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孩子的女人

2016-11-25 20:26/
青年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方明孩子

⊙ 文 / 苏 羊



偷孩子的女人

⊙ 文 / 苏 羊

苏 羊:一九七六年出生,浙江温州人。著有随笔集《在藏地》,小说集《瓶中叹息》。

有那么一刻钟的时间,简方明几乎一个字都不曾写下,可他仍然做出一副奋笔疾书的样子,好让眼前这对悲恸欲绝的夫妇相信,他正在努力捕捉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但事实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一种类似于哭泣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此起彼伏,弄得他头昏脑涨。他起初以为是对面那个女人发出来的。但不是。她尽管在流泪,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弄出来。那些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接连不断地往外涌,爬过脸颊,流经下巴,很快就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使她那对也许还在哺乳期的乳头显得十分突兀,它们挺立在衣服后面,像两个尖尖的锥子。简方明慌乱地朝那对小锥子看了看,很快就移开了眼睛。他不断地在笔记本上画下她的脸。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人的眼睛里居然会储存这么多的泪水。如果不出手制止,任她继续这么流下去,说不定世界都会被淹没。简方明不无揶揄地想着。

他不想隐瞒,这些眼泪滴在他的心里,几乎没有引起一点怜悯。他的职业不允许他这么做。如果你也是警察,也许你会理解简方明:这个世界有太多悲痛绝望的母亲,她们的眼泪早就将他那所谓的怜悯之心洗劫一空。很难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简方明面无表情地盯视着女人的脸。那对夫妇把他的面无表情理解成了严肃和同情。那男人在说完一句话后,突然扑过来,握住简方明的手,热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但避免看到他的眼睛,说:同志,同志,您一定要帮我们把孩子找回来,一定啊!简方明迅速合上了笔记本。

女人此刻正把头扭向一边,盯着墙角那张空空的婴儿床,一缕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白色的小蚊帐如同树枝上的枯叶,微微颤抖起来。女人也开始颤抖,她和白色小蚊帐用同一种频率颤抖着。

我们会尽力的。简方明对男人说。事实上,他不能确定,他们有没有把握把那个孩子找回来。如果偷孩子的保姆已经离开本市或者已经把孩子倒卖给人贩集团,事情会变得非常复杂。这个案子将会变成无数个悬案当中的一个。若干年后,也许他们的孩子会在某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小山村里,为一个陌生的家族干着传宗接代的事情。也许,有一天,这对夫妻走在街头,会在某个跪地乞讨的畸形人的眉眼中,依稀辨别出遗传自他们的神情来。这种荒诞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临走之际,简方明跟他们要一张保姆的照片。那个男人从桌子上抓起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都在这里了。知道会有用,早就准备好了。男人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情。简方明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那点得意之情稍纵即逝。男人的脸重新变得凝重起来。那一瞬间,简方明有些疑心这个男人的伤心和绝望是装出来的。

他挑了一张照片,把其他的还给了男人。是张合影: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那个保姆微微屈下身来,双手插进孩子的腋下,拼命把他往自己膝盖上靠。孩子很小,只有七个月大,因为是借助外力勉强站立,所以他的姿势看起来相当别扭:脑袋耷拉着,双腿一前一后,像个纸人。他胯下的小鸡鸡露在开裆裤的外面,几乎处于照片的正中央,这使它成了整张照片的重点。他们身旁有一个巨大的用各色花装饰出来的圆球,和枯黄的草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不过是一些假花。简方明企图辨别出装饰圆球的是真花还是假花。可他一无所获。

那个女人的眼神一下子就吸引了他。她在照片里肆无忌惮地瞪着简方明,眼神穿透薄膜,几乎对他构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他突然浑身发烫,并且产生了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好像此刻他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接受这个女人的审视。他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把照片塞进笔记本,暗暗骂了一句粗话。

简方明把整理出来的笔录送到队长办公室,队长刚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他显然有些恼火,你这是在给《青年报》写口述实录吗?他嚷道,这是警察局,不需要小说家。

那你要什么?简方明听着他的训斥,忍不住想道。

——那个女人长得很干净。平时不大说话,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眼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偷孩子。我们非常信任她,所以才会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她!男人反复强调。

