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先于感情而存在张悦然《茧》

2016-11-25 18:23项静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3期
关键词:张悦然秘密爷爷

项静

秘密先于感情而存在张悦然《茧》

项静

《茧》的开头,是典型的召唤“我”的合法性:“我等待着那一刻降临,等待着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向我宣布,一切都结束了。”假设自己的时间,使自己与它处于一种特别的关系中,寻找一个客体的存在,一个暂时处于秘密状态的历史事件。这种时间很难说是独立不羁的,它是一个具有神话色彩的结尾的奴隶。《茧》中的李佳栖面对另一种时间的即将结束和另一个时代遗产的爷爷,给出了它们的“结尾”——“承认和指出所犯下的罪,灵魂就能得到结晶,哪怕有一线希望,爷爷也不应该放弃这种努力。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没有人能逼迫,或者代替他做什么。所以我回到这里,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除了等待,我什么都不能做。”等待就是把一切交给时间的自行结束,作为一个见证者,她要开启自己的时间,去迎接自己时间的结尾。李佳栖借着爷爷的衰老和濒临死亡而获得了历史的叙事权,尽管这个起点看似客观公正,看似是用封锁起来的方式终结了一段历史,但其实所有旁观者都明白,观看和叙述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从围困与逃离到重新走进去之间的张力和情感,正是这部小说的真诚和坚持。

谈论危机感是最有利的叙事起点,一代人成长的危机、文化的危机、时代的危机甚至技术、军事的危机等,所以张悦然写《茧》这样的小说在我们的期待视野之内,就像一个预言的实现。部分前辈们、同龄人都希望一个年轻的作家可以脱离开个人的青春小世界,走向他人和更广阔的生活,向那些公共话题迈进。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或者1949年以来的当代史,已经有多少文字层层覆盖,仅仅穿透这些既有的叙事和意识已是困难重重,还有合法性的问题:为什么要讲述这样的故事,以及如何讲述。张悦然说这一代人身上依然有文革的痕迹,判断是容易的,它不必承担细致逻辑和形象的后果,这个文革可以置换成其他的词汇比如封建、民族劣根性、专制等。它不是唯一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大厦是摇晃和不安的,这始终是一部长篇小说隐伤,好在它也不是无可挽回。讲述一个有关“文革”的故事也不是很难寻找到外部的逻辑,尤其是用一种宣言式的方式宣告“我们”是历史之子之后。在世界还有“远方”的时候,讲述一个什么故事从来不是难题。“我”在叙事中变得重要起来之后,一个有“我”的故事需要解决为什么叙事的问题,以至于一个故事讲述的起点就是讲清楚“我”的存在。

《茧》让第三代中的李佳栖和程恭同时承担了叙事者的角色,他们跟作家是几乎可以同构的“我们”,尤其在一种代际命名和想象的前提下,这是一个容易让人对号入座的想象空间。跟这些宏大主题攀援起来,没有一种风格是轻逸的,所以叙述者们提前就被分配了悲情的基调和使命感,让他们像侦探一样去想象和重新叙述,是一次对历史后遗症的病史追溯和重新想象。我们怎么样了,我们为什么要去啃历史的硬骨头。我们在一个死亡关头相遇,一个秘密横亘在两个人之间,这个秘密是如此重要,它渗入生命的肌理,已经不再是历史,而是变换成自己身体和心灵的伤疤,无法对它视而不见。这是为了克服自我的危机和自我完成,于是作家使用了两个人“谈一谈”的叙事方式,每一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向对方倾诉,“把关于这个秘密的一切,都留在今晚”。这个谈话,就像“上帝在倾倒世人写给他的信”。这里有一个既定的无法怀疑的前提,一个秘密的存在,这是作家有意识的策略,她拒绝此地的盘桓,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也是虚弱之地,她提前给定了一个言语之子的境界。

李佳栖和程恭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来源和各自的历史,在文革中,两个家庭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制造了影响几代人的仇恨,也扭曲桎梏着几代人的心灵不得自由。两个第三代,有相似的经历,残缺的家庭,因为对权威、正统天然的反抗意识而亲近起来,组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团体的另外三位是子锋、大斌、陈莎莎,他们属于这个学院里的工人阶级子弟。这个小团体看起来像一个法外之地,李佳栖和程恭是逃避历史的重负和家庭精神的继承,他们是逃逸出自己历史轨迹的人,其他三位同盟者因为出身和学习成绩,外在于医学院子弟学校的主流价值生活。两个人分道扬镳的节点是程恭首先发现了家族和历史的秘密,“秘密先于我们的感情而存在”。“多年以后我们长大了,好像终于走出了那场大雾,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实没有。我们不过是把雾穿在了身上,结成了一个个茧。”同盟的破裂在于共享的感情结构的消失,李佳栖获了爸爸的宠爱,并且以此伤害了程恭,让他将一个无人疼爱的痛与两个家族的恩怨联系到一起,“难道我们家的人永远都要被你们一家人凌辱吗?”儿童同盟被区别和高下伤害,跟成人世界一样,跟革命意识形态下的世界一样。

