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周齐林
家族生存图谱
⊙ 文 / 周齐林
周齐林:八〇后,江西永新人。作品散见于《作品》《北京文学》《芙蓉》等刊,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心怀故乡》。曾获首届全国青年工业文学大奖新人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现居东莞。
这些年,我频繁往返于东莞与广州之间,辗转于广州石井、红星、厦矛、江高,寻觅在工业区的鞋厂小作坊上班的哥哥。寻觅,是为了释放一种淤积的情绪。有时哥哥工厂订单锐减,一连放一个星期假时,他就会来东莞看我,但这样的情况很少,每个月月底,他所在的工厂才会放一天假休息。
端午节。正值下班高峰,五点钟从东莞出发,到广州火车站时已近八点,透过车窗,能看见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扛着蛇皮袋的农民工,提着公文包的公司白领,焦急等待的寻亲者,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妓女站在夜灯下,与迷离的灯光融为一体。火车站上方高悬着一块巨大的时钟,一丝不苟旁若无人地按着自己固有的轨迹行走着,映衬着行人匆匆的脚步和慌张的情绪。嘀嗒嘀嗒,深听下去,像是安装了一个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弥漫着自己独特气息的时钟,我们把手伸进胸膛,拨动依附于身的时钟的发条,细听它发出的嘀嗒声。
大巴开进省汽车站时已近八点半,我快速下车,匆匆走上对面天桥的站台,候车的队伍早已排成了一条长龙,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随着拥挤的人群缓缓前移着。529大巴车装满人走了,适才缓缓移动的队伍顿时停滞下来。身旁的人陷落在焦急虚无的表情里东张西望着。半倚着栏杆,昏黄的灯光下,我忽然看见墙缝里的一只蚂蚁正驮着一粒白米饭缓缓前行着。俯仰之间,我们跟蚂蚁有着相似的命运,匍匐在地,紧贴着大地行走。
到终点站,时间恰好是十点。还坐在摩的上时,就隐隐约约看见工业区附近的站台上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摩的师傅刚停下,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刻就站了起来。“林林!林林!”哥边喊边一路小跑着过来,而后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紧握在手的五块钱,递给摩的师傅。几月未见,哥似乎又瘦了一圈。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他颧骨突出的脸、瘦长的胳膊,像一枚针刺疼我的心。
沿着马路往前走,在昏黄的灯光的映照下,往右转,是哥哥租住的出租房。楼梯间的灯坏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能看见灰蒙蒙的蜘蛛网悬挂于楼顶之上,静静地等候着下一个闯入的猎物。楼道里显得阴暗潮湿,隐隐约约中,仿佛能听到水滴落在桶子里,发出的清脆而又沉闷的响声,滴答滴答,循环往复,像是一种充满寓意的暗示。
出租屋显得逼仄无比,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床,一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电视,播放时冒着吱吱的雪花点,门对面放着衣柜、电风扇,还有半桶残留的桶装水。紧邻床一墙之隔的是窄小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是厨房。出租屋是流浪者暂时的寄居地,人们把瘦弱的肉身暂时安放于此,灵魂却始终在路上。我们出售着属于自己的时间,换取微薄的薪水。