简方明认为这很重要,也许能够通过这些描述找到一个突破口,初步搞清楚保姆偷孩子的原因。可他什么话都没说。他知道要是队长听完这番见解,又会暴跳如雷。在队长眼里,简方明是他手下最无能的警察。也许这跟去年简方明的妻子突然病故有关。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想必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承受那样大的打击。

简方明一言不发地收回笔录,按照队长的吩咐去复印了上百张保姆和孩子的照片,发放到各个客运站、火车站的警察室和大小旅社,并将对全市的流动人口进行地毯式的搜查。队长一口认定,那个偷孩子的保姆可能还在本市,尚未来得及离开。如果你的笔录记的是事实,很有可能,这个女人短时间内也许舍不得将孩子出手。在简方明离开办公室之前,队长用一种略带妥协的口气对他说。

举报电话是一个女人打过来的,她既没有留姓名,也不愿意要悬赏通告里提到过的那笔不菲的奖金。她报上详细地址以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简方明和他的同事吴镇哲赶到了那家位于城北的私人小旅馆。老板甚是不安,他从服务台后头的侧门里迎出来。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醒目的红色酒糟鼻在他脸上夸张地颤抖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显得他极有可能是个有问题的家伙,但现在谁也顾不上他。再说了,这年头,人人都有问题,就连警察也不例外。老板努力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看了看简方明出示的照片,便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跟我来。

难道你们之前没有收到悬赏通告吗?吴镇哲问。他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他带着警察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那里虽然亮着灯,却跟黑夜毫无区别。一些瓶瓶罐罐在黑暗中被脚碰倒,滚动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敞着门的厕所门口,一只手放在胯前,把裤子的拉链拉上去褪下来,褪下来再拉上去。如此反复,仿佛那个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蕴藏着无比的快乐。他面朝过道,却没有看着来人。如同一个盲人,他眼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滚,滚到后头去!旅馆老板突然提高声音冲那个老头子嚷道。随即又换回阿谀奉承的神情对警察们解释:这是个疯子。我看他可怜,养着他。事情真相是这样的吗?不得而知。疯男人并没有滚开,他依旧站在厕所门口重复着那个动作:拉上来,褪下去。褪下去,拉上来。简方明和吴镇哲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把他抛在了身后。

他们无声地穿行在那条长长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通道里。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经手的大小案件不可计数,他们非常清楚,并非所有的案件都能真相大白。有些案件,即便他们百年之后,或许还只能作为悬案躺在无人查阅的档案里。当然,面对那些已经了结的案件,简方明常常忍不住要怀疑,他们找到的所谓的真相,真的是真相吗?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对这个一度无比热爱的职业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倦怠感。

他们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框上孤零零地粘着一个“0”。左右两边的数字早就掉了,看不出一点痕迹。老板故作严肃地朝两个警察看了一眼。得到默许后,伸出熊掌一般粗壮的手,“砰砰砰”打起门来。屋里一片寂静。简方明和吴镇哲交换了眼神,正打算撞门时,门开了,一道狭长的光投射在昏暗的过道上。

那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女人出现在门后头。她“心事重重,眉眼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门外的一行人。孩子发烧了。她先发制人般地开口说话了,带着哭腔:求求你们救救他。别让他死掉。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驮在马背上的重物,在一条模糊的岔道上,绕了足足半分钟才被送进简方明的耳朵。不知为什么,简方明觉得一种微妙的力量,伴随着这女人的声音,不由分说,钻进了他的耳孔深处。他一声不吭地盯视着白色亮光中的女人。

吴镇哲从裤兜里掏出手铐。两道冰冷、清脆的咔嚓声代替他们对女人的话做出了应有的回答。

女人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她的。我没有偷孩子。是他们偷了我的孩子。那孩子是我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警察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人把她所说的这句话记录在案。

孩子已经被那对夫妇抱了回去,他们出示了所有能够出示的证件:结婚证、准生证、出生证以及免疫预防接种证。孩子确实是他们的。眼前的这个女人要么是在为自己推脱罪行,要么是个疯子!然而,她那悲恸欲绝的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姓名?

孩子是我的!

家庭住址?

孩子是我的!

你为什么要偷孩子?

孩子是我的!

你是不是有同伙?