李佳栖的叙述是追随父亲的旅程,对她来说,最直接的是父亲的缺席、冷漠和死亡,这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她必须要靠想象和寻找拼贴起一个完整的父亲的生活历史,才能自我完整。李佳栖的爷爷李冀生是技术派,他笃信技术和个人能力,与程恭爷爷程守义这种革命家和实权派产生分歧,两人的交锋以程守义成为植物人而结束。谋杀的钉子是另一个医生汪良成的,他无辜卷入,畏罪自杀,由此导致了另一个家庭的悲剧。作为把钉子锲进程守义大脑的主谋,李冀生却一直坦然生活,名利兼收。这成为李佳栖父亲的原罪,他是一个自觉宿命般的赎罪者,为此他反抗、蔑视作为“罪犯”而不认罪的爷爷,爱上爷爷共犯的女儿汪露寒,违抗爷爷的意愿下乡,跟家庭不搭配的女人结婚,爱情婚姻都成为他对抗爷爷的工具。离婚后重新与汪露寒走在一起,但是他始终没有获得快乐,而是一起在黑暗中下坠。父亲是受害者,罪恶感让他无法拥有正常的爱的能力,让他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也没有获得事业上的成功,他看透了一切,死亡终结了他的悲剧。

李佳栖在寻找父亲历史的过程中,所获寥寥。那些父亲的同学、同代人们,除了“故事”、“细节”,并没有带来什么期望中的崇高和启示,他们的个人恩怨反而让父亲越来越模糊。李佳栖偏执地追随、寻找父亲,直到回到爷爷身边,完成那个弑父者不能完成的最后动作。李佳栖的潜意识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莫名的负罪感”,相信自己“参与过他们大人所犯的错,所以记忆慢慢被篡改,让自己觉得看到了那个所谓的‘孽种’,并且处置了它”。她需要通过清理爷爷、父亲的历史来自我释放和完成。

程恭的叙述主要是对准祖父一代,程守义这个“活死人”及其失踪是程家巨大的伤疤,每个人都像沾染了毒素一样不能自拔,想挣脱而不能,奶奶、姑姑和我无论从空间还是精神上都被囚禁了。奶奶曾经是一家人的桎梏,她死后姑姑继续她的生活,仇恨的习惯在代际传递。程恭跟整个世界都疏离,庞大的秘密将他隔绝起来,他作为复仇者的家族成员而存在,肩负着重振家族的使命。这个落魄的、破败的家族正等待着他去拯救,等待他找出凶手,“虽然究竟怎么报仇,我也不知道,可是想到报仇两个字,就感到一阵快意”。

奶奶和姑姑本来都有机会结束那种桎梏,但又被强大的惯性拉回到原来的轨道,程恭本来也已经到了走出秘密的出口,但儿童同盟的破裂把他推回到黑暗的轨道。由此我们会发现,秘密具有的强大吸附力,可以把人性的贪婪、恐惧、怯懦、借口、黑暗都吸附进去,给它罩上自己的色彩。而其实这都是与秘密无关的个人生活和人性秘密。对“文革”这个秘密或者原罪的开解,基本是通过程恭的叙述完成的,他一直在制造自己的“灵魂对话机”,想以自己的力量去理解那个死去的灵魂,并最终通过他人的善和自我的叙述完成灵魂的和解。

李佳栖和程恭一开始就是宿命论者,他们选择逃离,但又被家族的牢笼牵绊住,不自觉地回到漩涡中去,他们都是在历史中解放自己,从漩涡中摆脱漩涡。这个开始和结果都是设计好的,也是小说最没有悬念的部分,只要从第三代的视角出发,和解和自我解放是必然会走的一条路。

