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谭 岩
深夜班
⊙ 文 / 谭 岩
谭 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天涯》《北京文学》《山花》《长江文艺》《散文》等刊。曾获第三届《北京文学》奖。
急诊科护士白小雨,最怕的就是值夜班,值深夜班。
可是怕也没用,一个星期总有一回,科室里几个姐妹轮流转,今天,又轮到她头上了。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她知道时间还早,还不到接班的时候,可一到夜班,就像神经过敏,全身一下绷得紧紧的,浑身都不自在。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富态了,那些衣服不合身了,就一件又一件地买,明明在商场,在衣店里试得好好的,回了家就不合身,不是这里牵着,就是那里扯着,总之是感觉不爽,不舒坦;任何一件衣服穿上去,都像套了一副沉重的铠甲,把身体牢牢地打了一个箍,似四下里伸着无数无形的胳膊,牢牢地把她箍着。她感到了恐慌,感到了窒息;她像疯了似的,把衣柜里的衣服撒了一地:床上,地板上,全是她试过的衣裤,一屋五颜六色的狼藉。她像累倒了似的,赤裸着身子坐在地板上,望着那一片狼藉直喘息。幽暗的灯光下,她感觉自己只着一个胸罩的饱满的胸脯,大海一样起伏,起伏得心都快要跳出来。这个时候,跌坐在床头地板上的半裸女人,这才明白不是自己的衣服不合身,是那一颗要透气、要自由、要跳离窒息环境的心在挣扎。于是试衣试累了的女人,一下泪流满面,一双白皙的胳膊搭落在床头,头耷拉在两只胳膊上,流出了委屈无助的泪水。
上个夜班,又不是去搞时装表演!还挑三拣四的。
身为教师的丈夫何健全,推开卧室的门。每换一次衣服,她是非要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翻个遍不可,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他是进房来找备课资料的,嘴里一边嘟囔,脚在满地的衣服空隙里跳来跳去。
你!都怪你!
低垂着头,坐在地板上伤心的女人,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埋怨和怒火。
我?怎么怪我?
在书柜里翻寻的教书先生,也仰起戴着眼镜的脸,脸上满是不惑和无辜。
和我一起进急诊科的,哪一个还留在那儿?只有我,嫁了你这个无用的丈夫,还天天在那儿受苦受累!
于是丈夫明白了,老婆又要说她调动的事儿。老婆一说起来,总是对他一肚子的抱怨。在她看来,同事的调动,换一份好的工作,都是当丈夫的能耐,这个人的丈夫是局长,那个人的丈夫是科长,还有谁谁的丈夫虽然只是个司机,可是人家会来事儿,围着领导团团转,照样能帮老婆换个好工作,只有他,百无一用,穷教书匠一个。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腻了,听得两耳都起茧了。以前他知道老婆的工作辛苦,受病人的误解,挨领导的批评,这些过头的激愤话,他只当是个发泄,当是调皮的学生心血来潮,所以并不当真;可是那一天,在工作中也窝了一肚子火的男人,气得扭歪了脸,忍了多日的话一下冲出了口:你今天才知道我没有用?那你当初干什么去了?
一句话让发泄和唠叨中的女人哽住了。她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他的俯首帖耳、他的好言哄劝;这突然生硬的反抗,如同突然挥来的教棍,一下打在她的头上,让她惊恐地不认识似的盯着他。接着白小雨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好啊,你个没良心的,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今天还赖上我了——
见这个题目一下扯远了,离题万里了,本想就这个议题认真辩论一番的丈夫何健全,头脑一时怎么也跟不上了,就哼了一声,啪地关了柜门,拿着找到的资料,脚又踩进那一地衣服的空隙里,做出不屑理论的架势,走出卧室。
那是两人结婚后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此后何健全睡到了书房里。白小雨知道自己伤了丈夫的自尊,可是由于心烦也懒得理他,睡书房就让他睡书房,还落得个清静!想是这样想,可终觉还是不顺畅,一人在那宽敞的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冷战了几天,何健全突然有一天跟她说,他要到乡下去了,去支教,时间是一年。
你烦我了是不是?是想离开我是不是?由于事情突然,又没跟她商量,白小雨一听,十分委屈,更是十分恼火,眼中又冒出了泪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要出门的男人不想跟老婆吵架。他望了老婆一眼,仍然去收自己的衣物,还把书柜里的书籍取出来,放进那个皮箱。
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见男人不理她,白小雨更气恼,男人收拾了衣服和生活用品,还有那一捆书,要跨出门时,白小雨坐在沙发上,对着男人的背影喊道。
提着大包小袋的丈夫,听见老婆像是最后通牒的声音,站住了,想扭过脸来说句什么,可脖子只转过来一半,又转回去了,一边走一边咕哝道:神经病!
声音很小,白小雨却听见了,你说什么?!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可要出门的男人砰的一声,已将厚厚的铁门关上了。
嗬,神经病!还真让何健全说对了,在这个急诊科,迟早是要把人憋成病的。在医院,要微笑服务,受多大的委屈也要保持一个笑脸儿,对患者,对病人,要有十二万分的热情和耐心。在同事们的眼中,她是一个修养很好的人,留下的都是文静又淑女的形象,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就像个泼妇,像神经病?后来她总算想通了,是上班的压力太大了,回家就要放松,就要发泄,上班所有的委屈,下了班就要劈头盖脸地泼出来,泼谁呢?自然是这个朝夕相处的丈夫了。想到这里,她为自己的不讲理感到了内疚,也原谅了丈夫对自己的冷淡。想是想明白了,可一轮到值夜班,照样是感到紧张,感到浑身紧绷绷的不舒服。
今天又值深夜班,白小雨把女儿贝贝早早打发上床了,准备换衣服去接班。贝贝上小学三年级了,平常是跟着她婆婆爷爷,可是今天却怎么也不去,非要在家睡。
换好了衣服,看看时间还早,白小雨就坐在床头,拿起了一本书,消磨一下时间。
可是人在这里,心已经在科室了。她翻开的那一本书,怎么也看不进去,书页上仿佛全写着“120”“120”一排排的数字。不知道今天急诊科的病人多不多,有没有抢救的,不知道今天有没有突发病情,会不会又出120。120有时倒还不怕,怕的是又来一帮酒鬼。有一次她值夜班,一帮酒鬼来把护士站的椅子桌子都砸了,值班医生还无故挨了一嘴巴。没有哪一个姐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那个120电话突然尖锐急促的叫声不心惊胆战的。
同科室的小马,每天来接班的时候,总是先双手合十地说一句,求求上帝菩萨,平安无事!大家都好笑,问,你到底是求上帝啊还是求菩萨呀?
护士小马神秘地一笑,我都求,中外神仙都给力!
起不起作用哟?有同事半信半疑地问。
可说来凑巧,只要是那小马来值班,果真那一晚是平安无事,不仅不出120,连病人都很少,顶多一两个半夜发烧的孩子。想到这里,担心夜班有什么事儿,以前经常嘲笑小马的白小雨,情不自禁地坐在床头,也像小马那样,双手合十,心中默念起来。
妈妈,你在干什么?你是修女吗,你在祈祷吗?
贝贝从床头抬起小脑袋来。爸爸不在家,她常跟妈妈睡,半天不见妈妈的动静,装着睡着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
这个孩子!她爸爸让她看的书太多了,总像什么都知道。
还不快睡!白小雨对女儿说。
白小雨去接班的时候,正好是小马当班。小马一见她,一望墙上的挂钟,一边调皮地笑着说,花姐,不是还差十多分钟吗?
在家也是没事。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以后要叫白姐!白小雨进了护士站,往里间去换护士装,一边说。
你就是我们的院花嘛,不叫花姐难道叫院姐?只有你这当院花的姐姐才觉悟高,才接班接得早,别人都是过了点才来。
白小雨不想打击一片,也懒得再与她贫嘴,演戏似的扭着身子,向天张开手臂,套上白大褂,同时问,今天晚上病人多吗,没有急救的吧?
小马望着她的腰身说,白姐你的身材真好!如果我是男人,会爱死你了!白小雨做个伸手要打她的姿势,小马头一缩,坏笑着躲闪着。
我上班时求过上帝菩萨了,你看,今天来吊水的就很少。白小雨从护士站的窗口望出去,果然那常常是人满为患的急诊室,只是三三两两坐了几个打点滴的病人,也没有吵闹的小孩,显得十分安静。
一见病人少,白小雨就心情舒畅了,她刮了一下小马那小巧的鼻子:你求什么,求你上班无事?
不,我求天下的人都平安无事!
就你会贫嘴!
我们是白衣天使嘛。拜拜!小马脱下了护士装,背上那灵巧的小背包,树叶儿似的摇了摇手掌,快活地走了。
白小雨接了班,先去注射大厅查看一遍那几个打点滴的患者,有一个病人竟然坐在那里睡着了,嘴里流出了哈喇子,白小雨摇醒了他,叮嘱了几句。还有一个,滴得太快了,显然是心急的患者自己调的,她去调小了,对病人嘱咐说打快了,心脏会受不了的。正在检查,突然窗口里的电话响了,白小雨忙跑进去,果然是那个红色的外线电话,120专线!随着报警的一阵紧一阵的铃声,红色的指示灯在催促似的闪烁。
白小雨一把抓起电话,一手习惯性地抓起笔,在那个120出诊簿上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喂,你好,我是120!