孩子是我的!

这是她唯一能够提供给警察的答案。这个疯女人!简方明和吴镇哲面面相觑。他们决定暂停审问,明天再说。

就在他们跨出审讯室的那一刻,女人突然又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把孩子还给我!孩子是我的!

去年九月的一天,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简方明的妻子张静慧突然死了。人生的这个弯拐得实在有点大,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简方明拒绝接受这一事实。每当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内心总是怀着这样一种模糊的期待:接下来,他将会听到钥匙插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几秒钟后,门被推开了,妻子悄然出现在门框里,带着迷茫的神情冲简方明笑笑。当这期待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时,简方明清醒过来,浑身战栗着,用手捂住脸,他的动作看起来那样生硬,像一个人捂住另一个人鲜血迸涌的伤口。一些遥远而含糊的声音如同雨滴一样飘进他的耳朵:有人朝墙上钉东西的砰砰声,一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从楼道里迟疑地走过,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道转瞬即逝的叫喊……这些汇聚在一起的再日常不过的声音,让简方明越发感到孤独。这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了,并且意识到:妻子不在了。不管他再怎么期待,钥匙插在锁孔里那样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时那样轻微的哎呀声,都听不到了。

是的,他以后很可能还会有另一个妻子,但不一样的,一定不一样。这世上,人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区别,就算他们打开的是同一个门,翻开的是同一本书,放下的是同一个碗。他是警察,他知道这一点。他一再地回忆起那天早晨出门前跟妻子告别时的情形,虽然他也承认,那一天其实跟前一天,或者跟大前天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张静慧穿着她那套鹅黄色的睡衣,跟在简方明的后头走到大门口,轻声询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中午简方明一般在局里用工作餐。简方明弯腰将鞋子套在脚上,头也不回地扔给妻子两个字:随便。他的声音因弯着腰而失了常,像是从一口幽深的井里远远传出来的回声,听上去含含糊糊的。妻子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接过这两个字,转身进了卧室。每一个工作日的早晨,他们总是以这样的对话进行告别。结婚十一年了,晚上吃什么的决定权其实一直在妻子手里。身为警察,简方明从来不会考虑这些琐碎的日常之事。自从娶了张静慧,他甚至连自己的内裤都没有洗过。妻子张静慧,暗中还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因为卵巢早衰无法生育,对丈夫,张静慧始终怀有一种不曾说出口的愧疚。而简方明呢,虽然从未因此表现过不满,但在内心深处,他一定是有遗憾的。自打张静慧被查出卵巢早衰后,他们就弃用避孕套了。但不知为什么,简方明却暗中生出这样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他们俩分别被裹进了巨大的人形避孕套。当他进入张静慧的身体,带着要撕碎点什么的情绪,伸手抓挠张静慧的乳房时,他觉得自己碰到的是一层薄膜。一种冰冷的感觉,从指尖朝全身蔓延。妻子的乳房在薄膜下涌动。他触摸不到它,那两个饱满温暖的乳房,单方面跟他划清了界限。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某年的中秋节,他跟局里的同事聚餐,因为喝了过量的酒,不免放纵起来,一回家,就默不作声地把妻子压在沙发上。他被高潮的狂乱击中,张大嘴巴胡乱叫喊着:我要儿子!我要一个儿子!上衣还完好地套在身上的张静慧,躺在布面沙发上,从幽暗的光线中仰看丈夫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莫名觉得自己成了一堆高空坠落物,砰的一声巨响,她的心裂开了。去年的一天,当她从人民医院妇产科拿到检查报告时,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整个儿地萎缩起来,像一枚脱水的苹果。而此刻,在丈夫的喊叫中,这枚苹果迅速爬满了腐烂的斑点。如果有一天我死去,必定是从心开始。她暗自思忖着,慢慢抬起右手,漠然地擦拭着丈夫脸上的泪。对不起。她呢喃着。但简方明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思维、他的听觉、他的感官被过量的酒精扰乱了。他继续大喊大叫,拼命抽动着阳具,徒劳地把精液射到张静慧的子宫里。徒劳啊,徒劳。他悲伤地想道:多少个儿子,就这样被扔进一口深井,有去无回。

