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橱上有两只苹果路内《慈悲》

2016-11-25 18:23钟娜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3期
关键词:水生

钟娜

壁橱上有两只苹果路内《慈悲》

钟娜

我父母家的餐厅墙边放了一只半人高的壁橱。壁橱上摆了些相框、饼干罐子、小药瓶。一次回家,我发现罐子上摆了两只苹果。

苹果就该摆在果盘里。我嘀咕了一句,他们只是笑笑。

半年后回家,苹果仍在那里,颜色浓黯了些。怎么还不吃?我相当讶异,父母还是笑笑。

某天我偶然经过柜子,看到了苹果背后的东西,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苹果后面摆了两尊小小的佛的雕塑。表面镀金的铜制品,并没有比苹果大多少,所以完全被我忽略掉了。

我记得这两尊雕塑。这是来自外婆的礼物,从前放在冰箱最上面,积了许多灰,如今重新被请出来,开始享受神明的待遇了。

而在这半年间,我在2015年第3期《收获》上读到了路内继“追随三部曲”、《花街往事》后的新作《慈悲》。隐隐地我觉得,理解《慈悲》与理解这两只神秘的苹果,向我索求的是同一种东西。

从写法上,《慈悲》是一本容易进入,不容易出去的书。没有复杂的时间线驱赶读者前后穿梭,故事围绕苯酚厂工人陈水生十二岁到六十岁左右的人生,从自然灾害、文革,国有制短暂的辉煌岁月,讲到国企改革、全面市场化的当下。

化工厂及工人家属的生活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路内的笔下。在路内初出茅庐的长篇《少年巴比伦》(下称《巴比伦》)里,糖精厂学徒工人路小路在向他人的讲述中追溯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许多气味相似的故事材料在《巴比伦》中一闪而过后,经过不同的刀法削割后再次出现在《慈悲》里。比如化工厂无孔不入的气味,公房改制,院里楼上的人往楼下扔垃圾,工厂里的捉奸,等等。

路小路的父亲是工程师,文革时期去做了搬运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除了与水生的经历相似,年代相当,他的部分性格,比如对谎报军情的阿三的宽容,对挨打的车间主任的戏谑——这种温和的气质水生身上也有。

《巴比伦》的故事框架虽然设在当下,然而大部分故事都由三十岁、已离开工厂的路小路通过回忆叙述,是追溯的姿态,语言鲜嫩,小路沉浸在风物诗一般的场景描绘中,文本有追忆所带来的微醺气味,故事流时常被大段大段的回忆打断。他也是个自觉的叙述者:

我对张小尹说,这就是我香甜腐烂的地方,像果子熟透了,孤零零挂在树枝上。有个故事说,果子挂在树枝上,等着鸟儿来啄它,这个故事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可惜,张小尹并不觉得有趣。

在叙述的时候,第一人称经常自然地夹带评价:

我讨厌农药厂,因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简直是人生的终极悲哀。

而到了《慈悲》里,水生无知无觉地生活在叙述者的语言中,混入群体中,保留自己的意见,对周围的世界沉默:

夏天来了,苯酚厂的夏天按常规检修,工人没有什么事情做,全都在白天上班。腐尸的气味,从原料仓库飘出来、蒸出来、涌出来,到处都是。所有人都盼着苯酚车间快点开工,因为苯酚的香味可以中和掉骨头的臭味,苯酚是用来做尸体防腐剂的。

一种不一样的语言,一种不那么“香甜”的,与死亡的鼻息更贴近的语言凝滞在了文本中。

可以说《慈悲》是对《少年巴比伦》的重写,好比镜头原本对准路小路,现在缓缓移动,对准他的父亲。于是路小路的父亲不再是父亲,他恢复成一个人,像一张硬盘恢复了埋藏已久的数据。路小路的故事是往前追溯的,是作总结的意思;水生的故事是现在时的接力赛,因此像是永恒的。

