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第代着冬
羊倌和马
⊙ 文 / 第代着冬
第代着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并收入年选。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九部。有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其他文字或改编为电影。
因为一只猫,明泽的表哥决定跟老婆分居,搬到棚屋里居住。棚屋在后山的草地边,是他用木棍和杉树皮修建的,供他放羊时午休、煮食、避雨之用。明泽的表哥是个羊倌,五十二岁,属猴,身形单薄,脸黑黑的,短促的塌鼻子把嘴唇提上去,露出牙齿。不熟悉的人以为他在笑;其实,他不爱笑。明泽的表哥用背篼装上炊具说:“好,我走。可是,晚上谁来给你暖脚呢?”
“小鬼!”他老婆咬牙切齿地说。
他老婆很老了,一身肥肉,说话时连头和身子都懒得动一下。本来,明泽的表哥期望老婆给他个台阶,借机留下来,以抚平刚刚绽开的伤口。没想到,那个成天唠唠叨叨的肥女人顶着一头像遭受过虫灾一样的乱发,借用两个字就把她的怨愤膨胀成一垛墙,堵住了他的退路。
他只好赶上羊群,离家出走。
明泽的表哥结婚前,从没想过娶一个坏脾气姑娘当老婆。他长得不好看,但拥有一项过人的天赋,即使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也能把山歌唱得像唢呐声一样高亢尖锐。寨子里的侯木柜告诉他,茅天堡有个年轻人因为山歌唱得好,靠这个本事,娶到了附近几个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侯木柜说话时,用食指压住一只鼻孔,往草叶上擤鼻涕。他像跳高选手那样把身体往后扳,猛一低头,胸腔突然发力,一股粗气带着一条蜗牛般亮闪闪的鼻涕从鼻孔里飞出来,在空中打着旋,掉进远处的一丛三叶草里。侯木柜满意地搓着手说:“他的声音很尖,能震碎树叶。”
明泽的表哥相信侯木柜。
侯木柜的爸爸是个木匠,带着侯木柜走村串寨,到过不少地方。在石凹寨的同龄人中,侯木柜见多识广,消息灵通。明泽的表哥决定效仿茅天堡唱山歌的年轻人,给自己唱来一个漂亮姑娘。他甚至一度期望超过自己的偶像,震碎家里的瓦缸。他像个疯子,坚持把头伸进瓦缸里唱歌。他唱《大雨落来细雨飘》《送郎调》《七口茶》《我和幺妹砍干柴》。三年时间,他搞得鸡飞狗跳,瓦缸纹丝不动,却把嗓子唱哑了。到最后,轻浮浪荡的恶名影响了他谈婚论嫁,不得不带着一副公鸭嗓子,找了一个出了名的坏脾气姑娘当老婆。
“我让侯木柜耽误了。”
“你相信他?侯木柜是阎王娘娘怀孕,满肚子小鬼,你上鬼当了。”三叔公坐在石头上,替明泽的表哥总结说。三叔公评价完侯木柜,又稳稳当当地活了十多年,才突然猝死。三叔公死于一场大笑。起因是赶“流流场”的小贩来到石凹寨,在晒谷坝支起小摊。小贩们按照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的顺序,带着货物在各个乡场之间窜动。如果没有合适的场期,他们就离开乡场,进入寨子,向没有机会出门的老人兜售香烟、白酒和一次性打火机。三叔公死于一个据说属于最新科学成果的粮食膨胀器。那是个很重的铸铁罐,长得像头圆滚滚的海豹。小贩宣称可以为大家膨胀粮食,只收取微薄的加工费。为了招徕观众和顾客,粮食膨胀器的拥有者用两碗玉米做了演示。他将不多的玉米倒进海豹的肚子里,再放到炭火上烘烤。小贩像巫师施行法术,小心翼翼地旋转着铸铁罐,给它均匀加热。五分钟后,他将粮食膨胀器的一头对准麻布口袋,只听“砰”的一声,粮食炸开,一碗玉米长成半麻袋爆米花。三叔公捧着自己膨胀后的粮食大笑不止。第二天,三叔公死了。赤脚医生认为,三叔公死于脑溢血;人们不这样看,坚信他是笑死的。
三叔公死后,很多年过去了,明泽的表哥也没从震碎瓦缸的失败中脱身。他曾试图到城市里打工,可在瓦缸里练习唱山歌养成的习惯让他难以适应城市的快节奏,手忙脚乱,慌得连扣裤子门襟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儿子上了村小,他两手空空回到故乡,忍受老婆的唠叨。窝在石凹寨的十多年时间里,他耳朵里像养了一群苍蝇,昼夜不息地响着嗡嗡声。明泽的表哥觉得老婆不讲道理,他大声抗议说:“我只有一双手,却要管几张嘴,你让我怎么办?”