可是,听着电话的白小雨,听着听着,突然把笔一摔,对着电话怒吼道:王八蛋!去死吧!!说着,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受了奇耻大辱的白小雨坐在桌前,胸脯起伏着,手还在发抖。她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淫荡的笑声。
王八蛋!臭王八蛋!——
你好!
正在心里想着最恶毒的字眼,在咒骂中报复的白小雨,突然听见有人站在窗口正在跟自己打招呼。她扭头一看,脸一下红了。
来的患者她认识,岂止认识,应该是老朋友了;在上十年的交往中,与这位异性朋友又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白小雨一直认为,那不是暧昧,应该是欣赏吧,就跟自己欣赏他的才气一样,他也欣赏自己的淑女气质。想到这里,她更为刚才的行为难堪又难受。这个多年的朋友不止一次跟她说,她的气质好,像个大家闺秀,像从三四十年代的电影里走出来的淑女明星;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可是听了这些赞赏的话,嘴上做着自我调侃,心里还是忍不住甜丝丝的。一连几天,心情都是莫名其妙的好,穿着,打扮,走路,甚至连说话,都有了一种自律的感觉。她一直为在这个男人面前有这么好的印象暗暗高兴,可是没想到,刚才接电话的一气一急,竟然露出了泼妇相。
是你!她迎过去,接过他从窗口递来的一包针剂,见他投来满眼的疑惑,白小雨也羞愧得极不自然。
刚才——
刚才——
两人竟然同时出口,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接着又相视一笑。这一笑,白小雨感觉轻松了,感觉紧巴巴的、像糊了多厚一层的脸一下也活泛了。
你说!
你说!
两人又都谦让着,站在窗口外的男人绅士地翘了翘下巴,意思是让她先说。
刚才,碰见了神经病!话一出口,白小雨有些意外,自己怎么对“神经病”三个字这么顺口了。
站在窗口外的男子疑惑的两眼一下明亮了,关切地说,怎么,又是骚扰电话?
岂止是骚扰?简直是流氓!那个电话里的王八蛋竟然问,老婆不叫床该怎么办!
这些人,素质太低了!急救电话也敢……你们没报警,让公安查查?站在窗外的男子也显出同仇敌忾。
报了,可公安局的说,用的是街上街亭的电话,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就不管了?要不我们电视台来做个节目,呼吁一下?
算了算了,这点儿小事不劳你们大记者这么兴师动众!白小雨忙摆手说。对这些疯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因一时情绪激动,白小雨只顾在说自己的事,一句也没有问到人家的病情呢。她赶忙低头看了看那注射单上的药物名称,说,怎么了,又吃好的吃多了,嘴巴吃发炎了?
站在窗口外的男人就不好意思地一笑。这男人的一笑,很有杀伤力,显得单纯、透明,没有一丝隐瞒和杂质。很难想象,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大男人,笑得还跟少年一样可爱。
少去腐败腐败呀,自己也少受罪嘛。白小雨不再望他,打开那一包注射剂,看见患者杨帆的皮试单问,你下午就做了皮试?怎么白天不来打?
这个叫杨帆的男子望着转身去配药水的白小雨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今天要上深夜班。
正往一个粉剂瓶里推注药水的白小雨,一刹那停止了动作,她感到了背后投来的两道火辣辣的目光。但只是停顿了一瞬,又熟练地继续那一套配药水的动作来。
——十多年前,她刚分到这所医院,一切都不熟悉,一切都还是试探、战战兢兢的开始。静脉穿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心情一紧张,明明可以一针扎好的,可怎么都扎不进血管;加上病人做出怕痛的样子,家属也在一边叮嘱,拿在手里的针头就越晃悠、越找不着方向。为此,她是没少受病人的侮骂,没少挨护士长的训斥。一位一起分来的同事,曾因紧张,拔针时,竟然把针头和注射器拔分离了,鲜红的血液溅了病人一身。当护士的,血并不可怕,怕的是工作中的失误;那个同事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好不容易才分配到城里,一下又从城里调到了乡下。一想起这事儿,白小雨就更紧张,在给一个病人穿刺时,扎了一次又一次,患者的手腕上有几个针眼了,自己也扎得没一点儿信心了。那个病人看出了这个小护士的紧张,就轻松地对她说,没关系,慢慢来,就只当扎一块布,不,是猪蹄子。戴着口罩,额头上已冒出汗来的小护士扑哧一声乐了,这才抬起头来,看见说笑话的患者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长着一个很好看的鼻子,蓄着长发,像个艺术家的样子。她看见他鼓励的眼光,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慌乱的心也镇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事后她留意了那个患者的名字,果然散发着艺术家的气息——杨帆。
那个时候,是冬天,别的患者来打针,总带着暖水袋,热水瓶,可杨帆每次来打点滴,都会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那里专心阅读。出于对他的感激,有一次下雪的时候,白小雨就用一个旧药水瓶,装了一瓶开水给他做取暖瓶。
谢谢你!这个叫杨帆的患者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着她,仿佛直到这时才认识她似的。
后来白小雨才知道,他曾在一家印刷厂当美工,后来考进了文化宫,再后来电视台招编辑,他又考进了电视台;电视台很多档节目,都是出自他之手。现在,他已是电视台的总编辑、副台长。人人都在进步,只有自己,还是个小护士。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关系由点头相遇的路人,成了见了面总要聊几句的熟人,又从熟人到了无所不谈的朋友,两人由客气而随意,又由随意而热情,现在,热情中又多了一层言外之意。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是从找他借书看吗?是从自己一次串门时,串到了他的办公室,两人聊得十分畅快,此后隔段时间都要去他办公室坐坐,聊聊。她知道他当总编很忙,很多节目稿都等着他去审阅,可是每次去,他都要挽留她,直聊到两人开怀大笑,聊到她如释重负,才从他办公室走出来,浑身轻松地回到医院。原来,自己已经把他当作了知己,当作了可以倾诉,可以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直到有一次,她说着说着,对方没了回应的声音,这才发现,杨帆的一双眼盯视着自己,那盯视着自己的眼睛,痴痴的让人不安。
当她以过来人的经历,明白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包含的意义的时候,她由恍惑、不安,到激动、失落。她十分敬佩杨帆的才情,他全靠自己的本事,从一个工人变成了现在的身份,她一直怀着高山仰止的敬佩与他交往,他知识渊博,不乏才华,在编写新闻稿的同时,还创作发表了不少的诗歌。——这个年代,写诗的人就像生活在真空里!他善解人意,富于同情心,更重要的是他保持着一颗童真心。也许正因为他的这种不加掩饰的童真,让两人的关系走到了难堪。有一次,他说着说着话,突然靠近了她,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大方方地说,你身上的气味真好,它让我感到宁静。白小雨马上面红耳赤地说:有什么气味儿?!还不是药水味儿!
但是不管如何,有一个自己敬仰的、品位不低的异性朋友喜欢自己,白小雨在苦恼和羞赧之后,也感到一丝浅薄的沾沾自喜。自己还并不是个黄脸婆嘛,还是有魅力的嘛!有一次早起梳洗的时候,她对着镜子里的那一张脸左看右看,心里乐滋滋地想。她又扭头看一看自己的腰身,也是一脸的得意。不像有些同事,一结婚,一生孩子,腰都变成水桶了,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做姑娘时的衣服现在照样穿,照样能穿出韵味。有一回她穿上了刚参加工作时买的那条白底碎花的连衣裙,惹得才参加工作的护士小马,追问她在哪里买的,非要去买一件来。可是一种兴奋的幸福感之后,她又清醒了,不能顺着杨帆的思路走下去,那是危险的!老也老了——虽然她心底并不承认岁月的残酷——难道还要来个婚外情?想到现实中一个个家庭破裂的例子,那镜中兴奋潮红的脸变得平静了。为什么在男女之间,就没有纯洁的朋友呢?难道情人,是异性朋友最终的必经之路吗?她感到了沮丧,感到了失落。像杨帆这样不算俗气的人,也真的不能免俗吗?
一想到要和这个生活中无话不谈的人,唯一一个不用设防,也不怕多心的朋友疏远关系,最终也许又回到陌路,她感到了揪心的疼痛。她不知道,该选择一种什么方式,既不伤害杨帆的自尊,又不至于让两人像通俗小说那样落入俗套?
她帮杨帆提着药瓶,杨帆像被她用一根透明的绳子牵着,来到了注射厅,为他找一个座位坐下。她踮起脚,把手中的药瓶挂上了吊钩,又弯下腰去弹了弹那药水管,见药水滴落正常了,就转身要回护士站。这时候,杨帆按着手臂上的针眼突然问:天天在忙什么,怎么好长时间也不去我那儿坐坐?
白小雨很不好回答。在这个透明的人面前,一切谎言都是对自己人格的玷污。她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护士站里的电话又刺耳地响了起来。同来值班的小蔡接了电话说了几句,就从窗口探出头来:白姐,快!120!
白小雨快步朝护士站走去:出了什么事?什么地方?