不到一平方米的小桌子上摆满了菜,苦瓜炒肉、辣椒炒蛋,还有小白菜,哥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把煲好的玉米排骨汤端了出来。他早早地把饭做好了。小桌子上放不下,大哥把汤放在地上。他给我乘了一碗又一碗汤,叫我多吃点,在他眼里,我仿佛一直是个孩子。
吃完饭已是深夜十一点,月光如水般泻进屋内,给人一股清凉之感。酷暑时节,狭小的出租屋像一个蒸笼,我们躺在床上,很快席子上就留下两个人字形的汗印。灯光下,哥光着背,他的模样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从突出的颧骨往下看,是清晰可见的根根肋骨。我内心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疼,一躺下,那丝疼就蚂蚁般撕咬着我。落地电风扇马不停蹄地旋转着,屋内依旧闷热无比。深夜一点,我们把席子搬到紧靠窗户的地上,零星的夜风从窗户吹过来,我们才感到一丝凉意。
夜渐渐深了,耳畔响起哥均匀的鼾声。我想起年幼时,同样是酷热的夏夜,我们躺在自家院落的竹席上,在清凉夜风的吹拂下,在夜虫婉转的歌喉里,缓缓进入梦乡。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同样一起躺在竹席上,却身在异乡。
在广州石井,大大小小的鞋厂还有各式鞋作坊星罗棋布在工业区的各个角落,走进去,便陷落在深深的鞋印里。
记得二〇〇四年的暑假,我第一次来到广州石井,在哥哥的介绍下进了一家鞋厂做暑期工,工位属于杂工的性质,每天负责剪面料、刷胶、搬运货物,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长时间的工作下来,睡觉成了最大的诱惑,睡眠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时刻吸引着我们。
哥在底部工位掹鞋子,弓着身子,敲鞋帮,拉好鞋面,这个不仅是技术活儿,还需要好的体力,鞋子分秋鞋、毛鞋、女鞋,各式各样,做一对鞋子能拿好几块,哥技术好,干活又快,一天下来算上加班能拿一百多块钱。那时的哥才二十出头,穿着白衬衫,脚着红皮鞋,梳着中分头,长得十分帅气,厂里的许多女孩子都很喜欢他。爱情在脸蛋上弥漫着一抹红。在生活的侵蚀下,那一抹红逐渐变成一缕苍白。哥不想谈恋爱,一心想着挣钱贴补家用。母亲患重病那年,为了能多挣点钱,哥连续一个礼拜加班到很晚,中午也不休息,最后因劳累过度晕倒在车间里。许多年后的今天,母亲每每念及这一幕,眼睛总闪烁着泪花。
生活是最好的魔术师,悄无声息,却又变幻莫测。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初帅气结实的他变成了另一番模样,生活的重担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十多年,他从广州的这个鞋厂辗转到那个鞋厂,从这个出租屋搬到那个出租屋,所幸原本形单影只的他有了人陪伴,家里也有了一个值得牵挂的孩子。在广州,他行走在工厂和出租屋之间,日复一日,两点一线所形成的绳索把一个人的青春绑得紧紧的。生活像一个无情的绑架者,用无形的绳索,明目张胆地带走每个人的时光。
每次想起哥,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他在鞋厂车间挥汗如雨的身影。在广州石井的小鞋厂里,酷暑时节,走进车间,像走进了一个大蒸笼,刺鼻的胶水味弥漫在空气中。巨大的落地扇飞速旋转着,把燥热黏稠的空气一次次撕裂开来,从屋外渗透过来的热气又一次次地把稀释的空气变得黏稠。哥半弓着身子,左手紧握着鞋帮,右手捏着小铁钳,腰身随着每一次敲打弯曲起伏着。
我忽然又想起火车站一丝不苟行走的时钟,以及潮湿阴暗的楼道里回荡在耳边的嘀嗒声。无数如我哥哥般日复一日加班到深夜的打工者们,他们剖开自己体内犬牙交错的精密时钟,不断拧紧着前行的发条,以博取生活的一丝安全感。
