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扑鼻的村庄

2016-11-25 19:13短篇小说卓娅
广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金三宝魔镜

短篇小说·卓娅/著

百合是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人烟稀少,村外空着大把大把的土地。有一天,从城里开来几辆大卡车,载着垃圾送到这里来倾倒。接着,有几家工厂也将他们的废料运过来,倒在那些垃圾的边上。很快,这块叫青草屏的草地上,像雨后长出蘑菇那样长出一座垃圾山,发出刺鼻的臭味。

起风的日子,人们闻到了这股臭味。他们以为是扔在野地里的死家禽,在日照下腐烂了。他们照常吃饭、睡觉,扛着农具去地里干活,以为忍几天就会过去。以前也有这样,有人将死猪或死鸡扔在外边,过几天就闻到了尸体腐烂发出的臭味。

三宝第一个看到那个垃圾山。他的母羊白云怀了肚子,快要生了。听说临盆的母羊多溜达溜达,生小羊时会快便,三宝便每天牵着白云去青草屏走走,顺便吃一肚草。

咦,啥时长出的疙瘩,将草压了一大片呢。三宝牵着白云过去细看,娘哎,都是些啥东西哦,菜叶子、饭渣、肉末子、鱼骨头,擦屁股的纸片、断了腿的塑料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三宝捡起一只易拉罐,往外倒了几下没倒出水,又捡起一只粉色的乳罩,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他在“山顶”上发现一个长着两条腿的怪物,爬上去将它拿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双筒望远镜,拿在手上玩了一会,后来扑到两个镜筒上去看,着实被吓一大跳,人差点被晃晕。看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就是眼前的东西呢。村庄、山、远处干活的人,都在镜片上晃来晃去,近得像是一伸手就可摸到。他往天上看,镜筒里突然扑进一蓬猛火,吓得他失手将那怪物摔在了地上。他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妈呀,只有快死的人才能盯着太阳看呢。

他称这个怪物为魔镜。后来他学会了用这个家伙看东西。他看到女人在家里做饭,男人在地头干活。他在镜片中数着村后山上的小树,又移动镜头,让绕着青草屏的清水河,从山下流到村庄,又从村庄流回山下。

三宝觉得有趣极了,像变戏法那样,将周边的东西都变了一遍。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硕大无比,小草变成大树,石头变成巨石。镜筒里突然冒出一对巨眼,直愣愣地瞪着三宝。三宝连忙拿开魔镜,看到白云瞪着一双大眼,略带委屈地看着自己。

三宝擦去魔镜上的灰,小心地挂在胸口。有了这个宝贝,三宝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神人。他昂起胸走路,尽力让魔镜露得更显眼一点。村里的孩子终于发现了,他们盯着魔镜,紧紧地跟着他。三宝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在跟到清水河的尽头时,三宝终于让他们饱了眼福。

大家都知道天上掉宝了,丢下手里的活往青草屏那边跑。男人们被好奇心驱使,女人们一心想着淘宝,甚至连那些平时只会倚着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也拄着拐杖过来了。

大伙儿忍着刺鼻的臭气扒开垃圾,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用旧的印花脸盆,半成新的牛皮带,漂亮的水杯,衣袜鞋子,还有很多他们见都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像山一样堆积。

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铲子、锄头、棒头,“山头”被层层扒开,宝贝们散落一地。三宝举起魔镜,大伙儿的眼睛有铜铃那么大,那里面发出的光,也像太阳光那样刺眼呢。

黄昏后,大家拎着各自的收获,心满意足地回了村。家家的檐阶下都亮着灯,人们的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孩子们兴奋得像老鼠那样四处乱窜。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一反往日的宁静,如开水般煮滚了。

没过多少时间,青草屏那边就传来了难闻的气味。刮风的日子,臭味更明显了,像是有谁将腐烂的动物拿到你面前。大卡车还是一趟趟地来,但人们已过了先前的那股新鲜劲。他们好长时间没去那边了,不知道那“山”一天天地长大起来。

后来,没有风,臭气自己跑进村来。人们甚至不用出门,坐在家里就能闻到它的气味了。有几个挑剔的老人,已在抱怨闻不出饭菜的香味了。

清水河变黑了。从垃圾山上流下的黑水,经过草地,草叶枯萎了。流到河里,河水变得浑浊不堪。白云不高兴了,拽着三宝,走很长的路才能吃上中意的草,喝上干净的水。

春天来了,小鸟飞到青草屏,没逗留多久就飞走了,后来连蝴蝶和蜜蜂也成了稀客。三宝想挖些蚯蚓去河里钓鱼,蚯蚓也很少了。他跳进河里捉鱼,一条鱼也没捉到,鱼儿们都游到别的地方去了。