第二天酒醒,简方明十分懊悔,他深知自己昨晚这种不得体的表现,是对妻子致命的伤害。可他不知该如何道歉,只好怀着深深的愧疚,温柔地对待妻子,抢着做一切能做的事情:洗碗,拖地,刚洗完澡身体还没擦干呢,就马上把脏衣服送进洗衣机……他们心照不宣假装忘掉了那样一场酒后的性事。但实际上,不管怎样,不管做出多少努力,他们都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当中去了。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不可调和的东西,那层看不见的薄膜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并且无处不在。他们彼此小心翼翼地相处,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弄破对方裹在身上的膜。有时候,即便是在一个房间里面对面坐着,他们也总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像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他们做爱时,总要尽力避开对方的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有勇气继续。

在他们床头上方那盏黄色的壁灯外罩上,歪歪扭扭地写有这样一句话:在爱中,我们像两个疯子。那是许多年前,在婚前,在他们初相识的美好时光里,在一场完美得无与伦比的性事结束之后,张静慧随手操起床头柜上的一支笔,赤身裸体地从被窝里翻身起来,半跪着,在灯罩上快速画下这行字。这是爱的见证。她笑嘻嘻地扭头对简方明说。小心感冒。简方明说着,像被子一样盖到了张静慧的后背。他们滑进被窝,又做了起来。那行刚刚被写下的字,在灯光的投射中熠熠生辉,像这对热恋中的男女,拥有一种令人羡慕嫉妒的光芒。

现在,这行字依旧在这里。但写下它的人不在了。她死了。死得太突然了。

那天早上十点,距简方明离开家不到一个半小时,他和同事吴镇哲面对面站在办公室里抽烟,说一些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闲话。如果没有公务需要执行,通常情况下,他们总是这样在办公室里消磨时光。手机铃声从烟雾中腾空而起。简方明扭过半个头,把香烟叼在嘴里,从散落在桌子上的一堆报纸中摸出手机。一个自称是人民医院护士的女人在电话那头冷冰冰地将张静慧的死讯通报给了他。这不可能。他说。但女人已经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怎么啦?”吴镇哲问。“一个女人说我老婆死了。这不可能,我早上出门她还好好的。她又没有病。”简方明一口认定是那女人弄错了。他深吸了一口烟,打算继续被手机打断的话题。他刚刚张开嘴巴,手机再度响起,这次是岳父打来的。他用一种迟疑、悲伤、难过的语调重复着刚才电话里那个陌生女人的话。这之后,是岳父一番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叙述。简方明稳住自己,半眯着眼睛,费力地将这些话拼凑在一起:

死神是在菜市场门口掳走张静慧的。密集的人群中,有好几个买菜的妇女同时听见她们中间有人突然说:头好晕呀。那声音虽然轻微,听起来却像一个人临终前哀怨而持久的呼喊。一个为此感到好奇的妇女,站住脚,目送着张静慧像盲人一样,摸索着,慢慢走到一家理发店门口,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一股冷气从脊梁骨那里蹿到了后脑勺。张静慧小心地喘着气,觉得自己好多了。她扭过头,朝理发店内看了看,用眼神向熟识的店主打过招呼后起身离去。可是,她才走了两步路,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像只猛然被拍子击中的苍蝇,再也没有起来。就这样,提着一布袋子的菜,张静慧离开了人世。

在几个了解情况的亲友看来,妻子的意外身亡,对简方明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愿死者安息)。在张静慧的丧礼上,就已经有人暗中准备将自己的表妹或者家族中一个守寡多年的妇女介绍给简方明。他们表现得那样急不可耐,好像需要一个新妻子的,是他们,而不是刚刚做了鳏夫的简方明。出于情面,简方明并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他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次次听从亲友的安排,去会见这个那个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纪大的、年纪小的,离异的、守寡的……简方明好奇地端详着这些女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他周围还会有这么多的单身女人。他一个都没有相中。

每次相亲,他总会下意识地在对方身上寻找妻子张静慧的影子。他当然什么都找不到。没有人会拥有张静慧那样一双温顺的眼睛。那样的眼睛,现在只有在雌性动物脸上才能看到,忧郁、恬静,像平静时的大海,无法目测的深度。对张静慧的爱,像回扑过来的潮水,淹没了简方明。有时候,当简方明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对着一屋子的空虚,想起张静慧的那双眼睛,便悲从中来,靠着沙发干呕一阵。这是一个男人表达悲伤的方式。