侄女婷婷一出生就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可能与哥哥恶劣的工作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弥漫在车间的刺鼻的胶水是罪魁祸首,它们沿着人的肌肤渗透进来,随着人的血管循环往复。像一滴致命的墨汁,染遍了全身。它们潜伏着,张牙舞爪。我在网上拼命搜索鞋厂职业病的相关信息,长期接触胶水可导致造血功能降低,白细胞减少,严重者甚至白血病。这简短的一句话仿佛定时炸弹一般让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慌。
这几年,为了孩子的病,哥频繁往返于南昌与广州之间。那年六月,从南昌省医院回到吉安火车站已是深夜,父亲、哥还有我三岁的侄女婷婷,他们一行三人在火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了下来。哥下午要回广州,为了避免婷婷又哭又闹的场面,次日清晨六点,满头白发的父亲抱着还在熟睡中的侄女去火车站附近坐回县城的大巴。看着父亲抱着孩子行走在晨曦里的身影,他心底空落落的。父亲抱着婷婷刚走出宾馆,婷婷却突然醒了,一个劲地问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父亲没吭声,他加快了脚步。婷婷顿时哭了起来,使劲朝宾馆的方向挥着手,大声喊着:爸爸,你快过来啊,你快过来。一向坚强的大哥,看着夜色中抽泣的孩子不停朝他挥手,眼角顿时湿润起来。
我把大量鞋厂职业病的信息通过短信发给哥哥,在我的一再催促之下,哥哥去医院做了检查,所幸没什么大碍。只是医生说他太瘦了,体质比较差,自身抵抗力不强。我催促哥早点换个工作。难道你准备在鞋厂干一辈子吗?面对我的反问,哥哥顿时陷入无边的沉默之中。他在鞋厂做了十多年,十多年以此为生,突然放弃这份工作而重新换一个新的行业,无异于扔掉一根相伴多年的拐杖。背井离乡淘金的父辈们,他们趁着年轻时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在流水线上做着日复一日的工作,刚出来时的梦想在时间的沙漏里悄然而逝,许多年后,当在城市的罅隙里徘徊良久的他们回到家乡,才发现最美好的青春早已散落在南方工业小镇的流水线上,换来的除了微薄的工资还有满身的病痛。那些病痛起初潜伏在他们身体一个隐蔽的角落,逮住时机后便张牙舞爪嗜血而出。
后来的一件事导火索般加剧了我心中的恐慌。中秋节前陪母亲去圩上买菜时碰见一个远房舅妈。远房舅妈跟母亲年纪差不多,却早已半头白发。母亲见了满是感慨,说,几年没见,你怎么头发都白了?舅妈听了,嘴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圩上的一个屋檐下,在人来人往穿梭的人流里,这个远房舅妈挎着菜篮子,红着眼圈,向母亲讲述着她家这两三年的遭遇。我站在旁边,默不作声,一阵晨风吹来,吹乱了她鬓边的白发。在她血泪般的倾诉里,我又想起了此刻我远在广州鞋厂打工的哥哥,在充斥着刺鼻胶水味的车间里,哥哥弓着腰,右手紧捏着小铁锤,用力敲打着左手紧握的鞋帮。
原来,在鞋厂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远房舅舅刚把两个孩子供完大学,不料却突然查出患有白血病。病因是长期接触有苯的胶水,而引起重度中毒。这个晴天霹雳让他们一家人陷入深不见底的悲伤之中。那天,舅舅上班时感到浑身无力,他以为是感冒了,咬牙坚持着,后来忽然晕倒在地。检查出白血病前,远房舅舅刚从另一个做工一年多的鞋厂跳出来,在这个鞋厂,他做工不到半年。关于赔偿款,现在,两个工厂玩起了踢皮球,相互推卸着责任。为了治病,他们一家已欠下三十多万的外债。
看着远房舅妈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填满了悲伤。一股压力骤然间把他们推到了悬崖边。母亲顿时陷入了深思之中,回到家,便扑向了电话。她噼里啪啦在电话里说了一通,放下电话,整个人一阵恍惚,仿佛还沉浸在深深的思索当中。在母亲和我的不断劝说下,这年年底,哥哥终于辞掉了在鞋厂的工作。