《慈悲》书如其名,有古意。故事分章讲,每章短小,讲二三事,看似单件针线活,宽松闲适,往往却在不意处埋针脚,为后文铺垫,叙事在此勾连荡漾,泛起阔大一片水域。

1980年代,水生因心善辞达,为贫困工人申请补助,受书记之托探望档案处石宝。

水生站在石宝面前,黑暗中仔细看着这个人的眼镜片子,觉得他已经疯了。过了好久,石宝笑笑说:“一个人如果病得快死了,你给他一粒药,又不是什么仙丹,有什么用呢?我有稻草和门板,就很放心,其他都不需要。这叫各安天命。”

此人看似与书中其他人物孤立,后文却再次出现,成为工厂改制实施裁员的刽子手,冷面无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水生问:“你心安吗?”

石宝说:“我心安。我坐在这里,不收礼,不吃马屁,眼泪对我无效,有人下跪我就让他跪到自己困了、饿了。只有一个目的:把你们都清退掉。”

类似这种人物,如水生帮忙申请补助的工人段兴旺,厂长姘头白孔雀,倒卖外烟的青工长颈鹿和广口瓶,在小说里皆做潜水运动,偶尔探头发声,复又屏气沉入水下,仿佛与读者同行许久后街角重逢,宛如巧合,宛如生活。这种写法也为小说带来无与伦比的仿真感。叙事时间老实规矩,却有三两离群之鸟折返其间,世界由平变圆,首尾相连。

另一好处是方便串联时间。比如工会主席宋百成,1960年代拒绝给水生师傅十六块丧葬费,1980年代与书记一同退休,赠给水生书法作品,最后再次现身已是水生妻子玉生出殡之日,书法庸常而人格拙劣,是水生世界里的恒常阴影。

再比如水生同门师兄根生出狱返厂后提起和尚,与水生几十年后偶遇失散多年的弟弟,当初也是为和尚所救。无法确知和尚是否同为一人,模糊笔法为故事平添几分水汽,影影绰绰大有古代小说中亦真亦幻之趣。

路内爱写男性友谊。《天使坠落在哪里》中,主人公“我”和杨迟、小苏,脾性相投,性格相异,人物出场,都是叙述意识强烈的介绍性语言,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老杨学的是化工,前半生和我一样傻矬,后半生做的是风险投资……

小苏是个好人。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温和的人就是他,最诚实的是他,最有耐心的也是他。他是戴城农药厂的化验员。耐心、温和、诚实,是化验员必备的品质,否则他会干砸。

这种登场方式,类似价值判断,比较粗暴,跟读者硬碰硬,没有回味余地。到了《慈悲》里,人物众多,好似梁山泊好汉,讲究笔法变换,彼此照衬。路内在此亮出了十八般武艺。

写脾气耿直暴烈的根生,用热笔,开篇第一声响,便是根生“一脚踢上阀门,吹着口哨走了”,存在感强烈,笔法了无痕迹。

又或水生养女复生在幼儿园被老师体罚,根生替复生出气后领她回去,“敞开工作服,扛着扳手走了一段路,发现复生也把外套敞开了,晃着肩膀走路”。一大一小,粗犷中其乐融融,情景可爱至极。

写根生,作家不吝笔墨,有时甚至脱离水生视角,走到根生身边,蹲下,看他眼前的世界。对人物的尊重,在于对其个人视角的体察。比如根生自杀前的情景,巨细靡遗,目之所及,叙述者一一描摹,对根生的绝望投以最深刻的体恤:

根生回到工厂,心神不宁,腿上痛得厉害,他知道快要下雨了。夜里,他去锅炉房泡水,忽然把热水瓶放下,拖着腿,先走到骨胶车间旁边,汪兴妹当年住的小屋子早拆除了,他在黑暗中看了一会儿,又穿过厂区来到污水处理池那边。虽然很暗,仍能看到水面上积着厚厚一层泡沫,像泡过洗衣粉一样,其中一些被风吹起来,无规则地散落飘离。最后他独自走到码头边,看到江上红灯绿灯,微渺疏落,静静地闪烁着,以及光线锐利的射灯,照得四周雪亮。额头上一凉,雨落了下来。