喝农药的!在——青山村。护士小蔡迟迟疑疑地说,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深夜出诊,谁都不愿意,何况那青山村位于山区,又远又偏僻,路也很不好走,前两天科室一个姐妹到那里去拖一个病人,七弯八拐地颠簸,肠子都吐绿了。
你在家值班吧,我去。白小雨说。
小蔡一听,马上高兴地说:我去喊司机和值班医生!
她们的对话,坐在窗台外打点滴的杨帆都听见了。见白小雨提着急救箱要出门,杨帆望了望窗外黑黢黢的夜空,说,这么晚了也要去呀,注意安全哟。白小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望了一眼一脸关切的杨帆,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几个坐在注射大厅里打点滴的病人,一齐望着窗外,听见尖厉的120急救车的声音,随着那一顶摇晃的红灯,划破了宁静,刺破了黑暗,消失在城区的黑夜中。
当120急救车回到医院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救护车一到医院,白小雨就第一个跳下了车,医生、护士、家属,一群人蚂蚁似的把病人抬进了抢救室,开始紧张地施救。
也不知过了多久,病人脱离了危险,白小雨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从抢救室出来。她走在长长的亮着灯的走廊里,解开了一直戴着的捂得让人出不了气的口罩,想透一透气,可一阵凉凉的夜风扑来,胃里一阵翻腾,她连忙扶住了墙壁。
端着一盘注射器械的小蔡,从后面赶上来:白姐,你没事吧?
扶着墙壁的白小雨转过汗湿淋淋的头,苦笑了一下:没事,不要紧的。
去青山村的路,很难走吧?小蔡又问。
白小雨说,还好。其实那路真的难走,由于洪水冲刷,又常年失修,人被颠簸得都快散架了。然而这并不是让人作呕的原因。
可她这时不想说什么,她只是问,没有几个病人了吧?
打完点滴都走了,刚来了一个发烧的小孩儿。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急诊科。偌大的注射大厅,这时才显出空荡来。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杨帆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那椅子已经空了,她回来的时候还见他一手拿着棉签,按着针眼,站在注射厅大门口,关切地望着她。在注射大厅的一角,果然有一个小孩儿正在那里静脉注射,被母亲抱着,旁边围着三四个大人,有的拿吃的,有的拿喝的,还带来了小孩儿的玩具。围着转的不是奶奶就是外婆,那孩子越发懂得撒娇,不停地又哭又闹,手脚乱弹,那头上插着的管子被孩子挣脱了,小蔡在那里手忙脚乱地重新扎针,可那孩子扭来扭去,脚踢手抓,歇斯底里大喊大叫,针怎么也扎不进去。白小雨几步走上前去,接过小蔡手中的针头,叫她帮忙按着孩子。
那爷爷奶奶生怕按痛了宝贝孙子,根本就没用劲儿摁,这时增加了一双毫不客气的手,孩子一下不能动弹了,哭泣的声音却更大,更委屈。于是当奶奶的心疼万分,一边哄着心肝宝贝,一边对孩子说,是这打针的医生犯嫌啊,好,你看,奶奶打她们!说着,果然就扬起手来,对弯着腰给孩子打针的白小雨象征性地拍了几掌。闭着眼大哭的小孩子,听这么一说,倒是安静了,睁开了眼,要看奶奶打这两个讨人厌的护士。可是白小雨不干了:您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说话!宠孩子也不能这样宠啊,不能不讲理啊!
一连扎了几针,血都扎出来了,一边看着的老太太又气恼又心疼,这时被白小雨一抢白,立刻一跳而起:我怎么不讲理了?!看你们把我孙儿扎的!你们会不会打针?我还没找你们的麻烦,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一起来的那几个孩子家长,有的拉着老太太,有的投来抱怨憎恨的目光。见白小雨站起身,要跟他们论理,一旁的小蔡忙劝住说,白姐,算了,你去休息一会儿,我来!
真是岂有此理!白小雨气得发抖。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不止一次遇到,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容忍,可临到头来总是忍不住。留下那个老太婆叉着腰站在那里指责斥骂,白小雨忍气吞声,朝护士值班室走去。
白小雨身心疲惫,她是真的累了。刚才在抢救室,累出了几身汗,又被那个老太婆一气,心情更是坏到了极点。她浑身感到湿淋淋的,黏巴巴的,如果这时冲一个澡,休息休息该多好;可是不行,这值深夜班,一步也不能离开。
她取下燕帽,脱下了衣衫,躺在了值班室那窄窄的单人床上。她努力闭着眼睛,想让自己打一个盹儿,可怎么也睡不着。算了,不气了,不去想它了,她努力忘掉刚才不快的一幕,可今晚遇到的更让人难过的事儿,老在她眼前转悠着,怎么也赶不走。
救护车来到青山村,才知道要抢救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媳妇。她是跟丈夫、婆婆吵了嘴,一时想不开,提起床底下的半瓶农药倒进了喉咙。从那丈夫和婆婆断断续续的对话中,知道这个事情的大概经过:媳妇在生孩子时,落下了病,长年要吃药打针,在农村,一个病人就跟一个废人一样,成了家里的负担,更重要的是,生过一个女孩之后,再没了生育能力,这个想要传宗接代的家庭就断了香火。婆婆指桑骂槐,媳妇忍气吞声。今年他们家也学别人种植香菇,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转袋的时候,才发现几千袋香菇筒袋全成了黑炭,完全报废,还欠下了一大笔债。为什么别人的媳妇能生儿子,自己的媳妇不能生?为什么别人的家庭能发财致富,自家却弄得血本无归?全是家里出了一个丧门星,扫把星!媳妇忍无可忍,跟婆婆争辩了几句,结果招来一家人的责难,于是选了绝路。
在给那个喝了农药的农妇插气管插管的时候,为了探试气管导管是否到位,她对着导管吹气,当她费力地吹进气体时,那一张死尸样的蜡黄的脸,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一不小心,那死尸样的人难闻的胃部分泌物,顺着呼吸道,沿着导管向上一冒,一下冲进了她的嘴里。她强忍着恶心和呕吐,顾不上喷了一脸的污物,迅速做了一下处理,又向那尸体一样的人去施救。
洗肠,灌胃,一阵儿忙乎过后,病人刚刚出现了好转,脱离了危险,又突然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又一阵忙乱,药物都用上了,情况仍不能控制,病情在急转直下。
只有再上气管插管,上呼吸机!
可是根据病人极度衰竭的现状,气管插管可能导致反射性呼吸心跳骤停,需要病人家属签字。
白小雨向病人家属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病情后,拿出告知单,让他们签字。那个丈夫目睹了刚才抢救的过程,亲眼所见这个临危不乱的护士,是如何把自己媳妇喉咙里的脏物吸进了自己的嘴里,眉头都没眨一下,又俯身去继续抢救他的老婆。他对这个护士既敬又畏,当白小雨让他签字的时候,他乖乖地拿起了笔,就要在白小雨手指指定的地方画下他的大名,突然响起一声大喝:等会儿!接着一只手凭空劈来,夺下了他手中的笔。
原来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病妇的婆婆。只见这婆子一把拽过他的儿子,到走廊里商量去了。可是病人的病情已经不能等他们商量的结果,白小雨转身去看病人,病人已经神志不清了,血氧饱和度已经降低到百分之五十,心率也在下降。再有几分钟,心跳就会停止。
不施救,只有死亡;施救,还有回生的希望。望着窗外走廊里的人还在争论什么,白小雨果断地对身边的一个护士说:快!上插管!
在白小雨麻利的动作下,气管插管一下插了进去,呼吸机一接通,没过多一会儿,氧饱和度逐渐上去了,病人那张苍白的脸也逐渐出现血色。
白小雨松了一口气,出门来,取下口罩挂在耳边,对还在争论什么的母子两人说,病人清醒了。
他们知道,这是说病人再次脱离了危险。
那个丈夫露出羞怯又感激的神情来,接着又像犯了什么错似的,望望他的老妈,低下了头。只见那个婆子,这个五十来岁、像什么都知道的老妇人,透过窗口望着那躺在急救床上的媳妇,对儿子不满意地说,又是冲又是洗,还有氧气管子一套套的,这要花多少钱!花这么多冤枉钱,能再找一个媳妇了!
出了门,回急诊科的半路上,白小雨扶着墙壁呕吐,就是为这事儿。竟然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婆子!还有那个窝囊废丈夫!
提起丈夫,白小雨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公何健全来,自从两人吵了嘴,他到乡下去支教,已经快一个月了;是否该抽个时间,带女儿一起去乡下看他到底怎么生活……
这样想着,白小雨的眼皮逐渐沉重起来,刚要合眼,突然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个女人趾高气扬的指责声: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人都哪儿去了?