现在,三宝觉得垃圾山一点也不可爱了,对山上的宝贝完全失去了兴趣。他经常举着魔镜看青草屏,那些垃圾都有一座小山那么高了。三宝在镜头里仰望那“山”,“山”也居高临下骄傲地睥睨着他。

三宝举起魔镜看天上的飞鸟,他羡慕鸟们有一对翅膀,能在天上飞来飞去。飞鸟们远远地躲开青草屏,飞过云端,飞进了山林。三宝突然生了气,从村里一口气跑到青草屏。他怒火中烧,冲向垃圾山,手脚并用,撕扯,踩踏,他要扒掉这山,叫这些鬼东西们统统消失,永世不得翻身。

“哦哦,好厉害啊!”孩子们拍着手在他背后叫。

三宝愈发神勇了,像舞着大刀的武林高手,身手过处,垃圾们四处纷飞,刮起阵阵旋风。他忘我地扒着“山”,全然不顾咩咩高叫的白云。孩子们像是见了令人恐惧的怪兽,捂着鼻子四散逃离。

有个村民扛着锄头经过,大声阻止三宝,“你这傻瓜,还不下来,你想臭死大家吗?”

三宝停住手,傻傻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山下”。他的身上沾满了菜叶、饭粒、各种碎屑,看上去像是刚从哪里钻出来的野鬼。挂在胸口的那只魔镜,这时也好不容易停下来,打着摆子跟他一起喘气。

三宝感觉越来越无聊了。每一天,白云都要领他走更远的路,才能吃上草。白云吃草时,他拿魔镜看青草屏。那里的“山”越长越高了,圆滚滚的脑袋,胖墩墩的身体,像蹲了一只吃人的怪兽,气势汹汹地瞪着三宝。三宝晃动魔镜,想将“山”晃倒,它却像一坨屎,怎么晃都甩不掉。

三宝从来没想过,白云会死。这阵子,它变得越来越没力气,胃口也细了。这天它吃完草,喝了几口发臭的河水,倒在地上叫唤打滚。三宝以为它要生了,它竟然没多久就断了气。

仿佛一夜之间,村里人发觉身体有了异样。脸上发起血红的疹子,胳膊和腿剧痒,一些平常不见天日的嫩肉,被痒得抓出一道道血渍。他们相互打量对方的狼狈样,觉得事情蹊跷了。

青草屏!垃圾山!他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段时间,他们快被那边的臭气臭得透不过气来。它们像游魂那样在村庄上飘荡,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地缠着他们,让他们的身体和日子都跟着发臭。他们突然想到,有好长时间了,男人们再也闻不出女人身上的香味,孩子们再也不去外面玩了。

大卡车仍然隔天就从县城方向开来,将新垃圾倾倒在旧垃圾的身上。每隔一段日子,垃圾“山”都像馒头那样膨胀一圈。他们终于愤怒了,操起菜刀、榔头、椿杠,蜂拥到车子必经的路口。

大卡车像是足月怀胎的大肚婆,呼呼地喘着粗气跑过来。他们冲到路中央拦住了它。

司机踩住刹车,从驾驶室里伸出脑袋,一脸不解地打量他们。

“我们不许你过去倒垃圾。”打头的村民说。

“对,垃圾太臭了,我们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的身上发红疹了。”有人撩起胳膊,给司机看上面的抓痕。那里的皮肤已被抓烂了,看起来血渍一片,样子很吓人。

“对,我们快被臭死了!”

“我们得皮肤病了!”

“我们不同意倒垃圾!”

“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大伙儿操着家伙,冲司机大声嚷嚷,不让车子前进半步。

司机擦了把脑门的汗,有点蒙了。他将手重新搭回方向盘,摆出一副继续开车的样子,但他确实是一步也开不了。这帮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村民,招手撸臂地向他示威,几乎霸占了整条公路。他庆幸自己开的是大卡车,位置高,扣紧车门躲在里面不出来,还是安全的。但是他也心急,他已经约好牌友了,完成这趟差使回到城里,和他们玩到通宵。

他喝完水,又掠了把光秃秃的脑门,其实那里已经没有汗了。

“村民兄弟们,你们听我讲。这事你们跟我闹,没用。这都是上头定的,跟我开车的没半毛钱关系。我只是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你们挡我路没道理。”

“我们不管,只要往这边倒垃圾的,都不许!”