“你表弟呢?他几双手?”
他被问住了。
他认为老婆的智慧远远超过一条老狗。
老婆说得没错,表弟也只有一双手,用了二十年时间,拳打脚踢,在城里打下一片江山。他的表弟就是明泽。明泽在他表哥练习震碎瓦缸时,偷了邻近寨子一户人家的半头猪肉,被警察追进城市,从此不敢回家。他先在一个包工头手下做短工,替电信部门埋电缆;后来又承包了挖沟工程,搞得城里的马路像条开肠破肚的乌梢蛇;等他表哥的儿子读完中学,到他手下打工,明泽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公司。明泽有钱了,没人敢拿半头猪肉说事,他衣锦还乡,给老家捐修了一条村道,给乡完全小学捐修了一个小花园。花园占地半亩,种有三种花。蔫头耷脑的花朵下,稳健地行走着老师们放养的几只土鸡。鸡群在花园里觅食,打鸣。鸡群旁边,是一块很大的功德碑,上面镌刻着明泽的大名。明泽的名字很快被小学生们带到四面八方。从那以后,明泽的表哥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了永远的“明泽的表哥”。人们再看见他用短促的鼻子提着上嘴皮过来,就说:“看,明泽的表哥。”
“明泽啊,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话的人做出深思熟虑的姿态,把话停在半中,对着天空翻动眼皮,慢慢亮出他的结论和疑问,“如果他不捐修村道,我不知道走哪条路下地;如果我不下地,第二年又吃什么呢?”
“吃屎。”有人替他回答。
人们对明泽的崇敬,如醍醐灌顶,让明泽的表哥有了发家致富的动力。他认为,过去,因为在瓦缸上失手,他的生活像钟摆生了锈;现在,他要给钟摆上上油,让时间跑起来。当他在四十五岁那年把这个决定告诉老婆时,他老婆正垮着一张堆满脂肪的肥脸在看武打片。他家里有一台小电视机,是儿子从城里收回来的二手货。石凹寨电视信号不好,里面的人物像几根竹竿戳来戳去,一会儿弯得像个括弧,一会儿曲得像条蚯蚓。他老婆喜欢看武打片,明泽的表哥认为,老婆没武术基础,看不懂,不如看相亲节目。他老婆觉得明泽的表哥不看武打片,是心痛电视里挨揍的女人,想用相亲节目疗伤。为了避嫌,他从此不敢染指电视,每当他老婆开开心心地看着电视里的人打来打去,他只能用打算盘来混时间。家里除了电视机,算盘是另外一件现代化设备,他儿子曾经用它学过珠算。十多年过去了,算盘上的棍子东倒西歪,像条被打断了脊椎的老猫。明泽的表哥像个有学问的知识分子,拖着死猫,在桌子上拔来拔去,算了很多年,也没算出什么名堂。
他将算盘丢在桌子上,告诉老婆,他准备重整旗鼓。
他老婆说:“当真?”
他提起上嘴皮,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他老婆说:“你都四十五岁了,未必想学你表弟,进城挖沟?”
“不,我想好了,上山挖中药材。”
“你这个主意不行。”他老婆长了一张短小的猫脸,凶相毕露时,眼睛亮得像捕食的猛禽;一旦柔和起来,也像猫依人时一样温驯可爱。他们的爱情之花从结婚那天起就枯萎了,眼下竟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他发现,自己很不适应老婆满含爱意的温柔目光,慌忙闭上眼,听见老婆说:“你不懂,要发财,得做生意人。”
他闭着眼睛不置可否。他老婆继续唠叨:“挖中药材靠的是运气,做生意赚的是差价,只有生意人才能手拿把攥。你如果没有想好发财的方法,一味蛮干,只能跟你以前想震碎瓦缸一样,混一辈子,一事无成。”
“我一事无成?”他听见老婆故伎重施,又翻旧账,激动得脸上的皱纹像乱在坡地上的犁沟,被地下穿行的动物拱得乱抖。他睁开眼睛反驳说:“我一辈子在石凹寨老老实实地生活,没干过一件坏事,是个诚实的人。虽然没有震碎瓦缸,也没像表弟那样在城里站住脚,但你说说,我一辈子做一个诚实的人,难道不算做成一件事?”
