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玲小说二题

2016-11-25 19:13短篇小说梁志玲
广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报刊亭白云

短篇小说·梁志玲/著

一棵草不绿

前方又堵了,这条路是佛子路。李后摁了一下喇叭,前面的车纹丝不动,后面尾随了一大串三轮车、电动车,他结结实实被堵在了路上。公路一侧拉起了蓝色的铁皮安全栏,里边掘路的勾车、泥头车、卡车还在忙碌。

原先这里是一个村庄,叫佛子村。李后是在这个村子长大的,政府征地,一下子把这个村子征掉了。李后拿了征地款买了一辆皮卡车和一套房子。贯穿过原来村庄的路就叫作佛子路,用一个路名悼念曾经的村庄。李后坐在车上怀念了一下村庄。前面是一辆粉色的电驴,一个披着粉色防晒衣的女子,拧了一下电门钥匙,把粉色头盔摘下扣在车头,把手从防晒手套里取出,李后注意到她的防晒手套也是粉色的。粉色女人开始对着电驴车镜琢磨脸上的痘痘。好在这条路的芒果树还在,投下的树荫足以遮蔽车辆。

李后看见她的架势,知道这次堵车是漫长的了。他透过车窗被迫观看这个女人。女人扎着很普通的一把马尾辫,后脖子晒得很黑,一看就是长期开电驴的人,发型是没啥变化的,因为头盔会把任何发型压坏。她的镜子映出她的巴掌脸,巴掌脸孤零零悬在勺子状的后视镜上。有那么一瞬,李后感觉,女人似乎在通过后视镜观看他,或许是看他的车。

李后的车是皮卡车,而且是改装过的二手车,很旧,表面上看是有车族,其实像开个可以自动装卸的垃圾车差不多。

路人间的互相打量而已,在这个城市,开电驴的人像蝗虫一样密密匝匝,开皮卡车的也不少。最多是眼光撞一下挪开。

李后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一下。是一个客户,催他过去安装橱柜。李后的皮卡车里装着瓷砖、几包水泥、几包沙子、几条割好的钢筋。现在流行用瓷砖水泥砌橱柜,结实耐看,经济。李后开着一个小小的洁具店,也兼做砌橱柜的活,一米六百五十元,要什么活都兼做才好挣钱。

“张姐啊,我堵在路上呢,一时半会还过不去——你三点上班啊,我看三点能过去量一下厨房尺寸吗?——我尽量——哦,是一定。”

挂了电话的李后浮躁起来,这个张姐说了,三点他不过来的话,她换人了,另一个马山师傅也等着这个活,给谁做都是做,上班族可不想耗时间等一个人。

他摁起了喇叭。一次又一次。前面的粉色女人回头看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就想不明白,这女人就这么从容,难道她没事情做吗?他看不惯她的淡定,那是有钱有闲人的生活。

车动了起来,李后想,我再也不用看到这个粉色女人了。

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

南国午时的阳光着实热辣,李后有点饿又有点犯迷糊,都说春困夏乏秋盹冬眠,虽然说一年四季都是昏昏欲睡的理由,但是那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找出来偷懒的理由。李后不敢困,不敢乏,不敢盹,不敢眠。尤其在路上。车要过一个路口了,一晃眼,他忘了变道,都是夏乏惹的祸。等他驶出一大段距离的时候再掉头了。掉头那一会儿,他手机又响了。是张姐。他急忙说:“我马上到了。”

他趁着午时,逆行进了非机动车道了。这样路近一点。后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夏乏惹的祸。在岔路他把一辆电驴给碰了,说是碰,是因为他倒车,车速慢。

他下车。他看见了粉色的一堆东西,东西动了一下。是个女人。李后知道是自己错了,上前扶住女人。女人掀起头盔。

李后眉头皱了一下,发呆。就是刚才堵车时塞在他前面的粉色女人。

女人有点恼怒,说:“这是掉头的地方吗?急着去投胎啊?”

李后说:“对不起。”

李后忙不迭帮人捡起地上的包包,包包甩出来时,倾出了一个文件袋,李后看见了,好像是平安保险的资料。这个女人是个跑保险的。

李后捡起她的包包,脱下自己的外套,擦拭女人的包包。

女人的眼光柔和了一下。她半弯腰强忍痛,说:“你急什么嘛?”

李后说了和张姐的约定,说就在她身后这条路旁这栋楼。粉色女人挥挥手,说:“没事,你去吧,生意要紧。你把我扶路边的树荫,帮我把车也一起推到路边,我坐一下就行。”

李后几乎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小城的车一旦碰撞,一般都是停下来,双方大吵一顿,有理无理也要声高,再一通电话,女人会呼来老公兄弟们,最后才考虑叫交警,在交警没来之前,声势是先要虚张的,先布置好自己的后盾。

李后不安地说:“这样啊,你行不行——”

女人说:“你个女人样,叫你走就走,你怕我讹诈你交通逃逸啊?”

李后按照女人说的,扶她到路边的树荫。李后细心地挪了一块石头,怕石头脏,他掏出口袋的餐巾纸铺展开来垫在石头上让女人坐在上面。他抱歉地说:“石头有点热,这天气。”

女人看看他说:“你倒是蛮细心的。”

一会后,女人说:“你走吧。”

李后走回皮卡车,说:“十分钟这样,我帮客户量好尺寸就过来。”

女人说:“事儿妈——”

李后上了车,想想又下车,他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说:“有事你打我这个电话,有什么我会负责的。”

女人大笑:“负责啊,这年头新鲜,还有男人会对我负责。”

李后觉得女人笑得有点痴狂。

男人开车走了。

罗小卜坐在树荫下,揉着脚脖子。她觉得今天特倒霉。今天是初一,出门的时候她还特意烧了香。她早上刚刚在一个客户那里磨嘴皮子,客户是一个在家带孩子的全职太太,儿子不到一岁。她在客户家耗了一个早上,这其中,她帮那个肥嘟嘟的男娃把了三次尿、一次大便,顺便还帮客户刷了小孩的尿盆,晒了一下尿布,就因为女主人娇声说了一句:“看我忙的,卫生间的便盆好久都没有刷了,怪不好意思的。”罗小卜立马知道,她应该这样理解:客户的便盆好久不刷了,你不主动去刷刷,怪不好意思的,怎么能做成这单保险呢?