“我们管你上头是谁!”

“我们就要挡你这开车的!”

司机重新启动油门,让车子“轰轰轰”地空响。村民们以为它要过来了,下意识地倒退几步。很快,他们又清醒过来,挥舞着家伙冲上去,将卡车团团围住。

“不许开!”

“不许开!”

“不许开!”

司机按了下喇叭,村民们又被吓了一跳,但这次他们没有再后退。

“你就死了心,今日甭想开过去!”

“对,除非从我们身上开过去!”

司机的脸涨得血红,“你们让开!我要开了!我真要开了!”

他挂空挡踩油门,让车子发出可怕的怒吼。有那么一会儿,大伙儿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这时路边的庄稼地里突然蹿出一个人,饿虎般扑进人群。

“绿壳!强盗!害人精!赔我羊来!”

三宝像是发了疯,瞪着血红的眼,对着车子拳打脚踢。车子又高又大,冷冰冰的纹丝不动。他气坏了,抱起一块石头猛砸车头。村民们受了感染,也躁动起来,操起家伙一阵猛砍乱砸。车子被打得遍体鳞伤,车灯碎了,车身凹陷进去,轮胎也被砍出好几个洞。

车子又熄了火,司机将自己蜷缩在座位上,不敢再看他们。这帮家伙已经疯了,再去惹他们,怕是脑壳都保不住了。

不到一个钟头,从县城方向呼啸着奔来几辆警车。车停后,跳下一群穿警服拿电棍的警察。

“退下退下,都给我散开!”一名身材高大、样子威武的警察举着电棍高叫。

这时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男女老幼,挤挤挨挨的,几乎将公路挤成一锅沸油。

“这里谁是领头?站出来跟我说话。”那名高大的警察说。

村长老金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声说:“我!”

警察看了一眼老金,“你是谁?”

“他是村长。”有人替老金回了话。

警察说:“村长,你最好让他们马上回家。你们今天的聚众闹事,法律上叫‘妨碍交通工具安全行驶罪’,懂不?”

老金扫了一眼杀气腾腾的警察,又回脸看了看剑拔弩张的村民,昂起脸轻蔑地说,“我们没有罪,倒垃圾的有罪!!”

“对!倒垃圾的有罪!”村民们跟在后面起哄,“我们不会再让你们倒垃圾了,我们快被毒死了!”

“对!我们坚决不同意,你们赶紧滚蛋!”

高大的警察说:“往这边倒垃圾,是上头的决定。县里领导已经拍了板,准备在你们这里造一个全县最大的垃圾掩埋场,懂不?”

“我们不同意在这里造垃圾场!”老金义正词严地说。

“对,我们不同意!”

“我们会被毒死的!”

“滚出去,我们不许你们造!”

猛听得一声怪叫,三宝跳起来扑向那个高大警察。那人的胳膊被咬掉一块,血流如注,警服即刻被染红了一片。他捂住胳膊,脸色煞白。

躲在驾驶室的司机,这时用手一戳三宝喊道,“就是他,就是这个傻子,砸了我的车!”

老金说:“你他妈才是傻子!”

司机说:“没错,就是这傻逼货,抱大石头砸的车!”

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像拎小鸡一样将三宝拎了起来。三宝被反剪双手,像粽子那样被他们塞进警车。三宝抵死反抗,蹬着悬空的脚大骂:“强盗!恶虫!赔我羊来!”

“嘭”的一声,车门关了。三宝的怒吼被骤然切断,留下路面的村民在那里发呆。

半个月后,三宝从看守所回到村里。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臭味。

他将魔镜挂在胸口,在村里逛了一圈。村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安静,不过安静得有点怪异。人们平静地做着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摸摸魔镜,竟然没有孩子跟他要。他觉得别扭,自己拿魔镜往天上看,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看见王阿婆在檐阶头削土豆,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三宝,进来坐会吧,喝口水润润嘴。”

三宝进了屋,阿婆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三宝说:“不喝,臭。”

阿婆说:“傻子,不是水,是空气臭。”

三宝说:“毒死。”

阿婆将削好的土豆丢进一只脸盆,“三宝啊,你不要在外面乱说,当心人家又抓你进去。外头人问你,你要说,不臭,香。”

“香?”三宝傻乎乎地看着王阿婆。但他马上纠正自己,认真地说:“不香,臭。”

阿婆摇着头,“唉,作孽。老天爷,你这可叫人咋活噢。”

出了王阿婆家,三宝向村外走去。有个村民正在地里给乌郎菜施肥。

“好臭啊!”三宝故意大声说。

村民直起腰,擦了把汗:“你说什么?是说农药吗?”