他老婆皱起短小的脸庞,停止说话,为了防止搭腔,她把一颗烘干的南瓜子放到嘴里进行缓慢而勤奋的咀嚼。眼见刚有复苏迹象的爱情之花又悄无声息地枯萎了,明泽的表哥赶快躲到屋外。按照他的生活经验,老婆下一步的伎俩是没有由头的哄然大笑,突然出现的干笑能惊飞屋顶上的麻雀,也能像锉刀那样锉痛他的心脏。
明泽的表哥说干就干,从早到晚,他扛着锄头,别着弯刀,在后山的树林子里转悠。树林子的边缘,有一块平缓的草地,草地上常年蹲着三五个放牛的老人。明泽的表哥在树林子里攀树,采摘五倍子、金银花、野木瓜;有时挖地,挖沙参、党参、天麻。正如他老婆所料,中药材并不好找,他折腾了大半年,刚好够家里的电费和烟钱。在长时间的瞎转中,明泽的表哥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财富的秘密,这个秘密令他身不由己,对赶“流流场”的小贩充满了期待。
以前,明泽的表哥对晒谷坝出现的小贩并无兴趣,他进城奋斗过几年,没站住脚,也开了眼界,对把三叔公笑死的所谓最新科学成果的谎言十分不屑。自从他发现了树林子里暗藏的财富,明泽的表哥一度成为晒谷坝上的常客,他隔三岔五,面带微笑,在极力推销的小贩中转来转去。他看过防臭鞋垫、彩色丝线、连裤袜、能够像青蛙一样跳动的机器、画有裸体女郎的一次性打火机,迟迟没有下手。寨里的老人不知道明泽的表哥到底想买什么,有人猜测说:“肯定是个高级的东西。”
他笑而不答,默认了。
人们像干旱季节等待一场大雨,等待着明泽的表哥要买的那个高级东西出现。一度,晒谷坝上没做什么正经生意,聚集起来的全是围观的人群。他们看见,一些赶“流流场”的小贩绝望地离开了,另一些小贩又带着希望和新物品出现,企图跟明泽的表哥做成交易,让出售的物品成为传说中的高级东西。终于,这一天到来了。暮秋,天上微弱的阳光使石凹寨变得喜悦起来,一个捕鼠人来到晒谷坝,带来了大小不一的捕鼠笼、形状不同的夹鼠板、材质各异的木猫,以及不同口味的鼠药。别小看了雕刻粗糙的木猫,它们在捕鼠人的演示下,从触动机关到木头落下,人们还没看清楚眼花缭乱的过程,只听“当”的一声,木猫上的石头就被下坠的猫头粉碎了。明泽的表哥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对捕鼠笼产生了兴趣,他说:“这个。”
捕鼠人心领神会,迅速用一根草茎触动机关,“叭”的一声,捕鼠笼关上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个东西能不能捉鸡?”