白小雨即刻听出,这个威严的声音是护士长发出的。这个女人原在乡下医院工作,不知施展了什么能耐,调进了城区,不到一年,还当上了他们急诊科的护士长。这个乡下来的护士长长得高大丰满,说话也粗声大嗓;当然,白小雨丝毫没有鄙视乡下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她这牛高马大的形象,怎么也和护士联系不起来。可是在那些抢救的场合,一遇见几个姐妹怎么抬也抬不动的病人,只见她说一声:让开!便伸开双臂,腰一弯,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把病人往腋下一挟,噔噔噔地就从一楼弄到了三楼;大家觉得手足无措的很为难的事儿,在她这儿竟轻而易举的,这位护士长就像一个搬运工。可话又说回来,白小雨还是很佩服这种救死扶伤的果敢和气魄,佩服她有一副好身板;护士长也欣赏她有一副苗条的好身材,还有她那一身别人学都学不来的文静气,书卷气。那些透入骨质的内在素质,这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护士长虽然说不出来,可是能感受到,就像所有的人都喜欢澄明的空气和鲜艳的花朵一样。这个同样爱美的护士长,不止一次羡慕地看着白小雨,看她不管穿什么衣服,哪怕是一身白的护士装,都能穿出曲线毕露,穿出风情盎然;再看看自己像放在医院大厅里的开水桶似的腰身,叹口气说,白小雨呀,我们医院里,就是年轻姑娘也没有你好看,你简直就是我们医院的院花!
还花儿呢,豆腐渣差不多吧。白小雨自嘲地说。
真的,你一点儿都不显老!不像我,想减减肥,可肥还没减,皮又打皱了。
护士长跟她是同年的,的确,看上去要比她苍老。平日里,大家都私下里说她年轻,经护士长这么很权威地一说,大家都觉得还就她能代表医院的形象,于是白小雨院花的名声便不胫而走。
咦,还真跟医院大门外的那个塑像一样呢。刚分来的年轻护士小马,还调皮地探过头来,煞有介事地在她脸上观察一番,做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
在医院的门诊大楼门口,新立了一尊汉白玉的护士雕像,作为医院的标志。
什么塑像不塑像,不吉利!
得了一个院花的美名,白小雨佯装不高兴的样子,可是在心底却是乐滋滋的。那时,护士长刚来,两人关系处理得还算融洽,可接触时间一长,就生出一种厌恶来。究竟这个护士长身上有什么让她不舒服,是粗俗,还是其他什么,她一时都没搞清。尤其是近来,好像这个护士长在故意找她的碴儿,几次开会,矛头都很明显地指向她,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听见护士长咋咋呼呼的声音,她本能地反感着想不理会,但是外面的嘈杂声却不知又来了什么患者,忙披衣起床。
护士长说着已经进了护士站,见白小雨刚从值班室出来,睡眼惺忪,一边还扣着白大褂的衣扣,便老大的不高兴:还有注射的病人嘛,怎么就去睡觉了?!
这时,刚抽空去上了一趟卫生间的小蔡回来了,见护士长在批评人,忙替白小雨解释说:白姐刚去出了120,回来抢救了大半夜病人,是我叫她去休息一会儿的。
护士长矛头一转,对准了小蔡:是你说的?在这里你能说了算?
小蔡被抢白得嘟起了嘴。白小雨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时时不忘耍什么权威的人,可是当着病人的面又不好反驳,真吵起来丢的是医院的体面,是大家的体面。她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都忍住了,转身想问小蔡来的是什么病人,一直在训斥人的护士长,生硬的声音一下变得热情又柔顺:王局长!王局长!你们把王局长弄到值班室来吧,这里便于观察!
原来是一个当官儿的,醉酒的!——这都几点了!
只见那群人由于酒精的作用,都高门大嗓,都吵吵闹闹,把那个姓王的局长抬的抬,扶的扶,弄进了护士休息的值班室。小蔡在配药水时,望了望墙壁上的挂钟,又望了望白小雨,那意思白小雨懂,这肯定又是护士长的一个什么关系户,否则不会殷勤得半夜爬起来,亲自来陪同,还安排到护士值班室!护士休息的地方是禁止任何人进去的,这个酒鬼一躺进去,那本就空气不流通的值班室,又会是几天难闻的臭气了。
护送那个王局长来的一大帮哥们儿,都坐到了护士站里,有的坐椅子,有的坐桌子,抽着烟,借着酒劲还在高声大嗓,胸脯拍得砰砰响,烟头儿也散了一地。一个好端端的,安静整洁的护士站被一下弄得乌烟瘴气。给那个躺在了床上,手在空中挠,口里还喊着喝的酒鬼挂好吊针,白小雨从值班室走出来,即刻被满屋的烟味儿呛得一阵咳嗽。她望了望这一屋的人,自己没地方容身了,就准备到注射大厅去。
找几个一次性杯子来!给这几位泡一杯茶!
护士长正和满屋的这科长那经理的聊着,时时打一阵哈哈,样子是热络得不得了,见了白小雨,便吩咐道。
白小雨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她疑惑地望着护士长。
找杯子,泡茶!
护士长指了指屋角,那已打开加热开关的半桶纯净水,红灯已跳成了黄灯。
什么?给这群酒鬼?给这群酒鬼当服务员?本就窝着火的白小雨,一股气冲上脑门儿。自己作践自己不说,还要作践别人?
我这会儿很难受,想去趟卫生间。白小雨说着,装着真要上卫生间的样子,理也不理,快步走出了护士站,穿过注射大厅。不用回头,那惊诧又恼怒的眼光,如何狠狠地盯在了自己的背上。她听见了小蔡在息事宁人地说,我来我来!
她径直走到了医院的大院里,来到了院场里那棵大槐树下。听人讲,这棵老槐树已经上千年了。她仰望着槐树,从枝叶间,透望天空的月亮和星光,一边吐露胸中的闷气似的,深吸一口气。月光很灿烂,星光也很明亮。月明星稀,明月在天,望着这树叶遮盖的静谧明净的夜空,白小雨感到自己的眼前模糊了,她摸了一把,不知是自己的泪水,还是深夜的露气,但是她明白无误地听见自己哽咽了两声。遇到有什么心思排遣不开的时候,她就会一人来到这棵大槐树下站一站,坐一坐,让泪水淌一淌。她感觉哭过了,心头就会轻松许多。这时夜已深,月已坠,夜气的凝重和寒冷,包裹着无助的女人。估摸一个上卫生间的时间应该到了,站在大树下的白小雨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自觉擦得没有一点儿痕迹了,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急诊科的护士站。
来到注射大厅,那个打针的孩子也走了,大厅里直到这时才真的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窗外唧唧的虫鸣声。透过那个护士站的窗户,看见护士站里仍是一派乌烟瘴气,穿着护士装的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给那些醉鬼们续水,那是同事小蔡。在小蔡续水的时候,那个把腿跷在桌上的人动也没动,仍只顾自己说笑。在那嘻哈声中,也传出护士长的笑声,那笑声在白小雨听来尤其刺耳。她甚至以为,那是护士长有意笑给她听的。
护士站里面没有自己的位置,她也不想看见那些人的嘴脸,白小雨就在注射大厅,在病人打点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看样子,今天这个深夜班,是一时半刻也休息不成了。坐下来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是杨帆晚上打点滴坐过的,这个座位是她给挑的,靠近窗口,空气好。她坐了下来,四处打量,心想那个人没丢下什么东西吧,正想着,俯首一看,果然在两把椅子的空当发现了一本书。正是因为杨帆爱看书,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才加深了后来的交往,她看的很多书,都是从杨帆那儿借的。
她把掉在地上的书掏了出来。也许杨帆打完了针走时,120刚回来,他是忙于看什么热闹,才忘记了自己的书吧。书上虽然没沾上什么,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拍打了两下,翻看书页,里面果然是她熟悉的杨帆的藏书印章。这个时候,她是没有心思看书了,她无聊地把那本书随便翻了翻,一张书签飘落下来。她弯腰捡起一看,见是杨帆写在书签上的一首诗,一首情诗。她读了几句,脸红了,那首拟物的情诗,赞美的是一株开满白色之花的树木,副标题写着“献给永远的XY”,不就是写给她白小雨的吗。杨帆经常写诗,每年在诗歌刊物上都要发表好几首诗。这个轻巧的书签,白小雨拿着像握着一支射出亮光的手电筒,在它映照的亮光里,她看见了另一扇门,一条可以改变自己生存现状的路径。
有一段时间,白小雨心情特别烦闷,总想找一个人诉一诉,那时最好的倾诉对象就是杨帆。如果上午班休息,上菜场去买了菜,她不想一人回到家里待着,无所事事,就去找一个地方去散散心,走动走动,杨帆的办公室就是她最好的去处。电视台就在菜场对面,只隔一条大街,她常提着一袋买好的蔬菜,一出菜市场的大门,就能望见对面那一幢高耸云端的白色大厦,市电视台办公大楼。她提着一袋菜,踌躇地站在菜市场的大门口,心想要不要去坐一坐呢。当然,她不会冒昧地去造访,她会一手提着菜,一手在手机上先按上一行字:能来讨一杯茶喝吗?