做完这一切,罗小卜觉得自己一身洁厕精的气息。女主人对她的小宝贝说:“阿姨刚刚打扫卫生完,不香,宝宝自己玩一下。”

罗小卜松口气,不用再抱这个肉秤砣了,重得很。要不然还得忍受肉秤砣把一堆鼻涕涂抹到她胸前,她还得扮萌赔着笑。

罗小卜打算和女主人说一下保险的条款和方案。

女主人却看看时钟说:“哎呀,星期五哩。我老公要回来了,我得换件裙子,他不喜欢看见我带崽婆娘的邋遢样的。我看我还是穿那件吊带裙。哺乳期的女人穿高腰的吊带裙是最性感的。没生娃的时候,我的胸从来都没有怎么大过了。馋死他。”

女主人就这样慌慌张张丢下罗小卜和她自己的儿子在客厅,跑进卧室窸窸窣窣摆弄衣服了。罗小卜非常气馁,她看着女主人肉秤砣一样的胖儿子,企图想在他身上找出男主人馋猫一样的嘴脸。肉秤砣玩着玩具抬头,咧嘴冲她笑着,淌下一大串晶莹的口水。罗小卜蹲在肉秤砣面前,先扮了一个鬼脸,肉秤砣笑得更欢了,一瞬间她又板起了脸,小声而又严厉地说:“小祖宗,叫你妈妈买我的保险吧,我快要没饭吃了,要不然我就揍你了。”她作势挥了一下拳头,肉秤砣吓得把鼻涕哧溜吸上去,放声大哭。

女主人慌忙跑出来,喊着:“宝宝,宝宝,怎么了——”

罗小卜谦恭而又微笑地说:“宝宝可能饿——”

女主人立马从肩膀处拉下吊带裙的一边吊带,把肉秤砣搂过去,把紫葡萄一样的奶头塞到宝宝嘴里。女主人烦躁地说:“我才刚刚换得衣服,还没来得及化点妆,这个娃就捣乱了——我这全职太太容易吗?我男人久不久才来一次,我不抓紧机会能哄他多拿点生活费吗?我头发也没得梳,我男人喜欢我绾个丸子头,说露着后脖子性感——我男人喜欢刚刚洗完澡的我,哎呀,我都忘记今天应该洗头——”

罗小卜听着她一口一个我男人,突然觉得她很可怜,但是她不想今天白白帮她带了那么久的娃,她试探地问:“这保险——”

女主人暴躁地说:“你都弄哭了我的孩子,还想着你的保险。你们搞保险没一个省心的,你走吧,我家男人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的。”

就这样,罗小卜灰溜溜地告辞了,临走,她还笑容可掬地说:“改天我们再聊聊,这是我的名片。我今天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谁知道女主人脸上一变,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二人世界?他回来,我们是一家三口人了,你是不是暗里咒我只能抱着儿子守空房?”

完了。罗小卜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她说的二人世界,其实不就是女主人想的鱼水之欢吗?她那么饥渴,还欲盖弥彰,真是的。

罗小卜在公路边的树荫下嗅了一下自己的上衣,还有肉秤砣的乳臭味、口水鼻涕味。她嗅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间好像还有洁厕精的气味,她想不通自己今天到底扮的是啥角色了,保洁员?保育员?

脚脖子的疼一阵阵上来,她思绪又拉了回来,她是被一辆皮卡车给撞了。其实也怪自己老想着那单保险,一走神,没注意到别人的倒车,自己哧溜撞了上去。有那么一刻她真愿车把自己撞死算了。

这司机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我是碰瓷了,准备讹上他一笔似的,看他就一个开皮卡的样子,能有啥钱?要讹还真不是理想的讹的对象,人穷了,讹他,会碰上一个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人。

这男人还真不错,还给我坐的石头垫了餐巾纸。就为这个我放走了他,还是今天跑保险受了窝囊气,不想为难同样为生活活得窝囊的人?看他其实也和我差不多,屁颠屁颠跑生意。

罗小卜又一转念,我怎么就放过他了呢?至少可以撺掇他买我的保险呢,真笨。罗小卜想,这个司机说什么十分钟,纯粹是缓兵之计,还大言不惭说负责呢,手上那个电话号码说不定是空号。

罗小卜想我是不是应该像正常的女人,被撞了,呼啦,打一通电话叫上一两个男人。

罗小卜拨了一个电话。一个月没联系的号码。

她说:“我被车撞了。快死了。”她说的时候太镇定了。

男人在电话里大笑:“小卜,别闹,我在丈母娘家吃饭,我们说好的,互不妨碍。”

罗小卜说:“我是真的。”

男人说:“以前你还说要跳河呢,要吃安眠药,要割腕,要跳楼呢。”

罗小卜说:“那是以前。”

男人说:“我们没有以前也没有现在了。你要真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帮你再拉一单保险扯平。”

罗小卜:“没你我一样拉得保险。”

男人哧了一声笑,说:“就你啊,算了吧,我挂了。”

罗小卜暗骂自己,真是贱,自欺欺人,没缺胳膊少腿给他打哪门子电话,撒娇啊!这男人算是和自己了断干净了。自己白白给这个有妇之夫睡了两年。我罗小卜真是贱。

罗小卜被男人这么一刺激,感觉腿也不疼了,慢慢站起来开车,缓缓开车。刺目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她的眼睛被这南国的烈日弄出眼泪。眼前一片闪光,也就一会儿,烈日很快把她的泪水晒干了。