三宝指指青草屏。村民的脸顿时变难看起来,他招手让三宝过去。“不管怎么说,比以前好多了,臭得没那么明显了。他们在消毒除臭了。”

“臭。”三宝坚持说。

那人扭着脖子往四下里看了几眼,不安地说:“老实说,我已经闻不出臭了,以后你不要跟我说臭不臭了。”

三宝跺着脚朝那人喊:“臭,臭,就是臭!”

那人不理他了,继续给乌郎菜施肥。

三宝在村口转了一圈,逢人就问:“臭吗?”人们很诧异,有的笑笑,有的摇头,没一个说是臭的。三宝看到一帮女人在溪坑边洗被单,走过去问:“臭吗?”

女人们依旧用力地捶打着被单,笑嘻嘻地看着他。

“很臭,对吗?”他满怀希望。

“你说谁啊?是你自己吗?”她们开心地戏弄他,用空棒棰拍打着水,往他身上溅。他跳脚躲开,一面还不死心,大声回女人,“我不是说自己,我不臭,我是香的。我是说那里——”

“那里是哪里啊!”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我香的——快来闻闻,我好香哦,啊哟我的亲娘哎……”她们往对方身上撩水,哈哈大笑,“香,香死人啦。香得掉鼻子,香落你的头,香掉你的命!”

三宝一脸困惑。女人们看到他这副可笑样子,笑得更厉害了,弯倒在水边直不起腰。

三宝走在去青草屏的路上。石子硌脚,他一看见就将它们踢走。石子滚进路边的草丛,不见了,路面很快变得干净起来。村里的那帮野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风一样追上他,学他的样,嬉皮笑脸地踢着石子。没石子,去踹路边的草。

“我是将路踢干净。”三宝解释说。

“我们也是将路踢干净。”孩子们也一本正经。

“我看见了,你们将石子踢进田里。”

“乱说,你才将石子踢进田里。”

“你们还踏草。”

“我们没有踏草,我们在走路。”一个野孩子示威似的狠踏几脚草,另一个冲过来抢他的魔镜。三宝心里燃起希望,护着魔镜说:“你们说一句真话,我就给你们魔镜。你们说,臭吗?”

他们哄的一声笑翻了,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少在他们耳里,是老调重唱的烂词了。他们将手拢在嘴边,学三宝的样迫切地追问,“臭吗?臭吗?你们说,臭吗?”

三宝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狂笑,魔镜被抢走了。他们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跑开一段路后又回过头,恶作剧地大喊:“臭吗,臭吗!”

三宝从草丛里捡起他们扔下的魔镜,擦掉上面的土,重新挂回头颈。他感觉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低头一看,一坨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牛粪,莫名其妙地砸在他的脚背上。

青草屏那边挤满了人,一群穿工作服的人,正戴着橡胶水套往垃圾上喷药。他们抻开一张很大的塑料布,将“山”包了起来。另一边,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手拿肩扛一些他没见过的东西,围着村长老金抢话。

有个小伙子揭开塑料布的一角,对着一根电棍模样的东西问老金,“我们现在看到,环卫人员正对垃圾进行喷药、消毒、除臭、封存、深埋等处理。对目前采取的措施,你们满意吗?”

老金点着头:“满意,满意。”

小年轻继续问:“您觉得相比之前,村里的空气有什么变化?是不是臭气明显减轻,或者说不臭了?”

老金稍稍犹豫了一下:“是的。不臭了。”

三宝冲过去推开问话的年轻人:“骗子!骗子!骗子!”

毫无防备的小年轻站在那里发窘。老金拽住三宝,满脸堆笑地向大家解释:“你们别听他,他这人,他这儿……”老金指指自己的头,又摇摆三宝的脑袋,做了个歪眼咧嘴的怪脸。大家当即懂了,这人是个傻子,脑子有问题呢。小年轻明白过来后,宽宏大量地笑了。

老金示了一下意,几个村民过来抓住三宝,一边一个挟持着他往村里拖。三宝一面挣扎,一面跳脚大骂:“骗子,你们全是大骗子!”

扯他的村民说:“傻逼,咱村造垃圾场,你要发财了!”