此处文本速度缓慢,是因根生凝视得专注,目光向周围世界索取记忆碎片,渐渐积累绝望、痛楚、不尽如人意的一生。因此这漫长的一瞥,只能是长镜头,一镜到底,沉默地为人物接下来的行为提供了解释。

而写故事的“大反派”、根生的死对头宿小东时便用冷笔。他第一次登场,甚至不显肉身,而是从车间主任李铁牛嘴里。他的第一印象,由人们的只言片语拼接而成:

(宿小东)最坏,他会告密……厂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像鬼一样,你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是会粘到你身边来。

宿小东阴险,为利益不择手段,从工人步步攀升,一直以侧面描写居多。作家借工人段兴旺之口描述工人们对宿小东行礼:

这个注目礼就像是个屁,溜到了肛门口,人们必须呆看前方,脸部肌肉僵硬地停顿一下,才能把尊敬释放出来。

国企改制后,宿小东将工厂改为东顺股份制集团公司,名字化入资本,彻底脱离人形。水生与邓思贤利用一技之长在杭州打零工,与宿小东偶遇,也只是露了一下目光,“三个老头在春天微寒的空气中对视,冷冷的一股杀气”。凉飕飕的对视后不久,科长找上水生,控诉其侵害公司技术产权,以诉讼相要挟,宿小东藏在小喽啰背后,无影无形。

语言之外没有小说。我们像懵懂的勇士一样跳入《慈悲》的海洋,首先接触到的质地或许不应当模糊地称为语言,而应当呼作“语感”。无论写风景还是写人,小说语言都在以提升密度的目的收缩体积,每个字都挂了双眼睛内省,是否滥情,是否无情。

比如根生出狱后来水生家吃饭,执意独自回家:

根生摆摆手,推门走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星月皆无。水生忙追出去,然而根生虽然瘸了,走路却不慢,水生听到地上沙沙的声音,根生拖着腿,一条黑影摇摆着,忽然就看不清了。

又或者写自然大灾害时灾民乘船逃生:

渡轮来了,人们默默地往上走,排着队,像是要去一个寂静的地方。有人躺在码头上,爬都爬不动了,这些人就留在了岸边。船起锚,呜呜地拉着汽笛开走,驶向对岸的工厂。江上起着薄雾,对岸仿佛不存在。

这一段之所以具有代表性,便在于人们的“默默”,汽笛的“呜呜”,对岸的“薄雾”。利用这零星几个支点,故事发生的天地氛围有条不紊地搭建起来。这是故事的“家底”,这家底诉说的是一种悲的基调。

《慈悲》委婉地继承了“不言”的传统。如果说《繁花》还会告诉你“沪生不响”,那么《慈悲》根本就让水生连“不响”的意识都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存在,普通地,作为一个虚构人物尽可能非虚构地活着。

水生本来应该去办公楼找书记,却仿佛被定在原地了,他一直看着这个人,越看越害怕,直到走近,水生才叫道:

“根生。”

根生抬起头说:“水生,我放出来了。”

根生说:“我很远就看见你了,但不敢叫你。”

根生说:“你升技术员了。”

根生歪过头说:“水生,喂,水生,你呆住了?”

水生抹了一把眼泪说:“根生,你胡子都白了啊。”

在根生的凝视下,水生哽咽了,静默了,最后他只说得出无关痛痒的话,谈一谈久别老友胡子茬的颜色而已。

不止一次,水生、以及书中的其他人物谈起自己的生命遭遇,都采用了双面的语言:对外的话,说得硬气、淡漠、“全幅无所谓”,甚至“无所谓的无所谓”;然而对内说的话,却讲得那么迷茫,脆弱,掏心掏肺。正是这种情感与语言的反复格斗、互相遏制带来了故事里静默氛围。

也正是如此,这种陶土与草木气质的静默让小说,乃至人们的命运,获得了一种(如托尔斯泰形容安娜之美那样)“近乎残酷的迷人”。

我认为《慈悲》里的人物有性格而无个性。这不是缺点,更不是缺憾,路内更是早已凭借“追随三部曲”和《花街往事》证明了他对个性人物游刃有余的塑造,因此这是一种现象,来自有意识的控制与选择。