李后到达二十四栋楼时,张姐还在。张姐的房子铺瓷砖这道程序已经完成了,地上的建筑垃圾也已经清扫了。李后量了厨房的尺寸,让张姐挑了一下橱柜门的颜色,张姐看上一款玉石绿的面板。李后赶紧夸,这一款好,和你蛋青色的瓷砖很搭,绿和蛋青色很呼应,很清爽,你很有眼光,这是一款很有人气的面板。张姐被夸得心花怒放。李后又顺手帮她量了一下大门的尺寸,说,你买的家具不愁放不进来。这一顺手,就没完没了,结果张姐又顺便叫他量了每一个房间的尺寸,说,准备和铺砖师傅结账了,怕瓷砖师傅多算她房间的面积,多支出手工费。李后好人做到底,又是上上下下量了一通。

张姐心满意足。交了做橱柜的定金一千元。这么一折腾,生意是稳住了,时间也就过了二十分钟。

等回到岔路,李后只看见那块垫着餐巾纸的石头了,餐巾纸白得耀眼。石头证明这里曾经坐过一个粉色女人。

他看了一会儿,摁了一下喇叭,还是开车走了。

五点半,李后就买了两瓶酒准备去女朋友那里吃一下饭。说是女朋友,其实是准女友而已,一切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李后也不打算买太贵的酒,把握不住的人,投资不宜太大。

这个准女友长相一般,见过两次面,他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问她去哪里,她说随便。问她吃什么,她说随便。问她多少点约会,她说随便。李后不喜欢“随便”这个词,他虽然是一个做小工的人,但是个讲究尺寸的人,是时刻带着卷尺量上一通房间的人。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他不会多算的,那是职业道德。如果顺应了客户说的随便,等验收时,客户是随时翻脸说不合格,返工。随便只是客户的口头禅不走心的,哪能当真?准女友说的随便肯定就是不能随便。反正,他李后现在如果说,我可以睡你吗?这个准女友肯定斩钉截铁地说,不,而不是随便。

准女友只有一个老父亲,一个酒鬼。酒鬼父亲似乎对女儿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一点不上心,上心的是未来的女婿能不能陪他喝上两口革命的小酒。

此刻坐在准岳父的家里,李后给准岳父倒上一杯二锅头,夹上两筷子的猪脷,老人眼睛都笑眯。

老人说:“好好,好酒。”

准女友对老人的态度却是冷淡的,摆了碗筷,潦草扒了两口饭,就坐在一边玩手机,反正也是作陪了。

老人是木器厂的退休工人,有两个退休金,不多。

老人说:“我以前眼光一扫,木头的直径马上就出来,没有过差错,哪用什么尺子啊?哪像你,随身带个尺子,一看就是生手。想当年,我看木材,几成干也就是一眼的事情,哪像现在,红木,什么鬼红木,那都是骗人的——”

准女友突然在一旁冒出一句:“都把自己活成木头了,还提这些——”

准岳父用点过辣椒的筷子头指着女儿说:“什么活成木头? 你当我是朽木啊?木是越老越值钱,你不看看,百年大树,那个是真值钱,是吧小伙子——”

李后马上点点头。

准女友成心和老父亲过不去似的,又说:“百年大树那是种在地上的老树,你啊,就别吹,你是早早被砍下搁在牢里朽了十年了,那是朽木不是老树——”

准岳父马上放下高抬的筷子有点恹恹,闷声灌起了酒,家宴马上有点冷了下来。

李后和准女友一起走出来时,忍不住问:“你爸以前怎么了?”

准女友说:“什么啊,他坐过十年牢呗。如果不是这样,我妈会离家出走? 后来也就没有女人嫁给他了,他一辈子就好个酒,醉起来吐得满地都是,还得是我收拾。”

李后说:“啥原因进去的啊?”

准女友说:“我都没脸提,反正是那种最猥琐的罪名,我倒宁可他是杀人放火进的监狱,酒后强奸幼女,听起来多恶心多龌龊。”

李后默然。

准女友突然往前跑了几步,回头,走上前一步,她说:“你都三十了,还没谈过女朋友。你说,你看见那些小女孩的时候,你有没有过这些心思,像我爸这样?”

李后答不出来。准女友看着她,眼睛慢慢涌上了泪水。

李后伸出手说:“小红,别这样。”

李后把她搂过来,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小红在他怀里说:“我就是强奸犯的女儿,别人喊一辈子了。多难听。”

虽然这就是一个亲昵的绝好机会,但是李后冲动不起。他嗅着小红的头发,很香,把她抱得紧紧的,他觉得她寂寞得让人心碎。

但是对那个一起碰过杯的老人,他讨厌吗?不,只是觉得他可怜。他们搂了好久,李后后来很想抚摸她的柔软的温暖的乳房。他沿着发际嗅下去,他想品咂她的耳朵,那耳朵娇嫩玲珑,曲线委婉,像某种秘而不宣的暗示。但是他控制了又控制,他还得关心她曾经活在强奸犯女儿的阴影里,还得琢磨她的阴影面积到底有多大,哪怕这样的关心是情势下迫不得已的假装他也得有模有样假装,他只能一再在乳房的边缘抚摸,这个边缘弥漫到了后背,他只能重重复复抚摸这里。他得有别于强奸犯的动作。他甚至害怕自己这时候会有生理反应。

半天,小红抬起头,看着他说:“嗯,你没动我?”

李后迷糊了,不知道这句话是表扬他坐怀不乱,还是对他没有作为而失望。

小红说:“我回去了,我爸可能又醉了,我去看看。”

李后目送她走了。他真后悔:我真宁愿在刚才那一刻,成为像小红父亲一样的强奸犯。他是在那一刻喜欢这个女人了,柔软的、飘忽不定的女人,喜欢说随便的女人。但是他不知道那一刻的喜欢能不能延绵到他生命。

李后是走路过来的。此刻他走在夜里的树荫下,像一个孤魂。他觉得他可以原谅了一切,因为孤独做出的犯罪,比如准岳父。他想如果有一点点契机他也会因为孤独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雏形,一个小女孩,软软的。他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孤独呢?