春节过后,哥哥闲不住,他就又出来了。在东莞总站,他一脸灿烂地看着我,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他脸上细密的汗珠清晰可见。哥哥给我带了二十个土鸡蛋,一路颠簸,竟然都完好无损。鸡蛋下面压着一些土,轻轻触摸,仿佛能嗅到故乡的气息。
车窗外,阳光灿烂无比,我们欢快地聊着,像是回到了幼时无忧无虑的日子,显得很兴奋。深夜我们畅谈着未来,想着哥如果能在附近的工厂找个过得去的工作,我俩周末能聚在一起做饭,心底就暖烘烘的。
待了不到半个月,他脸上就有点焦急了。东莞正处于经济转型的阵痛期,加之又一波的金融危机袭击全球,许多工厂都不景气。面试了几家工厂,工作环境稍微好点,但工资都在三千左右。在广州那些鞋厂上班时,一年平均下来,每月能拿到六千。哥哥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下班回来,推开出租房门,会看见他站在窗前抽着闷烟,瘦削的身影被那一抹斜阳拉得很长。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一种煎熬。家里孩子嗷嗷待哺嫂子在家带孩子,每个月要花费近两千。一个晚上的辗转难眠之后,次日清晨醒来,哥忽然跟我说,林林,我还是回广州吧。我看着哥,一时竟凝噎,心底酸酸的。干完今年,再存点钱就不干了。哥假装轻松,笑着跟我说。我帮哥提着行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下午一点半的车。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哥朝我挥手。我踮起脚跟朝他张望,很快,他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次日,哥哥就上班了。他回到了原先的那个工厂。转了一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生活像迷宫一般,我们在里面横冲直撞着,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突围方向。结果往往是我们撞得头破血流,迷宫依旧挡在眼前,我们似乎束手无策。
转眼间,以木匠为生的父亲在外已漂泊了二十多年,从一个充满了活力的青年到一个白发开始爬上额头的中老年,父亲的足迹遍布了大半个中国。二十多年过去了,细心的我发现父亲手中的那个木质工具箱却从没有换过。这个许多年前还是如此崭新的木质工具箱,在岁月的剥蚀下跟着父亲也开始苍老下来。
父亲家有五个兄弟,他排行第二。这五个兄弟中,只有他和大伯把木匠的技术学到了手。我曾问父亲,三叔怎么不做一点点木匠活儿?父亲眯了眯眼说,你三叔他半途而废,你可不能向他学,干什么事都得有始有终。年幼的我还完全听不懂父亲的话,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祖父的五个儿子,只有父亲从山窝里走出来。大伯一个人在家搞建筑搞模板,不用出门四处奔波,日子也过得很好。
父亲是在我六岁那年第一次外出打工的。那时村里出现一股打工潮,父亲没多想就出来了。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我还在梦中,母亲就起床为父亲准备早餐了。父亲临走时进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就走了。母亲送完父亲回来时,眼角挂着一滴眼泪。
六岁以前在我模糊而残缺的记忆里,却满是父亲的影子。父亲从别人手里接了活儿,去县城买完材料回来,就没日没夜地忙个不停。深夜从睡梦中醒来,我总能听见锯子发出的吱吱声。父亲把家具做好,就招呼我们哥俩一起帮他把家具送过去。那时我们能有多大力气,去了也等于没去。父亲说,三个人去,路上有人说话。父亲在前面拉,我们哥俩就在后面使劲地推,碰到下坡,父亲就叫我们爬上车。一下坡,我们哥俩就笑着在车上大喊着“驾!驾!”这一幕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我心底就在问,父亲送家具送了多少年呢?