“当然能,它能捉人以外的所有东西,你找一只鸡来,我给你试试。”
明泽的表哥找来一只鸡。
捕鼠人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把玉米,以十厘米为间距,从捕鼠笼开始,一颗一颗地往远处安放。人群自动闪开一条缝,列出两面人墙,捕鼠人在人墙中用玉米画出一条钓线,直到二十米开外。他说:“可以了,放鸡。”明泽的表哥把手里的母鸡放下。
母鸡沿着玉米指引的线路,一颗颗地吃进了捕鼠笼。
明泽的表哥花了半条香烟的价格,从捕鼠人手中买到一只捕鼠笼。
人们对这个高级东西很失望,但没人知道,这正是隐藏在明泽表哥内心深处的关于财富的秘密,他不想把这件事情搞得尽人皆知,如果石凹寨拥有捉鸡武器的人多了,他的财富就会大打折扣。是的,他准备用捕鼠笼捉锦鸡。他听儿子说,锦鸡在城里可以卖到五百元钱一只,他预期每年逮五十只锦鸡,几年下来,他就可以成为表弟那样能给乡完小捐修小花园的人。
他悄悄把捕鼠笼埋伏到后山,以十厘米的间距撒上玉米。
第一天,玉米吃掉了,笼子还在。
第二天,玉米吃掉了,拴笼子的绳索被不知名的动物啃掉了。
第三天,玉米吃掉了,笼子像个虚幻的鬼魂,在树林子里不翼而飞。
明泽的表哥也不是一无所获,在寻找捕鼠笼的过程中,他意外地捡到了两只锦鸡蛋。他把两只锦鸡蛋放到上衣口袋里,一边一只,像少女忽然长出两只小小的乳房。他想等开春母鸡孵小鸡时,借母鸡的肚子把两只锦鸡孵出来。一生二,二生四,不出五年,他就可以用锦鸡做本,像表弟那样积攒起相当可观的财富。未来的生活极大地鼓舞了他灰暗的心情,他开心地露出牙齿,少见地在脸上堆起真笑。
“你胸前是什么,又乱贴膏药了?”
“我的财富。”明泽的表哥把上衣口袋里的锦鸡蛋掏出来,交给他老婆。他从孵小鸡起,到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止,一一将他的发财路径描绘出来,告诉了他老婆。最后,他总结说:“到时,你只管睡在家里享福,我也可以像表弟那样,到场上耍一回年轻的小姐。”
“去你妈的小姐,我让你耍不成。”他老婆听说他要耍小姐,怒不可遏,顺手将两只锦鸡蛋摔在阶檐的条石上,大笔财富瞬间化成两摊蛋黄。眼见到手的家当毁于一旦,明泽的表哥难过得像有一群蚂蚁在拱自己的心脏,他说:“我因为没能震碎瓦缸,一辈子毁在一个败家女人手里。”
“你可以分居啊。”
面对老婆的挑衅,明泽的表哥退缩了。他认为,分居是成功人士的事情,他没资格跟蛮不讲理的老婆分居。他落寞无助地走进虚楼,对着儿子上中学时贴在墙上的视力表测试自己的视力。他觉得自己别的不行,视力却很好,他能够看清楚最小的一个“彐”形符号。
锦鸡蛋像他的最后一个梦,破碎了,难以复原。一段时间,人们看见明泽的表哥无所事事地在石凹寨转悠。他身体单薄,稍稍有点前躬,像根竹子。由于瘦,没多少脂肪,皮肤只能皱巴巴地挂在骨头上,露出了后脊上丘陵般的脊椎骨。他从冬天转到春天,直到一个玩鸟人到他家借宿,他才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游走。
玩鸟人是个胖子,脸上皮肤虚浮松弛,似乎纵欲过度。他按照山寨过路人的规矩,找最顺脚的一家借宿,就到了明泽的表哥家。玩鸟人带来一只鸟笼,里面站着一只鹩哥。鹩哥耳大,毛亮,肥翘,爪子金黄,样子很健谈。它的主人以前可能是个酒鬼,鹩哥进屋就说:“又喝醉了。”
当玩鸟人说他到石凹寨来是为了追金马时,明泽的表哥快乐地大笑起来。他手舞足蹈,像一只被戏弄的猴子在空中弹动一双瘦腿。他知道,追金马是个骗局,侯木柜曾受人蛊惑,跟人出门追金马。两年后,侯木柜回到石凹寨,像个乞丐,一贫如洗。此后,他练就了一身健步如飞的本领,因为躲债,四十多岁的侯木柜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上当了。”明泽的表哥认为借宿的玩鸟人是个傻子。
“我不会上当,我有一只鸟。”
“鸟管什么用呢?”
“你不信,我们可以试一下。”
明泽的表哥同意了。
玩鸟人架着鹩哥,带着明泽的表哥来到寨后一块荒地上。那块荒地明泽的表哥十分熟悉,别说金马,连种下去的洋芋都只能结出拇指大的果实。玩鸟人站在荒地端头,从怀里摸出罗盘,对准方向,开口问笼子里的鹩哥说:“鸟,我问你,这里有金子吗?”