当然是可以的,只要他在办公室,没开会,他都会表示一万个欢迎。她之所以发短信,就是考虑怕人家不方便,在开会,或者在跟下属们谈工作。在多数情况下,短信刚刚发出去,他的回信就来了:你上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
白小雨仰望着那幢玻璃装潢的白色大厦,脸上立刻会露出欣喜。杨帆的办公室就面临着街道,面对这个热闹的菜市场。他站在窗前,俯瞰楼下那如蚁的车辆人群,只见那熟悉的倩影穿过了斑马线,朝电视大楼走来。
杨帆的办公室在大楼的最高一层,十二层,那一层楼除了一间机房,一个常年不开的党员活动室,整天就好像只他一个人在那层楼上办公。
怎么这一层楼就只你一个人啊?她爬得气喘吁吁,有一回,气喘未定的她好奇地问道。
杨帆给她端来早已泡好的一杯茶:一个人安静。可以看看书,写写东西。杨帆扫视自己的办公室,像很满意地解释说。
在多数时间里,两人谈论的是书,某一本才看完的书籍,关于作者的趣事。两人都为发现某一个思想而激动,为某一个精彩的章节,为书中的某一个人物的命运而感叹,继而发出一些对社会、对现实的审视和批判。她常常是说去讨一杯茶去的,可几个小时过去,那茶几上的茶却是忘记了喝。有时,也为某一个作家,为某一个塑造的人物而争论,但离开那幢大楼的时候,心情却是无比的畅快。白小雨有时自己也很奇怪,两个人的谈论,怎么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充满了趣味,如果说出去,说出他们这一男一女一坐几个小时的谈论内容,一定不会让人理解。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讨论,不知是哪一天,终于回到了现实里。白小雨也不知道,那一天自己说着说着,怎么就说到了工作,说到了自己所受的委屈,还非常不争气地掉了眼泪。杨帆望着她,先是愕然,后是同情,不知道这个有着很好的修养、开朗又文静秀气的女护士,这个文学上的知音,竟然有这么多的不如意,这么多的让人心疼和惋惜。他是坐在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来客是坐在对面的长条沙发上的,见她说得伤心落泪,一块手帕全揩湿了,主人坐不住了,愀然动容。他抽了一把桌边的餐巾纸,绕过茶几递过去。见说到伤心处的女人以手加额,拿着手帕还在泪流不止,于是本是要递纸巾的他,心头一软,俯下身来抱住了她,像抱一个伤心不已的孩子。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好了,好了,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哭得一塌糊涂的白小雨,被这突然到来的拥抱,惊得身子瞬间绷紧了,她惊恐地抬起泪眼,快速扫视了一下办公室的那半掩的门,本能地推开他说,你……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她的动作之坚决和猛烈,以致把前来安慰的杨帆推了一个踉跄。他一时不知所措,见她一脸恐慌,这才明白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悻然坐回皮转椅上。真没有丝毫要趁机占什么便宜的意思嘛。
望着一时有些尴尬的杨帆,白小雨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惹得你不高兴了?我没……没弄痛你吧?
你喝口水吧。杨帆说,他自己也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真不知道,你的工作环境这么艰苦。要不,想想办法,调一个岗位?
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没什么关系!
杨帆盯着她说,你真想调动,让我来想办法。
白小雨当时就一口回绝了。人家是自己什么人啊,凭什么跟你费那些劲儿啊,去为你求爹爹,告奶奶啊。再说,她痛恨走后门,拉关系,也不想通过任何关系改变自己的工作环境,她想真要改变自己的处境,也要凭借自己的实力;还有更深一层,她只想与杨帆保持很纯洁的朋友关系,不想这中间有任何的瑕疵,她很珍惜这人生中很难一遇的纯洁的异性友谊,就如同精品瓷器一样映着纯正的光泽。
可是,杨帆说,只要她同意,他不用去求爹爹,告奶奶,就负责给她办好。
不行!白小雨露出了少有的固执和坚决。我的事儿不用你管,虽然很苦很累,也很有成就感啊。接着,她讲了几件由于抢救及时,把几个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事儿。
杨帆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说,人家说我单纯,你比我还单纯!还可爱!说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两人不再谈论她换工作的事儿,直到过了春节,杨帆才跟她说,听说县合管办——合作医疗办公室——要在你们医院调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白小雨问。这事儿她年前就听说了,还听到小道消息说,医院领导考虑她长期在急诊科工作,有出色的业务成绩和良好的口碑,准备推荐她到那个岗位去。到了那合管办,最让人羡慕的是,从此不再上什么夜班,更不用说深夜班了。生活有了规律,家里的事情也可以照顾到,贝贝也不用天天要到她婆婆爷爷家去,孩子已被两位老人惯得不像样子了;能到那个地方去,倒是白小雨梦寐以求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推荐的名额一直没落实。
她不想让杨帆插手这事儿,她寄希望于医院领导,通过正规渠道。杨帆叹口气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可是僧多粥少哟。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可要注意搞好团结哟!
想到这里,拿着书和书签的白小雨突然一个激灵,杨帆所说的要注意搞好同事团结,是不是说和护士长的关系?他说的僧多粥少,是不是指医院还有其他眼睛也盯着那个位置?哦,明白了,这个护士长,早就放出风来,说自己在这医院里干不了多久,就要去坐办公室了。明摆着,是要跟她竞争了。难怪近来看自己不顺眼,是把自己当作了她的竞争对手啊。白小雨恼火自己有些脑残,明摆着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绝不能输给她!白小雨突然涌出一股豪气。她望了望那护士站的窗台,窗口里仍传出护士长那毫无修养的肆意笑声。论资历,论能力,论品性,甚至论个人素质,自己哪一项都比她强。原先,医院是准备提她当急诊科的护士长的,院长都跟她谈话了,准备第二天要在职工大会上宣布的,可隔了一天,临到开会,院长又十分为难地把她叫进院长办公室,说上面领导的意思,让那个从乡下医院调来的护士当护士长。院长安慰她,说让她当副护士长,当那个人的助手,她一听觉得十分可笑,当场拒绝了。护士长到底是多大的官儿啊,这又不是当院长,还有个副院长、院长助理什么的。
可是,真要下决心和她竞争,怎么竞争?去职工中做自我演讲宣传?给领导去送礼?一想到自己要提一堆什么礼物,去敲开这个领导那个领导的门,她就感到忐忑不安,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领导的家门朝哪里开不知道不说,一想到自己这种下作行为,只要别人扫来一个冷眼,就足以让她抬不起头。
可是,就这么罢休,就这么败在那个女人的手下,继续在这急诊科干下去,再这么上深夜班,她的确感到没有了信心,没有了气力。想来想去,只有找杨帆,看他有什么办法,走他的路子最稳妥。可是一想到曾经发誓坚守的,纯洁的关系要打破,自己好像在利用别人的意思,白小雨又感到十分难受。
今天的这个深夜班特别漫长。坐在空荡的注射大厅,她感到又寒冷又极度疲惫。她掏出手机看几点了,一打开,有一条短信,这是几小时前杨帆发的。她一直在忙,竟没有注意到。点开短信一看,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原来是杨帆约她见个面的,说有要事相商。还有什么要事呢,肯定是说她工作调动的事情,前两天他好像很焦急的样子,她还嘲笑他说生儿的不急抱腰的急,事后又后悔这话说得太粗俗了。没办法,在医院待久了,什么话说出来也很自然了。但是她却害怕最终自己成为一个俗人。她先前拒绝了人家的好意,现在又反悔的她正不知怎么再开口呢,杨帆却主动提出来了,她怎么会不高兴啊。可是杨帆,他一个电视台的副台长,跟卫生行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又不是医院的什么领导,他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搞什么有偿新闻,为医院,为卫生行业搞什么无偿宣传,作为交换?现在这个社会,办个什么事儿不是都要有利害关系,需要交换嘛!一想到要为别人增添负担,为别人增添麻烦,白小雨又犹疑起来。明天下午——她望了望窗外,天已快亮,已经是黎明了,鸟儿已在树上欢叫——不,今天下午,要不要去跟杨帆见面,去跟他谈谈?又忧心忡忡起来。
到了下午,值了深夜班,回家睡了一个回笼觉后,白小雨刚一打开手机,电话就响了,是科室的。通知她,下午开工作例会,所有的护士都参加。
不是明天才开的吗?她很奇怪。
不知道,是护士长要通知的。说完,那头电话挂了。
护士长话最长,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同样的事情她可以重复好几遍,说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个工作例会,她不开上几个小时,不开上一个整半天,就好像没开好似的。到杨帆那里肯定是去不成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很遗憾,反而有一种轻松感,似为自己不能去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和理由。她给杨帆打电话,告诉她下午不能去了,免得人家等她,并告诉他,他丢的书她给放在护士站,再去打针找某某拿就行了。
杨帆一听,急忙说,我真的是想跟你谈件正经事儿……你是不是上次,怕了?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
白小雨一听,脸红了,她知道杨帆是说那次两人在他办公室聊天,送她出门时,他把脸触到她脖颈来、陶醉似的嗅她身上气味的事。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真的临时接到开会通知!
从那次以后,白小雨就很少到他办公室去了,不过也更注重个人卫生了,就是上个班,回家来吃饭的半个小时,饭可以先不吃,也要先腾出时间来冲个澡,冲冲身上的汗味儿和病房里的污物气味。这是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呢?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敢想。
那工作调动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杨帆追问道。以前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深夜班,昨天他亲眼见了白小雨她们出120,知道这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报警电话一响,不论是白天黑夜,是刮风下雨,这都要说走就走的。他对白小雨的工作有了感性的认识,也知道她这十多年坚持下来很不容易,所以是真心想帮她一把;况且,帮她调动一下工作,他有十足的把握。
等我考虑好了,再告诉你好吗?白小雨说。女人做事,总喜欢反反复复,白小雨打完了电话,心想自己也免不了女人的反复无常,好在这些反复只是自己在心底里想,还没有告诉杨帆。
下午的例会照样是老一套,回顾了一周的工作,安排了下一周的任务,护士长又说起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又在这些小事儿上训人。不过,这次训人的目标要比以往更集中,护士长说着说着,大家的目光都朝白小雨投来。
……不要以为自己是老护士,工作时间长。老护士,工作时间长,更要在科室里当好表率,做好榜样,对病人要热情,要微笑服务,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工作的一贯要求。不要装清高,像很了不起,要清高,要当娇小姐,就不要在这里当护士啊,有本事到别处去坐办公室呀!