通常把一车的家具送到隔壁的乡镇上去,把家具卸下,休息几个小时,我们仨就回来了。休息的那几个小时里,父亲眼里所谓的东家总会把一些好吃的水果都拿出来,葡萄香蕉在幼时的我眼里是稀有之物,两三个月才能吃到一次。父亲一个月一般要送两次家具,每次都会叫上我们,对于嘴馋的我们,这应该是很有诱惑力的。
送完家具回来,父亲总要休息那么几天。这几天,父亲就用下脚料给我们哥俩做玩具。那些下脚料在父亲的一刀一斧下很快就变成光滑的木头枪和斧子。
父亲外出打工的日子,每个月会打一次电话回家。父亲把电话打到一里之外的张大婶家,然后让她帮忙通知母亲来。父亲通常让母亲周末去接电话。母亲一听到外面的张大婶通知几点几点去接电话的声音,总是满脸高兴。母亲去接电话时,总要在镜子前站一会儿,然后心情舒畅地带着我们哥俩朝目的地奔去。而今的我回想起那时父亲的一个电话就能让我们一家人高兴上好几天,心底总是感到很惊讶。
母亲带着我们哥俩早早地跑去接电话,几个小时后,又踩着洁白的月光回来。父亲总给我们带来好消息。父亲嘱咐我们哥俩好好读书,还说等他暑假回来就给我们带康师傅方便面吃。入冬时分,父亲就说给我们带博士登跑鞋穿。博士登跑鞋?幼时的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鞋。父亲在电话里笑着说,这种鞋可好了,穿在脚上还会闪闪发光。
我们就这样盼着,像盼过年似的。时常,我会在梦里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带着一箱方便面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两双崭新的鞋。一九九六年那个飘雪的除夕,我和哥缩在被子里等着吃父亲带回家的方便面,等着穿父亲带回家的穿在脚上会闪闪发光的博士登跑鞋。可深夜十二点过去了,门外开始响起噼里啪啦迎新春的鞭炮声,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不停地问朝门口张望的母亲,爹怎么还不回呢?他不是说今年一定会回来吗?母亲抚摸着我的头,依旧不时地朝门口张望着。
次日醒来,我却惊喜地发现床脚摆着两双崭新的博士登跑鞋,不远处还放着一箱康师傅方便面。我抬头望了望一旁,看见父亲正酣睡着,一脸疲惫。
父亲每次从外面归来,总要给我们讲他在外面的经历。父亲给我们讲大海、讲北京天安门、讲深圳的航空母舰、讲福建的鼓浪屿,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父亲总是讲得眉飞色舞。父亲说他在外面每天早餐都有肉包子吃,五毛钱一个,有一个碗那么大,咬一口满嘴流油。父亲说得我们哥俩直流口水。父亲说这些时就冲着母亲笑。幼时的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是假,父亲在外面的事只有母亲最清楚。父亲说他这回回家坐的是二百块钱的卧铺,不用担心睡过头,到站时服务员会把他叫醒。父亲说他一觉睡到终点站,真舒服。
幼时的哥俩只知道父亲在外面过得很好。
父亲通常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往家里寄钱。一个月九百的工资,他通常就会寄八百回来,自己留一百在身上当作零用钱,偶尔抽抽烟。有一次父亲一连几个月没寄钱回来,而此时家里连买菜的钱都不知道往哪里要。那是个秋天的黄昏,凉风习习。母亲带着我们哥俩去田埂上摘了一下午的毛豆,满满的一竹篮子。晚上三个人就蹲在暗黄的灯光下剥毛豆。我是第一个支撑不住的,上眼皮开始跟下眼皮打架。母亲见了心疼,让我先上床睡觉。而懂事的哥说不困,一直陪着母亲把毛豆剥完。
次日清晨醒来,一走进厨房,我便看见满满的一桶毛豆。而哥的手经过一夜,肿成了一个胖子。那一脸盆剥了皮的毛豆,卖了五十块钱。这五十块,让我们支撑到了月底。次月,母亲才从邮递员手里接到父亲的汇款单。后来我们才知道,父亲之所以一连好几个月没给家里寄钱,是因为包工头在他们完工的前一天偷偷跑掉了。一个星期后,父亲跟着一帮人又辗转到了另一个做工的地方。
我读初二那年,父亲过完春节就扛着他那个工具箱出去了。几天之后,父亲却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望着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父亲,母亲很快就意识到什么。父亲望着母亲笑着说,坐到一辆黑车,幸好你在我皮袄上缝的那个口袋里的钱他们没发现,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呢。晚上,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母亲正往父亲身上涂跌打创伤的药水。
几天之后,父亲又扛着他那工具箱出去了。父亲一出门,母亲眼角便湿润起来。
就这样,在父亲的走南闯北中,我逐渐成长起来。