《花街往事》讲述了1960年代到1990年代末之间生活在花街上的人们身上发生的故事。主角是个歪头男孩,他有一个泼辣浪漫的美人姐姐,一个优柔寡断、舞艺超群的摄影师父亲,开丧葬店的乌青眼叔叔和一直暗恋摄影师、下得一手好面条的胖姑……所有人都如此个性鲜明,过目难忘,犹如你在一场空前绝后的舞会里,借着追光看到的每一张面容都如此独一无二,再不会有。

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生活中并非每个人都是舞会里的惊艳主角。赋予每个角色以固定的个性就好比贴上一枚标签,这种高效的单词记忆法在便于介绍人物的同时,也会带来人物扁平化的隐忧。如伍德在《小说机杼》中谈普鲁斯特、托尔斯泰、哈代等作家喜欢给次要人物贴上标志性的语句和动作(简·奥斯丁尤甚),然而这些扁平人物同样能带给读者深刻印象,因为作家满怀深情给他们注入了活力。

《慈悲》中的人物显然并非用一个绰号即可召唤出突出的记忆。水生玉生们的生活似乎非常平淡琐碎,没有夜晚小型的武斗,没有招待所里硝烟味十足的斗舞,少女式的审美与少年式的趣味几乎隐没不见,填充生活缝隙的是申请补助、清明祭祀、看病上香,滚筒比赛赢来一对热水瓶,搬家后拿着苍蝇拍打了一个星期。就像当代诗歌仍需舒展筋骨,吸收远离田园意象的现代经验一样,当代文学也在寻找合适的语法描绘日益琐碎、庸常与破碎的现代工作。

艺术家的生活总是最易描写,作家、诗人、画家多已稚嫩、沧桑、失败、成功的丰富形象不费力气地牵引诗性文字前行,他们就好比私家侦探、警长、特工之于推理悬疑小说那样理所当然。关于农耕、戏剧、教师(尤其是大学教师)的工作描写已有先例,并且由于它们身上还存留着诗意传统的夕照,语言在其中自然而然浸淫出光芒。

然而关于工人生活的故事不多,哪怕是《少年巴比伦》也分配了很大一部分给路小路的爱情生活,可在《慈悲》中,无论是水生与玉生,还是根生与汪兴妹,爱情的语言消失了,因为它很容易被其他东西打败:

玉生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桥上和小何医生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听不到,只觉得小何医生的样子越来越软,中山装和料子裤逐渐矮成一堆,最后他抱住胳膊蹲在地上。玉生不语,抬头看看根生和水生,两人也都在看她。

三好青年小何医生就像爱情的一个临时化身,他的渐渐委顿、脆弱,实际正是爱情面对生活中其他事务——比如生育能力、经济条件,甚至库房里的味道——时所遭受的挫败。

不依附某种爱好或特征,也不依附爱情或是理想,《慈悲》中的男男女女仅凭他们最具体务实的欲望而成立,有时是一对热水瓶,有时是一份补助,有时是夫妻生活,有时是一个孩子。借用一个个小小的欲望助力,作家试图抵达更广阔的人性。

性格更像一种宽容的容器,而并非雕塑。读完《慈悲》,我们并不会像了解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或者列文那样了解路内的水生和根生,然而我们仍然带着满足,因为作家试图展现的是另一个维度上的广阔。

这种相似的气度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津安二郎,用一群性格特定的演员不断重演面目相似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之命运的真实面目跋涉。正如玉生望着复生稚嫩的脸,说,“你记着我的话就可以了。活到三十岁,人就会荒凉起来”。

在试图归纳小津安二郎电影创作的变化时,唐纳德·里奇提到其作品中“现实主义的蜕化”:

