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丽/著
茂子重新站在家乡的一个土埂上时,已是晚秋了。
茂子的胡子很长很乱,让人觉得好久没有修理了,仿佛日子过得很慌乱。茂子的破军装穿得东扭西歪,已失去了军人的英姿,倒像火车站上的流浪汉。战争过去了,茂子有幸活了下来,虽然看上去四肢健全,但他某部分神经受了伤,看上去痴呆,很少言语了,这场战争也让他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身上斜挎着的包里,有一本重度残疾证。
这时,村上的老臣公公坐在老屋前一把破旧的椅子上,抖着为数不多的山羊胡子,颤颤地说,茂子你回来了,你爹已为你找好媳妇,她可是十里八乡的俊妞儿,笑起来像牡丹花一样好看。茂子已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媳妇,参军前好像有人提亲,他见过一群姑娘,在集市上对着他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麻雀,其中一个姑娘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那时他帮爹在集市上卖山芋。之后他就参军了,一走就是好几年,那时虽然他穿得寒酸,但也掩不住是一个英俊的小伙。
茂子回到家,看见一个穿着花褂的女人,在往两棵榆树之间的粗绳子上挂玉米。那是英子,英子是她的未婚妻,肤色微黑,眼睛像黑葡萄,笑起来有一排洁白牙齿。茂子走后,家里只有老爹种地了,娘一直卧病在床,英子就常来他家帮着干农活。老爹常笑着说,英子真是好姑娘,现在连用牛耕地,也快跟我学会吆喝了。
英子同茂子说话,茂子呆呆地望着她,没有表情,英子的心沉了沉,又沉了沉,快落在地上了。茂子默默跟在英子后面给牛添草加料,爹望着面前有些呆痴的儿子,想着往日爱笑又机灵的儿子,一转眼就能爬到枣树上,一晌就能从河里捉回几条鱼,而如今……爹的眼里含满泪水,心如夜里的冻露。
一天,早饭是红薯稀饭,和着红腌菜。饭后,茂子忽然拿起英子的包袱,嘴里听不清说的什么,像含着什么东西,指指村口的大路,意思是让她回去。英子一边用袖口擦拭着泪水,一边挎着包袱回了自己的娘家。她做梦也没想到,茂子会如此这般,她常想象茂子打了胜仗,气宇轩昂地回到她身边,然后耕地种田生儿育女,直至天荒地老,但是此情此状,让她伤心,没有回头路可走。
让人惊奇的是,茂子经常出现在邻村的莲子家。莲子带着女儿孤苦无依地生活着,莲子的丈夫金贵是和茂子一起去当兵的,金贵牺牲在战场上,成了光荣的烈士,留下无依无靠的莲子,莲子很瘦弱,她的笑容也很瘦弱,像冬天稀薄的太阳。
茂子常常出现在莲子家的田里,茂子总是沉默着,即便说话也让人听不太清,茂子索性不言语了。他有时牵着莲子的女儿小燕的手,呆呆地笑,和小燕一起快乐地逮蚂蚱,串成串,茂子笑容显得很单纯,他把金贵家的庄稼侍弄得很滋润,他想金贵一定在天上对着他笑。有一晚他在梦里见到了金贵,对着他说谢谢,眼神很悲戚。茂子喜欢买烧饼夹肉给莲子吃,于是莲子的笑容丰满了许多,茂子爱吃莲子给他做的面条,茂子一气能吃上两碗。晚上,他喜欢静静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背后莲子在教小燕识字,日子如水安静地流着。
后来,茂子和莲子领了结婚证,虽然茂子已不是真正的男人,但是农活干得很好。后来村上的人议论说,茂子并不全傻,茂子可能在完成战友金贵的遗愿,帮着照顾好他的老婆和女儿。但是茂子总是沉默的。
想不到半年后他们离婚了,为什么离婚谁也猜不透。茂子也从此在家乡消失了,像天上的一朵云从此无踪影。只不过莲子每月都收到一笔汇款,说那是茂子寄给女儿的抚养费,离婚时签下的协议,但是汇款单下并无地址。
多年后,有人在江南一座小城遇到茂子,茂子因雕刻玉在当地小有名气。茂子独自一人生活在一间干净的老房子里,每天陶醉地雕刻着玉器,他的头发有些斑驳,他说话嗡嗡的,但仔细听是能听得清楚的:此款玉古朴大气,色彩过渡柔和;另一款玉像一段栩栩如生的树枝,纹理清晰,舒卷成如意状……此时,一场春天的雨开始飘落。
茂子微笑着,他的微笑里有一种安于平淡生活的味道。茂子回忆着往事,说,战争让我不再是一个健全的人了,当时觉得天地都是灰的,前方的路不知道在哪里,想到了死,我不想连累还未结婚的英子,她还年轻,她还漂亮,莲子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
但当我看到金贵走了,留下可怜的莲子和小燕时,似乎有束光照在我心上,我要帮她们,我不想让她们一辈子再为衣食担忧,但为了让莲子能正常接受,我同她结了婚,又离了婚,我知道自己不能给她带来一生的幸福,选择离开是迟早的事。
茂子笑着,笑得有点沧桑。这时,江南笼罩在一场绵密的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