大学毕业那年,工作稳定之后,中秋节那几天我去看望了一次父亲。那年父亲在广州。从火车上下来,已是晚上七点,广州是繁华的,街道两旁灯光闪烁,汽车风一样来回穿梭着。坐地铁下来,离父亲工作的地方就很近了。当我告诉父亲快到他那里时,电话那边的父亲语气里露出一丝惊讶。来之前我没告诉父亲,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父亲带我去了个小饭馆吃饭。我是东道主,得好好款待你。父亲一脸幽默地对我说。父亲叫了六瓶啤酒,他知道我喜欢喝啤酒。父亲喝了一瓶就喝不下了,我记得父亲年轻时能喝下八两白酒。吃饭间,我不时注意着父亲碗里的饭。几分钟后,当父亲准备起身时,我赶紧把他手中的碗抢了过来。我说,爸,我帮你去盛吧。父亲望了我一眼,说,好。不善言辞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去表达心中的温暖与疼痛。
饭后,父亲带我去了个大型专卖店。一进去,便顿觉凉爽。父亲说他下班没事时就在这里凉快一阵,看看电视。我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好像意识到什么,说,待的时间长,他们也不会说你什么。
父亲和一帮老乡在一栋高档别墅里搞装修,几个年轻的保安守在别墅门前。进去前,父亲叮嘱我不要说话,尽量自然一点。别墅有几十层,人站在下面,仿佛就失去了力量。十几分钟后,一束光线射过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急速走过来。“你是哪个部门的?”一个保安问父亲。“装修部的。”父亲有点忐忑地说。那个保安又指了指我,父亲赶紧说:“他也是。”“没事不要走来走去。”保安一脸严肃地说。父亲像一个小孩一般点头。
从别墅出来,我和父亲行走在大街上。父亲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清晰地看见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连同那发丝中间耀眼的白。转身望着身旁的高楼大厦,我忽然感到莫名的伤感。回去后,同事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一个人一生的价值可以用钱来衡量吗?我突然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他们这一代的人。
我知道有的人一年甚至一天就能赚个几十万,而这些放在父亲这一代打工者身上,却往往需要付出一生的时间。
但是父亲这一代的人,却用他们必生的辛劳与疼痛支撑起了一个个温暖的家庭。
那是一片用尽语言也无法描述的天空。
几个月时间,原本荒草丛生的平地上矗立起一栋初具规模的房子,建筑工人马不停蹄地忙碌着,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远处的马路上滋生出一股白烟……等到黄昏降临,喧嚣嘈杂的工地在晚风中安静下来。建筑工人们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下来。穿过那条车流穿梭的马路,一直往前走,再转两个弯,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馒头小店。开店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来自河南商丘。馒头五毛钱一个,个儿大,分量足。卖馒头之余,夫妻俩还连带着卖粥。舅舅买了五个馒头,外加一块钱的粥,粥的分量也很足。舅舅把粥倒入随身携带的瓷碗里,付了钱,他又转身去对面的凉菜铺买了三块钱的凉菜。过马路时,他一直用衣袖护着手里装满粥的瓷碗,因为马路上灰尘多,一辆车疾驰而过,匍匐在地的尘埃便激荡而起,在半空中飘荡着,容易弄脏碗里的粥。酷爱文学的舅舅说,他就像这半空中悬浮的尘埃一般,随风四处飘荡着。
穿过马路,舅舅去了工地附近的公园。公园比较小,正是下班时分,园内人迹稀少。舅舅担心被工友看见,一直往公园深处走去,最终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几个仰头,他就把那一碗粥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滑动,腹中响起咕噜声,饥饿感仿佛消减了大半。然后他就着凉菜,像是怕人发现一般,狼吞虎咽地把那五个大馒头吃完了。有时舅舅的肚里没了油水,他就会去马路对面的快餐店里吃上一顿十五块钱的猪脚饭。
舅舅渴望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家里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遇到下雨天就会漏雨,舅舅咬紧牙关,想尽量挣到一点钱,盖一栋新房。“屋里又淋雨了。”舅妈在电话里唠叨着。放下电话,舅舅仿佛听见雨水透过瓦片的缝隙掉落在脸盆里发出的滴答声。我想起年幼时去舅舅家玩,深夜从一股凉意中惊醒过来,坐起身子,才发现雨水滴漏在脸上。屋外雷雨交加,舅舅舅妈忙把脸盆放置在漏水的地方,天花板中央被漏下来的雨染湿了,雨珠一滴滴落下,连成一道不规则的线条。我和三岁的表弟蜷缩着躺在床上,在滴答的雨声里缓缓入睡,绵延不绝的响声回荡在耳边,化成记忆里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生存图卷。