夜色里李后狠狠朝路边的芒果树踹了几脚,大喊:“嗨——嗨——”

芒果树劈头盖脸落下几个芒果重重地砸在他头上。

好疼,他摸着脑袋,他觉得砸的不是脑袋是孤独。

翌日早上,罗小卜在手机闹钟响铃声中起来,她照例在床沿怀疑了一下人生,然后站起来。扑通,她跪了下来,她的脚木木的,使不上劲,疼。

她不得不把怀疑人生的时间延长。往日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是把昨夜泡了一夜的黑米倒进美的电饭锅,再放上糯小米和枸杞熬上一锅美容养生粥了。她谈不上热爱生活,只是想有生之年做一个生活自理的健康的人。能够把自理能力延长到无疾而终的时刻。但是这个早上,她突然不能自理了,她得到卫生间上一下厕所,洗脸,但是她动弹不得。现在她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她打开手机,划过一大堆电话号码,她看着那些号码在手指下顺畅地滑动,蜻蜓点水优美得和她无关,都是一些跑保险业务的客户,虽然是喊起来热乎得一口一个大姐大哥,但是他们依然像在绿灯亮时忙不迭启动车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肯定不会打给前男友了,那个有夫之妇,就会睡她,有事脚底抹油。说不定他现在还在人模狗样地在给学生训话,一个小学校长早操后肯定抖一下官威的。她一转念,不会,现在是暑假,这男人忙着陪老婆、儿子去了。她长叹一声,告诉自己,你只有自己了。

脚肯定是由于昨天引起的,当时真该就喷上云南白药。罗小卜疏忽大意了,还真以为是没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娘的,她摸索出床边的外套,掏出那张纸条,手机铃声响了好久。罗小卜嘀咕,该不是蒙我的空号吧?

手机有人接了。罗小卜说:“还记得我吗?昨天你撞我那个。”

男人说:“你没事吧?”

罗小卜没好生气地说:“没事会找你?我快瘫了。你给我过来。等着破财吧。”

男人说:“啊,你给个地址,该我的责任就我的责任。”

搁了电话,罗小卜有点后悔,我这么说他还会过来破财啊,还不溜之大吉啊!早知道,哄他说,是真的没事,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一大把年纪了,她都还不会委婉说话。再万一,他来了,我一个单身女人,他一个男人,啥事都可能发生。算了,自己也圣洁不了什么,要命要紧,再说了,以前那些《知音》杂志上,宣传的烈女跳楼保贞节,结果摔成一个半瘫,还不是得让家里人雇一个男护工天天侍候她屎尿,全身啥零件都给看了?还贞洁个屁!这样保全的贞洁不要也罢。罗小卜把地址发了过去,来的是狼是人,听天由命了。

李后过来了。敲着门,门没开。罗小卜听见敲门声了,但是她开不了。她依旧打了电话,她告诉男人,门旁边左数第三盆的吊兰盆底下压着一把钥匙。

罗小卜说:“你开门进来吧。”

李后进来了,罗小卜在他进来之前勉强套好了外衣,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像是卧室里的荡妇。她甚至就着一张凳子挪到卫生间上了厕所。

男人很不安,他解释:“昨天我又回到你坐的树荫下,没见你。嗯,你家就你一个——”

罗小卜说:“一个咋了?不说了,你扶我拍一下片。还好,我家附近就是医院,我住的地方还是电梯,真便宜你。带钱了吧?”

男人马上点点头:“带了。”

李后搀扶着罗小卜一路蹭到了医院,还好,拍片交费挂号都是在一楼。李后又一次和一个柔软的动物挨在了一起。女人微胖,但是她努力撑着自己也没把重量压过李后这里。

女人挨靠着男人,嘴里说:“真便宜了你,别占我便宜了。”

医生说:“没事,没有伤筋动骨,敷点药就行。”医生帮弄了一下,疼痛轻了好多。

出医院门时,罗小卜目光尖锐地发现了一个男人。她环过李后的腰,下意识把头歪在李后的肩膀上,李后脖子僵在那里,不明白女人怎么突然如此娇弱了。这坨没有骨头的肉失去支撑似的堆压过来,李后不得不把拎着药的手环过女人的腰,好固定这棵伤残的植物。

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男孩,迟疑地和罗小卜打招呼:“小卜,你这是昨天电话说的撞伤——”

罗小卜口气冲撞地说:“是,是什么?那是骗你的,我好着呢,打球扭了一下,别幸灾乐祸说是撞的——”

男人说:“这位是你——”

罗小卜说:“查户口啊,有证件吗?”

男人自讨没趣,小男孩拉扯着父亲说:“爸爸,快走,你答应我看完视力了带我去吃肯德基。”

男人找了个台阶,溜了。

罗小卜收回搁在李后腰上的手,李后也识趣地收回环住女人腰的手。女人抬头打量起李后,说:“你胡子拉碴,也不刮一下,这衬衣皱巴巴的,脸又黑,一看就是苦力。还好你个子比他高多了。”

罗小卜似乎有点后悔临时拉的配角档次不够高,她自言自语:“我只配给屌丝撞啊。”李后为自己临时出演的配角不够出彩有点歉意。

当下两人无语,李后把罗小卜送回了她的住所。在客厅,李后烧了开水,倒了一杯水,消炎药放在了杯子旁。罗小卜把脚搁在茶几上缓了一口气。做完这一切,李后不知道如何打发自己的手脚了。看起来这是一个单身女子的家,养了很多水养植物,阳台的衣服都是女性的,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发现家里居然一双男性拖鞋都没有,他不得不脱了鞋子,赤脚走了进来。

罗小卜说:“我饿了。”

李后说:“我下去帮你买一碗粉吧。”

罗小卜说:“不行,你会趁机溜走的。”

李后哭笑不得:“要走我现在就可以走,你的腿现在这个样也拦不得我。要走,今天我也不会过来了。”

罗小卜也觉得自己小人心了,便说:“面条吧,我厨房里有面、鸡蛋,简单点好。”

厨房里就响起了碗盆声。在这个空荡荡的客厅,罗小卜突然觉得好像有了家的味道,一个男人在厨房忙碌,女人歪在沙发上等饭菜,如果这个女人是怀孕的,这个气氛就更温馨了。可惜,这个人只是一个肇事者。罗小卜恹恹地打开电视机。