随后,他会伸手摸起小茶几上的电话,拨出一个号码。几秒钟之后,舒伯特的《C大调第九交响乐》在空中骤然响起。那是张静慧最喜欢的乐曲。她生前设置好的手机彩铃。他想起从前有一回,他们就在《C大调第九交响乐》澎湃的音符中拼命地做爱,像一双激情洋溢的手敲打着钢琴那样,简方明敲打着张静慧,举起来,又落下去。他曾经那样迷恋过的身体,如今不见了,消失得那么彻底,成了灰,在坟墓里寂寞地躺着。《C大调第九交响乐》不断地重复着,一分钟不到的片段,戛然而止,停顿一秒,然后再响起。再停顿,再响起,如是三番,一遍遍呼唤主人接电话。但主人不在了。简方明扔下电话,终于哭出声来。

简方明第一次梦见那个偷孩子的女人时,吓了一跳。这是件怪事。一个警察,是不应该梦见一个嫌疑犯的。一个该下地狱的人贩子。在梦里,她就坐在铁窗的后头,睁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瞅着他,仿佛一遍遍地在重复: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滚!简方明在喊叫声中醒过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漆黑的房间里水波一样荡漾。见鬼了。他想。这是他二十余年的警察生涯,第一次遇到的事情。当然,从前他偶尔也会梦见自己亲手抓捕的嫌疑犯,可他们总是低垂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即便那是在梦里。而他呢,也通常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从来没有忘掉自己警察的身份。所以,让他吃惊的,绝非因为梦见了这个偷孩子的女人,而是自己的表现。

他敏锐地捕捉到自己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流露出来的同情。那个大声喊出来的“滚”字,无疑带着一些虚张声势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这种思想从何而起。但他的的确确为此感到担心。第二天,他总有一种想去临时看守所看看那个女人的欲望,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按捺住了。这一天,他的烟抽得比平常凶。他不断地跟吴镇哲说话,简直到了没话找话的地步。

在烟雾中,吴镇哲好几次没有接过话题,而是好奇地抬头端详着简方明,一副欲言又止、奇奇怪怪的神情。晚上回家,他特意嘱咐老婆留意一下有没有认识的单身女子,就是那些轻浮女人也成。简方明需要一个女人。这些日子他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古怪了。他对老婆说。因此后来,当那件事情发生时,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他觉得自己好像早就预感到了。

在第五次梦见那个女人的那个早晨,简方明走进了临时看守所。这段时间,城里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一名入室抢劫犯在作案时,用菜刀将熟睡中的一家三口统统杀死了。手段极其凶残,现场惨不忍睹。为了尽早破案,全局出动。没人顾得上偷孩子的女人。事实上,自从抓捕了这个女人以后,参与案件的同事都被翻来覆去的“孩子是我的”那句话,搞得十分厌烦。这个女人就是一个神经病!妄想症患者。吴镇哲骂道。因而,关心这个案件的人,就只剩下简方明一人。

这话其实也不准确,简方明关心的是人,而不是案件,女人的眼睛吸引了他。当她接二连三地潜入他梦中时,他开始有些相信,那个孩子很有可能真的是这个女人的。他不说“梦见”,而用了“潜入”这个词,也许并非空穴来风,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极其镇定,似乎一点都没有身陷囹圄的感觉。她看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两年前,那对夫妻在一家中介公司看中她的时候,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对年纪轻轻、工作并不繁忙的小夫妻,非要找一个保姆在家里。他们发给她的月工资,远远超出了双方签订合同时定下的数额,也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高得令她心惊肉跳。他们的理由是,很难找到像她这样合心的保姆。她为此感恩戴德,对他们唯命是从。这样过了几个月,她迎来了自己二十五岁生日,这对小夫妻在家中为她操办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宴会,就他们三个。在一种受宠若惊的状态下,她喝了过多的酒,回房间睡觉时,晕晕乎乎压根没有想起锁门。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床单上皱褶累累,身体有明显的不适感。她虽然不是处女,但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过男人。她拼了命地回想昨晚酒后的情形,终于在模糊的印象中,拼凑出一个男人的形象。当然是男主人。这时,她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男主人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她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她扯过被单,裹住自己。“别怕。她不在。昨天就回娘家了。你喝醉了以后,我们吵架了。”他说着,开始伸手抚摸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既不气愤也没有拒绝。他们就在还没有完全消散的酒气中交媾了一次。她觉得自己盼望这样的亲热一定盼望很久了。那种不适感消失了。女主人有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一连七天,每个晚上,男主人都要求跟她同床。七天后,女主人回到家中。羞愧这才涌上她的心头。那一天,她的眼睛躲躲闪闪,始终不敢跟女主人对视。但女主人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丝毫没有觉察丈夫和保姆的关系已今非昔比。当然,不知为什么,自此以后,夫妻俩经常吵架,每一次都以女主人摔门而出回娘家而告终。剩下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