吃完饭,舅舅在工地附近溜达着。他溜进热闹的人群中,跳了一会儿广场舞,转而又一脸羞涩地跑出来。回去的路上,看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区,他驻足良久。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他和一群乡党在这里干了大半年。现在,这里弥漫着家的温馨,小区里不时传出孩子嬉戏欢闹的声音,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小区里悠闲地散步。他下意识地走到小区门口,门卫室里的保安立刻一脸警觉地盯着他。他立刻退了回来。
在工地上,舅舅属于大工,砌墙、抹灰、贴瓷砖等活计,他几乎样样都会。年幼时,舅舅有轻微的恐高症,为了能学好这门手艺,有一门谋身之技,他常常独自一人跑到高楼的顶端,久久地朝楼下张望。
酷暑时节,溽热的南方,舅舅戴着安全帽,半蹲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抹墙,挥汗如雨。有时在喘息的片刻,他偷偷往下张望,心底不免升起一丝恐慌。舅舅还记得曾经,一个阳光发白的午后,一个同乡在脚手架上一个趔趄,脚下一滑,像一只被猎杀的鸟儿般,从高处坠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落地不远的地方是竖插在泥沙里的钢筋,顿时血迹斑斑。经过一番抢救,他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可是在他坠落的地方,依旧能看到一摊模糊的血迹粘贴在水泥板上,仿佛已经融入到大地深处。许多工友回想那个同乡摔在竖插在泥沙之中的钢筋上的场景时,他们端着饭碗边说边微闭上眼睛,紧握筷子的手微微颤抖着,头皮一阵发麻。再次睁开眼睛时,仿佛看见一个人倒插在锈迹斑斑的钢筋上,鲜血直流。现在,那个同乡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在一个家具厂做保安。
这多年前的这一幕,在舅舅循环往复的回想中,依然叫他不安。
舅舅做了大半辈子泥工,跟着乡党走南闯北,有时上个月还在炽热无比的岭南,下个月又转身到了寒风凛冽的黑龙江。他第一次坐上了飞机,跟着一群工友,费用全部由老板报销。坐在紧靠窗户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飘飞的云朵,想着一板之隔就是万里高空,他立刻闭上了双眼。
十多年过去,做泥工变成了一个香饽饽的职业,工价水涨船高,达到三四百块钱一天,月薪过万。一年下来,一个泥工能挣个七八万。每辗转到一处,当地的一些居民都叫他们“博士后”。似乎在当地居民眼里,“博士后”的工资也不过如此。“这群博士后又来了。”过年时舅舅向我们讲述着这些打工见闻时,粗糙的脸上笑开了花。此时,舅舅家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已经拔地而起,外墙裸露着,静等着主人将它粉刷。舅舅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新房子,想着再辛苦一年,等挣钱回来再把新房装一番,想到那时房子的气派模样,就忍不住咧嘴笑了。
“再干几年,等他参加工作,我就可以退休了。”看着正在上大学的儿子,舅舅一脸期待地说。表弟正在上大学,像旧式农村赌博押宝一样,舅舅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表弟身上了。
世事难料。二〇一二年夏天,我正在上班,母亲忽然打电话过来,说你舅舅出事了。说是舅舅中午下班后,工地高楼上一块尖锐的石头掉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脚板上,脚上的青筋血管被砸断,鲜血一下子喷射而出。幸亏送医院及时,才免于被截肢的危险。工友们都暗暗替他捏一把汗,他们庆幸舅舅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手术后,舅舅在老家静养了两个月,他的脚还是落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微微有点跛。
没想到的是,静养完毕,舅舅又提着木箱子南下广东,重新回到了工地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几张嘴都靠着他来养。很难想象,死里逃生之后的舅舅重新出现在高危的工地上,他是怎样一种心境,巨大的心理阴影会不会吞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