还有谁比白小雨工龄更长,比她更“老护士”!在同事们投来的目光下,白小雨目不斜视地专心看着一份科室里订的晚报,可上面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知道,护士长说她对病人不热情,服务态度不好,说的就是昨天晚上值夜班的事儿,对那个纵惯孩子的家长的指责,尤其是对那几个酒鬼态度的冷淡,护士长要她给那一帮子酒鬼泡茶时,她的置之不理。这也报复得太快了吧!白小雨哗啦地翻着手中的报纸,心里冷笑着说。护士长还说她像个娇小姐,是说很久前的一件事儿,不说她倒还忘记了。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日子,也是值夜班,护士长来了,像要迎接什么贵宾似的,一边跟谁打着电话,说着保证没问题,一边吩咐值班的护士收拾一间观察病房,又是要换床单,又是检查电风扇,那时新的门诊大楼还没修建好,都还在老院房临时搭建的地方上班。一间观察室收拾整洁了不说,还让护士拿着掸子拍蚊子,让白小雨去点蚊香。以为是哪个大领导大驾光临,原来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那家伙在护士长的迎接下,由几个“兄弟”陪着下了一辆小轿车,大大咧咧来到医院,那神态和口气,好似这医院就是他家开的。那家伙视察似的,一进医院就左看右瞄,这也看不惯,那也不满意,护士长像个跟班儿,紧跟在旁,连忙解释说医院在修建,过半年,新门诊大楼建起,条件就好了,让他先包涵。他们一路走来,路过护士站时,那人望见了正在配药的白小雨,白小雨也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让护士长这么兴师动众,两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来的“病人”有些吃惊,望着白小雨,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随即不满的神情变得兴高采烈。白小雨感到那种目光望得让人极不舒服,就背转身去。
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大病,估计也就感冒了,来挂一瓶吊针的。注射先锋霉素是要先做皮试的,病人都是自己走到护士站,坐到那个窗台前,胳膊伸进窗台里,卷好了袖子,放在那个窗台垫子上;可那个“病人”,却要求到病房里做穿刺。在护士长的安排下,白小雨就端着针剂盘,到那个观察病房去。
可刚进去一会儿,白小雨就气愤地端着针盘疾步回到了护士站。砰的一声,她把手中的药盘往桌上重重一顿,说,竟然有这样的人!
那天,才参加工作不久的小马刚好跟白小雨一个班。白小雨去做皮试了,护士长正跟小马交代着什么,见白小雨端着药盘回来了,赌气似的坐在那里,眼里还流出了泪水,就问怎么回事;听见那边还在骂人,又忙跑到观察病房去看。护士长去了一趟回来,脸上全是对抹泪的白小雨的不满:怎么回事儿?做个皮试,怎么还出了那么多的血?不容白小雨解释,又转身对小马说:小马,你去做皮试!
他……白小雨指着那个观察室方向,气得说不出话。
护士长眉头一皱:又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句玩笑话也开不得?
岂止是开玩笑!那个流氓,在她给他擦棉球,皮试穿刺时,嘴里不仅说得不堪入耳,那双蛇一样的手还爬到了她的身上!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色鬼是某领导的儿子,背后人们都叫他“高衙内”,仗着他的老子,招摇撞骗,无恶不作。
后来几次来静脉注射,都是小马去的。白小雨见小马几次去了回来,脸色都不正常,提醒她要注意防范这个小人。
小马听了,一脸心思地说,白姐,我知道的。
护士长继续批评说,近来有群众反映,市院的120电话不通,病人只好把120电话打到市中医院去了。她说的意思,倒不是不方便抢救病人,是说病源都到市中医院去了,影响了市院的业务。市人民医院和市中医院,两家一直是竞争对手。
见说到120不通,大家都面面相觑,这不可能的啊,只要一听见报警电话,大家都是放下手中的一切,有时正好在卫生间,听见了也是一边系裤带,一边跑过来接的呀。
见大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护士长说,我这不是随便说的,告状电话都打到卫生局,打到市长专线上去了!我今天就是先告诉大家,这个事一定要一查到底,不管查到谁头上,该怎么处分怎么处分!
大家听了噤若寒蝉,有的皱着眉头思考,似在苦苦思索到底有哪一次报警电话漏过了没接。无所谓的,只有白小雨,她心底无愧,也不怕鬼敲门,仍若无其事地看那一张报纸。还有护士小马,小马是个九〇后,打扮时髦,言行也时髦,对什么事儿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见这个会开得这么长,开得规矩又严肃,早已坐不住,私下里嘀咕了好几回。这个时候,正无聊地把一个系钥匙的工艺饰品白毛小兔一抛一接地玩,脸上显得专注又毫无表情。
不要接到几个什么骚扰电话,就不接120了,那是失职!还有的人,不安心工作,不安心在急诊科,那行啊,局里领导说了,像我们这些事业单位要进行改革,人员能进能出,能上能下,不行就调到乡下去工作……
护士长正说得正言厉色,突然闯进来一个值班的护士,对护士长小声说了几句,护士长听了脸就更青了。青了的脸慢慢转向白小雨:白小雨,你是怎么照看病人的?昨天那个喝农药的,是你去接的吧?
大家都望着白小雨,白小雨也一脸的惘然:是我接的。怎么了?
你说怎么啦?跑了!
近几年由于社会的宣传和压力,不少地方医院面对那些急诊病人,尤其是120急救中心,改变了过去先交钱后治疗的救治方法,收费和抢救同时进行,甚至在没有收一分钱的情况下,也以先施救为办院的绝对前提和方针。这人道是人道了,可是医院却蒙受了损失。有的的确是无钱,有的是有钱也赖账,不是说这个药价高了,就是那个服务费收贵了,总之人救了,钱却不愿意出;更有甚者,你推开门来一看,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病床上早空了。这些收不起来的账,就叫跑账。
跑账多了,医院还怎么办得下去,还怎么管理。针对这种情况,医院就出台了一个政策,是谁收的病人,是谁护理的,是哪个床位的,就由哪个部门哪个护士医生监管;跑的账由这些人负责去讨回,讨回不了的,由这些部门和个人均摊。120发生了跑账,急诊科所有的人都有份儿。听说发生了跑账,还不知能不能收回来,大家那同情白小雨的眼光,又变成了指责和埋怨。是呀,怎么就不看好呢。
可白小雨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病人是她去收的,可是下了夜班,她已交班了,不能下了班她还在那里守着呀。散了工作例会,她一人往宿舍楼走,一面想。她真为那个喝了药的农妇担心。按照以往的病例,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但至少也要观察两天,打两天能量才行啊。一想到她那个精明又无义的婆子,那个胆小又懦弱的丈夫,她反而没有了跑账带给她的恼怒,有的只是对那个农妇深深的同情。
她去收的病人发生了跑账,责任最大的还是她,到时账收不回来,赔偿多的也是她。一定是那个婆子出的主意。就在今天早上,她下班时,特意去看了看那个还躺在抢救室的农妇,见她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打着能量,才放心地出来。那个丈夫白天见了她,竟然冲着她咧开嘴一笑。那个跟着她进去查看了病人的婆子,一出抢救室的门就问她,像她儿媳妇这种喝了药的,到出院要花多少医药费。
天!这么多?!那个乡下老妇人张大了嘴巴。
白小雨见她夸张的样子,嘱咐说,根据病人的体质,还是建议多住两天。
昨晚来得仓促,没给病人带什么换洗衣服,那个喝了农药的农妇,衣服都脏了,只着一件内衣,盖着病房的床单。还有几天呢,不能就穿着那件脏衣服啊,白小雨就赶回家去,收拾了一套自己穿过的旧衣服。白小雨遇见这样的状况不止一回两回了,她所有的旧衣服都给了那些从乡下来的病人。看那喝药的农妇,日子大概实在是过得艰难,白天见那穿来的衣服还打上了补丁,临出门,就又从衣柜上搬下那个大皮箱,打开来挑了两件旧毛衣。
没顾上去吃早餐,她先把一袋旧衣服提到抢救室。那个婆子坐在病房门外的走廊上,像还在苦想着什么心事,一见她,忙起身问,白医生,不知合作医疗能报多少?
原来她还在为治疗费的事情苦恼。
白小雨实话实说,像这种喝药自杀的,合作医疗是不报的。
这个丧门星!那个婆子一听,两个巴掌一拍,显得很恼火的样子,两眼透过窗口,狠狠地望着那躺在病床上的儿媳妇。
这时白小雨实在忍不住了,教训起来:你怎么这么说话?不到那一步,谁又愿意命都不要了?她是你的儿媳妇,还是你孙儿的妈!你的孙儿没有了妈,你难道就高兴?家和才万事兴,你这个做大人的,要像个大人的样子!