鹩哥抖抖羽毛,不吭声。
玩鸟人又问了一遍。鹩哥不耐烦地大声说:“又喝醉了,他妈的当然有。”
玩鸟人让明泽的表哥架着鸟,自己用锄头在荒地上乱刨。明泽的表哥见过巫师施行巫术,也见过魔术师无中生有,从没见过这么神奇的鸟和人。玩鸟人刨了几下,从荒地里刨出一块金子。金子不大,像一颗被压扁的玉米。明泽的表哥如同置身梦中,又跟着玩鸟人走了两个地方,重复一遍前面的问话,顺利地在鹩哥的指引下挖到了金子。他想,如果一直挖下去,也许能让金马的传说梦想成真。
明泽的表哥对鹩哥的眼神十分佩服,他从侯木柜手里借了两只羊,外加一套老婆的银饰,才从玩鸟人手里换到了鹩哥。他没敢让老婆知道他做了一笔大买卖,等玩鸟人赶着两只羊离开石凹寨,他就像个急于揭开谜底的猜谜人,迫不及待地架着鹩哥到山上找金子。他模仿玩鸟人的口气请教鹩哥,地里是不是有金子,鹩哥每次都快乐地告诉他:“又喝醉了,他妈的当然有。”
他什么也没挖到。
他知道上当受骗了,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立马弄死那只骗人的坏鸟。他将鹩哥从鸟笼里捉出来,还没等他下手,鹩哥用金黄色的爪子抓了他一爪。趁他护痛,鹩哥一拍翅膀,飞到了空中。获得自由的鹩哥很快改了口风,它在空中大喊大叫,高呼“他妈的理解万岁”。鹩哥在石凹寨飞翔了很久,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需要理解的傻瓜是明泽的表哥。
进入秋天,迫于归还侯木柜两只羊的压力,明泽的表哥成了羊倌。当上羊倌后,他感到除了诚实,脚踏实地的生活是如此重要。第一年,他归还了借的两只羊;第二年,他有了一个羊群;第三年,他开始卖羊。自从家里出现大笔活钱,老婆的态度也有了很大转变。明泽的表哥想明白了,一个诚实的人,很难奢望从别处得到一丁点便宜。
当他的羊群扩大到三十只,他盖了棚屋,享用起午休。到冬天,草地边源源不断地出现大量买羊的人。买羊人来自县城、乡场,偶尔也混杂着几个赶“流流场”的小贩。在草地上的羊倌中,侯木柜最狡猾。他曾经卖过一只羊,那是一只老羊,骨瘦如柴,像只猴子。第二天,当买羊人来时,老羊却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肥球。据侯木柜讲,他给老羊吃了二十斤萝卜。萝卜经过羊的胃,一夜之间变成了羊肉的价格。
“这就是让我想震碎瓦缸的源头。”明泽的表哥感叹说。
羊群改善了生活,也改善了生了锈的夫妻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一只猫,明泽的表哥安心地养羊,卖羊,不会跟老婆分居。但是猫出现了,它像个幽灵,迈着灵巧的步伐来到明泽的表哥家,很快成为他老婆的宠物。
那只猫可能是外出打工的人留在石凹寨的,黑得像鹩哥身上的羽毛。明泽的表哥不喜欢猫,除了它斜着眼,长得像个叛徒,更重要的是猫的颜色会让他想起鹩哥,那个喊“他妈的理解万岁”的骗子。可是,黑猫很有手段,两天就捉光了虚楼里的老鼠,地位迅速升高。原来在家里,老婆是主角,明泽的表哥是第一配角。猫来了,他的地位直线下降,成为第二配角。他说:“你成天抱着它,未必我不如猫?”