面条上来了。

李后看着女人的侧脸,她哧溜哧溜吃面条,一头的汗水。他都有点想替她拭一下汗。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就过来了,多少人对于交通事故能逃避的就逃避,自己今天怎么就鬼使神差了。或许李后上辈子是属于尺子的,凡事都说一个尺寸,他是用尺子说话的人。所以他来了。至少来量一下,什么责任是属于他的。

或许,他觉得也没多大事故,女人说得那么严重——瘫痪,多半是撒娇,有个女人对自己撒娇,倒觉得不错。

女人吃完一推碗,说:“得给脚涂药了。”

李后说:“我帮你吧。”

女人的脚趾嫩白,药水涂在脚踝时,脚趾蚕宝宝一样伸一下,缩一下,一下下地勾心,脚趾甲做过美甲,玫瑰红的指甲着实性感,像蚕宝宝戴了顶小红帽。腿很白。有细小的经脉从不可知的地方蔓延过来。草药水有点清凉的气息,酒的温热,有植物的气息、原野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李后想起了梅花鹿的腿,在原野上舒展。即便是受伤的,也是美的。李后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和一个女人坐在原野上,天高云淡。女人很享受,也或许是疼痛的减轻让她轻松。男人抬头,看见女人在看着他。

李后说:“你的腿真美。”他捂住了她的脚踝。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不雅,气氛怪异起来。

罗小卜不由自主轻声说:“喜欢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的手环住了男人的腰。李后脑袋一热,觉得不能像昨晚那样没有作为了,他冲动地往前抱住她。罗小卜大叫:“哎——呦。”猛地推掉他。力道之大像遇到危险拼老命一样。

李后动静很大地跌坐在客厅上,脑袋差一点就磕在电视柜角上了。他蒙了,他在那一瞬间想起一个词:“强奸犯。”

李后脸红,窘迫,他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罗小卜及时消除了他的逃跑欲望,她接着大叫:“你压着我的腿了,疼死了。”

气氛又重新逆转,他们在客厅认认真真涂药了。一切有了正襟危坐的气氛。客厅里任何东西都在隐身了,只有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坐在一起,突兀别扭无法隐遁。李后涂得很潦草了。那条搁在茶几上的腿好像被割舍一样遗弃在那里。大家都好像努力在忘记这条伤腿,但是又不得不以腿的理由坐在这里。涂过玫瑰红指甲油的脚趾痉挛地伸张着,散发着可疑的腥膻的气息,似乎在上一秒钟被某种黏稠变质的红色的膏状物扒拉过。罗小卜也在烦躁地乱摁电视机遥控,电视机变换着画面,把色彩打在男人脸上,男人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光怪陆离。

药涂完, 李后站起来示意要走了。

罗小卜突然说:“再坐坐吧。”

李后说:“不行了。”

罗小卜说:“陪我坐坐,我一个人太闷了。”

李后说:“这样不好,你是病人,得休息了。”

罗小卜说:“我不是病人。”

李后说:“腿疼就是病啊。”

罗小卜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是病人,你才是,你心里有病。”

李后说:“我没病啊,我好好的。”

罗小卜说:“你就是有病,我说你有病就是有病。”

李后不敢待下去了。他干脆顺着女人的话说:“嗯,我是有点病症,感冒了,我先去买点感冒药,免得传染你。”

罗小卜抓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砸向李后,说:“滚。你们男人都滚。”

噢,是“你们”,李后代替“你们男人”关门滚了。

李后回到他的皮卡车坐下,发现口袋被什么东西硌着,掏出来一看,是女人的房门钥匙。李后蹑手蹑脚又溜了上去,轻手轻脚把房门钥匙压在吊兰下。想了想,他贴着门听了一下动静,他似乎听到嘤嘤的哭泣,又似乎是电视机的剧情正上演到动情处。

他还是走了,他还是害怕歇斯底里的女人。

一个月后,李后要去给张姐安装橱柜按板,等面板发货的时间有点长,耽搁一点时间。

张姐对装好的橱柜面板的颜色不是很满意。

她说:“我当初选的色块是蛮淡雅的绿色,现在怎么绿得那么艳俗?简直是绿油油了。”

李后说:“样板是拇指大的色块,看起来就素雅一点,现在装了一大块,一个大厨房,那个绿就浓一点。”

张姐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差强人意,说:“是不是货不对板啊?”

李后补充了一句:“一棵草不绿,一片草才绿。你看色块图,小小的一片,当然是浅绿了,一片草地就是郁郁葱葱的了。”

张姐一时无话可说,笑着摇头:“真是一棵草不绿啊。”

他回来时再一次经过那个撞车的路口,他下意识按了一下喇叭。粉色女人像个梦一样不见了。他发了一下呆,下意识开车驶向粉色女人的楼下。

他在想,她的门钥匙还搁在左数第三个吊兰花盆下吗?一个把钥匙压在吊兰花盆下的女人该是多么孤独,她没有一个可以为她开门的人。一个把钥匙藏身之处告诉一个陌生男人的女人是等于把退路摆了出来。

他在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压到她的腿,他的动作继续下去,他们会发展成为什么故事呢?成为为她开门的人吗?

但是有一点,他心中的尺子告诉他:她其实没有喜欢他,只是寂寞。他是听尺子话的人。

而他,喜欢她吗?李后自己对自己说:“可能也是礼貌性呼应她的寂寞吧。那个时候总得表示一下吧。”

有两个提菜篮穿灯笼裤的小区大妈从李后的皮卡车边经过。

胖大妈说:“好久不见魏大姐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瘦大妈说:“去她女儿那里住了,哪敢回来住啊?”

胖大妈说:“也是的,对门那个女的吃安眠药死了,她住在那也怕啊。”

瘦大妈说:“也是的,死也不找个地方,死在家里,哪敢住她对门啊?”

胖大妈说:“好像那个女人是个跑保险的。跑保险都是脸皮厚的,死皮赖脸的,咋就想不开呢?”