李佳栖和程恭两个视角互相补充,从各自的角度去靠近一个秘密,像是那段历史的孪生兄妹,他们一唱一和自我沉浸,而李佳栖的男友唐晖像个局外人,他只是一个爱着李佳栖的男人,他是一个解构者。他认为李佳栖对父亲的生活的讲述,是一种想象和幻觉,虚假的记忆一旦在头脑里扎根,一定会和其他记忆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也会像真实的记忆那样,衍生出各种习惯和禁忌。比如他对李佳栖把父亲的情绪变化与苏联解体联系在一起时说,“你总是要把你爸爸的人生轨迹和宏大的历史捆绑在一起,好像觉得只有这样,他生命才是有意义的,中国历史里找不到了,就到世界历史里去找。你就不能把他从历史上解下来一会儿?给他一点自由不好吗?”他一直提醒李佳栖挤进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历史中去,是在虚构和幻想,“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掩饰你面对现实生活的怯懦和无能为力。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躲进你爸爸的时代,寄生在他们那代人溃烂的疮疤上,像啄食腐肉的秃鹫”。

唐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相对于程恭和李佳栖“显赫”的家族故事,他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作家几乎未置一辞,其实他才是大部分普通人的代表。他对那种濡染着家族恩怨、背叛和欺骗的故事是怀疑的,历史对他来说就是废墟和远处的风景。他只是一个爱着李佳栖的人,相对于李佳栖和程恭这种历史的后遗症患者来说,他是一个有真实情感的人,是唯一一个愿意教李佳栖去爱的人,但是他放开了手,李佳栖说:“也许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接近懂得爱是什么的时刻。”“去爱”可能就是去实实在在地生活,逃出对于历史的虚幻和代入感,摆脱前辈们的历史,转而重视自己的生活和历史。

程恭和李佳栖都是借着重述历史来一场漫长的告别,动身离开家庭和旧梦,开始一种新生活。李佳栖的告别是通过唐晖来完成的,她在祖父、父亲的历史中穿越过来,遭遇唐晖的离开,在悲伤中懂得了爱,这才是她的自我完成。程恭的告别要困难得多,他不像李佳栖那样选择远游,而是画地为牢固守着,所以他的生活在狭小的空间中基因一样传递,仇恨的习惯、逃离的冲动和妥协、黑暗的力量逐级传递,在奶奶、姑姑和他之间。祖父一辈的逻辑和程恭祖父的悲剧来源,其实是一些生命高于另外一些生命,一些人掌握着另外一些人的命运。而程恭在对待自己小团体里的大斌、陈莎莎的时候,延续了这种对他家族造成毁灭的生命逻辑。直到程恭目睹了对他无怨无悔、任其践踏的陈莎莎哮喘爆发几乎死掉的过程,以及对他无比信任的好友大斌的背叛后,他才摆脱了谋杀和背叛的魔咒。摆脱的原因是他在现实中模拟了李佳栖爷爷对祖父的谋杀和李佳栖对友谊的背叛。陈莎莎和大斌的善意及时拉住了他,程恭说,“希望陈莎莎开始新生活,要是我能开始一种新生活,也都要感谢她。是她使我没有彻底崩坏,完全毁灭”。

对《茧》这部小说,我最感兴趣的是第三代。前面两代人的故事,即使换上第三代的视角去整理和观看,也很难脱离那些第一、二代作家们的视界。清理和审视前辈的历史是自我完成的需要,而自己这一代的成长和历史才是真正的生活,比如李沛萱这个角色。小团体与她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受到了青春文学意识形态的影响,多少年来,青春文学一直在塑造着完全正确的“精英”形象,忧郁善感、飞蛾扑火的新生代,他们逃学,蔑视权威,戏谑老师、嘲讽世俗,对生活天然地拥有一种精神优越感,就像大斌对程恭和李佳栖的赞美,“都有点怪,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你们身上有一种邪气,很神秘。虽然你们喜欢标榜自己有多坏,但其实你们很善良”。

从整个小说来看,两人性资源都很丰富,他们容易获得别人无私的谅解和爱,甚至总有一个人任他们如何折腾践踏都守候他们,而李沛萱就要带着难看的伤疤孤独一人。这种优越感和一分为二的世界,不是也应该有一个考古学的发掘和整理吗?凡尔纳对二分法有一个反省,“我常常描写那个体系与我之间的冲突并不一定意味着那个世界比我糟糕。我要说的是,这个二分法,即我在一边,那个世界在另一边,吸引着不仅作家而且我们所有的人来看待问题”。在文学中自然而然的二分法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叙述者很容易获得一种自由任性的语气。李沛萱的世界对他们来说不也是留下了黑匣子一样的秘密吗,她是这一代人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那个难以理解的爷爷的直接继承者,她就像爷爷坚强的内心一样始终是个谜。但凡习惯性的套路解不开的地方,都有可能是文学应该的着力点。小说的最后,程恭像口号一样喊出来的新生活是什么?他们不能虚构历史,更不能轻掷豪情地抛给未来,未来不是似乎勉为其难可以跟前辈匹敌的历史,更是生活的后续,包括像子锋的生命黯然结束,大斌友谊的破裂,蒙在鼓里的陈莎莎,他们是那个新生活的主角,而不是永远的配角。