一通话,把那个婆子训得低下了头。见她老实了,白小雨把手里的一袋旧衣服递过去:她的针打完了,让你儿子给她打点儿水洗个澡,换上这包里的衣服。
那婆子接过来,扒开塑料袋口看了看,见都是八九成新的,就疑惑地问,那,走时还不还?
不用了,给你儿媳妇的!
一定是她说合作医疗不报销,他们才在下午转进住院部的途中,偷偷跑了。
白姐!
散了会的白小雨一边走一边想早上的事儿,刚刚走到院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白小雨回过头来,见是昨晚跟她一起上深夜班的小蔡。
这个大水桶,算什么东西,太不像话了!
小蔡两步赶上来,气愤地说。发生了跑账,责任最大的是白小雨,其次要算这个一同上班的小蔡了。
“大水桶”是同事们背后给护士长取的绰号;是她自己也说,像医院大厅角落里,那个装开水的白瓷大桶嘛。平时,小心谨慎的小蔡是不在背后议论谁的,更不会在背后称护士长的绰号。是那一笔即将到来的跑账的罚款,罚痛了她。她知道,昨天应该由她去出120的,护士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个人出一次120。是白小雨为她顶了包,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白小雨这一边,和白小雨建立统一战线。出于愧疚和报答,站到统一战线上的小蔡,说出了她知道的秘密。
白姐,你知道,近来大水桶为什么跟你过不去吗?小蔡神秘地问道。
不等回答,小蔡告诉她,其实就是为了竞争那个到合管办的名额。
医院推荐的是你,可是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大水桶想去,所以就千方百计说你的坏话。
你怎么知道?白小雨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得多余,人家小蔡的丈夫在卫生局工作,是局办公室的一个什么副主任,跟着局长跑的,什么不知道?
不过,听说这事儿很复杂,都还没定下来。小蔡皱着眉,深思着说。
白小雨望了望她,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笑,就说,你老公不是在卫生局嘛,你怎么不去争取争取?
小蔡认真地说,你说他呀,一个小小的萝卜头儿……她伸出一根小指头儿继续说道:跟我们一样,都只有搞事儿的命哈。
接着小蔡又神秘地一笑:白姐,你们还有一个对手,你是怎么也想不到!
哦?!白小雨觉得这事儿很好玩了,一个普通的工作岗位,又不是社会上说的什么肥缺,更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当官儿的常说的“窝子”,竟然有这么多人在费心!
还有谁?白小雨忍不住笑着问。
小马!没想到吧。小蔡得意地说。
莫看这个小年轻儿,心思却深了,听说还在通过市领导在为她跟局里打招呼!小蔡说。白小雨的眼前,立即晃过小马给那个“高衙内”打点滴的情景。有几次,傍晚的时候,她还见小马上了开进医院来的一辆小轿车。
哦,对不起,我要去接贝贝了。白小雨突然站住了,掉头而去。她突然有一种龌龊的感觉,为那些巴结权贵,为那些背后的阴谋,为那些为蝇头小利的钻营,还有,为自己在背后对别人的飞短流长,议论是非。
你这是……小蔡说得正痛快,正起劲,突然见白小雨说变脸就变脸了,又不知说错了什么,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一脸的愕然和不解。白小雨想了想,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就拿着手机晃了晃,说:你看,我们只顾说话,过点了,贝贝今天让我去接她的。
小蔡听了,这才缓过神儿来:哦哦哦,那你快去!
在护士长的一再催促下,过了两天,白小雨和小蔡,乘坐医院里的拉送氧气罐的一辆双牌座,来到青山村,去追收跑账。护士长说了,没有钱,把粮食也要扛几包回来!
那天是乘救护车晚上来的,四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没想到,这青山村竟然是山清水秀,风景优美的一个好地方。正是暮春,草木葳蕤,又刚下过一场雨,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怡人,满目的明净和青葱。这青葱的背景,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那是一道白亮的溪流,从山间逶迤而来。还有几只白鹤,顺着山涧溪流,翩翩而飞。在医院里待久了,整天不是病房就是注射室,看见的是单调的白色,是老弱病残的痛苦,最好的风景也只是医院大院里的那棵老槐树,突然见了这么优美的景色,坐在车窗口的白小雨兴奋又欣喜,眼睛不放过每一处映入眼帘的风景。她想,这么美好的景色,如果是杨帆,触及了他诗人的灵感,又该有一首诗了。
昨天,杨帆带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影机,到医院做了一个新闻。电视台的记者主动上门来做宣传,医院里上上下下都很兴奋,都很高兴。尤其是站到了摄像机面前的,一想到能在电视台露一下脸儿,更是红光满面,倍觉荣幸又激动;平时说话很流利的,那聚光灯一照,竟然都语无伦次,围看的人群便发出一阵笑声。急诊科,120急救中心,是电视台采访的重点之一,护士长也在镜头下出足了风头。在宣传了120是如何迅速及时,医护人员是如何认真负责,救治环境是如何舒适优越后,那个女记者站到了镜头前,对全市人民说,120急救中心,救死扶伤,神圣而不可侵犯,呼吁所有的人都珍惜和爱护,并警告那些骚扰和妨碍120公务的人,目前警方正在监控和调查,一旦查出,将根据国家有关法律和条例严加查办。
这一定是那天,杨帆见了她的难堪和羞怒,来给她解围了。白小雨又感激又不安,为了一个电话,让人家这样兴师动众。抽了一个空,见四下无人注意,白小雨便把杨帆偷偷拉到走廊里,把自己的这个意思说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服务公共事业,建立和谐社会,也是我们宣传的责任嘛。他笑着打着官腔,接着话题一转:叫你到我那儿去一趟的,怎么一直没去?
白小雨脸红了,我这两天事儿太多了。好在杨帆没注意她的表情,没看她是不是在说谎,他望着走廊前面的一个熟人,挥了挥手,大声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小声说道:合管办那边在催了,人员这两天就要定下来。让她早下决心。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也许是他当总编的信息广,官方的民间的都知道吧,关键他是一个副台长,一个总编辑,手中的权力也不过只是给人做做免费的宣传,难道人事调动的事儿,几条新闻宣传就能搞定了?
当然不是!杨帆笑着说,哪有这么简单的。
那你还说你有十足的把握?白小雨望着他说。
见白小雨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杨帆干咳了一声,像是费力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好吧,本来这个事儿不想告诉你的,我就干脆跟你交个底儿吧。
这时,杨帆才告诉她,能调动她的工作的,当然不是他,他的背后还有人。杨帆的父亲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德高望重的,也教出了一批有用之才。目前市里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就是他父亲的一个得意门生,过年还给他父亲拜过年。她的工作调动,就是通过他的渠道。那副市长说,他从来没帮过老师什么忙,他今年下半年换届就要调走了,所以让老师提一个要求,他帮老师或老师的家人做一件事,也算是当学生的报答。
这家伙捂得倒真紧,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听他说过跟市里那些当官儿的有什么瓜葛。白小雨听完了,笑着说,你有这么一个……一个大靠山,白小雨为自己的斟词酌句笑了笑,怎么不自己争取一下?
你是说当官儿?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写写新闻,拍拍片子,写写诗,我觉得过得很好,很充实,也很开心,一生最幸福的就是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
白小雨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人家的这份人情,做得也太大了。
你为什么对我的事儿这么费心?白小雨说完低下了头,心也怦怦直跳。怎么一张嘴就说出这句话,明显有引诱别人的意思嘛。她低下头,预备要听那些耳热心跳的话,没想到杨帆把手往走廊的墙上一拍:为什么?为你受到的不公平!是人不是人的,都削尖了脑袋钻,都想在你头上拉屎,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白小雨听了,多少有些失落,不过她承认,这话照样说到了她的心口上,让她能坦然接受杨帆对她的帮助。她听出了杨帆话中还有话,还想问什么,他带队来的两个记者出现在走廊的那一头,他们已经拍好一个场景,出来在叫这个杨台长了。
也许是昨天杨帆的一番话吧,给她吃了一个定心丸,她今天的心情真的不错,前所未有的开朗和扬眉吐气。杨帆告诉她,那个副市长去考察了,明天,也就是今天回来,说不定此时,杨帆已经坐到了那个副市长的办公桌前,在跟他说她的事儿了呢。
下过雨,山谷里涨过洪水,洪水冲坏了进山的路,本就路况不好的山道,更难走了。一说要进青山村收跑账,小蔡这回是怎么也推托不了了,当时脸就阴了下来,上了车,除了对那个大水桶的埋怨,再没别的话说,进了山,七弯八拐的,颠上簸下开了没多远,早坐在那座位上做晕车状地闭上眼了。到了山下,小蔡说,白姐你去吧,我觉得很难受,我就在车上等你们。
白小雨知道,她是不愿意去面对那个针锋相对的矛盾,可谁又愿意当逼债的黄世仁。见她说完又闭上了眼,靠着窗口歪躺在车座上了,白小雨只好请司机做伴儿,去要账。
那天晚上随同救护车来接人时,山民们已经把人抬到了山下,就在现在停车的地方;她还不知道那喝药的农妇住在哪儿。白小雨去问了一个在路边放牛的老头儿,老头儿拿着鞭杆一指,那,就对面那半山的房子里。
对面的山坡上,一片苍翠的竹林旁,是一幢低矮的土坯房。目前即便在农村,在乡下,住这样的土房已经很少了,在来的路上,见了不少新砖房,可见他们的确是穷,也许并不是存心赖账。
听见了狗叫声,一个男人出门来了,是那个喝农药的农妇的丈夫。那丈夫见了白小雨,一边横在了狗中间拉住了要跳过来的狗,一边咧着嘴对白小雨笑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随后又出现了那个婆子,婆子身上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鲜艳的红毛衣,白小雨一眼看出,是她送给她儿媳妇的一件衣服,这个婆子却像外套一样穿在自己身上。见了白小雨和司机,她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一定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我们,现在没有钱!你们说怎么办?那婆子理直气壮地说。
白小雨今天心情很好,也不想跟这个无理的人斗嘴,说,我们不光是来要账的,还来看看病人。
什么病,懒黄病!一提起儿媳妇,这个婆子就一脸的不满。
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那个媳妇正躺在床上,一见白小雨进房来,便连忙从床上欠起身:白医生!
