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弘
泄露天机的人
□何 弘
和马新朝共事多年,又是老乡。1953年农历十月二十四,他出生于唐河县马营村。村子就在涧河边上,过了河便是我的家乡新野。村里人赶集逛街、看病购物基本都是到新野这边,而且,新朝的夫人也是新野人,因此,我和新朝就更多了层关系。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却从未专门给他写过一篇文章。多年前新朝曾让我给他写篇评论,我满口答应了,但因时时在应付催命般的文债,而新朝又不会多做催讨,文章就这么搁置下来,直到现在。没想到还这文债却是在新朝远行之后,想来就让人感慨唏嘘,隐隐心痛。
今年6月初的一天,我上班快到单位时,接到了新朝打来的电话。电话一通,就听新朝说:“何弘,出大事了!”我心想当年新朝自己开车在高速上把车撞得几乎报废,也没说什么,他退休后除参加各种诗歌活动外就是热衷于书法,会有什么大事呢?新朝说自己得了胰腺癌。我怀疑,他说基本确诊。然后他又说办公室已经腾好,里面的一些旧书随便处理了就是,办公室就算正式交回了。我赶忙问了医院、病房号,到单位简单安排了工作,立即赶往医院。
在医院,新朝说,刚确诊时,心里接受不了,过了一天就想通了。新朝平时不吸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他说得这个病可能和家族遗传有关,这就是命。他说他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该经历的经历了,该做的做了,该得到的得到了,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他决定不做过多治疗,对症处理,减少痛苦就行。我和他说了原定的出集子的事,希望他身体条件允许时整理一下,然后我安排人来做。新朝当即同意了。但从医院出来时,新朝夫人说,他的病已经没法手术,肝和淋巴都有转移,只能对症做些处理,不让他太痛苦。后来,新朝在做了胆管支架介入手术后,还是简单进行了化疗。我后来去看他时,他说大夫说适度的化疗还是得做,肿瘤就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得用药控制一下。说这话的时候,新朝的旁边放着一本杜甫诗集,显然还在时时翻阅,这让我再次感受到了新朝面对生死的旷达。但病情的发展还是出乎意料地快。8月21号我和冯杰一起去看他,又一次做完胆管扩张手术后,新朝的情况并未有明显改善,黄疸严重,身体惊人地消瘦,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我们进去时,正好赶上新朝清醒过来,他轻轻摆手让他妻子出去,拉住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我很痛苦。”我无言以对,面对新朝的痛苦,我无力为他减轻哪怕一点点,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后来,在病房门口,新朝夫人对我说,新朝快不行了,他多次和她说起,何弘是个厚道人,想为他做些事,但出集子、开研讨会,都没什么意义了,就不做了。我听后心里感到深深的不安,有很多事,我们完全可以更早地做完、做好,却偏偏要等到时间无可挽回地失去,徒留下遗憾。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单位吃午饭,接到新朝夫人的电话,说新朝情况很危险。我听了赶紧和冯杰、萍子赶往医院。到了医院,新朝的呼吸已很困难。在新朝短暂清醒的时间里,和他做眼神的交流,感受着他承受的巨大痛苦却无能为力。后来,情况出人意料地稳定下来。9月3日黄昏时分,我还在文学院时,新朝夫人打来电话,说新朝走了,16点50分。
我立即打车赶过去,路上通过微信发布了消息,通知了文学院和他诗歌界的几位同事、朋友。在新朝家,我和新朝的亲属商量了他后事的安排,诗歌界的朋友也纷纷赶来帮忙操办。第二天,自发赶来吊唁和帮忙的诗友站满了院子,外地多位著名诗人也先后赶来,充分显示了新朝在诗歌界的影响力。
新朝有一位叫马体俊的远房大哥,是个老地主,曾做过民国政府武汉市的教育长,很有学问。新朝少年时,常去听他讲古文诗词,背了不少旧体诗词,这是他日后创作的启蒙。1970年11月新朝参军入伍,到一军二师服役,先是在开封,后来换防到浙江,期间开始创作,并提了干,做了宣传股长。1985年初,他退役到共青团河南省委《时代青年》杂志社工作,继续他的诗歌创作,也写写报告文学等。这期间,他随队采访了黄河漂流,从黄河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这段经历对他影响巨大,让他写出了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幻河》,并成为其创作的重要转折点。2005年5月,他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工作,先是做专业作家,后来又做副院长,成为我的搭档。
新朝原本就爱好书法,在接近退休时更是差不多到了痴迷的程度。原本文学院成立有河南省作家书画院,但多年来基本没什么活动,新朝兴致起来拉着冯杰要大干一番,并且给我安了个名誉院长的虚衔。这段时间的新朝,临池不断,从隶书、汉简一直写到甲骨,字很有些特点和气象,于是就和诗歌界的子川、张洪波共享了“南川北马关东张”的称号。
新朝从事诗歌创作多年,在全国大刊上基本都发表过作品。他后来也写一些应景的作品,但他多次和我谈到自己对诗歌的理解与坚守,明白应景之作不过出于权宜,他说他决不把这些作品收入集子。新朝出版的诗集有《幻河》、《爱河》、《青春印象》、《黄河抒情诗》、《乡村的一些形式》、《低处的光》、《花红触地》、《响器》等,还出版有报告文学集《人口黑市》、《闪亮的刀尖》、《河魂》,散文集《大地无语》等。《幻河》是让他获得巨大声誉的作品,它让流淌于大地上的母亲河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河,既写实又精神高蹈,是对民族精神、气质、魂魄的诗性表达。他到文学院之后,创作了很多短诗,并结集为《花红触地》、《低处的光》等。这些诗作是新朝诗歌创作的新突破,他以更低的姿态,在具体的生活事件上,在细微的事物中,感悟生命与存在,让人对生命的真相有更深刻的把握。这些诗作体现了新朝对诗的根本理解:“诗歌是我生命的灯盏,我一边用它照看自己,照看这个苍茫的人世,一边用手罩着,以免被四周刮来的风吹灭。我相信词语后面所隐藏着的神秘的真相以及真理的美和拯救的力量。”新朝去世前几天,他的最后一本诗集《响器》出版。“死者只与响器说话”,这是新朝《响器》中的诗句,似乎是谶语。在新朝的灵堂前,我坐在他平时常坐的沙发上,读他的诗集《响器》,读得毛骨悚然。他说他的诗是写给“你们这些活着的人”的,“我这没有灯火的残躯/将引领你们回家”。他写道:“我知道你们的前世和今生/你们所走过的脚印,都留在我的诗篇中/就是此刻,我突然升高,高出遍地灯火/高出你们生命中全部上升的血色素/我的形体里闪烁着人性之光。”新朝在这些诗篇中,通过常见的事物,写出了他对生命最深的理解。把诗写到这个份儿上,差不多是把生命最深的秘密揭穿了,也算是泄露了天机。古人常说:“天机不可泄露。”也许新朝是用诗的方式泄露了天机,上天惟恐他讲出更多的秘密,决定把他招到天上吧。
新朝说:“诗是带有体温的文字,1000年后它还有体温。”如今,新朝的身体已然成灰,没了温度。但他的体温留在他的诗里,多少年后读者仍然能从中感受到他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