这样过了几个月,一天,她发现离月经要来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艳情搞得头昏脑涨,她居然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怀着惊恐的心情,她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男主人。那一刻,她明明看到他眼中有惊喜闪现,可听到的话却是这样的:这下糟糕了,我安排一下,你哪天去一趟医院。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去医院的日子,但等来的却是女主人的巴掌。她几乎是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保姆一顿。那个温和的女主人突然之间不见了,摇身变成一个凶恶的婆娘。她被反锁在房间,每天好吃好喝供着。“等我们商量好了,再修理你。”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等她的妊娠反应开始出现时,女主人将她从房间里放了出来。商量的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一是送她去医院,做完人流手术就滚蛋。二是她得把孩子生下,然后交到他们手里;等孩子一断奶,她再滚蛋。她有些害怕上医院,却也不知道如果把孩子生下,将会带来什么后果。见她面有犹豫之色,女主人又把她推进房间,反锁起来,“好好想想后再回答”。那一晚,男主人再度进入她的房间向她求欢,然后对她说:既然她说可以把孩子生下,那你就把孩子生下吧,总归是我的骨肉。她六神无主,感到害怕,就抱住男主人“呜呜”哭起来,可他压根没有抚慰她,冷冷地拂开她的手,走出房间。她听到房门被反锁的声音。她满腹狐疑,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却因没有任何依靠,只得在不明不白中,生下了那个孩子。

女人泪脸满面地说完这席话,瘫倒在看守所的地上。

简方明大口吸着烟,一再地挥舞双手,驱赶想要靠近她的悲悯之心。他在烟雾中冷冷地盯视着那个女人,企图在她脸上找出一点说谎的迹象。可她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在说谎。这时,简方明的心突然像被重物撞击了一下似的颤抖起来:眼睛,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眼睛。温顺、清澈、忧郁、恬静,即便被巨大的悲伤击中,即便泪流满面,却依旧像平静时的大海,无法目测的深度。那一刻,简方明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看到这女人的照片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连数日,简方明沉浸在女人的故事中。现在,当他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着时,再也不给妻子打无人接听的电话了。他的脑袋里出现了两种语调的声音,重复叠加在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既不气愤也没有拒绝。”“他们就在还没有完全消散的酒气中交媾了一次。她觉得自己盼望这样的亲热一定盼望很久了。下体的那种不适感消失了。”“女主人有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一连七天,每个晚上,男主人都要求跟我同床。”他眯着眼睛,因为从中听出了自己的声音而略感惊讶。出于一种他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的原因,他参与了对这个故事的重述。也正是通过这样的重述,他说服了自己,他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因而,当他拨通吴镇哲的电话,顺着电流线路传送到对方收话器里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坚决、强有力,带着不顾一切要去破案的劲头。

吴镇哲应约而来。他们在一家常去的酒店小包厢里见面。这是张静慧去世后,简方明第一次主动约人。吴镇哲很高兴,拉开椅子,在简方明对面坐下后,还说了几句玩笑话。虽然那起谋杀案的凶手尚未缉拿归案,局里压抑的气氛难免影响了他们个人的心情,但他们总归是活着、笑着、说着。有时大概是因为暗中庆幸,活着的人总会把玩笑话开过了头。但这没什么。这是活着的好处,要尽可能地学会利用和享受。简方明开怀大笑起来,递给吴镇哲一根烟,像在办公室里常干的那样,他们又面对面抽起来了。

烟雾缭绕中,简方明开口复述了那个女人的故事。

吴镇哲大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女人的遭遇,而是因为朋友的轻信,他说:“老简,这样拙劣的故事你怎么会相信?!那个保姆明显是《知音》看多了呀!”