另一个说:“别闹了。等土地赔偿金到手,去买个傻女人过日子吧。以后你也是有钱人了。”

三宝吐了一口痰,“啊呸!”

三宝低头玩着魔镜,看到刚才围着老金的那帮人,向自己家走来。他们依旧手拿肩扛那些长枪短炮,笑嘻嘻地将三宝围在中间。

“您好!请问您就是上次拦车事件中被拘留的尤三宝吗?”一个梳着怪发的小年轻问。

三宝舔舔干燥的嘴巴,正想说点什么,小年轻抢着续上了自己的话。“刚才在青草屏那边,您骂我们全是大骗子。我想问,您这话里真正实指的是什么——能告诉我们吗?”

“白云——我的白云——”三宝艰难地说,“白云怀了三只崽——也有可能是四只——谁知道呢,总之快要生了,被毒死了——”

“毒死——?”

三宝点点头,满脸疲惫地看着青草屏那边。

“您确定您的羊是被毒死的?”

三宝抱着魔镜哭了起来,“……呜呜,可怜的白云,快要生了——”他用手背擦着眼睛,泪水从指缝纷纷飞坠,打湿了魔镜。

“那好,三宝先生,我们暂时不谈这个话题。我们来谈谈村里建造大型垃圾掩埋场的问题。请问——”

“垃圾场?”三宝抬起泪眼,迷茫地说。

“是的,百合村将成为县里最大的一个垃圾掩埋场。政府打算投入巨额资金,以Ⅰ级封闭生态型填埋场预案进行规划打造,以解决全县居民的生活垃圾。Ⅰ级填埋场将拥有比较完善的环保措施,能满足大部分的环保标准,将真正实现垃圾处理基本无害化。三宝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您心里有什么感想?激动?高兴?”

“高兴——”三宝无精打采。他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天空,那里好像飞过一只鸟,他很想用魔镜看一下。

“嗯,好。建造现代化垃圾掩埋场,是造福社会、功在千秋的民生大事。三宝先生的激动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是当时——也就是半个月前,我们听说三宝先生跟县里的执法人员发生肢体冲突,请问您当时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是不是受了别人的误导,还是对事件本身的不理解?”

“啊嚏——”三宝打了个大喷嚏,抽抽发酸的鼻子,疲惫不堪地说,“我想睡觉——”

“好的,三宝先生。我这里再简单问你几个问题,您马上可以去休息睡觉。”小年轻快嘴快舌地说,“我们听说百合村因为建造掩埋场的事,跟县里起了冲突。但这冲突经过双方的沟通,得到了很好的解决。经过调解,村民们达成了共识,对建造掩埋场都非常拥护、非常支持,请问您的看法是……”

“看法——”

“对,看法。”电棍模样的东西又伸了过来,几乎要戳进他的嘴里。“您现在想必也是非常拥护、非常支持的,对吗?据我们了解,县里准备对百合村征用的土地进行赔偿,给村民上失地保险,还免费为大家一年做一次体检。这对百合村来说,都是非常实惠的大利好。您认为呢?是好还是坏?”

“好……”三宝几乎要睡着了。

“嗯。”小年轻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据之前村民反映,因掩埋场临时应对措施没跟上,运来的垃圾没及时处理,发出一股异味。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异味正在消失。相信下阶段等掩埋场正式投入使用后,百合村会跟以前一样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三宝先生,您觉得对吗?”

“对。”

“现在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您离家达半个月之久,现在回到村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变化?比如空气变好了,或者是臭味消失了。简单地说,您觉得现在村里还臭吗?”

“臭!!”三宝猛然醒了过来,斩钉截铁地说。

对方僵住,片刻后,尴尬地收起话筒离开。

三宝躺在家里的硬板床上,抱着魔镜睡了过去。在梦中,他飞了起来,人在空中,好像正要离开村子,又好像刚从村子外面回来。村里好香啊,整个村里都开满了百合花,天空中弥漫着扑鼻的芳香。在这满天满地的香气中,他看到了好久不见的白云,从一片绿茵茵的田野里向他跑来。他高兴地搂住白云,以为在做梦。

白云说:“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他问白云:“那你告诉我,这里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

白云十分肯定地说:“香!”

三宝生气地说:“连你也变了吗。你错了,这里臭臭臭!臭死人了!”话音未落,白云突然两眼往上一翻,举起两只犄角向他猛顶过来。三宝痛得大叫一声捂住了脸,睁眼一看,老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正向他落下第二只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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