他抛弃了“不幸完全只是由社会的错误一手造成”的偏见。他体认到,不幸是由于我们生而为人,而我们又汲汲于要达到我们难以企及的境界。

我认为《慈悲》也体现了路内对这样一条类似路径的探索。

《慈悲》的故事横跨半个世纪有余,其间几度动荡,如同地壳褶皱,似乎可大做文章。然而作家关注的并不是时代的更迭变动,而是人身在其中之恸。事件并非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对它的反应。

《花街往事》中连一场小小的武斗都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

保派和战派反复争夺了城西大桥,东方红医院就像一个碗,接住了绞肉机里滚滚而下的肉糜。

又或者:

那一带烟尘四起,空气中全是硫酸和石灰的味道,三百个人一起哭喊的声音传得很远。

而到了《慈悲》中,一次重要的历史事件仅仅占用了寥寥数笔:

(水生)到城里看到散场的游行队伍,拿着旗子的人们各自往回走。水生遇到玉生,问她:“今天游行什么呢?”

玉生打呵欠说:“今天打倒四人帮。”

仅靠这一束口腔气流,历史就变成了日常,生活没顶而泄,无人能从洪流中脱身,也无人确知未来的方向。凭借凝视方向的扭转,读者得以回到大雾茫茫的日常中,感受到最切身的现在时体验。

事件呈现了,并且因为时间的逝去成为了历史。由于整部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对其进行智性的思索,或对自己放逐其中的生命进行自省,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显得尤为被动。许多次,行为是在人情和利益(而并非理想与理性)的推动下发生并完成。无奈是有的,茫然也是有的。我们身为这一代人的后代,因为目击或倾听了全过程,自然而然地替他们感受到这叫人静静发抖的钝痛。

接近故事尾声,水生带着一身尘土走入当下,在试车前举行了一个近乎祭祀的仪式:

水生拎了酒瓶,跑到车间最高的平台上,几乎可以用手摸到避雷针了。水生说:“师傅师兄,诸位爷们,兄弟姐妹,你们已经解脱了,变成过路的神仙,不管大神小神,都保佑我陈水生,要争气,不要让我死在自己最拿手的事情上。从此清明冬至,我给你们烧香磕头。”这朵乌云,停在上空不动。

杯盏奠前人。这种猝不及防的慰藉带来脉脉哀恸,与我发现壁橱上有两只苹果时的复杂感受是相似的。

《慈悲》里的人爱讲“家底”,实际是“向生而忍”的态度:

叔叔一直对水生说:“水生,吃饭不要吃全饱,留个三成饥,穿衣不要穿全暖,留个三分寒。这点饥寒就是你的家底,以后你饿了就不会觉得太饿,冷了就不会觉得太冷。”水生后来到工厂里,听到师傅说的,老工人待在厂里很健康,退休了就会生癌。他想,工厂里的这点毒,也是家底。

机修工段兴旺为了营养补贴,申请调到苯酚车间,与水生约法三章,“万一生癌就算自己倒霉,怪不到水生头上。段兴旺唱着歌走了”。

在工人的歌声里我感受到一种与鲁迅揭示的麻木所不同的麻木,一种我们更熟悉、来自血亲、深刻理解却强烈不认同的麻木——它令人心痛,因为是对自己生命的麻木。是谓向生而忍。于是与其说这个故事记录了历史,不如说它浓缩了这段历史在人身上烙下的伤痕。

里奇谈及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人物那种奇妙的人生观时写道:“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人生,他就会承受人生中的一切事情。”

而当这样的性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施加于自己的人和事做出反应后,它便成为了一个人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如果这个人经历的生活碰巧被人呼作了历史,那么我们便得知了他的历史观,如果这样的人在不同的名字和皮囊下频频出现,那么我们就获得了一代人的历史观。

慈悲是一个模糊了施予者与受惠者的动词。它负责把孤岛连接起来。有时是人与人,有时是神与人,有时是作家与他的人物。

人与人之间的慈悲关乎道德问题。里奇谈小津时说道:

任何对人物这么感兴趣、对创造人物这么擅长的艺术家……都无可避免地是一个道德家……伴随这种兴趣和能力而来的,是对人物的生活实践和行为举止方面的美德的关切。关切何为适度,何为合乎道德。