简方明没有想到吴镇哲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方才摇摇头说:“老吴,那个女人没有骗我,她说的是真的。”

吴镇哲盯着简方明。从朋友的脸上,他看出了某些他无法理解的、异样的东西来。他为此感到担忧。以一个资深警察的职业敏感,他预感到在不久的将来,简方明会出事。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简方明没有马上回答,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吴镇哲把抽到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一心一意等着。片刻之后,他听到了一句让他失声大叫的话:“我想救她出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你疯掉了吧!”吴镇哲从椅子上跳起来,膝盖碰到桌子,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可他顾不上自己,他蹿到简方明面前,再次叫道:“你疯掉了吧!”

简方明不置可否。他扭过脸,茫然地盯视着用褐色壁纸装饰出来的墙,那上面是一个个姿态各异、面目模糊的女人。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种奇怪而坚定的神情。

吴镇哲迫切想要知道朋友要这样做的原因。他觉得,其中一定暗藏着他不了解的东西。总会有理由,总需要一个理由。你得告诉我。

简方明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中。他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张静慧!他看见了妻子张静慧。她的眼睛,温柔、谦顺。她在他身下,仰视着他,眼中充满了爱意。哦,那些永远都无法再弥补的过错,那些错乱的言语,那些淡漠,那些从不曾说出口的责怪,通过那个偷孩子的女人的眼睛,通通回来了。

简方明说完话,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吴镇哲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推开包厢的门,走了。他孤零零地走上那条令旁人匪夷所思的路。

数日后,当吴镇哲突然被叫到队长办公室,看着队长拍着桌子,在一片狂怒中,语无伦次地告诉他简方明私自携带那个女人出逃的事情时,他的淡定和平静,几乎让队长产生了一种他是同伙的怀疑。

吴镇哲被指派到火车站去押解两人归案。警察和女犯,这对奇怪的男女,是在一辆开往昆明的火车上被抓住的。

吴镇哲一言不发转身走出队长办公室。他不得不去干这件很不情愿的事情。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已经成了嫌疑犯的朋友。

他硬着头皮走进火车站的民警办公室,简方明和那个女人戴着手铐并排坐在沙发上。大概是简方明之前是警察的缘故,车站民警给了他们这样的特殊照顾。听到动静,简方明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他不关心来人是谁,脸上一副落寞、茫然、恍惚的神情。他身边的女人听见声响,惊慌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吴镇哲看到的,是简方明的妻子张静慧。一件她以前穿过的湖蓝色的开衫。一条真丝围巾。一定都是简方明从家中带出来的。

她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眼睛里有光短暂地闪现,仿佛一只飞蛾在蜘蛛网中徒劳地扇动翅膀。那挣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吴镇哲犹疑了一下,把目光重新转向简方明,对方依旧没有理睬他。然而,仿佛只用了一秒,吴镇哲就下了决心。他走过去,“咔嚓”一声打开了手铐。

时隔多年,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刻,吴镇哲都愿意送给自己只配上帝拥有的赞美,他觉得自己打开手铐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撕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那么的坚定、慈悲。

一对飞蛾从中腾空而起,重获自由,从此不再跟他有过任何的联系。他则为此付出了代价,丢了警察的工作。可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我要说,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牛逼的事情。”——吴镇哲闪着一口黑色的牙对我说。但事实上,也许,他这一生中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情是:抽了大量的烟却还拥有一个完好无损的肺。——身为他的主治医生兼女婿,今天收到的报酬就是这个很有可能是虚构的故事。

我怀着奇怪的耐心听完,并且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将它写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样一个故事究竟指向怎样的人生启示。我想弄明白的是:我们这些凡人,在别人的故事里,通常愿意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也许你能告诉我。

猜你喜欢
方明孩子
左右为难
距离(小小说)
曾方明:超越血缘的20年赡养之路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熊孩子爆笑来袭
夜半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