瘦大妈说:“听说她还做了小三,很多保险业务是那个男的帮拉来的哩——”

胖大妈:“什么小三不小三的,都是些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这世道啊——”

李后慢慢启动车,倒车,开离小区。这当儿他再次接到张姐的电话:“小李啊,我还是觉得面板绿得太俗了,你是不是发错货换错型号给我了——”

李后耐心地说:“就是那个板型啊,一棵草不绿,一片草才绿的。”

这当儿,李后感觉自己的车尾碰到什么了。他挂了电话,他知道肯定是碰了一辆电驴了。他开车门的刹那,他真希望他碰倒的是一个粉色的女人。

然后他一定陪她坐很久很久——

遭遇演员

退休工人张先志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出门买报纸。张先志是从电站退休的,电站的宿舍区离城区都很远,没有公交车,倒是有几辆三轮车固定在生活区兜客。张先志搭了三轮车上街,五块钱。来回就是十块,他要买的是一份报纸《参考消息》,定价六毛钱。那一年他六十一岁。但是看起来很显老,像七十岁的老人。

那时候白云还在菜市场红绿灯处开报刊亭,她记得这个老人。

那个老人每一次都打车来白云报刊亭买《参考消息》,下车时扶着门边,脚哆哆嗦嗦探出来在踏板上,磨蹭了半天才下的车,有时候搞得三轮车车主都急忙从车头过车尾来,扶他一把。因为这是红绿灯处,不能停车的。老人站住后,就很夸张地喘着气,口吃地说:“我——我——告诉你啊,我有——有——有心脏——病。”每一次开场白都是这一句,久而久之,白云私底下就把这个老人命名为“心脏病”。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老人的名字。

白云要做的是拐出报刊亭和三轮车车主扶上他一把,帮他找张凳子给他坐一下。有时候还顺手递给老人一把纸扇,就是那种印有专治难言之隐、妇科疑难杂症之类的有广告性质的扇子。广告派送人员每天都塞到白云的报刊亭一大把。与其丢到垃圾桶,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这一切对于白云都是习惯性的热情,但是老人很感激,他说:“小姑娘,你真好啊。”

见他说有心脏病多了,白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紧张,杞人忧天地想道:万一他突然心脏病突发倒在报刊亭,我要怎么处理?掏他的口袋拿药,裤袋?上衣口袋?还是打120电话?还是打他儿子电话?他有儿子女儿吗?再万一万一就在这里走了,这个报刊亭哪里还敢来守?想着她也觉得好笑,概率那么低的事情去想干什么。再多听几次,白云就当他说的是口头禅,是演出里反复回旋的台词。

老人坐下来,喘了口气,看白云忙乎了一下,又说:“年轻,真好啊。”然后掏钱买报纸。

“心脏病”偶尔说忘了带钱。白云说:“先赊了吧,几毛钱的报纸而已。”他说:“我不想和你赊账的,我有心脏病的,说不定明天就起不来了,你就没机会拿回报纸钱了,我回去拿了钱再来买。”

白云笑眯眯地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了他。

白云只能脆生生地说上一句:“大爷,慢走,下次再来。”

老人说:“我肯定再来的啊。”

“心脏病”真的又打车回去拿了一块钱来买报纸,他打车来回的交通费足以订阅一个月的报纸了。临走,他又说:“我有心脏病的,我的钱都买药去了,想订阅一整年的报纸吧,又怕我没活够一年就死了,后面日子的报纸都没人看了,多浪费啊。”

白云那时候觉得他是以赴死的心态来买报纸的。

他岌岌可危的心脏跳动在这条嘈杂的街上,他靠关心无边无际的洲际导弹之类的国家大事来充实生活,他得靠提醒自己有心脏病来维持自己活下去。

白云说:“大爷,你到邮局订阅报纸,叫人送上门多好。”

老人说:“所有的人你都劝他们到邮局订阅了,你们报刊亭还卖什么报纸?”

白云说:“我是不忍心赚你的钱。再说,报纸真不赚什么钱,一张报纸赚一毛钱。卖饮料得点钱。”

老人说:“我就是想出来坐坐——看看街道——看看年轻人——年轻真好啊,你笑得也真好啊——”

白云开报刊亭那一年是真的很年轻,才二十岁,脑袋单纯得像白云一样。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那时候师范类毕业生都自主择业了。报刊亭是她父母帮盘下来的,白云闹着去广东打工。父母是这样说:“打什么工?打多少工都得嫁人,何必跑去那么远?跑出去打工认识的人都是不知根知底,还不如在这里,挑个知根知底的给嫁了。趁我们年轻还可以帮你们带孩子,就赶紧生孩子。”

这是白云一目了然的庸常的生活。

为了囚住这朵单纯的飘荡的白云,父母亲用了一个绿色的邮政报刊亭先囚住她。

年轻的白云目送老人打车离去的时候,总是想,难道我就要像那个老人一样在这条大街终老吗?让时间偷走我的锦绣年华?让时间偷走我年轻的心?

很多时候白云待在报刊亭往外看着流水的人。她是坐着的,马路上的人是站着的走动的。她是静态的,其他人是动态的。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在看一出戏,是大戏,大戏里有很多演员。每天急匆匆上班的人是群众演员,天长日久变成了舞台背景的一部分,是一个会变化的LED屏幕。虽然是动的,但是没有表情的。

有些是跑龙套的,比如那些送报纸的小姑娘。

送报纸的先后有好几个姑娘,她们送不同的报纸。那些青葱的姑娘都还没有成家,正是疯疯癫癫的时候,踩着自行车,弓着背,脸上汗津津的,没啥防晒措施,偶尔卷起衣袖,手臂一截是白一截是棕色的,像饭桌上陈列的两种小馒头的颜色,油炸过的焦香小馒头和奶油白馒头。人来到白云的亭前,喊一声老板,人昂立在自行车上,稳稳把住车头,使劲按住套有车前篮的车头,单脚着地,就叽叽喳喳说一大堆,什么路口的交警,什么哪里的车祸,什么哪个报刊亭转让了,什么昨晚夜市摊的斗殴,什么昨天晚上出了什么特码,哪里超市搞活动,兴奋地告诉人,烟草局大门的单位牌子被人偷走了。送报纸姑娘真该做报料人,她们像蜜蜂传粉一样,从这个报刊亭扑闪到另一个报刊亭,从江南路到新民路到建政路到沿山路,传播着热闹的气息,也许叫作八卦,也许叫做生活的气息。