《慈悲》里,根生用脚踢阀门,师傅看见了,说“我不会给根生说出去的,说出去他就要坐牢了”,这是师傅对徒弟的慈悲。水生玉生对出狱后的根生诸多照拂,这是老友间的慈悲。小何医生替玉生治病,水生替工人讨补助,都是良善温情为基底的慈悲。慈与悲比肩而行,是路内选择的一种道德律,宽仁,悲悯,最核心之处在于理解与懂得。

有时这一点在人那里求不到了,就只能向神明和亡魂去讨。民间信仰里,人与神明亡魂双向交往,带了点实用主义的基调:人向神明亡魂供香祭祀,后者便在关键时刻施与庇佑和安慰。一段极其松散、连是否成功缔结都无法确定的契约,它横跨生死阴阳,用一个极端一点的比喻,就是举着手机在北极寻找一丁点wifi信号。

当人不得不孤独地面对未知的命运时,常常会有这样徒劳又侥幸的心情。比如玉生几乎确定自己不孕的时候,去寺庙求拜观音菩萨赐子;再比如水生背水一战生产苯酚时,摆出酒宴,呼唤业已作古的亲朋旧友,借他们的团圆之力,在命运的海洋中找一个可以抛锚的地方。

这样的希望是否实现?

客观来说,玉生在拜过观音菩萨后仍然不孕,最后两人领养了乡下堂兄土根的女儿;水生最终试车(指生产苯酚)成功,当然并非真有亡灵护佑,是技术和技巧的产物。然而水生在试车成功后抱着大树哭了一场,当复生问起玉生自己的来处时,玉生仍然回答:是观音菩萨送来的。

希望和人在一起,发生了微妙的、非物理语言所能描述的氛围。真真假假,没人能未卜先知,因此最珍贵的乃是在命运的不测与无常中卑微又勇敢地求一点奇迹。因此根生死前说:

人活着,总是想翻本的,一千一万,一厘一毫。我这辈子落在了一个井里,其实是翻不过来的,应该像你说的一样,细水长流,混混日子。可惜人总是会对将来抱有希望,哪怕是老了、瘸了。

是人物与事件的发酵构成了慈悲。然而最强烈的慈悲来自作家本人。这是“目击者的慈悲”,或“书写者的慈悲”。我们或许无法认同书中人物所生活的世界,但由于他们接受了它,作家似乎接受了它,因此我们也努力尝试接受它。

工厂改制成股份制公司后,水生与邓思贤偶遇早已退休的老书记:

书记站起来,整了整包带子,摇摇头,像看两个小流氓一样瞥了他们一眼,走了。水生觉得很难过,书记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不剩几根,还背着包,包里全是举报材料。

读到这里,我禁不住想,书记真朋克啊。他没有变成老坏蛋,也没有变成软蛋,他有一股子劲,就像水生师傅过去说,“是根枪就要立起来”。

延续这一股劲的是水生的女儿复生。复生之好,几乎脱离真实,结实有力,善掷铅球与跑步,力量型的美感,穿玫红色汗衫跑在远处的山路上,“弯弯曲曲,跑得像一头母鹿”。她像活泼的动物一样茁壮烂漫,仿佛永远年轻不知愁苦;同时又带有激烈的速度感,身轻如燕,似乎脱离了父辈肩上的苦难。路内用她的存在让父辈死而复生。

书写《慈悲》是对一种单一重复的生存状态的日常描写,身处其中的人生活中发生的变化(也就是所谓的“趣味”)竟然只有领补贴、捉奸、告密、疾病、婚嫁,极致的实用主义贯穿其间,无声地笼罩住一个理想主义缺席的世界,一种出生于灾难性的贫瘠、因此安适于最低要求的生活与生命的心灵。这也是为什么《慈悲》带有一种从土里来、到土里去的气息。曾经执着而梦幻地追逐索求少年式理想主义的路内,把自己代入到这样笨拙沉重的父辈中去,不加评判、不加条件地理解了他们,这已是最大的慈悲。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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