布鲁姆说,在某些方面,读一部长篇小说与读莎士比亚或读一首抒情诗不应有太大差别。但由于我们大多数人还怀着一些明确的期待,因此在阅读长篇小说时会出现一种差别,“我们想在小说中遇见如果不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自己,也是某种可辨识的社会现实,不管是当代的还是历史的社会现实”。可辨识的社会现实在现实主义小说中自不待言,而遇见“我们的朋友和我们自己”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期许。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悦然是一个责任感特别强的作家,她在小说中大刀阔斧地坐实了两个方面,不仅能遇到“我们的朋友和我们自己”,还有我们沉重的当代历史以及其中几个硬骨头,而夹杂其中的则是三代人的生活、成长史以及每一代人的那些公共性事件,她不耽于别人可能的误解和怀疑,一定要这样向历史和自己索要一颗智慧之心。这就是文学的宿命,历史有时就是上帝的角色,注视着我们,却对我们的所做所为不予回应。坚守着自己的矜持,不介入我们的生活,阿兰·芬基尔克劳说,“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如何想象着他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并且说服自己相信他会积极作为,他却任由我们自生自灭。若要令这一祈求有实现的可能,我们所要做的既不是直接诉诸上帝,也不是诉之于历史这一神正论的现代化身,而是诉之于文学”。作为一种介质的文学并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保证,但若没有它,我们便永远无法获得一颗智慧的心这样的恩赐。

把作家以年龄划分在许多向度上都是无效的,但重述历史的确是年轻作家的试金石。科塔萨尔说,想用故事本身以外的东西去干预一篇故事是一种虚荣,但虚荣里的爱和疼是作家应该付出的代价。张悦然是年轻作家中较早隆重地碰触这个主题的,带着青春文学痕迹(罪与罚的执迷,对偏执的热爱,对无力感的沉醉以及那种像铅笔一样尖的词语,时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冷酷的语气),但又超越于此,她为能像茧一样缚住一个庞然大物做了各种准备。祖父一辈的历史和生活主导者是文革,父亲一代可能就是20世纪80、90年代之交的经历,如果说程恭主要在清理文革给予整个家族的毒素,李佳栖则是在审视父亲的历史。张悦然为这个历史的回望和清理设计了非常严密的逻辑,既有走进去的合理路径(李佳栖和程恭),也有对这条宽敞畅达路径的反省(唐晖、李沛萱、陈莎莎、大斌,每一个人都有解读历史的不同方式),似乎已经为所有我们可能的疑问设置好了基本的答案。这不是张悦然的问题,而是所有今天试图回到大历史的小说之通病——卷帙浩繁的历史叙述留下太多冗余和看似新鲜的情调,却难掩其单调。无论是对文革的原罪式追溯,还是小说中逻辑清晰、各司其职的人物设计,以及文艺腔调的人物结局,都像是一场预设清楚的演练,人物和事件都像被严肃的声势给湮灭了一些生气。

《茧》这部小说相比张悦然其他的小说,无论风格还是主题都是一次转变,她试着从各种角度来理解中国的当代历史,给出了出入历史的各种路径,甚至已经堵死了一部分人再次涉猎这个主题的方式。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茧”的形状,每一个作家的经验、思想资源和写作方式,终会包裹出属于这个时代也属于自己的形状,尽管作茧自缚是一个贬义词,但总归有一个化蝶而出的未来愿景。我们如何想象历史,不过是想象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在对历史的想象中,“我们”的智力和能力原形毕现,无处躲藏,毕竟叙事的起点是“秘密先于感情而存在”。小说最后是一次和解,程恭和陈莎莎、李佳栖,李沛萱,他们在一场大雪中变得平等,在一切都结束了的历史交接点上,每一个人都要走出自己的痕迹和形状,而属于他们的历史才刚刚开始,感情和解后,那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世界。

编辑/吴亮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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