患者多数分不清医生护士,一概把穿白大褂的都叫医生。开始,白小雨还认真地纠正,后来见不起作用,也乐得这个称呼了。可今天见了此情此景,这农妇这么一叫,白小雨感到身上竟有些责任了。
她忙过去按住了那农妇的肩,你躺着躺着,不要起来!
那媳妇一脸的羞愧之色,她听见了她婆婆跟这医生的对话。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着白小雨:白医生,您放心,这医药费,我会想办法去还的!
你好好休息吧,等你好了再说。白小雨安慰着说。
白小雨们这一趟是无功而返。那堂屋里的门背后,倒是有一大堆蛇皮袋子装着的粮食,可是白小雨提都没提这个事儿,面对这个寒酸的家庭,觉得动这个念头,多看那粮食一眼,就是一种罪过,一种残忍。
护士长坐在护士站里,等她们回来报告收账的情况,一面皱着眉头,算着这个月大伙儿的奖金怎么分,怎么才能体现奖罚分明。
一分钱也没收回来?不是叫你把粮食也扛两包回来的吗?护士长欠了欠身,望着停在窗外的,空无一物的双排座车,脸色十分难看。
不过已做了还款计划。不信你问小蔡,他们目前的确是没有这个还款能力。白小雨望着一同进屋的小蔡说。
计划顶个屁作用!告诉你,款收不回来,你这个月的奖金也没有了!
白小雨正要说什么,突然见窗口一黑,像个什么东西飞落下来,接着听见地上传来一声闷响。正在纳闷,一阵嘈杂的声音传了进来:快快快!有人跳楼了!
白小雨一听,像迎接120急救一样,转身和几个护士医生飞奔而出。
急诊科外面的院子里,俯身趴着一个人,是一个姑娘,像一只鸟儿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这是从主楼十二层上跳下来的,自从这个新门诊大楼建起后,已经有两个病人从上面跳楼自杀了。
先赶到的人,把那个跳楼的翻过身来。刚一翻过来,就有人惊呼道:小马!!
不错,就是急诊科的护士小马,那个打扮时髦,穿着怪异,见人一脸笑的小姑娘。可是此时,她那欢快的笑脸永远凝固了,躺在血泊里,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皱着双眉。流出的血像几条爬动的蛇,在水泥地上漫延。
隔着几米远,白小雨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这跳楼的竟是年轻快乐的小马,她吓傻了似的呆站着,人们从她的两旁拥上前去。赶到现场的护士长,这时见了躺在地上的小马,也吓得脸色煞白,站在旁边忘记了施救,像推脱什么责任似的,一边摆手一边后退:不不不,这不怪我!不能怪我!
那个120电话打不通,或者打通了无人接的原因终于查清了,是有人拔掉了线路接口。按照举报的时间和值班记录,都出现在小马值深夜班的时间。考虑她还年轻,刚参加工作不久,几次没有打通的求救,也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针,院领导决定先让护士长跟她谈一次话,看看她的认错态度。小马这天换休,在寝室休息,她的电话老处于通话状态,怎么也打不通,护士长就派人去叫她到科室里来。
去叫她的护士小蔡,敲开了她的寝室,见她还在打电话,好像在电话里跟什么人争吵。她的眼睛是红的,看样子还哭过。她一边捏着那打开了翻盖儿的还没打完的电话,一边对来叫她的小蔡说,她等一会儿就来见护士长。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本该到一楼来的,却到了十二楼,还从十二楼的窗口跳了下来!
人们乱哄哄的,把小马抬进了抢救室,可是已经无回天之力;人们涌进门诊楼去了,白小雨还站在那里,一人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一摊张牙舞爪的血迹。突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声音,以为又是120,抬头一看,原来是一辆警车,跳下来几个警察。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来察看了。
110刑警侦办的结果,很快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白小雨听说,警察在小马的寝室里找到了她写给父母的遗书,遗书上说,自己的希望总是一个又一个地破灭,她觉得活得很累,想要解脱,就先在两位老人前面走了。
到了晚上,小马的父母来了,那位母亲一见自己的女儿,就晕倒在地。这两个乡镇里的公务员,千辛万苦培养出这个女儿,最终却落得这个结果。
以前只有病人寻死跳楼的,这小马是医院医护人员中跳楼的第一人;她的死亡,在医院里像炸开了锅,各种传言、猜测,不翼而飞,传遍了医院的各个角落,甚至那些清洁工,也在那里指指点点。猜测最多的,是传言小马和那个“高衙内”好上了,那家伙以许诺给她换工作为条件,把她骗到了手,结果最后说调换工作没门了,她觉得受到了欺骗,还要面临拔电话线的处分,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
当天晚上,小马的父母把小马带回了他们的老家,说想让孩子在老家多待一晚,然后就葬在他们的身边。很多同事都去送行了,白小雨没有去,她要值深夜班。本来,这个班应该是小马的,小马走了,为谁去顶这个班,护士长一时拿不定主意了。自己的一个护士突然没了,而且死在自己要找她谈话的时候,作为护士长,她觉得自己有推脱不了的责任。趾高气扬的女人,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变得六神无主又可怜巴巴了。我来顶班!白小雨站了出来。好好好,那好!胖女人像见到了什么大救星,感激地望着这个自告奋勇的人。
其实白小雨来顶班,还有一个意思,她可以不去参加送小马的仪式。这种生离死别,她一想到就难受,就压抑,就喘不过气,她想在心里永远保留小马那青春靓丽的形象。后脑勺上扎个小马尾,穿着短裤裙,一双深筒高跟鞋,背上背着一个小坤包,见了她,调皮地露出两个虎牙一笑:花姐!
一想到小马的样子,她忍不住要落泪。这天晚上没来什么病人,白小雨就坐在护士站里,听见喧嚷的人声、车队,从急诊科外的120专用走廊出去了,她就知道,小马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她突然双手合十,像小马常常上夜班时双手合在胸前祈祷那样,她对着窗外缓缓离去的车队,轻轻说:小马,一路走好!
心里这样一说,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想起小马最后的遗言,一个又一个的希望破灭,她是不是也是杀害小马的凶手呢?她常常在责备别人拉关系,走后门,搞不正当竞争,难道自己就属于正当竞争吗?一想到这里,白天里一直在引以为开心的喜事,这时她觉得竟是如此的残酷。一定是她的参与,断绝了小马,或者还有许多人活下去的希望。想法多少有些偏执的白小雨,认为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直鄙视的对象,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那桌上的120报警电话响了,白小雨一把抓起话筒。
喂!这是120……好的,马上就到!
是郊区的一个老病号,哮喘病又发作了。白小雨跟注射大厅里正在给病人拔针头的一个同事交代了一下,提着急救箱,推开门去叫值班医生和120司机。
不一会儿,120救护车拉起了警灯,冲出了医院大门。坐在救护车里的白小雨,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儿没了,想了想,她拿起了手机,写起了短信。
杨帆,对不起,我要当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了,说的那件事,我决定不想去了。麻烦你了,真的感谢你。小雨。
发完短信,似乎有些轻松了,白小雨只是担心,杨帆收到了这条短信,会怎么气恼,如果他骂自己,她也完全可以接受。不一会儿,手机一阵震动的铃声,短信回了。她忙打开一看,却是老公的。
老婆,提“钱”祝你护士节愉快!
啊,明天就是护士节了!
这个时候,白小雨特别想念起自己的老公来。她想,等值完这个班,一定带着女儿贝贝去老公支教的乡下学校看看。想到这里,她似乎又看到了乡下那广阔的风景,那漫天的青葱和葳蕤。
小白,是收到了护士节的短信吧。开车的司机老陈,一直在观察着她,他发现这个对任何人都很客气的护士,今天上了车,没说过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你嫂子也是护士哟,我刚才在院里,还正跟她编祝福的短信呢。——祝你节日快乐!
护士节快乐!坐在后面的医生小王,也被司机老陈的话提醒了,这时也探过头来,对坐在前排的白小雨真诚地祝福。
谢谢!谢谢!
白小雨忙说,脸上漾着感激的笑容。
在一片祝福声中,响着警笛声的120救护车,转动着红灯,穿过城区的大街巷道,划破了黑暗,冲向了黑夜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