修辞,
一年,比一年多了。她们唱:
“胭脂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唉,抬眼看去,丁亥的积雪未化,我难免
要再一次提及沦陷,和五步之内这一场
不可终结的宿醉。
又逢立春。窗外木叶苍绿,远山的寺庙
还蹲在远山。暮鼓连着响了七下,
河水、痴望、钢索桥,无声抖动。
这就说明循环依旧。我们,被物和虚无
反复确认的身份依旧。
她们唱:“明月如钩,最是寂寞岸边客。”
唉!三十六年沦落身,我难免要再一次
说到沉湎、警觉。梁溪河水慢慢地流。
说到影子、钟声、
青祁路。春风在春风的怀抱里。
下雨天。窗外景物仿佛事先
被安排在那儿:没惊讶,没新鲜感;
阴郁,如遗传在身的家族病。
一场雨落下,像一本书摊开,
就有人在第十八页的清晨从孤独中
认识了自己。还是他,居然
在四十一页顺着那截碧绿的斜坡爱上了
一座金顶寺庙的雕塑美、衰败感。
雨声低沉,恰似儿时玩伴打来的
电话,左一句右一句说着
已逝的事和眼前事。又像体内死掉的那部分
突然回来,耐心敲打玻璃。莫非,
时间的控制力还远远控制得不够?
下雨天,遁入景物的脸会在磨损中
被加速度捉住。这时谁回望
谁将受惑:晴空下那群无忧无虑的少年,
谁曾经是我?反过来:少年
已成中年,窗前只有灰尘灰色的手艺。
喏,看看吧,过程无非是这样,
每场雨的结构,也一样。所以,
雨点的速度对你来说,往往既快又慢,
往往既像笔遗产,又像一堆废品。
水,流经塑料水管流进一栋栋建筑,
你不知道源头。
每年四月,树木因挨过了寒冬,
而生出更多枝叶更多的绿荫却让人惆怅,
你找不到原因。钟声在
远处,传送怎样的空茫和谶语?
关于黑夜赋予人类的漫长感,
为何,总在早晨增强第一句鸟声
带来的清脆?有时,
从几个方向吹来的风,会带着
同样的温度、速度、力度和湿度,
你怎么看?所有之前发生的事是在
另外的时间,
还是在这个瞬间里?你说说吧。
现在你把手伸出,
握紧。你抓到了什么?告诉我!
现在请你把目光从窗前移开从书本
挪开,甚至躲开一切可见
不可见的事物。世界和你,
和我,这世界和我们间的神秘因无法抵消
而显得多余。你是否同意?
这一次我从镜中看到过程。
敏捷少年走了,热夏
走了。剩下的那只老虎看上去很瘦。
在商品经济,铝窗,
不眠与肾上腺组成的浮世绘里,
它被磨光金黄的野性,它瘦了。
如今它单一的食谱镶嵌在镜中,
眉目清淡,一览无余,
在提前到来的遗忘中接受窗外景物
安静而凌厉的擦抹。
通常这样:堂前坐着,
幽静,
与我相峙。
因为这副镣铐,因为往事,
镜子反面
被拧紧的六角螺帽,
垂直滴下铁锈的气息。
下午,邮递员没来,
孤独来了。
孤独时我从镜中摸出一张
又一张生动的脸。
鼻子眉毛,不同往年。
车来人往……
街道,笔直地进入他们的生活。
一幕幕眼神在一个个瞬间里,闪烁。
数十年间他们缺乏新意,
执拗地,挂在我视觉上。
我保持镇定,靠窗坐着,
像极了远处,被青草围困的碑石。
风一吹,窗帘、树荫、宁静,
真就像青草那样晃个不停,把我围住。
唉,我甚至找不到一个词
把看到的,连起来。
那边卡车开远,人群松动;
这边,来自这个中午的歉意显然要比
压在我左颊的阳光燥热许多。
阳光也压向他们,缺乏新意,
但制造出影子。
为配合时间地点、光影和某种流逝感,
我欠了欠身子,表示活着。
与此同时,街道
终于来到我凝视的窗口,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