白云一直好奇,她们就是送这点点报纸怎么能养活自己。混熟了才知道,她们私底下是贩卖点“六合彩”资料的,她们给白云看过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和画,传真过来反复复印后是很模糊,字和画暗藏玄机,意味深长。有时候她们也会问白云点诗句,别以为她们在上进地学习文化知识,她们只是讨教某句诗里蕴藏的十二生肖,某字有多少笔画,会蕴含着某个“六合彩”特码。

她说:“你戴眼镜,肯定读书多,懂得诗句,猜得准。”

白云说:“要这样博士生都发财了,轮不到我们了。”

她说:“这还得看命。”

白云说:“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想暴富,拿钱倒贴去做嫁妆啊。”

她说:“有点钱嫁人,说话才硬气啊。”

有那么一刻白云觉得从前的自行车的车铃响过,从前的自行车车铃多动听,不像现在的私家车的声音,往往就吓人一大跳。

白云在车铃响后有时候会安安静静看一下报纸。从前的报纸还是很好的,新闻就是新闻八卦就是八卦,不像现在,新闻里面有广告,八卦里面也有广告。

白云每一天早上七点开报刊亭,晚上十一点关报刊亭。因为年轻,很多时候她把待在街头当成看戏的生活。总比宅在家里好吧。那些流动的人有些人是要和她互动的,比如顾客。顾客的台词是比较少。说声拿什么,有时候是烟有时候是饮料,有时候是报纸,然后给钱,然后拿回找补的钱,走人。台词少,但是人来得频繁,白云也是很高兴的,说明今天的营业额飙升。台词少但是间隔很久才来一个,那就是冗长沉闷的戏了,倒贴钱看的戏,租金水电都不够。有些人台词是少,但是需要白云互动好久,那就是问路的,白云得回答得很详细很详细。人走了,冷清了,那是一些一辈子都不会见第二次的外地人。那时候白云就有点蔫蔫的。

那些都是戏份不大的人。要说戏份大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白云想起的是小偷。

一个城市是免不了有小偷的,在大街上一日复一日待着总会看到小偷的,也总会面对面遭遇小偷的。白云遭遇过很多次小偷。

小偷的另一个名称应该是演员,戏剧小品演员,他们会把别人的钱财当成演出道具,只是这些道具在演出完毕后不知所踪。有一次他扮演成有为青年,他说他喜欢看《汽车之友》《商界》之类的。他喜欢的都是比较偏门但看起来高大上的书,白云订了一直积压着,一年就一两个人找。他拿起书,在亭子的一角翻啊翻,说:“《商界》这本书真精彩,有很多成功人士发达的轨迹,都是总裁董事长之类的大人物,看看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我准备做一个酒业品牌的代理商,得学着点,我逛了很多报刊亭,只有你这里有卖了。”

他说:“你过来看看是多少钱,定价看不清楚了。你帮我看看,你还有过期了的吗?帮我找出来,我挑挑。哎哟,这个书的一角都打褶了,还有灰尘,喏,都过期了能不能少一点?十五块?不行啊,太贵了,就给你两块钱,你不卖给我,你放着最后只能变成废纸称斤卖,现在造纸业都用甘蔗渣了,不用废旧报纸翻新了,当废纸卖都不得价钱还被收破烂的吃秤头,你堆放着还占空间,看看你的报刊亭多小啊。”——俨然一个有志青年在用最小的成本充实自己的生活。一个演员在自己的角色中演得有滋有味,他需要白云加进去互动一下,需要白云挪动身子过去配合他。

知道嫌货人才是买货人,白云起身走了过去。在你进我退的讨价还价中,他突然转身走了,演出角色突然退场,都没有礼貌地谢场一下,舞台突然空荡荡起来。白云愣了一下,悻悻地回头要重新落座回凳子上时,才发现凳子边遮掩得好好的钱箱已经被扒拉开,钱全部被偷完了。

这个有志青年衣服整洁,白衬衣的领子立得抖擞,呵呵,却是声东击西打掩护的小偷的同伙。

于是白云账本上记录了,那一天损失三百元。

白云记得有一场戏,她差点入戏了。

雨夜,行人寥寥无几,白云突然渴望和人说说话。他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很儒雅。白云在寂寞中和他聊天,聊刚刚收到的一张一百元的假币,感叹又白打几天的工,白云告诉他:“我这一年差不多收了一千元的假币,加上被小偷偷走的东西,没多少钱过年了。”他善解人意地说:“是啊,真不容易。”他列举了他某个亲戚也是如此遭遇。于是在这个雨夜,他给白云的感觉特别贴心。然后他掏出五十元买了白云一包烟,白云非常殷勤,感谢他的聊天陪她度过这个雨夜。白云拿着他的五十元,他关切地说:“看好哦,是不是假币,你收过那么多假币可是伤不起的哦。”白云看了看,钱也没过机器,说:“没事的。”

他走了,白云目送,心里有点空落。钱还留有他的体温。白云在无聊中把他的五十元钱捂在手心久久,然后又看了一次,拿紫外线机照了一下,没有水印,千真万确,是一张假币。他用他所谓的关切和温暖麻痹了白云,让白云收下了他的假币。白云一度安慰自己,或许他也不知道他手中那张钱是假币,无知者无罪,白云自圆其说自欺欺人自取其辱地安慰自己,也只有这样心情才会好一点。

白云变得沉默,并且在一日复一日中喜欢自己的沉默。她在沉默中玩起一种叫贪吃蛇的游戏,她低头摁着,打发时间。她沉默得像那条贪吃蛇,不断地吞噬杂物,杂物让贪吃蛇的身躯越来越长,它沉重的躯体无法在游戏的屏幕上腾挪,最终自己吃了自己。