他老婆顺水推舟,认可了。
他说:“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他老婆斜了他一眼,往外呲了一泡口水。她近来眼神不好,风湿病又犯了,身上到处都是打火罐留下的乌黑色圆疤,连堆满脂肪的额头也不例外。她摸了摸光滑的猫毛,像对电线杆一样耳聋的人大声喊叫说:“我成全你,分居。”
“分居就分居。”
明泽的表哥和他老婆分居的消息很快成为一条爆炸性新闻,没等好奇的老年人围过来,他就背着炊具和棉被,赶着羊群回到了后山的草地。现在,他坐在棚屋里,生了一堆火,揉着胶鞋里发涩的踝骨,看着山下的石凹寨。从后山草地边缘看下去,沿山而建的虚楼像松果的鳞片一家挨着一家。黄昏时分,夜色渐渐升起,月亮在对面山脊上发出虚假的光芒,勾出山峦和丛林的边缘,却让洼地昏蒙一片。
夜里,明泽的表哥把衣服搓成球状,用来当枕头。睡在床上,听着入冬的秋虫发出细密的声响,如同老婆发给他的隐秘电波,勾起了他想家的欲望。分居不到半天,他发现老婆并不坏,除了脾气差,长得肥,爱看武打片,没别的什么毛病。他觉得有必要结束分居,山上不光冷,也阴风惨惨得吓人。
第二天,他听到侯木柜上山放羊的声音,灵机一动,和衣躺到了床上。他两臂伸开,僵硬地放到两侧,像个不能动弹的人。侯木柜爱来掀门,找食物,这一次,他想让侯木柜把他瘫痪在床的消息带给老婆。在想象中,他老婆听到他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流眼抹泪,哭哭啼啼,央人做了滑竿,把他抬回家,放进温暖的大床。经过一番照顾和温存,他缓过劲来,四肢活动如初。他说:“我又活过来了。”
他老婆央求说:“不要分居了。”
“好吧。”他宽宏大量地说。
明泽的表哥沉浸在自己快乐的想象里。除了眼珠,四肢一动不动,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侯木柜,那个年轻时就骗他震碎瓦缸的家伙一反常态,唱着山歌离开草地,翻过了山脊。明泽的表哥失望了,他正准备从床上起身,出门放羊,门被推开了。推开棚屋门的是两个外乡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女的是个年轻人,有一个翘臀,一双长腿,一个娇小的上半身,还染了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明泽的表哥正想问他们是不是要买羊,中年人竖起手掌制止住他发声,眼睛盯着床头的一块薄石板,目光像看见鸡的豺狗,闪起阵阵蓝光。
那块薄石板一米见方,上面雕刻了一匹很肥的马,经过时间的打磨,凸起的马匹像乌木一样闪闪发亮。石板原来是一座古墓上的墓石,古墓离明泽表哥的棚屋不远。若干年前,一场大雨把这块墓石冲垮了,埋进了泥土。没多久,古墓被盗,连墓石也被偷走了,只有这块早先埋进泥土的石板躲过一劫,幸存下来。明泽的表哥成为羊倌,无意中发现了泥土中的这匹马。跟老婆分居后,棚屋里没有案板,他把马从泥土里抠出来,搁到了木架上。
“你是买羊吗?”
“买羊。”中年人听着林间被冷得走了调的鸟鸣,捧起双手,向手心里哈了一口白气说:“我看见你这匹马,也要买马。你说,多少钱?”
“那是假马。”
“我买,一千元怎么样?”
“我是个诚实的人,只卖真东西,羊是真羊,一千元钱。”
“我用一千元钱买一只真羊,也用一千元钱买一匹假马,你认为怎样?”
明泽的表哥拒绝了。
中年人花了很长时间,说明他愿意出一千元钱买一匹假马;明泽的表哥花同样的时间,说明他一辈子只想做成一件事,当个诚实的人,不卖假货。争执到最后,中年人眼见无望,用两千元钱买了两只真羊。逮羊时,明泽的表哥觉得自己的诚实正在经受考验,鞋底再也找不到水平状态,一高一矮地在草地上颠簸。
中年人牵着两只羊,往山脚下的公路走去。那里有一辆皮卡车“轰隆隆”地点着火,供着暖气,等待装羊。下山时,男人不断回头张望,而年轻女人则目视前方,有节奏地甩动屁股,一左一右地击打着两边的空气。他们的身后,留下一条由烟头、脚印和瓜子皮构成的失望痕迹,一直延伸出草地。
第二天,中年人牵着两只羊回来了,坚持要买马,抬高了价位。明泽的表哥再一次表明决心,不卖假货,也不卖假马。他说:“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听信了假话,想震碎瓦缸;又相信小贩们的假科学,想用捕鼠笼捉锦鸡;后来,有个骗子告诉我,鸟能够看到地下宝藏,结果,我被表面的假象耍了。我一辈子的经验加起来,只有一条,就是不要搞假东西,做一个诚实的人。”
中年人把羊退了。他临行前许诺,如果羊倌愿意卖马,他就买羊,马的价格可以商量,羊的价格也可以商量。
中年人离开后,明泽的表哥十分为难。很明显,石板上的假马肯定影响他卖羊,如果让它待在棚屋里,冬天一只羊也别想卖出去。他打定主意,把马藏起来。黄昏,侯木柜还没从山脊那边回来,明泽的表哥就扛着石板,赶着羊群回羊圈了。他把石板上的马藏到羊圈里,然后没经老婆同意,擅自结束分居,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家里的大床。床上多了一双老婆的腿,温暖多了。可他老婆没给他留面子,踢了他一脚说:“我们分居了,回你草地上的棚屋里去。”
“山上冷。”
“你和猫能不能并存?”
“能,猫第一,我第二,我不如猫。”
老婆传出“轰轰”的笑声,像一台点不燃火的拖拉机。在大床的抖动中,明泽的表哥响起了平稳的鼾声。他的鼾声像一支走了调的曲子,哼哼唧唧,不明就里,仿佛存心要给拖拉机有节奏的轰鸣捣乱。
天快亮时,明泽的表哥起床撒尿。打开朝门,他看见镰刀形的新月被光晕衬托出来,使得空气变成了灰色。昏蒙的晨雾里,他看见羊圈里有一道手电光一闪。他喊了一声,手电光像萤火虫一样飘在空中飞走了。他大声呼叫着来了偷羊贼,老婆被吵醒了,他们提心吊胆地擎着灯,进入羊圈,发现四十一只羊一只也不少。
“人老胆子小。”他老婆丢下一句评语,又上床睡了。
明泽的表哥对羊圈不放心,他在床头的木板上开了一个小孔,对着羊圈,不时起来看一眼。连续三天,手电光像鬼火一样神出鬼没,有时半夜来,有时黎明时分来。明泽的表哥觉得家里的财富受到威胁,他一早来到乡场上,到派出所报案。离开石凹寨时,冬天的阳光刚把黧色的群山亮在他面前,他能看见栎树与松针间颤抖着的没精打采的光芒,跟他沮丧的心情一模一样。
乡里正在开展“平安乡村建设”,对明泽表哥上报的案情十分重视。派出所的警察带着棍子,来到石凹寨,埋伏进他家的羊圈。社会进步了,警察又壮又聪明,他们颇有心计地睡在羊圈楼上的稻草堆里,没等天亮,就把偷羊贼扑到羊圈里。
出乎明泽表哥意料的是,偷羊贼原来是那个想买羊的中年人。警察顺藤摸瓜,查出了石凹寨几年前一座宋墓被盗大案。盗墓贼不仅盗走了陪葬,还盗走了雕刻精美的墓石。遗憾的是其中一块墓石遗失了,使得雕刻的图案很不完整。六天前,一个盗墓贼来找遗失的墓石,发现明泽的表哥从泥土中翻出来的石板。他想将墓石收齐,假装向明泽的表哥买羊的同时顺带买马,其实是想买那块墓石。明泽的表哥不知道中年人是盗墓贼,他要做个诚实的人,坚持不卖假马,盗墓贼只好想法偷马。
进入隆冬,瑞雪把石凹寨打扮得像一个结了婚的姑娘,一改古拙和朴素,显露出丰腴和妖艳。在这个卖羊的旺季里,外面发生了两件跟石凹寨有关联的大事。一件,是明泽行贿的事情败露,被罚得倾家荡产,一下子回到了他穷得偷半头猪肉被追得满山乱跑的二十年前;另一件,是明泽的表哥意外成为乡政府“平安乡村建设”先进个人,他去领奖时,发现乡完小花园边石碑上明泽的名字已经被铲掉了,有人提议把他表哥的名字刻上去,乡长暂时没有表态。
回到家,打开获奖证书,明泽的表哥看见,上面端端正正印着他的大名。他的名字如同三只迷失已久的蝌蚪,高高兴兴地浮出水面,仿佛见到了亲娘。明泽的表哥对老婆说:“我原来叫祁本顺,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要不了多久,明泽就没名字了。”
“他叫啥?”
“祁本顺的表弟。”他老婆幸灾乐祸地大声说,“虽然你没有震碎瓦缸,捉到锦鸡,挖到金子,可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为了庆祝,我给你煮了一个好东西放在锅里,你自己掀开看。”
明泽的表哥,现在的祁本顺,走过去打开锅盖。
一根香肠像蛇一样盘在锅底。