一场场游戏打下来,白云恍惚变成那条贪吃蛇,吞啮了太多的生活琐事,在逼仄的报刊亭里触手可及的是自己的负面情绪,白云在分泌黏腻的情绪。

白云不想待在街头看这日复一日重复上演的戏了。

“心脏病”来拿走报纸的时候,白云想告诉他明天这个报刊亭就要转给别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舌头转了又转,还是不说了。哪一个来看报刊亭对老人不都是一样吗?邮局的《参考消息》天天发行,要看的人不会因为换了亭主就不看了。很多国际新闻等着刊出呢,各种观点还得在报纸上掐架呢。就像洲际导弹总要呼啸着穿破蓝天白云的。

在观看街头的大戏时,有时候,白云也给老人分类派角色。白云想:他是跑龙套的吗?不是。跑龙套的人好像都生龙活虎的,要不然怎么用一个“跑”字形容呢?主角?不是,他的生意太小了,就一张《参考消息》。配角?在待在街头的日子里,其实白云也没发现真正的主角,没有主角哪来的配角呢?白云想,我看了两年糟糕的大戏,没有主角的大戏,该收场了。这个老人嘛,暂时归类为群众演员吧。

白云曾经把大戏、主角、配角的看法说给母亲听。母亲对她小女儿的心态不以为然,说:“什么主角配角,等你发现主角的话,那个就是你要嫁的人,你的男人了,到时候,你眼里除了他,其他什么都不是。女人嘛,嫁了人,老公就是她一辈子最看得紧的人,看不够的人,是你生活的主角。你啊,就是想嫁人。”

白云看见母亲又要引申到嫁人,赶紧结束话题。

那天白云微笑地对老人说:“好走,再见。”她把老人扶上三轮车,老人的手真干瘦。她觉得老人看起来腿脚不便,但是人还是很精神的。

老人笑眯眯地说:“小姑娘真好,再见。明天见。”

不再相见了。白云以为。

八年以后,白云已经到社区工作了。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微胖,是一朵圆润的白云,走起来是蓬松的轻盈的飘着的,生活好像对她还不错。没有悬念她走的是壶城最庸常的女子人生之路,嫁给了一个小学老师。小学老师的远亲帮白云活动到了社区工作,算是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如愿以偿生了孩子,男孩,现在五岁。父母亲帮带着孩子。生活乏善可陈。她很适应她的角色,妻子、母亲、女儿。

偶尔白云有点惆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情绪,她会想起一些久远的人,久远的自行车铃声,然后她会觉得自己活得本分、顺从——呵呵,也许就这样了。

下龙水电站的生活区是白云的服务辖区。白云因为做人口普查,敲开了一间老旧的房。门开了,白云居然看见那个“心脏病”。白云一下子就认出了,毕竟老年人模样是没有多大变化的,长得都凝滞了。

白云进来的时候背光,老人看不清她,只是习惯地说:“领导来看我了。”

白云说:“我不是领导,我是小白。”

老人说:“哪个小白啊?”

白云站到屋内窗户的对面,阳光打在白云身上,像给一朵云镶了边。

白云说:“《参考消息》——报刊亭——记得吗?”

老人:“哦——哦——噢,真是啊,小姑娘变大姑娘了。”老人明显兴奋起来,说,“我去买报纸再也看不到你了,以为你远嫁他乡了。嗨 ,嗨,真好,又见到你了。”老人几乎想上前握一下手,又收回来,好像觉得不合适。

他窘迫了一下说:“以前领导来慰问困难户都要握一下手,要镜头,习惯了。”

翻开户口本,白云知道了“心脏病”是户主张先志。老人的老伴四十五岁就过世了,女儿嫁去了桂林。老人一个人独居。张先志的房子是在一楼,采光不是很好,显得没有生气。只是在窗户的下方,老人养了几株富贵竹,富贵竹的长势很好,很清逸,水很清,根须看得很清楚,看得出老人经常换水,富贵竹的叶子纤尘不染,这只有经常往叶面上喷水才做到的。这是这间房子唯一有点生气的地方。富贵竹的上方挂了一把二胡。二胡的旁边有相片框,里面大大小小罗列着一些黑白发黄的相片,不是很清楚了,但是还是看得出是一些剧照。估计老人年轻时候也是一个追星族吧。

老人起身给白云倒水。白云觉得相对八年前,老人腿脚利索很多,他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吧。

白云再看了一下户口本,不到七十岁。逆生长了?

老人说:“我记得你的。”

白云说:“那时候我私下喊你心脏病。”

老人笑了说:“我没心脏病。就喜欢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只有你一个人为我着急。”

白云说:“你那是骗我啊,骗子啊。你真没有心脏病啊?还是已经好了?”

老人说:“我真的就没有,从来都没有。我不是骗子,我是演员。”

白云说:“装的啊——”

老人说:“以前我在水电站是搞宣传的,爱演个小品小戏的。”老人指了一下二胡旁的镜框。

白云说:“你就骗我一个啊。啧啧,你那腿脚,你那喘气——还差不多天天啊——你够专业的啊。”

老人笑得咳咳起来。他在枕头边摸索,取出一个相集。他指着一个女人说:“你看看。”

照片上的女人短发,很温柔的地笑。白云说:“老伴年轻的时候啊。”

老人说:“是啊。你长得有点像她。”

白云看看,她心里觉得不像, 她不想自己长得像一个遗照上的女人。

但是张先志呵呵笑:“很像的啊。”

老人说:“我那时候每天出去看见你笑眯眯的样子,你真是像了她。我回到家,想着就乐,就精神。你一扶我坐下,拿扇子给我。嗨,感觉来了,女儿在身边了。”

白云说:“你是拉我和你搭档演出啊。”

老人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人老了,爱怀念。我扮得那么老弱病残,你都对我那么好,不容易啊,少见了啊,多谢那两年你做我的观众。”

白云说:“我也是懵懵懂懂被你拉上去搭手演出的人啊。观众不是我,应该是其他人。”

老人说:“还能是谁——”

白云想了想,最后说:“时间。”

两人沉默。像静下来听时间流淌。是啊,只有时间是最真诚最宽容的观众,它宽容每一个演员的演出,演出彩了,它不说;演砸了,它也不说。它沉默地指向了生命的丰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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